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生的光


文/西小麦

 

我有一个朋友,始终等不来拆迁,可是他会发光,但有一阵,这个能力消失了。于是在追寻过程中他死了,异于常人却沉入平凡,最终不外乎是消失和死亡。这个秘密现在只有我知道,今天讲给你听,我有一个朋友。


窗外有夜猫子在叫,简短两声后停止,楼群间又起狗吠,在回迁房尽头交织。床尾处竖着一立扇,最低档摇头,嗡嗡停停嗡嗡。剩下的只能听到粗重的喘气声和轻微的鼾声,折腾了大半天,刚才情绪都不稳定,额头像滩涂,挂着汗珠。床头灯忽地一下,屋里猛然一黑,我盯着留有余红的钨丝,想起了爱迪生。

一九九八年夏,我十岁,坐在一堆石灰石青石子上,屁股烙得发烫,嘴里含着凉透舌根的雪莲冰。屋舍间挨得极近,抬头看,像天劈了条缝。他让我盯着他,别走神,他也十岁,我们一样大,但语气像个大人,高高在上又刻不容缓。于是我把目光重新落到他手里,他像苍蝇般揉搓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并吐出嘴里化了一半还剩一半的冰坨,取而代之塞进了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灯泡,灯泡一定不大,不会超出他幼小口器的承载量,接着他用揉搓过的两根手指按住嘴里灯泡的螺纹屁股。

我当时看到的画面是:他的脸颊绯红,血色几近溢出,光正像离弦箭似地突破皮肤,牙齿和嘴唇都是虚像,他是童年发光的太阳。

事后我觉得蹊跷,如果追忆起那个炎热的下午,光照强得耀眼,哪怕太阳不在头顶,裂缝中的我们恰巧处于一小片霾暗的阴影,我也不应该看得到他嘴里闪烁的光,何况粗厚的口腔皮肤,我只可能在时间的漏隙里展开了自我想象,并已经给了它各种难以自圆其说的可能性。因为嘴里含着灯泡,他口齿不清,呼呼噜噜地问我,你看到了吗?我勉强捕捉到问句的要点,说,你的嘴巴亮了。他郑重其事地表示,他拥有宇宙中神秘的能量,并且正在慢慢膨胀,现在是钨丝灯泡,将来则可能使万物发光。他取下灯泡的那一刻已经不是一刻了,他用了很多办法,耗费了整个下午,灯泡卡在嘴里,像是进去之后突然膨胀的,像某种活物,硬挺,毫不客气。我的雪莲冰早就吃完了,开始往巴掌大的袋子里装石子,装满了又倒掉,腾空了又装,反复了数回,直到手掌布满石灰。他终于把灯泡吐出来,张着大嘴说出了上面郑重其事的那句话。至今这种球形结构的灯泡一直令我抵触,并会叮嘱我们的儿子切忌把灯泡放进嘴巴,虽然他才一岁,但吃起奶来是有着吞噬灯泡的可怕欲望的。

  那天他从石子堆上跳下来,对我说别告诉别人,他认定我是他的唯一好朋友,拥有秘密的享有权。我点点头,保证给他藏住秘密,他可以使灯泡发光,但还只能是放到嘴里才行,口腔的包裹性是否具有一定的催化剂作用,我不清楚,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发光,只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在鼓捣着嘴里胀大的灯泡。但从那时起,我就叫他爱迪生,他喜欢这个外号,这三个字就是宇宙能量的代名词,他就是宇宙的瓦罐,装载着不得人知的异世界。

后来上了初中,这些妖魔鬼怪的事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大家都相信科学,物理化学,分子原子,阴天下雨,人会生人,人会死,知识像一条滚滚流动的河,灌进我们想象力枯竭的脑子里。

爱迪生用被子将我们两个蒙住,他说,你现在能看见我吗?我趴在被窝里直摇头,但可以闻到一股汗臭,觉得有些窒息。他说,我也看不见你,你等着。我已经不大和他来往,他高了许多,但总是溜墙根,在学校里没有朋友,上课喜欢愣神,总是被老师点名,但他不在乎,像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做。他约我到他家里时,我很反感,因为作业还没有写完。放学时他说,有一场表演要给我看,因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爱迪生开始在被窝里揉搓着什么,被子也跟着蹭得沙沙响,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开始感觉自己处在黑的中心,不敢动,每挪一下胳膊,晃一下头,都像是在下坠,非常不安。噌的一下,被子里亮了起来,黑暗被驱散,抽去了实体的丝,爱迪生的食指尖发出朦胧的黄光,忽大忽小,和黑在拉扯,在博弈,像一根将要燃尽的蜡烛,隔在我俩之间。我看见他光后的面庞讶异,又带着满足,鼻头耸动,眼垂紧缩颤抖,他旋转自己的食指使我看得更清,透明的指尖像藏着一枚小灯泡,毛细血管就是其中的钨丝。他说,你摸摸看。我伸手摸,指尖碰到时,光灭了,被子里重归黑暗,凌晨的夜仍在安静地流动。我说,像开关。爱迪生重复先前的动作,食指再次亮起,他说,我发明了光。他说得没错,光可以轻易地从手指间传递,像是火苗在来回跳跃。我闷在他家的被子里,像看一个科学家完成实验,他开始进行一系列的展望,语速极快。他说,小时候他需要借助一枚灯泡,现在可以在他的手指通过摩擦生光,接下来,他也许可以使整个手掌亮起来,在夜晚举到书桌上充当台灯,然后是整条胳膊,变成一根灯棍,再然后是半个身子,整个身子,在极黑的矿洞、深海、无光的任何场所,那光一旦亮起来,必定坚挺不灭。我听着,也跟着幻想着,爱迪生突然变得高大,通体明亮,行走在黑夜里,方圆几百米,都是他射出的光,光像一团雾,铺洒在地面上,空气中,随着他的前进而前进。

这团光从射出到收敛用了三十年,斗转星移,楼宇像地震般坍塌,钢筋弹射出去,又浓缩回来,楼死了,换个样儿活了,地皮踩上去硬朗,四处灌满了水泥。爱迪生死在一条臭水沟里,在桥下,里面有黑色的虾和活不过两天的鱼,大多是好心人放生的。他看着一群群阿姨,站在桥墩,嘴里阵阵有词,两人一组从轿车后备箱里掏出用编织袋捆得死死的活物,一股脑倾进河,扑腾起来的鱼虾四下逃逸。另一群人已经手握渔网在下游河堤等着,他们看到的是沸腾锅里的海鲜,手里拿着的是烧红的锅盖,嘴里同样阵阵有词。爱迪生听到了两种词汇无穷无尽地碰撞,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嘈杂的人造现象催促了他尽快地站在了桥柱上,没有再往下多想哪怕一秒,他起飞,然后坠落,倒立的头插进河底的淤泥,双腿并齐,直挺挺地朝向天空,像一根引雷杆。人群散去,鱼虾捕剩无几,他一动不动,像是在等一场暴雨,等闪电,等雷击,企图迎接宇宙的能量,期待奇迹再次降临,重拾久违的光。可惜当天阳光普照,臭水味像某种波把水渠拢得坚固,他渐渐被蒸干,晒臭,然后死掉了。

他应该是绝望而死,拆迁的房屋并没有波及他家的老房子,狭窄的房屋变得像个街道的赖皮膏药,斑驳的墙壁露出砖缝硕大的不规则水泥,他躲在其中,在城市一片漆黑后,试图令自己发光。他把十根手指头摩擦掉皮,肉嫩骨白,都无法自主发光。他无用了,突然就被抛弃。他想起了那个与我同在的石子堆,童年一下就被杀死,石堆坍塌,灯泡在他嘴里破裂,他流了满口的血,我看着他,笑他,吃着雪莲冰笑他,大地在震颤,楼宇在合拢,一线天变成了一把利剑,刺穿,搅烂。他无用了,父母早就相继死掉了,不需要照顾任何人,房子没有共同空间,卫生间的马桶圈不会有任何其他人的温度,他屁股底下的那一波水,是清澈的,毫无掺杂的,他每次都不会忘记冲水,他没得人指责。他守着,等着,推土机从屋前的空地外两米处开过,他的期待总会落空,他更希望推土机能够碾过去,把他和他的过去轧在身下。旧房子可以拆赔几百万,那是什么概念,他不知道,只是在等待一个奇异的拐点,像他小时候发现自己会发光时的拐点。

当然,这不是他死亡的主要原因,你知道,外部的始终都不是本质的,钱对他来说比他自己都没用,他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同情,他说自己住在古墓里,像个坑,但是一身本领。问题就在这里,他的本领没了,这是他无法理解的,什么时候没的,今天,昨天,前天,再往前算,我们蒙在被子里的那个夜晚,光从手指间亮起又熄灭,本身就像一个梦,恍惚而又不可信任。那就是说,他在骗了自己的同时,也骗了我。或者我撒谎了,刻意撒谎了,其实我没看见灯泡到底亮不亮,也没在意他的手指尖是否会发光,半夜我窝在他臭烘烘的被子里,困意缠绕,只是点头,我在意了或者没在意,都是在助长他的幻想,这才是他死亡的终极原因,也是我难逃其咎的原因。我是他的好朋友,一直共享着他的秘密,却在他的生命中开了一把发令枪,他开始向着死亡抢跑。你明白了吗,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因为我的认可,他陷入一个假想。

我和他偶遇在街对面的老宋家灌汤包,我看着眼熟,拿着马扎上前撑住屁股,两笼包子置于小桌板上。我说,爱迪生来着。他抬头看看我。我当时已经几乎忘了他,生活的忙碌让自己无法聚焦,想不起除了爱迪生如此响亮的名字以外的任何跟他有关的事物。我们只管吃饭,包子的汤汁从嘴角溢出来,他伸手去擦拭,指尖破损的皮肤像发出一击电流,通过了我。我说,你会发光。他说,名字还是你起的,爱迪生。我有点兴奋,问他现在靠什么为生,是不是在发电厂。他把手指展给我看,说,正准备把它们剁了。我吓了一跳,不过以他原来神秘而富有特色的性格,我又冷静下来,说,亮一个看看。他没有回应我,再次抬起头看我时,咀嚼的嘴巴有点鼓胀,像是塞进了灯泡。我说,你当时怎么把灯泡拿出来的?他说,你还记得?我当然记得,他在我面前如此鲜活,尽管他已经死掉了,在河下臭了三天,才被打捞上来,连上来的姿势都是倒立着的,就那么硬,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信。继续那天吃饭往下说,他当然没有发光,我想了想,要不试试灯泡,我和老板要了个灯泡,就是摊子顶棚那个,我踩着桌子上去把它旋开,再下来时,他已经只剩背影了。在他只剩背影之前,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就要死了。我才认真打量他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头发凌乱,皮相尽脱,住在狭窄的老房子里,吃街道对面六元一笼的灌汤包。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又升起一股同情,总觉得他活得不该这样。鉴于空白的时间跨度实在太大,那就再给你讲讲他的这段空白。他向内寻找过自己这一发光能力的原因,他将自己置身于落地镜前,凝视自己的皮肤、脖颈、乳头、阴毛、性器、股沟,没有一处伤痕,他不可能是被雷劈所致。因此他排起了长队体检,告知医生他所具有的特殊情况,医生的回答是,人体是绝佳的导电材质,其中大部分是水,包括他的脑子里。他没听太懂,看着体检报告单出神,脾偏大,胆小,甲状腺不稳定,内部器官异于常人。他兴奋于这种奇怪,更加印证了自己某种特殊的能力,光电风雨,他拿着扫把站在自家屋顶上朝着太阳,打个响指,期待乌云挪移,遮天蔽日,光从他的身体射出,沿着扫把苗的不齐整怒指天空,成为黑夜中的利刃,划开一道豁口。他激动,滚烫,他自信并且焦灼等待光的降临,正如他曾经的设想,他将会通体发光,成为光人。直到父母下班回来,见他站在二层的屋顶上摆出奇怪的姿势,也并不敢大声训斥。他们潜进里屋,凑头谈论,时间再拉回一九八零年,男人双臂箍住女人,女人无法挣脱,屁股被紧紧顶住,发出阵阵怪叫,像某种踩上兽夹的鸟。床铺震颤,枣树摇晃,屋外麦苗初长,风过于柔和,带着甜味。男人啃咬女人的脖颈,兽翅从他的肩胛猛地窜出,獠牙发出声响,是淫荡的呻吟,同时来自啃咬和被啃咬的一方。狗吠起,枣悄声跌落,女人猛地滚出下体,说,咱俩算什么。男人一愣。他是她哥,一级表亲。空雷在天空瞬暴,雨从屋檐漏进床尾,男人已经在刚才完成射击,正中靶心。父亲不想回忆此事,只想确定儿子的脑子是否真的存在问题,母亲大汗淋漓,决定上房一探究竟。爱迪生看到母亲上房后,立刻下来,试图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父母搬出三把椅子,正经地和他交谈。

我们留给你的虽然只有这一套房子,你好好的,也不用担心,到时候拆迁了,你什么都有了,上学也没什么好的,你十八了,找个工作也行,不找也行,都行。

我会发光,我上小学就会,在石堆上,他看见过,后来我在被窝里,手指突然亮起来,我写作业从来不用灯,你们没注意过吗,我好像有点不一样,你们不知道吗?但这是一个秘密,我拥有宇宙的能量,你们也不能告诉别人。晚上,你们别睡,我可以发光给你们看。

两套说辞都像是对着对方的椅子说的,椅子分别点点头,好像达成了某种一致,交谈结束。父亲和母亲看了看对方,像是吃了同一种馊掉的食物,互相确定味道是否一致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陷入深不见底的自责。

灌汤包的价格在他父母车祸死掉之前是四元,在他父母死掉之后变成了六元,面和肉,量和质,都没有变,就是涨价了。我们那天吃的是六元的,也就是他即将死去的几个月前。对于灌汤包涨价的这个事我不清楚,我不经常吃,后来他告诉我他对此很生气,老板给出的理由是通货膨胀物价上涨,他很惊讶,一个穿着粗麻白色围裙的老妇女能说出这样有道理的话。他连续买回了一周的包子,仔细检查其中的面和肉,量和质,确实什么都没变,怎么一句所谓的解释说出来,就涨价了呢。街还是那条街,墙根发霉,雨漏盆接,什么都没变,爸妈怎么就没了呢。我不好说些大道理,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我说,爱迪生啊,你听着,这里的蝴蝶动动翅膀,大西洋那边就能起台风,变天了。他问我,为什么老叫他爱迪生,他有时候犯难,搞得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叫什么了。我笑了笑,说,没事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叫你爱迪生,那我就叫你真名。他说,好的,你叫我真名吧。我说,好的。他说,好。可是,我早就不记得他的真名了。

父母死后,他尝试重新生活,在楼下找了一份小工,也有过一次相亲。夜里,他特意挑了烛光餐厅,把中间的蜡烛灭了,两只手握成拳头,又伸出一根食指,开始摩擦。坐在餐桌对面的女士耐心地看完了他的表演,然后把蜡烛重新点起来,告诉他,这种魔术发光指套,自己的五岁儿子也会。他很生气,质疑她为什么会有个儿子,她说我不是离婚我会在这里看你幼稚的表演吗?气氛一度紧张起来,他沉默,事后告诉我,他很失望,女人不可信,还像个老虎,我没有当场反驳,也无法表态,我也不想和你谈论这个话题,这不是重点。爱迪生把杯子里的水泼到了女人的脸上,水不够滚烫,女人没有任何尖叫声,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或者是早就学会了应对生活的不幸,还有什么不会到来的呢,她们总会这么想,你们总会这么想。

女人只顾拿着纸巾擦拭湿漉漉的衣裙,没有说话,爱迪生不喜欢哑巴的女人,他站起来试图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狠狠地按到桌子上,仿佛她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一个黑暗里光的出口。

当然他不会这么做的,他眼里噙满泪水,女人继续擦着身上的水渍,他实际只洒出去一点,她看着他,他看着她。女人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她像他的妈妈。他的眼泪滑下脸颊,她不停地摸,揉搓他的脸颊、颧骨、下颚,他感觉自己就快再次发光了,又觉得自己无比幼稚,可怜、无能。他啐了一口痰,她甩了他一巴掌,他们互不相欠。他是打电话给我说的,就在女人走后,他再次郑重其事地说,我要死了。我在电话另一边点头,我感觉到他的绝望,他相亲的目的不是想要一个女人,他只是想重新建立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他庆幸于和我的偶遇,又问我,是不是只有我了。我说,还有科学。他开始放声大哭,手机震动,像是一下下拍我的脸,一阵轻微的疼。

他只是说说,哭完后,他还活了大概一个多月。包子铺兼职卖起了彩票,六块钱3张,他觉得买彩票更划算,还学会了上网,认识了南方的一个女诗人。匪夷所思,就好像彻底放弃了发光的执念,突然换了个人。你也不太信对吧,不过事实如此。他说他连续买了两周,每天只买一张,还可以买半笼包子,他期待可以开出头奖,买一辆车,去南方找她。我说谁?他说女诗人。我没太专心,这不太像他,但这也许就是他最后的稻草,终究还是断了。他说女诗人写的东西像一条条虫子,撩得他心痒痒。我问他知道什么是诗吗,他说就是光,不过不是从手指,而是从心里突然发出的光。他甚至还跟女诗人聊过这个事,他说他可以发光,亮度虽然不高,还在发展,就像春天的播种,在积蓄能量。她相信他,并且鼓励他,说,等待他照亮她的整个世界。他在白日和黑夜里期盼,等着如上帝般女人所指引的爆闪。

我去的时候,爱迪生的尸体躺在棺材里,我伸手去摸他的上衣口袋,里面有一首诗和一张刮刮乐彩票,彩票还没有开,诗写在纸上。纸张因被臭水沟的浸泡晾干皱缩扩张而失去了原样,上面的字完全看不清楚,也分辨不出是谁写给谁的。到此,爱迪生死亡的原因又多了一个,也许女诗人寄过来一封绝笔信,告诉了他真相,他本抓住的稻草迅速萎靡、枯皱,索性寻死,不了了之,留下一张彩票和一封诗似的遗书。可没想到遗书失了字,完全没有意义。大概我们来猜一猜。

她是个真正的女人,但是她的诗歌都是假的,她大学毕业的儿子教会她百度搜索,可以自动生成诗歌。她在夜里不甘寂寞,在丈夫睡后,爬出被窝,打开电脑,因为手笨,鼠标和键盘已经超出了她这个年龄的使用范围,她有点生疏,接着一丝厨房的光,迅速敲击下两个字,情诗,抄写数十份,等着第二天,胡乱投送。她善于骗人和树立假象,这使他爱上了她,爱得容易,破碎得容易。又或者她是个大学毕业的女孩,因为自己的虚荣心,只会抄袭,满心勾搭,把各种歌词揉在一起,每一句诗歌的末尾总是生活不够富裕,解决不了温饱,只求精神的充盈和满意。再或者,还或者,无数个可能的女性在他的房间里站起来,他准备好二手的电脑,在网络上给自己留有一席纯净之地,从荧幕上观赏对方的盛世美颜,并用自身儿时拿手的技能表演手指发光。

你的魔术好厉害呀。

你是一个魔术师吗?

你可以现场表演给我看吗?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把灯泡放进嘴里。

你是个变态吧。

女人像无数条鱼,在隔空的鱼塘里游啊游啊,游到鱼鳍都断了,鳃从口腔里吐出来,爱迪生也不曾发觉,也不曾疲倦。女人也许是认清现实的重要一环,爱迪生总之还是死了,我又在期待什么呢?

站在他的棺材旁边,我偷偷刮着从爱迪生身上摸出来的彩票,这个场面有点奇怪,一种兴奋突然从内心淌出来,如果中了大奖爱迪生会不会猛地坐起来。票面显示,谢谢惠顾。我的心情缓下来,像躺在里面的爱迪生一样平静。在爱迪生火化前,大家提议让我说几句,大家是谁,我也并不清楚,应该是他的远房亲戚,或者是殡仪馆工作人员。我被推上小平台,对着话筒。我不知道说什么,关于爱迪生的一生,他倒立死亡的方式,他的追求和他的发光史。但是如果我不说,也就没人说了,爱迪生就会化为灰烬,彻底失去磁场和正负两极。

于是,我说。

他是一个可以发光的男人。灯泡放在嘴里,手拿着,就那样。长大了,不用放嘴里,手一搓,手指头就亮了,能照到家门口,院墙外的狗,循着就去吠了。父母死得早,车祸,当场没的,他不在现场,再去看时,人都被铲起来了。马路没灯,没有光,这是唯一的原因。他有女人,在南方,是个诗人,他们见过,女人还怀了孩子,这很好,等他死后一年,孩子就一岁了,死后两年,孩子就两岁了,同步,同频,对谁来说都好记。他也是个诗人,浪漫主义,虽然没有发表,但是写得好,光芒照大地。死,也是有指向性的,他倒立着,把脚朝向天空,很聪明,相当于世界是倒过来的,是虚假的,是糊弄人的。

爱迪生被推进焚化炉,我又说,让我们记住,王明光。

人们恍然大悟,原来他叫王明光。我也是才想起来的,突然就脱口而出,原来他叫王明光,姑且就叫王明光吧,可是知道了名字,爱迪生,王明光,不也是死了。你说对吧。那天火化,烟囱飘出来的烟都会发亮,不知道是太阳,还是爱迪生自己。几天里,我情绪不太稳定,老想起来小时候的事,石堆、被子、手指头,也老觉得往嘴里放灯泡的是我,蒙在被子里的人也只有我,屋顶、老房子、车祸,都是我,死的也是我,缓缓走不出来。于是我连续吃灌汤包,去买彩票,去读诗,试着联系王明光联系过的女人,企图找点什么共性的东西。老房子终于被拆迁了,小平房唰一下就倒了,没了,地上突兀地立起来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好像原来就在院子里,也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钻出老旧的院落透透气,之前太闷了,这一家,都太闷了。

以上,就是我所记得关于王明光的一些事儿了。我身子一斜,侧躺过来对她说。妻子睁着眼听,床头灯又闪了一下,灭了又接着亮起,电流夜里总是不稳,回迁楼供电不是太好,光总是忽闪。儿子夹在我们中间,也跟着听了这么久,不过他是睡着的,圆滚滚的脑袋像个发面大馒头,打着鼾。

这是一个普通的深夜,我们因琐事吵架,期间床头灯也一直不稳定,脾气都不好,一身汗,差点动手,为了不影响孩子,都忍住了。儿子哭得凶,我们就没再继续吵。妻子抱着他在屋里踱步,没一会,儿子安静下来,她轻轻把他放在床上,我们彼此沉默。妻子问,为什么王明光死的时候是倒插在水沟里的?正常情况,不都是平着摔死的。我说,你说得对,正常情况下都是,还有把胳膊腿摔掉的,摔飞的,恰巧王明光插在泥沟里了,这事儿,大概就和他能发光一样出奇。妻子说,你逗我玩的吧?说了这么一大堆,感觉像是听了个故事。我问她,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妻子说,哪有人会发光,都是唯物主义,不过这人挺惨的,大概是个精神病吧。我点点头说,大概是吧。妻子说,你怎么有这样的同学?还好死得早。我说,是啊,还好死得早。妻子说,咱俩相亲那会儿,你也不跟我讲这些,结婚了也没说过,你还有别的同学吗?我说,什么?妻子说,回头再给我讲讲,吵架不如听这个有意思,挺逗。

儿子被我们吵醒了,先是四下抻着身子,然后是咿咿呀呀地哭,接着哇出声来,像嗓子里堵的痰终于吐掉了。我起身抱他,妻子也起来半坐在床上。我说,我来吧,正好去客厅透透气。她说,也好,我有点累了,你讲得我困了,实话,细想想,挺假,被骗了。我说,那你就睡吧。她说,好。说完又躺下,将被子拎上来捂住了自己的头。我把儿子抱在怀里,一手托着屁股,摸了摸,不湿,没尿,不臭,也不是拉了。

我抱着他往客厅去,他还在哭,小手在空中悬着,舞来舞去,我拍拍他的背,很轻,又小声唱起儿歌,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夜猫子不叫了,狗吠也早停了,楼群密集,月光照不进来。卧室的床头灯闪了一下,灭了,这回没再亮起,整个屋子一片漆黑。正巧,我含胸低头,对着儿子说,宝贝,别哭了,你看着哦。我腾出右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儿子抽泣了几下,眼睛眯起来,盯着我的手指头。

食指尖发出了微弱的光,不强,正好照亮了他巴掌大的脸,很快,儿子便不哭了,并缓慢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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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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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长颈鹿
文 / 西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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