当激情退却时,你有哪些令其重燃的方法?文中这对夫妻借助虚拟角色扮演,搭建了摆脱麻木婚姻状态的桥梁,从紧张畏缩,到娴熟自如。作者张于戈由此向我们传达,感情绝不是次抛型物品,经历过缝缝补补的亲密关系,自带一身盔甲。
那个人穿上衣服走了。紧接着,她收到一条转账消息,999块,备注为:嫖资。这是她收到的第十一笔嫖资。数额,是她和那个人商量好的。起初是520块,她嫌太暧昧,说,交易就是交易,不要搞这些有的没的。至于备注,便纯属那个人的临时起意了。
那是他们第五次在这家宾馆做,他先付的钱,然后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破天荒地使用了新的姿势。事后她先走的。急着去幼儿园接孩子。路上,她把备注和那几种居高临下的姿势联系起来——她试图分析那个人:他似乎在强化这种商业关系的同时,又像在挽留某种难以言喻的边界。她看不透那个人,也看不透自己。又或者,他们是一样的人。这让她心神不定,又觉得分外刺激。
这一次,她不急着回家。为了这一夜的欢愉,昨天下午孩子一出幼儿园,她就送去了爷爷奶奶家里。孩子的爷爷奶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也爱小孩,每逢周末总喊孙子到他们那里,一为隔代相亲,二为给她和丈夫老吴创造一个二人世界。
房间里只有大床上方的顶灯亮着。她忽然想,其实感情也是一笔交易,只不过等价物是一种叫做情绪价值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极为抽象,没法像转账一样去计量,去比个大小。它只能在一个瞬间后的又一个瞬间去回味感受。
但她,已经丧失了这种感受力。
去年年初,她总觉得她和老吴之间丢失了什么,一直没想明白。有次,她和老吴坐在沙发上,商量孩子将来要去哪所小学入学时,脑子里忽然浮现十五岁那年,有个男生在课间跑到她的面前,红着脸,从兜里掏出一包卫生巾和一板元胡止痛片时的情境。那是十五岁的老吴,那是十五岁的自己。今年,他们齐齐迈入三十五岁。
那天,她看着神形渐衰的老吴,意识到她再也找不回十五岁时的悸动了。如果爱情有心跳,那现在,她只看得见一条还在前进,却不知何时终止的直线。她无法从老吴那里获取及格的情绪价值了。反过来,她之于老吴,大概也一样。
她打算起床。穿上那件带有蕾丝花边的睡衣,她喊了一句指令,窗帘徐徐拉开,阳光打进来,通白的大床犹如一块巨大的布丁雪糕。这家宾馆开业不久,房间内所有电器,凡市面上有的,一律是智能的。她热衷于此,现在的她,对于过去未曾涉足的方方面面,都充满了饥渴般的好奇。但那个人不是这样。尽管他们已经来了十一次,那个人还是想不起喊上一声体验体验。她又喊了一句,顶灯应声熄灭。她走向卫生间,景观灯、卫生间里的浴灯镜灯乃至换气,都可通过墙壁下方的自动感应装置一并打开。她的心情无比舒畅。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气色好极了。她想,这得归功于刚走不久的那个人。
她又想起丈夫这个角色。
这些年,她跟老吴打配合,生活上,感情上,可谓关关难过关关过,怎么着,也算是圈子里的模范夫妻了。可现在,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又如一杯温水,入口适宜,回味无甘。问题出在哪了呢?
突然,她“啊”的一声。镜子上趴着一只蜈蚣,周身的乌黑中透着一种奇异可怖的红色。此时,就趴在她鼻子附近。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巨大的声响,使蜈蚣快速爬到她的眼睛附近。恢复平静后,那只蜈蚣也停下来。靠近镜子,蜈蚣便又到了眉毛那里。她感到一阵瘆人的痒。蜈蚣那密密匝匝、数不清的腿,搔着她昨天刚修过的眉毛。不知为何,她又有些好奇蜈蚣到底有多少条腿。于是,眯起眼睛开始数数:一条,两条,三条……那蜈蚣稍稍动了一下。她数乱了。一条,两条,三条,四条……又数乱了。她有些急躁。心里痒痒的,仿佛那只蜈蚣,又爬到她心里去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脸,正紧贴着一只从前极度害怕的生物。十九岁那年,她和老吴在高考之后,同去外地旅行。在山间一片树林里,老吴捏着一片白桦树的叶子递到她眼前,让她猜里面是什么。她有所警觉,但老吴把蜈蚣放出来后,她还是被吓了一大跳。她在众多游客面前惊声尖叫,差一点,就跌落到路边的坡上。她生了老吴一天的气,怎么哄都哄不好。晚上,在半山腰上的民宿。她洗完澡,见老吴正跪在窗户跟前,便问他干什么呢。老吴说,玻璃碎了一角,我跟老板要了宽胶带粘一下。她说,粘那干什么?真是闲的。老吴说,万一半晚上,有虫子爬进来怎么办。她眼眶一热,说,你转过来。老吴没回头,她又说,你转过来。等老吴转过来,她已经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
要说幸运,也确实幸运。第一次爱的人,第一次做爱的人,第一次因爱去结果的人,都是同一个人。她想,自己这些年和老吴,基本符合她还是个爱看言情小说的少女时对爱情的幻想。
她回过神后,发现镜子上的那只蜈蚣突然不见了。她把所有蜈蚣可能藏身的地方:吹风机的架子上,洗手池的下水口里,牙具盒里,甚至毛巾浴巾的夹缝里,翻了个遍看了个遍,还是没有找见。
她确认,这只是又一场短暂的幻觉。
周天晚上,老吴临时有个饭局。她和公公婆婆吃完饭,便带着孩子回自己的房子了。公司每周一都有早会,明天得去早一点。
她在厨房烧了一锅热水,回头冲客厅里的孩子喊,别玩游戏了,赶紧睡觉去,妈妈给你做早餐。孩子说,妈妈,今晚我想跟你睡。她应了一声,看见孩子跑去卧室后,回头从冰箱里取出一根火腿,一个鸡蛋,还有一根青椒。她将火腿在开水里过了一遍,稍稍涃干,在中间切开一道口子。平底锅里刷上油,放上火腿,在嘶嘶声中,她一手用筷子撑开火腿那道口子,一手把鸡蛋打进去。随即放上青椒圈,鸡蛋变成固体后,她又撒了些黑芝麻。两面都煎好,她挤上一些番茄酱。她想,明早再拿一盒牛奶,孩子的早餐就算妥当了。
妈妈,这是什么?孩子忽然出现在身后,把她吓了一跳。她回头看见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粉红色的玩具,在空中转着圈地甩。她从没这么羞臊过。
上次这样,还是大三那会,她和老吴异地见面,一夜春宵。第二天退房时,前台的对讲机里传来保洁的声音:308女客人的内裤落房间里了。当时的前台跟前,退房的订房的男男女女们都窃窃笑起来。最终,还是她指使老吴去房间取回了自己的内裤。
她一步夺过就往卧室里跑。她把这东西藏进衣柜最底下的收纳盒里,觉得不够隐秘,又取出来扔进垃圾桶,封好口。明天就扔掉。
玩具是在一年前买的。有次跟闺蜜约咖啡,闺蜜说她家那口子兴趣不高,她就自个儿买了些玩具,故意在他面前使用。闺蜜问她跟老吴如何,她表示一切尚好。那时,她已经察觉到了生活里的乏味。甚至连床上的一切行为,宛如照章办事。她订了一套,趁老吴不在偷偷用过一次。等她第二次拿出来,便有种“行至水穷处”的索然无味。
她需要一些激情,但显然不是这种。
她感到乏味加剧,决定与老吴说开。
为了谈话能有深度,她还买了些酒。出乎意料的是,老吴十分认可并理解她的洞见。过去二十来年,男朋友和丈夫,不论哪种角色他都表现得十分出色。
去年,他们不间断地尝试了许多种方法,但都没奏效。直到去年年底,闺蜜说她丈夫出轨了,正在协议离婚。她忽然怕了,倒不是怕老吴出轨,而是再这样下去,恐怕在没有任何外在因素的干扰下,她和老吴的关系也要走向分崩离析了。她不禁想,一定要主动把彼此没做过的——道德的,不道德的——新鲜事都体验了,不然别人身上的狗血,迟早会洒到自己身上。想是这样想,但她和老吴一直没找到有效的方法。
她和老吴都请了年假。他们回到那家民宿。进门前,老吴鬼鬼祟祟地说,你跟你们家那口子怎么说的。
她说,我骗他随领导出差,你呢?
老吴说,我也是,我说我跟一个男下属出差。
她说,来的路上说好的,你是大艺术家,你好好说。
老吴说,那我跟她说,随朋友一起去山间采风。
她说,好烂的借口,大艺术家你知道吗,我跟他第一次就在这里,他一定想不到我跟你在这里,待会做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
老吴说,那他要问你在干吗呢,你怎么说?
这时,有个游客从他们身边走过。她故意大声地喘着气,说,我就说我在跑步。
关上门后,两个人都因彼此拙劣的演技大笑不止。
后半夜,他们把床拉到窗户跟前,裹着被子面向月亮下的山野。他们聊起很多过往。例如大二那年,他们吵架,都没收住嘴,分手了。互相冷落几天,两人在电话里约了一场分手旅行。各回各校要分别时,又复合了。他们聊到此事,都不禁嘲笑那时彼此的幼稚。笑着笑着,月亮就换成了太阳。日升云起,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般。
激情来得快,退得也快,那熟悉的乏味如同贤者时间,卷土重来。终于,有天早上,她从生活了七年的房子里醒来,一个侧身,便发现一只蜈蚣,正趴在老吴枕头的另一端。
那是她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幻觉。
她把孩子哄睡后,老吴才从饭局上回来,一身酒气。她将老吴的外套挂好,上前抱住他,跟个狐狸精似的说,孩子睡了,还做吗?老吴捏了捏她的脸,说,不做了吧。老吴急着去卫生间,出来后才说,对了,过几天我可能要去外地出差。她也没问去多久,便说,你放心去吧。
自从和那个人产生联结后,她对丈夫这个角色,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理解。她就和那个人约定,除非见面开房,否则两个人不能联系。但老吴出差前的有一天晚上,她没忍住。
那晚,老吴加班,她先回家开始准备晚饭。还没做好,附近派出所的三位民警就敲开了她家的门。她听着民警口中对她的“指控”,辩称这只是她和丈夫之间的情趣游戏,并非真的性交易。她反问三位民警,这世界上,哪会有真的嫖客专门备注嫖资呢?
民警走后,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那个人得知此事,比她还要兴奋。他说,那周末晚上我再卖力一点。她更兴奋了。
老吴一去就是半个月。回来后,竟听起了古典音乐。甚至,都开始向孩子普及肖斯塔科维奇了。认识二十多年,她从未见过老吴听古典音乐。怎么出个差,忽然装起高雅来了。
她想象这家伙出差时,认识了一位派头十足的艺术家,而且是位女性。接着,她开始想象细节:他们不舍昼夜地交心,分享彼此生活里的点滴,探讨各自对人生的看法,上及宇宙下涉人文,甚至在某个宾馆房间的床上,他们使用身体进行了更加深入的交流。
她搞不清自己是兴奋还是失落,也没有要质问老吴的意思。她想,如果真如想象,那他们之间,至少应该大吵一架。这样,才合乎正常夫妻的规矩。反正啊,生活不就是这样,有了戏剧般的冲突,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激情。激情,对她和老吴来说,是一种稀有的情绪价值。
可能耳濡目染吧,她慢慢地对肖斯塔科维奇的一首曲子产生了兴趣。老吴回来后的第三个周末,前戏结束后,老吴放了那首曲子。她问老吴什么曲子。老吴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半个单词的音,只好拿手机给她看。老吴问她,喜欢吗?她说,喜欢。
许多乐器紧密急促地交织在一起,像山谷暗流那般诡秘汹涌,像猛兽上山那般凶猛威武,像高潮抵顶那般激情澎湃。她在房事的余味中,像往常那样,收取了第十五笔嫖资,然后心里便被掏空了一般。这种感觉似有预兆,却又突如其来。
老吴说去洗澡,便光着身子下了床。老吴!她不禁惊呼。怎么了?老吴回身正对她。她顿了顿,说了句没什么,又把自己装回被子里。
方才,她在老吴的下身,又看见了那只黑里透着红的蜈蚣。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老吴枕过的枕头拿过来,抱在怀里,开始寻思下一个情趣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