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是经常见面,换季的时候、换恋人的时候都会见一次。
我从冰箱下层取食材时,一位平时就讨厌我的前辈忽然拉开上层的冰箱门,我的额头撞在了尖锐的门角上。有人赶快递过餐巾纸来,我按在伤口上忽然哭了起来,不是无声的哭泣,而是哇地哭了出来,在嘈杂的30人的厨房里放声大哭,伤心得就像外皮裂开露出软心的牛角面包。后来那个前辈过来讨好我,但我还是觉得他忽然拉门的动作明显带有敌意,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他看来,我是个马上会离开的外国人、没有责任心的外国人、本质不好的外国人,即使遭到如此对待也总会佯装不知地微笑,但如果他真的发现我不笑,就会更讨厌我。
敌意,无论在哪儿都没有人对于长期的敌意视若无睹,如果有一种像淋浴一样的设备能冲掉这些糟糕的东西就好了,就像简易的风淋机一样。
我哭着制作出来的水果蛋挞的味道让我停止了抱怨,糖粉几乎可以遮盖住一切,甚至人际关系间最低劣、令人生厌的部分。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想起了你,我额头受伤的部位就是你脸上时常映出彩虹的位置。
每次想起你,你的额角总是映着彩虹,那是两层玻璃间隙的棱镜效果造成的,学校门口那间不算漂亮的咖啡馆,他家的玻璃偶尔会有这样的本事。每次我告诉你太阳穴处有彩虹,你总是小心地斜一下眼珠,好像那样就能看见一样,又好像不那样彩虹就会消失似的。我曾想把它拍下来,但是几年前的手机镜头还很难做到。
上次打电话的时候你说,我好像就存在于你脑中一样,你能来到此地,我也能去到你那里,我们仅仅只是几个月没见,你就有这样的感觉。你还说,偶尔会有奇怪的想象,我和东京都是不存在的。我笑着说,千万别任性地把东京消灭掉啊。
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囊中羞涩的旅行者,之后我又独自来过,身份也几经改变,但只要走过和你一起去过的地方,那时的日子和天气就会像字幕一样在心中飘过,那些地方虽然也和男朋友们去过几次,但奇怪的是浮现出来的还是最初的记忆。其实在首尔时也是这样,所以我的每一位男朋友都觉得你是个累赘,我们反复地再现着这一幕,否则我也不会称呼他们为男朋友们,我的人生也不会如此戏剧化、如此疲惫不堪吧。
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适合的零件了,我这样说的时候你追问了一遍,是p-a-r-t-s那个零件吗?本来是常用的说法,经你这么一问真成了小巧坚固的零部件了,我是说我们就像形状略有不同却彼此契合的零件。
我现在只睡四个小时,你无法相信我每天都是半夜回家,凌晨4点又起床外出。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你先起床,偶尔你会用手指伸到我的鼻子下或摸摸我的脉搏,你讨厌地说我睡得像死了一样,像下决心不再醒来的人,又像还未出生似的。我的觉是渐渐轻了,变得像盖了也如没盖一样的薄棉被。
我6点要去银座的蛋挞店上班,很多人会排队来买,这个地方从80年代开始就很有名,近来其实稍微有些冷清了。代官山町这种时尚的社区是不太适合连锁店的,硬要在那里开店最终也只能关门撤店,加之分店长之间明争暗斗得厉害,我干活的这家店的店长已经换过三次了。
这家店的店面布置得相当可爱,往里走有个30人的忙乱的厨房,里面空气闷热到难以忍受,而气氛却是冷冰冰的。谁一旦犯了错,当天没人说什么,第二天店长就会来找你,其实做了蠢事还不如当时被前辈训上一顿好受呢。几天前,一个进店还不到两周的新员工无故缺勤,打电话过来说坚持不下去了,得了胃炎、肠炎、急性呼吸障碍不干了。人员更替得这么快,真不知道是怎么从80年代坚持到现在的。
上午工作结束后,我3点会到歌舞伎町的西班牙餐厅做奶油松饼。奶油松饼并不是西班牙甜点,老板又是从智利留学回来的,真不知道是个什么路数,也许他就是为了挣点外快打发时间的也未可知。我被雇来做松饼,这里招聘糕点学校的学生所以来应聘,刚开始因为外国人身份差点没得到这个职位,现在却是三个打工店中对我最好的。老板特别爱讲他做生意的艰辛,多么地无法休息,多么地难以为继。
做完松饼我还要去糕点学校,从一线退下来的老师们的授课虽然直观却缺乏科学性,我问加了盐的蛋糕胚为什么容易烤焦,回答却是海水浴场不就是比游泳池更容易晒黑吗,真是莫名其妙。我虽然心里嘀咕交这么贵的学费不是为了来听这些的,你这个老家伙,但还是学到了很多。如果我烤出来的东西太难看,他们会严厉地斥责我,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奶油泡芙不好看但是还很可爱啊?一点也不可爱,看了就让人讨厌!我完全能模仿出那些老师们的声音,你听不到太可惜了。
下课后我还要去河豚店干活,店里包括我共有6名打工的学生,由于河豚不好卖,最近也开始做鳗鱼,挂着“专做河豚”的招牌多少有些尴尬,但总比没有生意要强。水槽里的鳗鱼越来越多,河豚们好像有些惊慌失措不太适应,近来我的兴趣是每天给河豚照相,河豚的脸好像小孩子还能看出表情。起初别的打工学生非常排挤我,近来稍有好转,他们发现盂兰盆节的时候找我代班、中秋的时候找我帮忙这样的关系也不赖。老板暂时外出店里清闲的时候,主厨大叔会关照我吃个稍晚的晚餐,他问韩国人也吃咖喱吗?我笑了,日本人对咖喱的自信怎么比印度人还强大呢?
我男朋友也在河豚店打工,外国打工学生只有我们俩,他现在因为学校太忙已经不做了。男朋友来自北京,在你的印象中东京是模糊的,对我来说从未去过的北京是一个满是灰尘的城市,传闻中的北京就像一幅点簇画,什么时候去一趟的话也许会发现并不是这样。他来这里是想成为一名国际律师,我因为要上糕点学校所以学了法语,男朋友学过英语和西班牙语,我们吵架的时候用日语,每当这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男朋友不太喜欢韩国,也不想学韩国语,中国话我只会一句“来三瓶青岛”,男朋友问我以后想不想去北京生活,我反问道你能接受下班回家饭桌上有三瓶青岛啤酒吗,说完我俩大笑。
男朋友的名字中有一个柳字,柳字的韩国语、日语和汉语发音差别不大。我喜欢这个发音,喜欢男朋友白皙略长的脸,他适合戴眼镜,睡觉时若有小地震发生会把我紧紧搂在胸口,郁闷的时候会放熊猫视频给我看,这大概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中国人好像一提起熊猫都很酷,其实并不尽然,偶尔看到他在漆黑的房间里盯着闪烁的显示器一遍遍地看着熊猫视频,我都会心发酸。那时一定是有难过的事情发生,我知道他也难受,这是我们关系的基础。
我住的房子位于街边的五楼,由于抗震设计只要有稍大型的卡车经过都会晃动,所以虽然累但很难入睡。你还是不相信吧,一直睡得那么死的我现在常常会醒,那些夜晚我总是浮想联翩。我会祝愿新闻中出海捕捞青花鱼却遇上金枪鱼群的渔民们能继续保持幸运,也尝试体会被瓶盖堵住喉咙窒息的田纳西·威廉斯最后的心情,还会哼唱不知何意的“Iko Iko”。尤其是冬天的时候严重的豚草过敏反应让我更难入睡,呼吸都困难,在首尔的时候没犯过,大概东京豚草更多的缘故吧。这种草名字不好听、长得也不好看,花粉飞得到处都是,就算要遭点罪我也希望是有点情趣的草,遍地都是还叫什么豚草!
要打三份工,不睡觉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我自己琢磨出了一两个办法。不断地想那些毫无关联的单词,有时可以让我再次入眠,比如大枣、拉布拉多猎犬、透明硬纱、破冰船、橡胶树、喷雾器、希腊正教、卷尺、菠萝、热风机、飞蛾、拖鞋……一定要毫无关联且没有规律,这样大脑才可能疲倦入睡。
如果还是睡不着,就反复想象给乏累的双脚穿上新鞋,一定得是柔软的新鞋,EVA鞋底加上乳胶鞋垫,那种舒适能让你在上脚的瞬间禁不住地连声赞叹。不断不断地想象把新鞋从盒子里拿出来第一次试穿的情景,你就能做个好梦,如果你睡不着的话不妨试试。
夜深的时候没什么人联系我了,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只有我爸还是照旧。他只要喝醉了酒就在凌晨给我发短信,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的名字是孝顺的孝、倾尽全力的尽,从起这个名字看他就是个自私的人,给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下这样的命令,是不是太过分了,这个名字让我根本不想主动尽什么孝。而且孝啊尽啊也不是我们这一辈的排行字,我哥哥是按排行起的名字,我是另起的。因为他我把聊天软件删了又重装了,结果发现还有静音功能。
我爸只要喝了酒,就会说“方圆百里之内的男子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他一贯主张其余的男人都没有筋骨、没有血性,和女孩子差不多。这话和哥哥说还行,对我这个女孩子说又有什么用呢,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这样说。
我一次也没请你到我家去,不是因为我爸,他在待客上还好。主要是因为我们那里既没意思,也没出色的风景和特产,能出去吃的饭店只有两三家,还很不好吃。开得最久的是一家冻明太鱼汤店,味道还行,只是偶尔鱼肉里面还是凉的,西餐店的炸猪排嚼起来就像无纺布抹布。我和朋友们约定,最先离开村里的人要撞开那些饭店的门,大喊一声“真他妈的难吃”然后再走,约了有五次了,但离开的时候每个人都是静悄悄地或者干脆就没走成。难道一个值得看的地方都没有吗?啊,是有一处年代久远的寺庙,高丽时期结结实实地塑了一尊三国时期的佛像,朝鲜朝时期又结结实实地塑了一尊高丽时期的佛像,在美术史上意义重大。庙后的石壁上刻有观音菩萨的浮雕,面容生硬与大慈大悲相去甚远,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搞不好还会训你一顿的样子。
小时候我总在等包裹,嫁到首尔的姨妈们每次寄表姐妹们读过的书籍时,总会寄些盒装的糕点。三个姨妈在首尔并不住在一起,却都在不同的糕点店里选了有名的盒装饼干,一个是叫做某某堂的有些年头的店,一个是借用法国将军名字起的店,还有一个是当时很流行现在已经没了的连锁店。她们偶尔也会到南大门进口商店里买些外国的饼干,放假的时候我也会自己去首尔,这都是姨妈们和爸爸闹翻之前的事。自从去不了首尔后我更期盼那些包裹了,收到书当然也高兴,但是一打开包裹,我总是把饼干按口味一样挑出一个来,否则爸爸和哥哥会像贪吃蛇一样一扫而光,我必须事先做到心里有数。如果包装不是纸盒而是铁盒的话,那就都归我了,那些漂亮的盒子都成了我的宝贝。
饼干的味道总能让我回味许久,在回味中我不断下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到首尔去,而且从某一刻开始我不再说家乡话了,好像舌头已经提前做好了去首尔的准备。幸运的是我一次就考上了大学没有复读,滞留在村里呆在家中复读我想想就够了,愈发地急不可耐。
结果爸爸不让我去上大学,我备考、报志愿、到首尔去考申论、面试都结束了,他又开始出来说事。不是因为钱,虽然要交一大笔钱,但当时他刚把从爷爷那儿继承来的砖厂卖了个好价钱手头正宽裕。他说,你哥都在两小时车程外的城市上大学也没什么不满意啊,我不是不知道,我比哥哥学习好这一点总让他觉得是个冒犯,但绝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总之首尔就是不行,你明年再考,去上个可以走读的学校,而且一定要上大学吗?我像烤好的蛋白酥一样,惨白僵硬地坐在那里,想大闹一场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知道只要爸爸打定主意找我别扭是不会罢休的,在他眼里我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一点我早已心知肚明。最后我给哥哥打了电话,被叫回来的哥哥替我吵了一架,虽然也就是浮皮潦草地吵了几句但说服了爸爸。哥哥起决定作用的一句话是“别人会看笑话”,小时候他一直打我欺负我,但就冲这件事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离开家的时候我决心过节的时候也不回来,偶尔回去几次心情不但得不到放松,反而更令我确信那里不是我的家,我的不孝从二十岁就开始了。一入学就认识了你,和你在一起我们成为了完美搭档。我的目标有两个,一个是尝遍首尔最棒的甜点,寻找、不放过每一处好像花朵一样应季开放又凋谢的店铺,吃遍、记住它们的特色点心和不为人知的点心;另一个就是认识那些从爸爸瞧不上的地方聚到首尔来的男孩子们,他们包装不同、内涵各异。结识、品尝,就这样我成了一个八道收藏家,而你尽管不是计划好的,结交的却全都是没有经验的男孩子,成了青果收藏家,我们真是绝配啊。
我最喜欢的男孩来自岛上,阿根长大的地方是个以鲍鱼养殖著称的岛,他是岛上最大的养殖场家的儿子,最初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二年级的时候,我是勤工俭学的学生,还站在图书馆的入口处冻得瑟瑟发抖,你给申论班上课,学生们填满长长的800字稿纸的时候你在打瞌睡。
遇到阿根是刚开学的时候,课程表还不熟悉,我记错时间上课已经迟到了。人行道中间偏偏有个下水井盖,我中跟鞋的后跟一下子卡在了上面,我失去重心惊慌失措又难堪地站在那里,阿根从后面过来帮我拔出了鞋跟。他未作停顿,极其快速又果断地用手拔出鞋跟就走了,效率之高好像在5米之外就已经预测到了我即将遭遇的小小厄运。如果他和我对视一下,哪怕稍露炫耀之色,我也不会对他一见钟情,但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了,连感谢的话都没听完整。我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他根本不知炫耀为何物的宽厚又冷漠的肩膀,发际线清晰的后颈以及大大的步幅。我只是勉强看清了他手里拿着的书的书名,是本当时流行的薄薄的励志书,如果是本稍微再酷点的书就好了,能查询到出借信息的地方是哪儿那还用说吗?共有四人借了那本书,男性的名字只有阿根一人,我因此知道了他的名字、专业和年级,然后又通过他们专业的其他人拿到了阿根的课程表,在一起听公共课的过程中我们慢慢地捕获了他,这是场耗时一整个学期的作战。
你嘟囔说不喜欢雄、龙、根这些散发着过于雄性气息的名字,但还是和我一起布下了那张网,每次确保坐到离阿根最近的位置,不情不愿地替我和阿根搭话邀他一起做小组作业。阿根也许至今都以为我们是偶然亲近起来的,只是因为一起准备学术发言、年纪相仿才亲近的。
和他大步流星消失的背影一样,阿根的正面形象看起来也相当不错,帅气的面庞加上他浓郁的乡音更添魅力。那时候我本来听到方言觉得很别扭的,阿根的口音完全没改,其实从日后找工作考虑,他是应该早点改一改的。阿根无论做什么都很自然,你觉得他在这些方面没有压抑、扭曲的地方,是因为一直被关爱、无忧无虑长大的缘故。你说,像我这样满是偏差的女子遇到他这种内部结构单纯的男孩是很合适的,你居然说我有偏差,我记得当时虽然生气但也觉得这话没错。
你一点都没有理解啊,教授讲的你听了吗,真是急死个人啊!我喜欢听阿根说话,你又很会模仿他,这总能令我们发笑。阿根放假的时候偷偷开父亲的车出去,雨天路上翻了车,那种状况下他给还在首尔的我打电话,咋办啊,咋办啊,他拉长的声音好像唱歌一样,我没忍住笑了出来,怎么和阿根有关的所有事情都能令我高兴呢?是不是说到底还是钱的缘故?阿根的钱包里装满了现金,总是厚厚的,甚至没法折起来,也许是因为当时还没有5万面值的韩币,所以厚得令人吃惊。鲍鱼太值钱了,是昂贵的贝类,阿根有钱但并不是对谁都施舍,他钱花得让人高兴,那气场就像鲍鱼肉,就像彩虹一样,豪爽大气。他每天叫没钱的朋友们一起吃饭,从来没有期待过报答或者斤斤计较过,我们吃过饭后桌子上堆满了残渣,以前吃惯了生虫的陈米,和阿根在一起才得以饱餐。
冬日的一天,阿根找到我住的地方,记不清是为了什么我伤心先回了家,也料到他一定会找过来。第一天我坚持到最后也没有开门,阿根回去了,第二天他来了后没从出租车上下来,因为太冷站不住,所以就开着计价器在车上坐着。我气得骂他真有钱,不得已给他开了门,那个周末你不在。
和阿根交往时我开始做糕点,那时我已经在脑中大概完成了首尔的糕点地图,想自己动手做了。最开始我去黄鹤洞找了一个外国人家用过后扔掉的小烤箱,看起来比我的年纪还要大,而且托盘太小,要烤一盒饼干得烤上五次才行。它只比吐司机稍大一点,而且电压不合适还得单独用一个变压器,总之不能很快烤出美味来,但我还是认真地在做。和阿根过周年庆的前一天,我在首尔市内地铁站的物品保管箱里藏好了饼干和礼物,为了第二天能够手拉手地去寻宝。从大学路到乙支路,从乙支路到新村,从新村到汝矣岛,从汝矣岛到鹭梁津,从鹭梁津到江南,从江南到蚕室,那些糕点和现在做的相比差很多也不好看,但阿根吃得很香,他说不给别人都要留着自己吃,我听着真高兴。
打算送给阿根却做失败的点心,你总是包装一下送给你的男朋友们,骗他们说是你自己做的,他们也吃得很香。清理工作你总是和我一起做,其实那些活一个人做就够了,但我们不总是两人一起吗?
阿根后来入伍,退伍后又去了澳洲,他邀我一起去,我没办法去。大学都勉强读完,哪还敢想什么语言研修,他让我空着手去就行,我怎么好意思。他说那里叫黄金海岸,不愧为阿根,连地名都选了一个那么乐天派的。他说在学冲浪,去露营了,见到了澳洲著名的演员,还坐了过山车。我讨厌网络电话总是慢半拍,想着一定要去一次澳洲,但最终还是没去。阿根回来的时候我上班了,他准备找工作时我犹豫着要不要上研究生。研究生的时候,我不是也和你分开住了嘛,房间变得只有一半大小,烤箱也出故障扔掉了,记不得是什么时候阿根和我分了手,我们都在和其他人交往。拔出卡在下水井盖上的鞋跟这样可爱的事情总在发生,阿根也不是轻易执着的类型,不压抑也不扭曲的人也不容易执着,是吧?
不过我们还是经常见面,换季的时候、换恋人的时候都会见一次,你还记得吧,有一回他第二天要面试我们去了你家,阿根的眉毛长得太过浓密想让你给修一修。我的眉毛聊胜于无,最多就是画一下从不用修,眉笔刀用起来手生。这次突然的拜访让你又笑又气,但还是花心思给阿根修了眉,虽然只是简单地给他调整了下形状,阿根的眼睛看起来却清澈多了。
那次面试当然没过,又等了两年阿根做了额头除毛术之后才通过,我喜欢他略显窄小的额头,但阿根在变成大众化的宽额之后才得以成为主播。以后要是变成秃头就可惜了,阿根打电话聊起来的时候,他标准的首尔话让我很是吃惊,大学时一直没改的方言终于彻底改掉了,但奇怪的是我并不喜欢。
我最喜欢的男孩子在电视上,但我不想回去的理由不仅仅是这个,我想逃离的有很多。
那之前我写了硕士论文,你认真读完我最终编辑成册的论文说太好笑了,我说好笑怎么成,但令我高兴的是你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士能够读完它。是啊,我的论文很可笑,里面出现了野狗,出现了人死后很久尸体被破坏,有利用疫情的政治人物,还有日历上遗漏的东西,幸运的是专业人士读来不觉得可笑,在学术会议上还发表了几次。
但是那时候的氛围变得不太好,偶尔会有不安分的人进入研究生院,跟学什么没关系每个专业都有一个这样的人,本该去医院的却混进了研究生院。我们专业也有这么一个人,是个感觉有点过分浮躁的女孩子,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酒量不大喝的很多。在那一年年底之前,这个后辈就用相当复杂的手法离间了教授之间、教授和助教之间、前后辈和同学之间的关系,其能量之大甚至改变了教授任命和奖学金发放的结果。如果最初她就是带着恶意行事的话,事情应该很快会败露,但她只是将自己内心的不安转嫁给周围,所以很晚才被发觉。这能够称得上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做出的最具破坏性的行为了吧,我也是其中深受其害的人之一。但谎言被揭穿后还是会发挥奇怪的效力,人们身心疲惫甚至不想去恢复什么,我因此瘦了几公斤,其实这种事倒也常见,我相信现在在什么地方就有完全相同的情况发生。
那个时候,我还去正在交往的那人家中拜访过一次然后分手了,时间上多少有些重合。那是我在韩国交往的最后一个人,虽不像喜欢阿根那么喜欢,但觉得他人很好。他在大公司上班,尽管经常又忙又累,但诚实多情,感觉还不错。他父亲早逝只有母亲健在,让我去家中拜访,我去的时候还紧张得要命。一走进家门,眼前的景象和我预想的有些不同,没有柜子电视机就直接放在地上,电视前面是没叠的褥子和被子,像结草虫蜕下的外壳一样摊在那里。我偶尔会想,如果被子叠起来的话情况会不同吗,好像不会。他妈妈连打个招呼稍微过渡一下都没有,就直接谈到了钱的问题,关于她应该拿多少零花钱以及我们应该替她安排的居住环境。我穿着紧身的粗花呢套裙坐在餐桌旁,每次变换坐姿时椅子发出的声音都让我不安,不知地热有多久没开了,我穿着丝袜的脚趾头冻得生疼。看来她并不是真想见我,而是因为一直担心,想明确地表态儿子攒的钱都是她的。她近乎直接地说,不明白在这么好一个公司上班的儿子为什么找我这样的研究生,她不断地说着令人难堪的话,那个人却毫不在意就在旁边打着手机游戏,连砰砰的音效声都没降低。我得逃,回到家中只剩下我一个人时,这句话脱口而出。
我压抑着立刻想向反方向奔跑的本能,自以为分手的速度已经很慢了,但那个人却不这样看。原本文雅的他在某个网站上公开了我的名字和形象,发帖说我在逃避,当着他寡母的面瞧不起他家穷。如果说穷我也很穷,其实与其说我逃避的是贫穷,不如说是某种更阴暗不堪的东西,他用某某女这样流行的粗话定义了我。他一边在凌晨哭着打电话求我回去,一边每天发帖,脏话连篇的告示和言辞恳切的电话之间的反差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感到自己的名字如此常见还算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我换了电话号码搬了家,又害怕他找到学校里来,记得当时在校园里只要看到和他长得相像的人,心都会往下一沉,那时候对警察也不抱多大的期望……最后发展到一吃就吐,已经很危险了。突然暴瘦的艺人们在电视里出来的时候,他们的下巴旁边耳朵下面都有一处鼓起来的地方,我当时也是鼓出来一块,这好像就是呕吐的标志,我有点为那些艺人们担心。
你第一次见过他,很用心地思考后没说出一句有意思的话,只是讨厌他不知哪里有种下作感……你说,在见过的我的男朋友中你最讨厌他,我为什么没有好好听你的话呢?反正我当时正处于低谷期,也没有和你好好聊过。
正当我对周遭的一切发怵时,在学术会上认识的一位日本教授联系我,问我是否愿意来做访问研究员。我一天都没考虑就说想去,我原本不是一个有效率的人,准备工作却推进得相当快,然而事情怎么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呢?
出国的前一周我爸打来了电话,爷爷奶奶同时生病,一直在护理他们的妈妈先累垮了。我上一次回家的时候顶撞他说,现在明明有疗养院还有疗养津贴,这样下去妈妈会得癌症的,结果我爸打了我一耳光,我再也没回去。他说我妈真得癌症了,幸运的是还在早期,而且这类癌症愈后效果好,我也就放心了。然而问题是他下面的话,他让我回去操持家务,说我反正也挣不上什么钱,学习也要守个本分,让我回去过日子护理妈妈。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我听着刺耳,也明白了我没有那么爱妈妈,能够放下一切回去。要说这样做也算公平,同样一起生活过,妈妈对哥哥满是温情,对我则总是抱怨。我回答说下个月回去,然后下个星期就坐上了飞机,两个小时的飞行之后,我在羽田机场一边找着行李一边想,我应该为自己的心安理得感到内疚吗?如果飞得再远些,我会更安心些吗?
虽然是访问研究员,但是我没有认真地做过研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就没想过下一篇论文。我像初到首尔一样,这次又画了东京的糕点地图,只是你不在只有我一个人。我每次拍了蛋糕照片发给你,你总担心我的血糖,不要紧的,我每个店就吃一次,而且地图有了轮廓之后我吃的就少多了。我虽然比在首尔时重了6公斤,但还没达到标准体重,不知身体的哪个部位孔太多都漏出去了吧。
我在留学生聚会上听说了糕点学校,起初完全没往那儿想,但是这个念头总是冒出来。我是个不断逃避、逃避、再逃避的人,一直喜欢的除了甜点再没有别的什么了,我逃离了出生地,逃离了所属的一切集体,逃离了正常的关系。我知道有人留下来战斗,即使家人们再不好也努力地和他们保持联系,把当初下决心要做的事情做到底,力图改变地狱般的公司,和性格不合的恋人一再争执以维持稳定的关系。我喜欢这样的人,想像他们那样生活,但我做不到,只能不断地逃走。危机来临的瞬间,我就猛然转身绝不回头地逃走,准确地说在危机来临之前我就逃走了。
对邀请我的教授表达歉意后,因为文件问题又回了几趟韩国,最终我还是进了糕点学校。我在班里年纪最大,不论韩中日哪国人,这些弟弟妹妹们都来找我谈人生,我总是笑着拒绝,一个总在逃避的人有什么好谈的呢,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但是自从在蛋挞店打工,闭着眼睛也能做出水果蛋挞后就有了些变化。
我是不是有善于逃跑的能力?每个人生来擅长的事情都有所不同,对我来说就是逃走,我真的很长于此道,掌握好时间和速度,在状况变糟之前、受伤之前、事情不可收拾之前逃走。一模一样的蛋挞做到300个的时候,我已经能在心中画出水果蛋挞最后完成的样子,我对自己也变得宽容了。我不知道店里如果把我换到别的岗位去做其他口味的蛋挞,这份平常心会不会消失?
等做到500个、1000个的时候,我记起了第一次决心逃走是什么时候。那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是农村小学,老师和学生们之间的关系特别亲近,只有一个人与这种氛围格格不入,是一位整天脸上好像戴着假面具一样的男老师。一天,那个老师让我跑腿去实验室把酒精灯拿过来,我虽然不是他班上的学生而且已经放学了,但我还是去取来了。我递给他,教室里只有我和那个老师,他拔出灯芯开始喝灯瓶中的酒精。他一句话不说直视着我的眼睛,我虽然又小又不知所措,还是觉得这个场面我不应该看,匆匆告别就回家了,我记得那个下午我什么都没做。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只要看见那个老师我就躲起来,升到高年级他调走之后才忘了那件事。高中学到甲醇的时候猛然又想起来,这才知道原来酒精灯里装的不是甲醇而是乙醇,否则他就瞎眼死掉了,再长大一点我觉得他应该事先从实验室老师那里了解到了这一点。
那个老师完全可以自己去拿,也可以等我走之后再喝,但他没有这么做,就是想伤害我,就是想让9岁的孩子铭记住人生是不幸的。真是个残忍又奇怪的大人,他没有摸我但比摸了我还糟糕,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留下了痕迹。我从那时开始逃走,逃离预知的不幸,我在不知不觉间给了自己暗示,一旦停下来也许就得喝比酒精还糟糕的东西。
无论走到哪儿能看见的部分都是美好的,彩虹布艺装饰的店铺,它里面的厨房是不锈钢的,用手感不好的商用冰箱的门撞伤我额头的前辈,不论是夏威夷、赫尔辛基还是号称世界上对人最友善的城市,我相信都会有这样的人。所以需要一些调整期,就像蛋挞面团的醒发期,对人来说不也需要这些吗?啊,你不懂什么是醒发期吧,面团如果醒不好的话会出孔,我刚开始干的时候就不知道会出孔,做每一步时如果不放到冰箱里醒发15分钟,面团就会塌陷下去百分百会有孔。逃到温度适宜的地方喘上口气,在那里肯定会有所收获。
男朋友?对,男朋友……眼下我不会从男朋友身边逃走,你一看到他的照片就说长得像阿根,还说阿根已经和一个长得像我的女孩子结婚了。你生气地说你俩到底在干什么啊,其实只是坚持各自一贯的喜好罢了。我喜欢现在的男朋友,很喜欢,他菜做得相当好,有时会赶在我回来的时候做满满一桌中国菜。他认为灶火很重要,所以找房子时非常在意有没有四头的煤气灶,看到电磁炉就咬牙切齿,说这个根本就做不成菜。有一回我给他做了炸酱饭,他说这种东西都是狗吃的,当天和我吵得你死我活,从此做饭都由他负责,我算是解放了,对了,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长了6公斤啊?除了对灶火和饭菜的执念,他还是不错的,也不太会嫉妒。偶尔我接到亲近的韩国哥哥们的电话,高兴地称呼他们哥哥,男朋友都会笑出声来,韩国语哥哥的发音和日本小孩子的儿语“胸脯”很像。他笑着说,你叫得这么高兴干吗,你自己又没有。虽然我的汉语只会说些骂人话,逃跑的话他会是个好搭档,如果我让他收拾行李,他就只会带把中国菜刀,用那把刀他能把胡萝卜刻出花来,真厉害!
我们好久没有这么煲电话粥了,是吧?我这一路跌跌撞撞地,你真是,还说像什么小说……也是,我们一起住的时候,你每天凌晨都在那儿嗒嗒嗒地敲着键盘,因为都是用指甲在敲,所以才会有那种声音,连键盘上的字都磨没了吧?你问我吵不吵?我现在说也无妨了,真是太吵了,你别再用指甲用手指头敲吧。嗯,如果写成小说不用特意给我看,我的神经已经很坚强了,这都不算什么,我的照片还在网上传来传去的呢,小说算什么。
什么,你要自己做水果蛋挞……我寄给你不是更好吗?装在保温箱里空运过去。如果一定要自己做的话,注意把草莓籽摘干净,有籽不好看。关键要有红色的草莓,再放上黑莓、蓝莓、树莓和覆盆子酒,覆盆子酒是用树莓制成的甜酒,和面的时候别忘了放一点盐。你要想好蛋挞液是用奶油奶酪、杏仁奶油还是蛋奶,蛋挞皮烤脆、不要膨起来,然后倒入蛋挞液,把草莓摆好再烤。有没有配方?哪儿来的配方?不就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嘛。
我还是不放心你,你把视频打开吧。对,角度很好,我在这边帮你一起看着。嗯,我的脸色还可以吧,不是说了嘛,我在东京过得很好。
图书编辑语:
“효진”是韩国常见的女性名字,若无特殊说明,往往会被翻译成“孝真”;文中“효진”的爸爸在给她取名时就强调:孝顺的孝,尽力的尽,要孩子拼尽全力来孝顺自己。
孝尽曾自我评价道:“我是不是有善于逃跑的能力?每个人生来擅长的事情都有所不同,对我来说就是逃走,我真的长于此道。”
她离开家孤身前往日本,摆脱了给她起名孝尽、让她尽孝的父亲的压制,虽然孝尽称之为“逃跑”,其实不然,她成功脱逃了。幸运的是,孝尽比以前好多了,她问视频通话的朋友“我的脸色还可以吧”。是的,那是一张不需在别人那里获得自由、而自我赋予自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