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声音从未消逝。
1
我是在黄昏的细雨里走进古城的。我在古城的巷子里转来转去,左一个弯,右一个弯,逐渐失去方向。这时候我突然听到那缕像游丝般飘进我耳朵的乐音。
那缕乐音不高亢,也不低沉,不急促,也不迟缓,像山谷里的一条小河,远看如线,要细看,才能看出流淌。
我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循着这条小河若有如无的印迹往前走。我转过一个青砖墙的街角,再穿过一个碎石铺成的圆形平地,走进一条两墙之间宽仅一米的巷子,在一个丁字路口面前停了下来。
我前面是一条石板街道。我向左望去,看到街道两边一扇接一扇黝黑的木板门关门闭户。有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光束斜射在漆黑的街面上,里面飘舞着无数细小的雨点,好像无数无法分辨的窃窃私语。
我向右望去,看到两排红灯笼。
这两排红灯笼挂在街道两边对开的铺面门口。铺面一个接一个。这些铺子没有门,也没有前墙,全部对着街道大开。玻璃柜台摆在门槛里面。旁边留一个小口子,供客人走进店里去。红灯笼挂在入口上方的屋檐底下。每家铺子都灯光通明。明亮的灯光连成一片,照彻每个角落,在石板街道形成黄澄澄的反光。雨水失去背景衬托,了无踪迹。
我像站在两重天地的分界上。我的左边是黑暗和封闭,我的右边是光明和开放。我的身体半明半暗,就像所有失去方向的人,唯有忍耐和煎熬,等待或许出现在下一秒,或许永不到来的命运的恩赐。但是那缕把我带到这里的乐音依然在空中流淌,无所依托,无法把握。
我最初以为是二胡。我产生无处可逃的无力感,反而更想确认是否真有宿命这回事。但是我逐渐靠近,乐音逐渐变厚,不是二胡的“锯痛”之音。不是。
但是这缕乐音也只是稍稍变厚,就像鱼线变成了麻线。不是生麻,是熟麻。乐音穿过雨水和我的身体,丝毫没有损毁,继续往四面八方游走。这缕乐音飘荡在明亮和黑暗里,又游弋在明亮和黑暗外,似既喜既忧,又似无忧无喜。
可是小河也有源头,麻线也有线头。我的心又感到一阵钝痛。也许牵扯不断令我疼痛的不是那缕乐音。也许我找到它的出处,就能找到自己。
我不能左转,因为那不是乐音来自的方向,也正因为那不是,我终于下定决心,在一整天,一整年,在恍惚半生以后,找到想要前往的方向。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因为我不想再等待,也不想再煎熬。我不能左转。
我伸出双手,抹去头发上的雨水,把越来越沉重的背包往肩膀上拉了拉,向右转,走进被红灯笼勾勒轮廓,又被那缕乐音模糊轮廓的街道。
2
我上一次听到二胡,是一年以前的事情,在我和田宇一起生活的县城里。一年以前,我和田宇刚好结婚八年。
我们是师专同学。毕业以后,我们先后分配到县城最偏僻的中学。田宇教数学,我教语文。我工作第二年,我们领了结婚证,我搬进了田宇的宿舍。我们没有办婚礼。我们说,我们不在意世俗,不想要孩子,我们只想拥有彼此。我们说,我们在一起,是我们自己的事,和任何人没有关系。后来我病急乱求医时胡乱猜测,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没有仪式,我们才会发生脆断?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没有见证,我们才要受到惩罚?
但在一年以前的那天,我们领结婚证八周年的那天,我不知道这些。那时我们已经在学校新建的宿舍楼里买了一个单元。我先下班回家。田宇回来时,我在门口说:“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呀?”
我为什么偏偏要问他那天是什么日子?本来我们从来不过周年纪念日。我们说过,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纪念日。
田宇:“我不记得了。”
我说:“真的?”
田宇说:“当然不是真的。”
我说:“田宇,你骗我。”
田宇笑了。田宇说:“不骗你骗谁?还想考我,门都没有。”
我为什么偏偏一时兴起想要考他?如果我不考他,田宇就不会提议那天黄昏我们到学校旁边的逸水公园去散步。我们就会和平时一样,吃饭,洗碗,各看各的书,洗澡,上床睡觉。
我们不去逸水公园散步,就不会遇到那个拉二胡的人。
我们是在逸水公园那一池莲花旁边遇到那个拉二胡的人的。
那个人是个流浪汉。县城流浪汉时常有,但是拉二胡的流浪汉没见过。流浪汉盘腿坐在莲花池宽约半米的水泥池沿上,双眼微闭拉二胡。他一头肮脏长发,胡子拉碴,脸上挂着游离在万物之外的表情。流浪汉身上穿了一件袖口和前襟布满污渍的冲锋衣,脚上穿了一双看不出本色和原形的登山鞋,旁边还放了一个破旧不堪的登山背包。看得出,这不是个来自乡下的流浪汉。他的邋遢样子与其说令人可怜,不如说令人遐想,他经历过什么?他流浪到我们这个小地方,除了无家可归,是不是还有别的更深层的原因?
但是最开始吸引我们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拉的二胡曲。
不是《二泉映月》,不是其他我们熟悉的二胡曲。那支曲子我们没有听过,但却如同千斤磨盘,羁绊住我们的脚步。
就像用最细小的锯齿,用最温柔的手法,用最大的耐心,在人心里最软弱的部位,来回往复,百转千回,没完没了地锯。
一直锯到人遍体鳞伤,却浑然不觉。我在后来一天一天反复发作难以痊愈的疼痛里一遍一遍想,杀人不见血的凶手到底是谁?是那支曲子?是二胡?是那个流浪汉?还是那个拉二胡的流浪汉在我们面前打开的黑洞之门?
其实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只不过是静静地站在流浪汉身后,听了一曲漫长的二胡。那支二胡曲如此漫长,漫长得让人忘记了时间还在流逝。流浪汉前面是那一池莲花。田宇和我最喜欢的水红莲花。只是不知不觉,夕阳斜照,莲花和莲花下不流动的池水都蒙上了一层暗红的颜色。
一曲终了,半晌无声。好像只有我和田宇听到了这支曲子。公园里还有那么多人,散步的散步,锻炼的锻炼,带孩子的带孩子,遛狗的遛狗,没有一个人为这曲二胡驻足。
我好像陷进梦寐里,没有办法开口。田宇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好伤心的二胡曲。”
流浪汉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他说的是我们本地人不说的普通话。
我回过神来,拉拉田宇,说:“我们走吧。”
田宇说:“好。”
我们一路无语,走回家中。那天就那样过去了。
第二天下班,田宇没有回家。
一个星期过去了,田宇没有回家。
田宇失踪了。
3
不要说什么分离
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
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
我在昏沉中突然听到这句歌,好像受到电击,顿时清醒过来。
这是古城四方坪旁边的一个酒吧。沿着一路挂着红灯笼的街道往前走,就到了四方坪。四方坪是古城的中心。街道两旁商铺里人头攒动,四方坪更是游人如织。我穿过人群只管往前走。我饥饿、疲惫,背上的包越来越沉,被打湿的针织衫越来越冷,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后悔自己没有穿一件防雨的外套。我几乎忘了自己到这个据说可以“疗伤”的地方来干什么。不管是我想要丢弃的,还是我模模糊糊想要追求的,都显得陌生而遥远。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想找张床,躺下来,睡一觉。
我找到了一张床。穿过四方坪,从小拱桥过去,继续往前走,地势开始上坡,灯光渐渐稀疏。坡道尽头的一扇木门上写着“客栈”两个字。这两个字用黑色油漆刷在木门上,门的上方没有红灯笼,只有一盏起码一百瓦的白炽灯。我在坡下远远看见这盏在深色夜空衬托下如星星般耀眼的灯,不由自主打起精神爬坡来到门前。我轻轻敲门,一个穿地摊西装的中年妇女开了门。
这个中年妇女是客栈老板,她让我叫她张阿姨。我在她家铺着土布床单的单人木板床上放下身子,沉沉睡去,一觉睡到第二天午后。起来以后我和张阿姨打了个招呼,出门了。
白天的四方坪要冷清得多。也许游人都去周边一日游了。我离开四方坪,沿着小溪边的小径往前走,进了那间叫“艳遇”的酒吧。
我在靠窗的墙角坐下来,一坐就坐到深夜。窗户是没有玻璃的开放式窗户,窗沿齐桌。桌子是原木色的木头桌子。我脱了鞋,蜷在角落里,吃套餐,喝茶,再吃面条,喝红酒。窗外的溪边小径是游客的必经之路,无数张面孔从我面前晃过。跟团的、不跟团的,年轻的、年老的,洋气的、土气的,穿登山鞋的、穿高跟鞋的,就像一本自动翻页的人物大全。但我脑子里感到疑惑,为什么这些人脸上都挂着好像中了彩似的笑容?为什么他们都显得那么开心?
但也不过是一闪念。另一个问题困扰着我,出发来这里之前仍然是那么锥心的疼痛,怎么我现在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要努力去回忆才能记起呢?
直到我听到那句歌。
八点以后酒吧开始有乐队现场表演。我仍然蜷缩在角落里,交替喝茶和喝酒。服务员大概见多不怪,并不管我。我的身子已经转过来,朝着里面,不再看外面点亮的红灯笼和越来越喧嚣的游人。乐队表演了一轮,休息了一轮,又表演了一轮,唱的无非是时下流行和曾经流行的热恋情歌,暗恋情歌,或者失恋情歌。乐手换了几个,有戴墨镜的青年,有穿海魂衫的大叔,有扎麻花辫的豆蔻女子,也有穿吊带背心的中年少女,他们的灵魂更多展现在他们的外表上,而不在他们的声音里。
直到我听到那句歌。
4
田宇比我高一级。他在师专时组建了一个乐队,他是主唱乐手。我进师专的第二个月,在他们的秋季演唱会上第一次听到他唱歌。那个周日,秋季演唱会在学校教学楼后面的篮球场上举行。他们自己手绘的动画风海报贴满了校园。我在宿舍里刚刚写完日记,脸颊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就被下铺自来熟的同学拉去听他们的演唱会。
我去的时候,天色已黑。乐队正在篮球场中线旁边的水泥主席台上演出。看起来乐队花了那么大力气准备的海报没有多少效果,台下站着的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二十人。同学拽着我穿过他们,一直站到台子底下。一米半高,十五平米见方的台子上,一把吉他,一把贝斯,还有一个键盘正在低头弹奏一段曲子。台子中间没有人。
那段曲子让我产生模模糊糊的熟悉感。我正在分神,突然间,就听到耳边响起那句歌。
田宇就站在我们旁边几步远的地方。他唱完那句歌,继续边唱歌,边踩着主席台旁边的阶梯上了台。他到了主席台中央以后单膝跪地,一直唱完整首歌。
那天晚上演唱会结束以后,田宇径直走到我面前,邀请我去吃宵夜。只是邀请我,没有邀请和我一起来的同学。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对同学不快的表情视而不见。从听到田宇的第一句歌开始,我就陷入一个将我包裹其中,如同与世隔绝的时空里。我在这个时空里,就像被包裹在海水里,太空里,风沙里,雪暴里。我的时空里只剩下一种声音。
田宇的嗓音。
田宇的嗓音低沉但是不黯哑,厚重但是不沉闷。田宇的嗓音是一种被最粗的砂布打磨过的嗓音,里面有无数条被刮擦的印痕,可是仔细分辨,又一条也看不见。听到的人只知道痛,却不知道痛在何处。
除了我。
5
台上一曲终了,换了乐手。我仍在恍惚,眼前多了一杯啤酒。
是刚才唱歌的乐手,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对面的座位上。见我抬头,他笑嘻嘻地说,“我请你。”
我几乎以为对面的人是田宇。我坐直身子,仔细盯着他看。不是,他不是田宇。他比田宇至少年轻十岁。他的肤色比田宇深。他的头发比田宇长,长很多,披散在身后。他的五官有的是当地土著民族的硬朗,而不是田宇那种江南人的清秀。不是,他不是田宇。
但是他的嗓音,他的嗓音,明明就是田宇的嗓音。
当他坐在我身边的那一刻,我以为一切都是注定。田宇失踪一年以后,我在网上看到一篇关于古城的帖子。在学校的年终晚会上,我抽奖抽到一个我自己不会想到去买的登山背包。就在那天晚上,我做梦梦到在主席台上唱歌的田宇。第二天我买机票,第三天早晨我登上飞机。三个小时以后飞机在昆明机场着陆。我一下飞机就坐的士去了长途汽车站。五个小时以后,我在黄昏的细雨里走进古城,就为了他坐到我身边来的这一刻。
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对我的宿命论产生了怀疑。
好像仍在梦中。可是我乍然醒来,一年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被大雨浇透的饱满和清爽。不对,不是一年以来,而是有生以来。我看到自己睡在张阿姨客栈偏硬的单人床靠里的一侧,身上盖着毯子。我把双手伸到毯子底下,抚摸到自己顺滑、细腻、起伏、熨帖、略带寒意,一丝不挂的肌肤。
他不是田宇。
田宇不仅是我的爱人,还是在我六岁时溺水身亡的哥哥;是自那以后日日酗酒,在我十岁时出门打工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的父亲;是在我十八岁,也就是我遇到田宇的那一年远嫁广东,几年都不回来一次的母亲。田宇是从另一个地区到我们地区来上师专的。田宇是城镇户口,父母双全,但是他的父母在他五岁时就已经离异,各自组织了新家庭,有了新孩子。田宇在两个家庭里轮流居住,直到他终于高中毕业,考进师专,离开他出生和长大的那个小城市,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们在演唱会上认识以后的第二个星期天,田宇把我从宿舍里约出来,带我去爬学校后面的情人山。我们站在山顶上,肩并肩眺望笼罩在雾气里半新半旧的城区,田宇扳过我的身子,嘴唇压到了我的嘴唇上。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又似乎不由分说。在那个长达三分钟的唇吻以后,田宇抱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不怕,以后有我。
他说到做到,从此以后我所有的忧愁都被打包收进妈妈留给我的那口木箱里,直到一年以前,田宇突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直到这个早晨。我突然意识到田宇并不是突然从我生活中消失的。
田宇有不可思议的细心。他会做一手好饭,而且十分善于理财。自从我们在一起,我没有任何事情需要操心,我也乐于不操心。就像他所说,不怕,有他。但是唯有在一件事情上,田宇从来没有以主宰的姿态在我面前出现过。
在我们做爱的时候。
田宇做爱时无比温柔,几乎过于温柔。他的前戏悠长而散漫,常常让我觉得我们就像两个什么也不懂,只不过在学着大人假装爱抚的孩子。而我在赤身相对时羞于表达,于是唯有默不作声地等待。当他终于进入,他断断续续地短暂抽插,伴随着他的呻吟。不对,与其说是呻吟,不如说是终于得到满足的儿童的呜咽。当他很快用力向前送出最后一下,随后瘫倒在我的身体上,我只觉得此时此刻,我就是他的母亲。我的爱,我的依赖,我的需求,都必须让位于作为母亲无条件的牺牲和付出。不知是不是受惠于充足的前戏,在他射出的那一刻我以为我也达到了高潮,虽然我心存疑虑,甚至到网上搜索过真正的高潮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一刻我能感觉到我的胸腔在打开,我的心灵在接纳,但是闪电仅仅在下腹一掠而过,从未波及全身。可是这不算什么。田宇趴在我的身体上,像一个熟睡的婴儿。我心情平静,充满幸福。他是我的,这对我已经足够了。
直到这个早晨,我才意识到那个趴在我身体上的婴儿早就已经离我而去。
不是一年以前,也不是两年以前,我记不起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记不起来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听不到田宇婴儿般的呜咽。我们的前戏还是漫长,甚至期间我们会起来吃零食,或者边玩耍边看电视。进入正题以后,我们配合默契,总是恰到好处,在同一个时刻抵达,停顿,结束,复归平静。但是我记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田宇只剩下动作,再也没有声音。我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可是我以为是因为他年岁长了,成熟了。我以为是因为他心灵安顿了,踏实了。我甚至还因此有松了一口气的窃喜。
现在我才知道我会错了意。
让我明白这一点的,是那个昨晚坐到我身边来,又和我一起回了客栈的人。
那个声音和田宇一样忧伤的人。
我不记得我喝了多少酒,到这时我才明白我有爸爸遗传给我的天生酒量,不管喝多少酒都不会醉,我也才明白爸爸曾经的日日酗酒也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逃避和无力回天的掩饰。我是清醒的。是我邀请他和我一起回客栈的。
我们进了房间,关门,开灯。还没有来得及脱鞋,我们一起滚到了床上。
这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狂风暴雨。没有前戏,不需要前戏。我们一边深吻,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深吻,一边各自蹬掉鞋子,各自扯脱衣服。他长驱直入,随即展开一轮又一轮山呼海啸的攻击。短暂的停顿只是新攻势之前蓄势待发的宁静。夜晚如此璀璨,我们头上发出太阳般光芒的白炽灯照亮了我们脸上和身体上的汗水,也照亮了从我小腹深处被钻开的一点开始,咔擦咔擦不可阻挡地朝所有方向放射性破裂的春天的冰层。
最重要的是,他既不呻吟,更无呜咽。他只在每一次炮弹发射的时候发出一声低吼。这声低吼远比他唱歌的声音深沉,像扑向猎物的野兽,像重拳出击的拳击手,像从地心深处传来的远古轰鸣。
他当然不是田宇。
6
当我在四方坪的中央站定,四方坪不再像我第一天在黄昏穿过时那样杂乱无章。四方坪呈现出它自身固有的秩序。
这里有刚刚抵达的游客和准备离开的游客。他们或者是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他们身边都有或多或少或轻或重的行李,有的是箱子,有的是单肩挎包,有的是双肩背包,显示出他们的主人各自不同的背景和来历。他们脸上都挂着梦游般的表情,就像第一天黄昏时的我。他们或许是还不知道在这里能找到什么,或许是不愿意回去以后面对什么。他们的身体在这里,可是他们的灵魂或者尚未进入这里,或许已经离开这里。他们是浮在四方坪上方的尘土。
这里也有从空中飘落到地上,并没有生根,但是已经沾染了本地的颜色和气味,习得了本地的形状和方向,暂时得以安居的人们。这些人们在这发生了停留的阶段里,可以不被叫做游客。我到达古城的第三天早晨,觉得自己已经有资格被归入这一类人。这当然是因为遇到无为的缘故。
我从梦中醒来,无为没有在我的身边。我翻看手机,确认他真实出现过,不是一个梦。不是。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都在。昨晚在酒吧里,他告诉我,他叫无为。无所作为的无为,无能为力的无为,他强调说。
几分钟以后无为穿戴整齐,从外面进来,站在床边看着我。他不过是去了走廊尽头的厕所。
他说,我有事要做,走了。我们晚上酒吧见。
我说,好。
接下来的三天,白天我两手空空,在巷子里闲逛,晚上我泡在“艳遇”酒吧,直到深夜。等“艳遇”酒吧打烊,无为就和我一起回客栈去。竹子在拔节,花朵在绽放。我的耳朵里灌满呼啸的风。过去无比遥远,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第三天黄昏,我在去酒吧的路上迎面遇到无为。他说,今天晚上不去唱歌了。我们跳舞。
他拉着我去了四方坪。
四方坪就像一个漩涡。漩涡正中央,一盆篝火烧得毕毕剥剥,驱散夜凉。漩涡围绕着篝火缓慢旋转。在漩涡外围来来去去的游客好像被惯性甩脱的水滴,自生自灭,无缘感受漩涡星云般的引力。
一旦停下来,就会被漩涡吸住。漩涡是手拉手沿着逆时针转圈的舞蹈,是里外绕了两三圈的人环。领舞的人们穿着民族服装,也许是本地人,也许是职业演员。这不重要。其他形形色色打扮的人也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像我这样的人。
舞步非常简单,就像行走。左一,右二,左三,右四,左脚脚尖点两拍。左一,右二,左三,右四,右脚脚尖点两拍。左进一步,左退一步,右进一步,右退一步。再来一次。回到从头。
就这样无止无休地行走,无止无休地重复。有人跳累了,从人环中脱手而出,前后的人们马上拉手,弥合人环上的缺口。时间流逝,这个并非首尾相连的人环中间从未中断,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无为的左手拉着我的右手,我的左手又被后面的人拉着。我不停地跳,跳了一个晚上。我脚踩的乐音就是在我到达的那个黄昏穿针引线,将我带到客栈,带到酒吧,带到四方坪,带到漩涡里的乐音。
那缕没有一处棱角,没有一丝锋刃的乐音。那缕没有惆怅,只有回味,没有忧伤,只有温柔的乐音。那缕全部都是不着痕迹的爱意和无所不在的深情的乐音。
那缕葫芦丝的乐音。
7
第二天晚上,无为没有出现在酒吧里。第三天晚上,无为还是没有出现在酒吧里。
无为没有给我打电话或者发信息,我也没有给他打电话或者发信息。我不感到奇怪,也无所谓失望。这一切本来就像寓言,和现实生活没有关系。他的突然消失,就像往事重演,从不同角度对我的宿命论又进行了一次注解。
第五天,我收拾好背包,到客栈门口找张阿姨退房。
张阿姨问我是回去还是去别的地方玩,我说我还没有想好。
张阿姨说,你去客运站买张去新河的票。新河镇和这里不一样,你应该去看看。记得一定要把镇子全部逛一遍。
我看了张阿姨一眼。张阿姨还是穿着那件过时的旧西装。她只管低头给我找钱,没有看我。我第一次发现,她眉目清秀,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
三个小时以后,我在新河镇长途汽车站下了车。
这是个依傍在省道旁边的乡级小镇,布局和我长大的偏僻小镇几乎没有两样,不同的是这里的房子前面有圆形的院子,和小镇上妈妈留给我的三间半砖半土从未完工的简陋房屋相比,显得悠闲和从容得多。我在公路边站了几分钟,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往前走。我一路经过南货店、小卖部、肉铺、菜摊、服装店、理发店、饭店、药店、纸钱鞭炮店。一阵隐隐约约的乐音从公路旁边一条岔道深处飘来。和每一次一样,我身不由己,循着乐音的方向走去。
岔道尽头的山脚下,一户人家在办葬礼。我在门楣上挂着“音容宛在”四个黑底白字横幅的院子门口站住,往里看去,看到搭在院子正中间的灵棚。我听到的是坐在灵棚外的一班道士用笛子、二胡、唢呐和葫芦丝演奏的乐音。曲调并不特别悲痛,但是那些互不相容的听起来凌乱嘈杂的乐音就像无止无休的争吵和絮叨,反而让人产生一种生无可恋的厌倦。
当这一曲终于终了,一名道士从灵棚后方走到前方,转过去,面对棺木站定。
这名头扎发髻、身穿道袍的道士对着棺木作了一个揖,发出一声长吟。
那声长吟极其悠长,似乎已经在时间深处萦绕了很久。那声长吟从胸中起音,从低到高,逐渐转入天际,消失不见。
那声长吟没有词语,但是有说不尽道不完的悲伤和悲凉,像飓风和海啸,席卷在场的每一个人。我这才注意到道士们周围跪着的孝子孝孙。我这才听到他们或高或低,或放肆或压抑的哭声。
那名道士转过身来。他双眼微闭。他的身后,八名起灵男子站好了位置。
那是无为。
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无声滑落。逝者已逝。消逝的,是田宇,是无为,是我自己,是天长地久的爱情,是周而复始的时光。长歌当哭,长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