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登·斯蒂尔


文/王沛

 

那是马赛克,欧美的电影没有这个。


走出酒店的三翼旋转门,亚利桑那州热辣的阳光如钢针一般刺进我的肌肤,菲尼克斯的空气中混杂着大量沙尘,四周黄蒙蒙的,分辨不出是清晨还是黄昏,宛如伍迪·艾伦电影中的镜头。过去八年里的每分每秒,我始终在生活的泥潭中苦苦挣扎,为的就是来到这破地方,亲眼目睹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我身边的美轮美奂的幻影。

一九九五年——无可比拟的充满激情与梦想的黄金年代,我出生于中国南方,凌晨三点在小县城破旧的卫生院中呱呱坠地。出生那天,张爱玲的骨灰在海风中散入太平洋。而后我度过了早已忘记如何度过的童年,迈入性意识逐渐觉醒的青春期。北京奥运会那年,董方卓用一记头球砸开了新西兰的球门,整栋居民楼都为之摇晃,迄今为止那仍是男足在奥运会上的唯一进球,也就是这天早些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凯登·斯蒂尔——当时还不知其名,她那茉莉花般的白皙脸庞,闪耀着永恒光辉的胴体,以及如幽暗迷宫般的性器官,如同一记大力抽射的点球,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撞进了我的心门。

那是个热气蒸腾的午后,整个县城阒然无声,万物无精打采,在烈日下沉沉睡去。我和同班的朋友在行道树的阴影下步履如飞,到了一处小巷,抬头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便一溜烟拐进了巷子里的网吧。网吧大厅中零星坐着几人,空调十分够劲,网管甚至披上了牛仔外套。我们到他跟前充网费,他告知最近公安机关查得正严,未成年人不能坐大厅,想上网的话只能坐里面的阁楼。我们商量了一阵,还是充了钱,虽然略有犹豫,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哪怕坐在太阳底下,我们也照上不误。

阁楼在大厅最里面的角落,完全由糙木板搭成,楼梯口藏在卫生间旁边,用许多拆开的编织袋遮挡着。上面闷热难耐,一股灰尘味,只有一把旧吊扇和几台淘汰掉的老式大头机,但这些就足够我们度过一个快乐的下午了。我们玩赛车游戏直到四点多,同伴突然凑过来,神秘地问我想不想看点刺激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

“这个。”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输入网址,打开网页后屏幕上漂浮着女人的裸体。“怎么样,好看吧?”

“不错。”我心跳加速,脸颊发烫。

“还有视频呢。”他点开一部日本色情片,把耳机递给我。“听听。”

耳机中传出急促的呻吟声,我感受到下体明显的变化。

“下面看不清啊。”我咽了咽口水。

“那是马赛克,欧美的电影没有这个。我给你找找。”他说着关掉网页,换了一部影片。

影片是有剧情的,虽然听不懂英语,但可以看出内容讲的是美少女大学生和体育老师的风流韵事。女主角是活力四射的拉拉队队长,金发碧眼,皮肤光滑雪白,闪闪发光,身材高挑,胜过维多利亚的秘密旗下所有的内衣模特。她穿着性感的拉拉队服与体育老师在篮球队更衣室偷情。我们凑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盯视屏幕,眼都不眨一下,仿佛两个观察新出土的化石的考古学家。我看得口干舌燥,一股暖流在体内奔涌,短裤下的阳物高高挺起,硬得像一块鹅卵石。

“我要去一趟厕所。”朋友说完就往楼下跑。

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我也急不可耐地跑了下去。我学着影片里的动作抚摸阳物,不多久就感觉下体奇痒无比,仿佛成千上万只蛞蝓在体内蠕动,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强忍着瘙痒加快摩挲速度,触电一般酥酥麻麻的感觉顿时传遍了全身,很快一股白色液体便喷吐而出。晚上躺在床上,影片中的场景在我脑中反复出现,使我久久不能入睡。不知不觉我的下体又坚挺地勃起。于是我下床躲进厕所,再一次一泄而出。

那个暑假我和朋友隔三差五就去网吧,放弃了大厅舒适的沙发椅和清凉的空气,躲在昏暗的阁楼中看了许多部色情电影,而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唯有那个长相甜美,身材火辣的拉拉队女孩。

临近开学时,色情网站突然无法打开了,朋友也无计可施。我仿佛失恋一样消沉了好几天。不久他又找来新的网站,可我翻遍了欧美电影区也没找到那个女孩。

“干嘛非要看她啊?”朋友茫然地问道。

“她漂亮啊。”

“我给你找几部更好看的,保证你喜欢。”他满怀信心地说。

他给我看了几部日本影片,女孩确实很漂亮,只是在手淫结束后,她们的形象也随着射出的精液被彻底排出体外,再未留下一丝残影。几天后再度迎来性幻想时,我依然想着那个拉拉队女孩自慰。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母亲给我买了一台MP4。我去网吧下载了许多周杰伦的歌,并偷偷打开色情网站,准备下几部电影。同往常一样,我先在欧美电影区翻一遍,那天真是我的幸运日,在新上传的几部电影的海报上,我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女孩,这让我像中了大奖一样战栗起来。我打开影片,拖动进度条迅速扫了几眼,确认是她后便开始下载。

回家后我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拉上窗帘,戴上耳机,将卫生纸放在床边,怀着前往魔法世界冒险的奇妙心情,将影片从头到晚完整看了一遍。较之性爱片段,我更中意他们交媾前的剧情。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心理活动以及欲拒还迎的动作,都撩拨着我的心弦。当然性交场景一出现,我就情不自禁地开始手淫,而释放之后我又将视频倒回最前面观看。我对他们谈话的内容产生了巨大的好奇,虽然冷不丁地能听懂几个简单的单词,但一句话也翻译不出个所以然。那时候我打定主意要学好英语,听懂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单词。

我把电影片头上的单词统统抄在纸上,去网吧用翻译软件逐一翻译,然后查找相关内容。那部影片名为《优雅的加州少女》(Elegant California Girl),女主角的名字出现在片名之后——凯登·斯蒂尔。她的名字拼写我记得滚瓜烂熟,随后以此为线索搜索到一些她拍的其他电影(包括那部《拉拉队队长的秘密》),并全部下载了下来。同时我还下载了几部中英双语字幕的好莱坞电影,用以提高英语语感。

曾经觉得无聊的英语课成了我最喜欢的课,MP4中周杰伦的歌也渐渐被甲壳虫乐队、西城男孩、艾薇儿·拉维尼、埃米纳姆等人取代。每个周末我看两部好莱坞电影和一部凯登·斯蒂尔的色情片,手淫一到两次,就这样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初中时代。

上了高中,家里装了宽带,买了电脑,世界似乎触手可及。我学会了使用VPN,全球各地的信息如龙卷风一般将我卷入其中。我几乎下载了凯登·斯蒂尔演过的所有影片——无论她担任主角还是配角,无论是多人性交还是独自用性玩具自慰,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心情愉悦时,情绪低落时,有性冲动时,我都会在深夜躲在房间一边看电影一边手淫。随着白色的液体喷射在卫生纸上,世界归于最初的平静,翌日又重新成为宇宙诞生的第一天。她不同风格的装扮,说的每句台词,每个细微的表情,都给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那些场景如同一张张用精美相框装裱着的巨大相片,悬挂在我大脑博物馆中巡回展出。我甚至能分辨她是真正的高潮还是演出来的兴奋。

高一上学期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我望着窗外撩人情怀的雨丝,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无论如何都得去地球另一侧见一见凯登·斯蒂尔本人,并立刻将其当作了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生目标。而目前的首要任务自然是学好英语,学得与最地道的美国人毫无二致。我可不想某天与她邂逅时,像个傻子一样僵立在原地。我深知自己家境普通,难以在出国这件事上为我提供经济方面的帮助。但眼前有一条看似可行的路,那就是考上一所较好大学。大学就是一座梦剧场,只有到了那里,才有机会伸手触摸宛如肥皂泡般缥缈的梦。

我并不是天资聪颖的人,投入全副精力学习,也只能勉强达到班上的中上水平。除了英语始终名列前茅,其他科目都成绩平平。每晚我都听着不含多少感情色彩的英语听力入睡,早自习也全都用来背单词,可我从未考虑过以后考进外语学院。在我看来,任何语言都能通过自学掌握,尤其是在高度发达的互联网时代,哪怕再愚钝的人,只要怀着一颗好学的心,精通一门外语就只是时间问题。

单调乏味的高中时代在六月的一场暴雨中落下帷幕,我考上了北京一所不起眼的大学。三年里凯登·斯蒂尔又拍了十来部新片,她曾经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如啤酒沫一样缓缓消失,却萌生出另一种更加成熟优雅的美,这种美在其体内无拘无缚地弥散开来,从如新鲜开裂的水蜜桃般的肌肤中喷薄而出。我也朝着她迈进了一小步。

填志愿时我选择了生物专业,因为生命科学学院与美国的几所大学有学术合作,或许能通过联合培养和学期交换等方式去海外交流。只要到了美国,总有机会见到她,对此我很有把握。一想到这些美妙的计划,我的血液仿佛变为了流淌的烈焰,烤得我全身热烘烘的。

大学里的第一堂英语课,老师让每位同学上台用英语做自我介绍。我涨红着脸站在讲台上,磕磕绊绊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个孤零零的单词,忸怩不安地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分钟。回到座位,看着其他衣着光鲜的同学从容自若地说着流利的英语,我感到深受侮辱。我总是在背单词,看英语电影,却从未真正开口说过英语,而语言的终极目的便是交流。我庆幸自己及时意识到了这一致命的缺陷,暗暗下定决心,要将英语讲得和中文一样流畅。

此后我参加各种各样的英语交流活动,在英语角里厚着脸皮不停地找同学聊天,周末一大早在图书馆门前的花园里高声朗读英语名篇。平时和同学谈话后,我会在脑中用英语把两人说的话翻译过来,然后一人分饰两角,自己与自己对话。目之所及的所有景象,我都以英语先描述一遍,遇到卡壳的时候,身体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小刀一点点剥皮剔骨一样难受,必须绞尽脑汁找到合适的语句,方能消除这种痛苦,安心做下一件事。

除了苦学英语,其他时间我常常在实验室中度过。大一开学不久,我就申请加入了一位刚入职不久的副教授的课题组。刚开始,我只负责打扫实验室卫生,洗烧杯、试管、培养皿等玻璃仪器,两个月后才一边看论文一边跟着他手下的研究生动手做实验。白天上课,晚上去实验室,空闲时间坚持练习英语口语,如此日复一日。室友们逛完了北京城我能叫出名字的所有地方,而我几乎没出过校门。觉得枯燥和孤独的时候也是有的,但一想到有朝一日或许能见到凯登·斯蒂尔,心里的火苗又被一阵风给吹旺了。

大二那年,我有了女朋友,是在英语角认识的。

“口语挺不错啊。”我们一起走出大学生活动中心时,她对我说,“还以为你是英语专业的呢。”

“不怎么样啊,‘cartoon’这个词的长元音发音糟透了。”

“啊,是吗?我没听出来。你的美式英语讲得蛮地道嘛。”

“唔……还得多练习。”

“我能说成你这样就心满意足啦。”她笑着说,“下次还来吗,想跟你学学。”

“来啊。”

每次——第一次除外——做爱前她都依偎在我怀里,我们一边互相亲吻抚摸一边看凯登·斯蒂尔的影片。这当然是我提出的,她也乐在其中,似乎比我更加享受。有时候我闭上眼,把她当作凯登·斯蒂尔,云雨之后,我心中涌出无穷的歉疚和悲戚。

“每次都看她,不会厌倦吗?”女友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喃喃道,仿佛在轻轻地对着我吹气。

“每次都和我做,你厌倦了吗?”我反问道。

她一口咬住我的耳垂,疼得我叫出声来。

“诶,我们以后用英语交流怎么样?”我捂着耳朵问她。

“莫非你想让我像电影里那样叫床?”她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感觉太做作了,我怕自己笑场。”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仅有我们两人在场时——比如现在——就用英语对话,我可以帮你纠正一些发音。”我笑着说。

“Oh, I really appreciate your care.”

“You have such a strange accent.”

她又想来咬我的耳朵,这次我早有防备,及时躲开了。

大三下学期,学院有两个交换生名额,可以去美国田纳西州的一所大学交流一年。名额由成绩排名决定,而我由于敷衍地对待许多课——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大学生就业指导、形势与政策、心理健康,等等等等,成绩排名仅在年级中游,无缘公派出国。那段时间我在实验室无精打采,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副教授看出了我的沮丧,他安慰我道,你的科研水平在本科生中已经出类拔萃,完全算半个研究生了,如果想出国深造,我可以试着帮你推荐,我有好几个师兄弟在美国做硕导。听了他这番话,我心情才逐渐由阴转晴。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当你决定做一件事的时候,全世界都会帮你。这纯粹是唯心主义者的信口胡诌。实际情况却是在你通往目标的道路上,布满着层层严苛的关卡,还埋有看不见的地雷。没有钢铁般的身躯与意志,哪里也无法抵达。惟其如此,才能称之为生活。

我以高分通过了托福考试,还沉浸在沾沾自喜中,副教授就向我泼来了冷水——他的师兄弟们明年的硕士名额已经有了确定的人选。我倍受打击,深感不可再寄希望于他人,于是翻遍了美国各大高校的官方网站和论坛,搜寻生物类硕士的招生信息,将招生导师的研究方向和邮箱整理成文档,逐个发电子邮件自荐。

这期间和女友分手了,什么原因我已了无记忆,因为那时委实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我总共发了一百三十二封邮件给相关专业的教授,遍布三十九个州的一百零三所大学。收到的回复邮件有七十六封,四十二封婉言拒绝,十六封明确表明不能提供全额奖学金,八封态度不明确,希望继续保持联系,剩下十封邮件表示对我感兴趣,后续又问了我一些问题,并让我简单地撰写一份硕士期间的研究计划书。最终,六位教授给了我面试机会,其中两位面试结束后便决定录取我。我选择了堪萨斯州的一所大学,因为另一所大学在东部,而凯登·斯蒂尔出生于菲尼克斯,其签约的制片公司位于洛杉矶。

我终于如愿以偿,只身一人到了美国。下飞机那一刻,双腿由于久坐和激奋而有些发软,踩在地面轻飘飘的,仿佛阿姆斯特朗踏足月球。横跨整个太平洋来到这片陌生的国土上,是我的人生名副其实的一大步。

安顿好一切后,我开始计划与凯登·斯蒂尔的见面事宜。我给她社交平台上的个人账号发了私信,并往她在简介中留下的商务合作邮箱里发了一封长长的邮件。一周过去,没收到任何回应,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于是我像撰写回忆录一样向她讲述我为了见她而经历的一切,其间夹杂着对她的每一部电影的观后感,每天发几段长文给她的社交账号和邮箱。

“二十世纪初,欧洲人乘着宛如巨型棺材般的游轮远渡重洋。即使在暴风雨的夜晚,他们对自由女神像燃起的强烈渴望之情,也不及我对你的遐思的万分之一。如今,世界各地的人们仍然为了优质多样的教育资源,健全完善的社会福利,以及绚烂迷人的多元文化而前赴后继地踏上这片充满传奇色彩的土地,我却完全为你而来。如若不能见到你本人,我的人生必然被虚空吞噬,世上的一切于我都将失去意义。”一个多月后的某个夜晚,我背靠床头,将以这些话为结尾的一大段话发给了她,之后便倒头睡去。第二天醒来,意外地收到了她的回复。

她说,能真切感受到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真诚,被人如此喜爱实属荣幸之至,期待和你见上一面,不过现在正在欧洲拍戏,回美国后有时间我会在这里联系你。

这大概是我多年以来最幸福的一刻。我一边哼着埃米纳姆的《Stan》一边淋热水浴,冲完澡后一丝不苟地剃须梳头,穿上了最得体的一套深色西服,俨然是去参加自己的婚礼。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仿佛漂浮在粉色的天空中。为了庆祝这一历史性的一天,晚上我去一家西班牙餐厅美餐了一顿,花费了半个月的生活费。回到合租公寓,我感觉自己还沉浸在无边的梦境中,遂又将她的回复读了几遍以确认这一事实。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我怀着闪烁的希望,对生活充满炽情,一面积极投身科研,一面在中餐厅和酒吧打着两份工。

转眼到了圣诞节,天空飘着冰凉的细雨,中餐厅的老板让我留下一起吃晚饭,但我得赶回学校从烘箱中取出实验样品。街道上冷冷清清,仅有几名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昏暗的街灯,如同一个个奄奄一息的火球。穿过学校附近的街区时,正值晚饭时分,家家户户淌出温暖柔和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烤火鸡、熏火腿和圣诞布丁的香味。雨依然下得方兴未艾,各家白色独栋住宅前的草坪上升起迷蒙的雨雾,冷杉在风雨中摇曳生姿。我穿的羽绒服表面湿透了,小水珠汇成一股股细流往下滴。一阵寒意从心底油然而生,浸透了全身。我加快了步伐。

实验室里仅剩两名印度留学生,看样子压根儿就不在乎什么圣诞节。我处理完实验,和他们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在回公寓的路上买了咖啡和三明治,躺在床上边吃边浏览手机。凯登·斯蒂尔更新了社交动态,她发了一句圣诞快乐,配上她戴着圣诞帽的照片和一桌丰盛的圣诞晚餐。我想在下面回复点什么,但回复的人实在太多了,于是给她私信了一句“圣诞快乐,希望早日与你相见”。节日的气氛顿然溢满房间。

一周后,她回复了我,说是已返回美国,但近来日不暇给,无法抽空与我相见,让我再等一段时间。对此我毫无怨言,无论多久我都能等下去,就像老上校等待那封姗姗来迟的养老金通知信一样,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而这一等就是半年。

暑假来临,我打算去洛杉矶旅游几日,感受一番加利福尼亚州闻名于世的阳光和海滩。幸运女神眷顾的话,说不定在那儿就能偶遇凯登·斯蒂尔。准备动身的前夜,我毫无征兆地收到了她发来的信息,她告诉我一周后会回菲尼克斯,问我是否能来那儿见面。我欣喜若狂,打字回复时手指止不住的颤动。贯穿整个青春期的幻梦似乎就在眼前。

我用大部分存款买了一条珍珠项链,将饰品盒用短袖衫裹着,放在旅行包中,然后租了一辆福特F-150,驾驶着这辆反射出耀眼光芒的车朝西部进发。汽车一路驶过拥挤的都市,荒凉的小镇和一望无际的旷野平原。在公路车稀人少的地段,我把音响调至最大声,摇下所有车窗,死死踩住油门。热浪伴随着强风涌进车内,西海岸说唱歌曲的鼓点仿佛重重地打在车身上。我时而跟着音乐节奏点头,时而学着《头文字D》中藤原拓海的样子,将左手胳膊搭在车窗上,用手支着脸,单手掌握方向盘。空中偶尔传来秃鹫尖利的鸣叫,但一瞬间声音就消失在了身后。

提前一天到达菲尼克斯,我找了一家装潢考究的酒店住下。前台的女服务生彬彬有礼,带着迷人的微笑叮嘱我一定要多喝水,不然嘴唇很快就会开裂。到了房间,我喝了两大杯自来水,冲了热水澡,将换洗衣物挂在窗边,躺下睡了几小时,随后开车到城里转悠。暮色四合,四分之三的夕阳已沉入远方连绵的纳瓦霍砂岩山岗背后,天边金色的夕晖与幽蓝的夜幕水乳交融,最后全部被黑暗一口吞噬。空气干燥,几乎不含水分。转了半小时,我实在口渴难耐,将车停在一排挺拔的棕榈树下的停车场中,到附近的快餐店买了两杯冰镇可乐和汉堡薯条,坐在露天餐桌旁不无惬意地欣赏着凯登·斯蒂尔家乡的景致。

“嘿,老兄,来旅游的?”邻桌一个肱二头肌和足球差不多大的黑人向我打招呼。

“是的。”我点点头。

“这个季节来可不是好时候啊。”他咬了一大口汉堡,叽里咕噜地说,“地面都能煎牛排了。”

“可惜要煎到七分熟还差点火候。”我端起可乐耸了耸肩,“否则一切就方便多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仿佛漆黑夜空中的一弯新月。

“听着,老兄,”他表情夸张,以说教式口吻说道,“凤凰城的妞可是全美国最正点的,不想试试?”

“今天不想,太累了。”

“好吧,疲惫的身体可遭不住她们折腾。如果有需要,到街角的酒吧找我,包你整夜心荡神摇。”他用手中的炸鸡腿指了指远处的椭圆形霓虹灯招牌。

“OK。”然而现在我既无兴趣也没钱。

和凯登·斯蒂尔见面的地点是在一家商厦十二楼的咖啡厅,从窗边放眼望去远处尽是带游泳池的独栋别墅。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了。她身穿白色雪纺衬衫和缬草紫丝绸裙,脚踩仿佛点缀着银河的焕彩金高跟鞋,交叉着腿坐在沙发上喝咖啡。这使我响起她在《爱情与欺骗》这部影片中的打扮。一看见她,我的心就像被人紧紧捏住了。窗外下午三点的阳光刹那间黯淡了下来。

“你好,凯登。”我在她对面坐下。

“幸会。”她嫣然一笑,伸出手来。“你来美国上学,就是为了见我?”

“是的,这一刻我盼望了许多年了。”我盯着她的脸,即便化了妆,岁月在她的眼角刻下的细细浅浅的鱼尾纹也清晰可见。

“你真了不起。”她说,“我已经不再年轻了,见到我本人多少有点失望吧。”

“不,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

我们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聊了起来,她讲起她的行当中一些鲜为人知的趣闻,作为色情演员受到的种种困扰,以及她又是怎样克服艰难险阻坚持下来的。她热爱现在的工作,这让她获得了新生。大多数时间里我静静地听她讲述她那令人神往的过去,偶尔附和几句,引入轻松的话题。交谈过程中,我蓦然想起大学时期某个冬日的清晨,我在光秃秃的银杏树下朗读莎士比亚的《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的情形。那天寒风凛冽,如子弹般扫射在我裸露的肌肤上,而在我冻僵的脑袋中浮出的就是现在的场景。

预感到我们的谈话接近尾声时,天完全黑了。我拿出装有项链的盒子给她,她露出惊喜的表情,当即将项链戴在了雪白的细颈上,打开手机摄像头欣赏了一阵。我面带微笑的看着她,心里泛起离别的伤感。

“你准备在这里呆多久?”她放下手机问我。

“明天就得回去了,有重要的事情要回学校办。”我撒谎道,实则是因为囊中羞涩。

“没想过和我睡觉?”

“已经和你睡过很多次了。”我笑着说。她也笑了。

“前两天刚好来例假,如果你愿意等几天的话,一定会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那当然是一件美妙的事,但我来这里是为了见你,这场甜蜜的冒险如今业已完成,再没有比今晚更难忘的回忆了。”


最终她还是跟我一起回了酒店。

我们躺在床上,脱得只剩内裤,抱在一起互相抚摸。她的身体温暖柔软,像一团软泥。我的阳物坚硬地勃起,顶着她的大腿内侧。她轻轻握住,仿佛测试机器零件功能性似的捏了捏,朝我妩媚地一笑,拉下我的内裤,然后轻巧地翻到我身上,开始亲吻我的身体。她用凉津津的舌头富有技巧性地挑逗着我,使我的灵魂游离于太虚幻境。一阵剧烈的痉挛后,我闭上眼睛,紧紧搂住这具熟悉而又陌生的躯体,宛如抱着一块木板漂浮在大海中央。

第二天醒来,她已经走了,身旁的枕头和床垫没有压痕,但空气中仍然残留着雏菊香水淡淡的清香。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头脑空白,如同眼前的天花板。床头柜上的电话猛然响起,尖锐的铃声仿佛刺破了晶莹剔透的幻梦。前台服务生用甜润的声音问我是否续住,我说不用,马上就走。

第七大道上阒无人迹,如此宽展的公路上不见一辆汽车,让人觉得萧索至极。我久久伫立在酒店门口,盯着脚下布满裂纹的人行道,这些细长黢黑的缝隙仿佛是从我脚底生出的根,将我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我茫然四顾,不知朝哪个方向挪动脚步。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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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沛
王沛  
1995年生,获第九届野草文学奖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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