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冲

 

请一定告诉我,这漫长的生活到底值不值得。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母亲还在。我从民宿醒来时,阳光正好亮着依依熟睡的侧脸,那家民宿的床很舒服,她蜷成婴儿的样子,脸颊红红的。本可以再睡会儿,但我忽然睡意全无。我侧躺着,在阳光下张开手,她睫毛轻轻颤抖,在明暗交替的光下发出浅浅的呼吸声。那一刻我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她醒来后,看我一眼,迷迷糊糊地抱住我,又把头缩回被窝,接着睡。我说,依依,我们结婚吧。她在被窝里含糊地嗯了一声,双臂抱得更紧了。我说,你醒一醒。她探出头,睡眼惺忪,说,怎么了?我说,我刚刚说,我们结婚。她说,我答应了啊。接着又缩回被窝,往我怀里拱了拱。

那时候我已经三年没工作了,确切说,是三年没上过班。我靠稿费和自媒体收入生活。那之前,我在工厂的流水线上,为一口吃食,活得灰头土脸。工厂里的生活,时间是凝滞的,上班后在一次次动作循环中坠入各自的梦里,下班后走出大门,挤进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又坠入另一个梦里,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我什么也没想,就这样老去,也是活法。但夏天厂里出了件事,一个工友胳膊被机器绞断了。他是我舍友,很喜欢看书,性格也大方,体内有积极的力量,我常常觉得他不该像我一样活。可那天他扶着自己冒血的断臂,平静地说,我走了。不久后就真的走了。后来没有人再提起他,就像他从未出现过。只有床位的墙纸上还留着他的字迹:


“在熔炉里

金属失去呼吸,尸体失去肥力

一切污浊的,都有葬身之地

在熔炉里

黑夜融化火光,铁锈融化信仰

一切高尚的,都在尘下夭亡

在熔炉里

无数面镜子,反射无数面镜子

听不见哭泣,也听不见呐喊

我是化掉的铁水

沉默是唯一的声音”


那个床位后来堆满杂物,挂上了内裤袜子,有时也是蟑螂老鼠的乐园。每天夜里,我都能看到月光下的字迹,像一纸符咒,让人喘不过气。

离开工厂那天,道边人潮汹涌,我站在人群中,不知该去哪儿。我没有可去的地方。辞职的事也不能给母亲讲,没了工作,她会不断地逼我。她再嫁那年我十一岁,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挽着她散步,她说,妈妈带你见个叔叔。不久后她就跟着叔叔走了,劝我走,我说我不去,于是他们走了,每周来看我一次。十七岁那年我离开学校,晃荡几年,没找到正路,后来才进工厂,为了让她踏实。但后来我一直没回去过,我不想应对她那种儿子终于懂事了的笑容。

母亲最大的心愿是我早日安身立命。可安什么身立什么命,是自己承受,她并不在意。她只求安心,好像只要我完成两项任务,往事便如烟飘走,她就可以毫无挂念地面对起自己的下半生,面对起那个终点。我能理解她,只是很想知道,她想没想过,当她决定放弃自己的一部分人生时,我的一部分人生也跟着消失了,像被随意丢在路边的垃圾袋,从此只有前路,再无归途。一个垃圾袋的前路是什么呢,是风。可活在风里,是安不稳立不住的。

所以那天我决定逆着风走一走。我感恩阳光笼罩着我的那一刻。看着光下飞扬的尘埃,我忽然理解了断臂工友那双平静的眼。那是解脱。我做了决定,买了时间最近的车票,一路南下,然后遇见了依依。她在云南元谋的一家民宿做义工。我在那里住了两个月,无所事事,我们每天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元谋的阳光像温水,躺在光里,骨头都化了。依依说她在这里旅居,过段时间就会去下个地方。我问她,哪里?她说,不知道,只要出发,就会有下个地方。

依依说,她来云南,只有一个原因,喜欢土豆。我们在街边散步,她一路踢着石子,认真向我介绍。土豆多顽强啊,用作辅料,无论搭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会排斥它,为了配合菜品整体性,甚至可以让自己变成各种形状,我还吃过雕成玫瑰再蒸熟的土豆。作为主食,又极具创造性,因为适配任何口味的调料,即使白水煮熟,蘸盐辣椒水,也有扑鼻的粮食香。不知道吃什么,选土豆就好。多让人踏实啊。她有一套最喜欢的吃法,五香粉,花椒面,辣椒油,盐,碎薄荷叶,柠檬汁,小米椒,打成味碟,拌进土豆泥。我后来试过,的确很好吃,饱腹又美味。

依依的每件衣服都是鲜艳的,却不俗气。她有一张做演员的脸,眼睛很大,表情总是很生动,我向她讲述这些年的生活,讲述那个断臂的工友,她皱着眉,一脸愁容,像是亲眼所见,难以接受。她个子不高,却很挺拔,像一株健康成长的小树,留着齐耳短发,没有文身,不戴饰品,看起来简单干净。因此每种色彩套在她身上都显得和谐。我们第一次约会,她穿了一件绿色长裙。我们在公园里坐了一下午,聊那些埋在心底的事。树林里蝉鸣不息,混着荡漾的湖水声,路边的车流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胸腔的心跳声,像一出热闹的舞台剧,我却格外安宁,耳边只有她平静的叙述,树林变得像一艘湖底的船,与世隔绝,只想永远沉在里面。

依依和我一样。一模一样。父母有了新家庭,她独自长大,走过一些弯路。她说,离开学校以后,忽然不知道过年该回哪里,就干脆不回去了。在外地第一次自己过春节,万家灯火时,烟花漫天时,她并不觉得孤独。她说,好像忽然发现,原来这种生活才是属于我的,原来待在角落,无人注视,会更自由。她高考失败后离开学校,进过厂,学过美容,后来存钱去旅行,一路的美景和心境难留,实在可惜,就学着拍拍照片剪剪视频,没想到赶上风口,账号有了流量,一些旅行社和景区开始找她合作。于是她各地旅行,穿简单的衣服,拍简单的视频,收入算是可观。我到元谋前不久,她停更了。她告诉我,她想缓一缓,不想为了数据活着。她说现在的生活和她想的不同。网上有个词,叫数字游民,说的是和她一样,不用上班的人。可她一直想不通,数据搭成的框架,和钢筋搭成的框架,为什么一样会让人窒息。

我看了她的账号,她穿着鲜艳的衣服或裙子,背着灰色背包,先拍风景,再拍自己,她不说话,背景音乐一直用同一段,文案也简单,除了偶尔接的广告,只有地点和时间。每条都如此。那年她从内蒙走到了云南,在每一处陌生风景前沉默着呼吸。我想象着她走过的那些路,想象她独自走在路上时的喜悦,脑子像通了电,几乎挪不动眼睛,回过神,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流量。

离开元谋前,我们睡过一觉。那天下午,我发现她有一段时间每条视频下都有一条评论,还记得我吗?那时候她每条都回复,唯独不回这条。那人后来变本加厉,在视频下求爱,被她删过评论。最后一条,那人留言说,不要忘了你以前是个什么货色。她没讲,我也就没问。那天夜里我们躺在床上,乘着落进房间的月光,谈天,拥吻,做爱。我摸到了她背上那些可怖的纹路。她背过身,肩膀光滑,可整片脊背像被火烧过。她背对着我,语气平静地说,十五岁的时候,这里是一个掉眼泪的天使。我借着月光,看到了没被洗净的一角翅膀。天使很大,那片混沌之下,还有两排被洗掉的字。在腰部上方,我看到一个模糊而屈辱的词语。她说,这也是我。我说,现在呢?她说,现在变成疤了,洗不干净的疤。我说,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些。她说,我明天就走了,我们不会再见了对吧。我说,也许是。你想好去哪儿了吗?她说,不知道,可能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走,我以为只要走得够远,就能找到的。我说,找什么?她说,不知道。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没有她的勇气,甚至不敢告诉她我们都一样,是个垃圾袋。她的肩膀开始有些颤抖。月光蔓延到雪白的墙上。我想抱住她,又缩回了手。

我能去哪儿啊。她说。

我们约定每年夏天回元谋见面。她走后不久,账号恢复了更新。我也上了路。我想着断臂的工友,想着依依,开始写一些东西,也开始拍一些东西,慢慢有了起色,收到第一笔钱时,也终于敢向母亲坦白。我和依依的视频风格很像,自然有受她影响,有时甚至能在评论区见到她的名字,我知道她也关注了我,可我们从来不联系,除了夏天。第一年,她去了新疆,我去了海南。第二年,她去了四川,我去了华北。我们像两个游魂,在漫无边际的大地上行走,这种生活让我们感到安稳。我们在夏天聊各自的见闻,然后继续上路,这种关系也让我们感到安稳。依依说,我们不是数字游民,也不是游民,我们是病人。我不知道是什么病,也不知道我们在害怕什么。直到第三年的夏天,我们二十七岁,她又一次落了眼泪,她告诉我她突然觉得很累,不想走了。

次日清晨,我从酒店醒来,跟她说,我们结婚吧。

她紧紧抱着我。

我们赶回成都领了证。那天阳光很好,比元谋的阳光都要好。依依在阳光下举起结婚证,拍了张照片。我只是笑,一直笑。我想我们痊愈了,再也不需要上路了。垃圾袋被风吹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我们站在路边,有了新的身份,好像终于在世上也有了落足之地。依依挽着我的手,像是我小时候挽着母亲的手。我们沿着马路走了很久,从老小区走到商业中心,从傍晚走到黑夜。我们有聊不完的话,即便还要聊一辈子。可我意识到,我们依旧不知去哪儿。直到走在一座天桥下,依依说,去看看你妈妈吧。我才如梦初醒般感受到那些真实,此刻我在成都,在我的故乡,我结婚了,妻子正挽着我,我已经六年没有见过母亲,她知道我不想回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不再提让我回去。

母亲也许妥协了。我终于意识到。

依依逛超市是把好手,或者说,在妻子的角色里,她能把每件事都做得很漂亮。她不厌其烦地问我,阿姨能吃这个吗,阿姨需要那个吗,妹妹性格怎么样,我记得你以前说叔叔的膝盖不好,家里狗狗很老了,需要温和一些的狗粮吧?她能精准地捕捉到那个并不属于我的家庭的各方面需求,然后像是装了导航,直直找去,把对应的商品放进购物车,换来一副喜悦而满足的生动表情。我告诉母亲我们会去拜访后,她就列出了清单,像在应对一场考试。我说不必这样的。她说,毕竟是你的家人。我说,更像亲戚吧。她没再回答,继续专心列着清单。很久以后我才理解她那一刻的沉默,她在想,我们有一天会不会也像这样,变成亲戚。但她按捺住了。于是这个疑惑在后来成了生活里的暗涌。

我们提着满满的购物袋走出商场,阳光迎面而来,我们像刚做完一条视频,都松了口气。我问她,还紧张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母亲住在我长大的老房子里,房产证是我的名字,他们前些年开火锅店,卖掉了继父的房子,结果生意没做起来。关店后不久,母亲打电话说,我们搬过去住行吗?语气小心翼翼。她知道我不会反对,尤其是面对这种语气时。其实我也没有理由反对,那座房子是她和父亲年轻时一起买的,她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我说,好。然后没有再回去过。

我们坐公交车,转两趟,途中会经过一家十多年的老菜市场和我的小学,我想给依依看看。那家菜市场门口有个卖烤红薯的老头,左腿裤管空空荡荡,父亲生前喜欢和他下棋。父亲那时开了间修表铺,在另一个方向。母亲在荷花池,经常忙到天黑,父亲就早早关店,走过小区,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再牵着我走到菜市场。老头会拉他下棋。父亲放下菜,说,来。于是我趴在旁边的公共健身器材上写作业。父亲起先总在输,后来总在赢。我看不懂,写完作业就一个人玩那些健身器材,老头有时赢了棋,高兴,会给我包个红薯,软糯香甜。父亲走时,语文课刚好学到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爸爸的花儿落了,我毕了业,再也没往那个方向去过。

菜市场关了,围墙里大概被二手车公司租走,停满了老车。健身器材拆了,种了几棵杨树,树下放着二手车广告牌,老板搭了桌子,抽着烟,跟人下棋。老头也不在了,大概去了新的市场,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撵他走。依依看着窗外,说,这是你长大的地方吗?我说,嗯。她说,我不记得我长大的地方了。依依是湖北人,父母是建筑工人,她自小跟着父母生活,父母又跟着工地辗转,她长大的地方,更像是途中,而不是某个具体的地点。可她说,都一样吧。空间的变化和时间的变化,都一样。她说得对,我也认同。只是有时候搞不懂,既然什么都会变,人为什么要苦苦追求不变。后来才想通,其实正是因为什么都会变,所以才会苦苦追求不变。

小区门口的石墙上,爬山虎依旧长得茂盛,没被植物覆盖的地方,贴着租房、贷款、治性病的小广告,墙下坐了几个谈天的老人,一些孩子围在一起研究地上的石头。我和依依经过时,有个老人招呼说,小林回来了?我立刻回答,回来了。在心里仔细辨认,却认不出来。老人穿着花衬衫,摇着蒲扇,说,好多年没见到你了,带婆娘了?他的声音混浊得像裹着泥沙的江水。依依朝他点头,说,爷爷好。他们笑着。我终于想了起来。母亲再嫁那年,他才坐牢出来,他和父亲以前是一个车间的。那时我独自生活,我偶尔买完菜回家,他会跟我打招呼,今天啥子菜?我没想到他已经这么老了。

我们打了告别,妹妹已经站在楼下向我们挥手了。妹妹是继父和母亲的孩子,刚上高一,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小时候很爱闹,难得安静时,我靠在婴儿床边,她会紧紧抓着我的手指,然后咯咯地笑。长大以后,她越来越安静。我还没离开这座房子时,她有次从母亲那里跑来,我带她下了馆子,看了电影,她问我,哥哥,我还有多久才长大?那年她十岁,第一次离家出走。继父开车来接她时,她朝我挥手说,哥哥我走了。像在做一场郑重的告别。看着车子走远,我才恍然想起,父亲是我十岁那年走的,第二年母亲跟着继父离开,同年妹妹出生。后来我知道,继父是母亲年轻时的情人。可父亲病重时,母亲照顾周到,实实在在流过一些眼泪。原来已经十年了。继父的车子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我不知怎的,哭了很久。那时我还混在街头,不久后我离开家,去进厂,那以后就没再见过母亲。

依依说,你怎么了?我回过神。原来我脸色不对。我说,没事,走吧。可心里还是难以平静。我在想,已经十六年了,时间可以落成一个家庭,可以让母亲变老,让婴儿变成姑娘,可我为什么卡住了。我转过头看着依依。她说,怎么了?走呀。我清醒了一些。她如此真实,让人心安。

越来越近了。我心跳猛地加快了一会儿。

依依小声说,别紧张。我说,不紧张。依依说,这是回你家。我重复了一遍,不是回家。依依说,我陪着你呢。我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妹妹有些拘谨,见到依依,小声说,姐姐。依依很开心,放下东西,从包里掏出一个扎了蝴蝶结的红色礼盒,递给她,说,姐姐的见面礼,收好。妹妹面色尴尬,我说,拿着吧。妹妹只好接过,说了声谢谢。我说,你长大了啊,变漂亮了。妹妹看看我,眼里流露出忽远忽近的陌生,只说,上去吧,菜都做好了。于是我们上楼。我问妹妹,他们现在还吵架吗?妹妹摇摇头,说,他们很少说话了。我说,你呢,谈恋爱没有?妹妹说,没有。我说,和他们呢?妹妹说,也很少说话,我想考到北方去,我和同学都看过你们的视频,北方很漂亮。我和依依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门开着。进门还是那个白色的木鞋柜,那是父亲以前做的,油漆已经褪了色。鞋柜里除了妹妹的几双运动鞋,是清一色的布鞋,都很脏。鞋柜上供着一座不知什么菩萨,亮着红色的电子灯,显然刚擦过,因为菩萨脚底还有水印的反光。厨房里还有炒菜声,继父坐在红色的旧沙发上,手机里传出摆地摊的直播声。妹妹大声说,我们回来了。

继父看向门口,放下了手机,屁股动了动,却没站起来。依依点头说,叔叔好。他才起身迎来,有些局促地笑着,说,来了啊。我也说,叔叔好。他点头,还是那样笑着,说,你们好,你们好。母亲的炒菜声在继父起身那一刻停下,又在他迎来那一刻响起。我们进了门,一切都没变,冰箱,桌椅,沙发,我卧室门上的周杰伦海报,都还在。我几乎有些难忍眼泪。这时依依抓住我的手,示意去看母亲。于是我们走到厨房门口。抽油烟机很旧了,厨房里飘着浓浓的呛人的青椒味。母亲系着围裙,头发盘着,有三种颜色,枯黄,黑色,白色。菜收了尾,她背对我们,将锅里的青椒肉丝熟练地装进盘子,说,先去坐。我忍着那种难以言喻的不适,说,妈。我本想说,我回来了。可我说不出口。依依说,阿姨,我们过来了。我妈端着菜转过身,抹着眼睛,穿过我们,往饭桌走,说,快走快走,呛得很。

她在原地揉了很久眼睛,喊妹妹拿碗筷,又开始抱怨继父,让你弄油烟机这么久了,天天就晓得手机。继父站在原地,似乎不知该做什么,母亲的话终于让他放松下来,说,好好,明天就去弄。母亲终于揉完了眼睛。她看着我,两只手无处安放,眼睛红红的,然后又看向依依,才露出笑容,贴近两步,似乎想抱住她,又迟疑着。依依说,阿姨。母亲把两只手僵硬地放在她肩膀上,笑着,什么也没说。

六年时间,房间已经旧得生了霉味。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可小区没有桂花树。母亲的头发染过,即便如此,那些干枯的白色依然显眼。厨房的角落积着厚厚的油污,地板上还有点点闪光的白色,是没清理干净的洗衣粉。窗台上插着新买的花,小雏菊和向日葵。母亲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做收银,继父在四公里外的玻璃厂做保安,两人都是轮班,月休三天,半月白班,半月夜班,很少碰面。妹妹读高中,每月只回来一趟。我意识到,这已经是他们粉饰后的生活。他们活在各自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想着逃离。这里仍是被遗弃的地方。

母亲和依依聊了很多。依依告诉她,她父亲前几年去世了,母亲在武汉生活。在我事先招呼下,依依告诉他们和我因为工作认识。继父说,现在搞自媒体很挣钱是不是,让你妹妹以后也做这个吧。我如实说,比上班自由,仅此而已,读书做实业才是好的出路。继父对母亲说,说起来我也想换个手机,拍拍视频,我看人家那些摆地摊的,随便一拍,一个月能挣好几大万。母亲瞥他,说,这个手机用不得?依依在桌下捏我大腿,说,过段时间我们还来看你们,最近是有个新款手机挺好的,我也想换,买两台应该能打折。继父摆手说,不用,太贵了,千万别买。

妹妹用力地放下碗,声音很响,说,我吃好了。我们都看着她。她对依依说,姐姐慢慢吃。然后起身回了卧室。继父沉默地夹菜。饭桌陷入了尴尬的氛围。依依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继父和母亲一直在找话题,可聊不下去,如果没有我们,这张饭桌上的人也许从不交流。我不知道在我走后,这里爆发过多少次剧烈的争吵,发出过多少声刺耳的声响,但现在一切都平静了,而我和依依像是不和谐的闯入者。她现在大概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只说是看望,不说是回家。

沉默中,母亲开始笑,开始讲起我小时候的事。这像是一个标准方法。她讲我在阳台上玩鞭炮,把隔壁偷偷养的鸡吓得飞出去,摔死了,只好花钱把那只鸡买回来,我一个人喝完了所有鸡汤,撑得走不动路。她讲我小时候成绩很好,后来只是误入歧途,去了那些游戏厅台球厅混。她讲她和继父刚结婚时,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她总是挺着大肚子偷偷来看我,买些菜和水果零食,再炒几个菜放在冰箱里。她讲生了妹妹以后,她抱着妹妹想去学校看我,看见我叼着烟和几个同学翻墙出去,她没喊也没追,站在路边掉泪。她讲我进厂里时,她让我回来看她,我总是很忙,她就让妹妹给我打电话,她在旁边偷偷听。

她不讲父亲。她不讲父亲去世不到一年她就跟旧情人好上。母亲是聊天的高手,会用平静的叙述,营造自己的软弱和委屈。

继父也走了,回了房间,关上门,里面又传出刺耳的直播声。我说,不讲了。母亲还在讲。我说,不用讲了。依依在桌下掐我腿。母亲讲到了现在,她说她看了日历,今天是个好日子。依依说,是啊,今天写的是,宜会亲友。我没想到依依连日历都看过。母亲神色依旧,却沉默下来。我想是依依的话让她察觉到了什么。会亲友,好像拉远了距离。我听到她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也许有什么碎裂了,我想。可我早已经感觉不到了。

母亲说,你们先吃。她回了房间。依依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在桌下握紧我的手。厨房的水龙头一直滴着水,声音刺耳。我浑身发热,只想离开。依依察觉到了,手握得更紧。

母亲出来时,捧着一个很大的纸箱,大得遮住了她的视线。依依上去帮忙,放下了纸箱。母亲说,这是给你们准备的,有点匆忙。依依说,谢谢阿姨。母亲看向我,我才发现她眼眶是湿润的。她说,你要对她好一些。我说,我知道。她又说,我不是好妈妈,但我对得起你爸爸。依依看着我,收回想要拉她的手。那一瞬间,我脑海里涌上太多反驳她的话。我想问问她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回来。我想问问她想没想过我会长大。我想问问她明不明白一个垃圾袋是怎么飘过这么多年的。还有太多,我藏了太多,我意识到自从她离开这里后,我和她从没有好好聊过。可我什么都没问。我说,我二十七岁了,妈。

我说,我们该走了。

离开时,继父也出来了,笑着说,常来玩。我和依依点点头,打了告别。妹妹送我们下楼。到楼下时,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礼品袋,递给依依,说,姐姐,他们不是坏人,我们家没有坏人,他们只是老了。依依笑着说,我知道,谢谢你。这时母亲也下了楼。依依对母亲说,阿姨,过段时间我们再来看你们。母亲也笑着,说,好,好。我抱起那个箱子,说,妈,我们走了。母亲说,好,好。我们走到小区巷子的尽头,她们还在那个门洞里目送,洞里是潮湿的楼梯,昏暗的灯光,和深不见底的灰。我看不清她们的眼睛。

回到酒店后,我和依依打开纸箱。妹妹送给她一本书和一个旋转的下着雪的水晶球,书的扉页写着,希望你们永远自由,永远在一起。母亲的纸箱里,有一套西装和一件婚纱,有一些婴儿的衣服,还有一套我小时候的照片,都是我和父亲母亲一起在照相馆拍的合影,背景一会儿是天安门,一会儿是长城,一会儿是埃菲尔铁塔,我们笑得灿烂。合影集下面,有两个笔记本,一本是我的日记。日记的最后一页,停在我十七岁那年,彼时我正考虑要不要继续读书。日记上写着:无论你做了哪种选择,如果十年后还能看见这封信,请一定告诉我,这漫长的生活到底值不值得。他也许想不到,十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回答。

另一本是母亲的日记。最后一页写:小林今天哭得很伤心,我怎么也哭不出来。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像是空的,这三十多年,一直是空的。昨晚上我梦见老林了,我想问问他,死了是什么感觉,最后那一刻,想起的是我还是她。可他不回答,只是看着我。小林今天哭着问我,妈妈,我们是不是没有家了。我好想告诉他,我从来都没有过家。

日期是父亲下葬那天。

我愣住了。依依也沉默着,忽然说,你好像从没提过你外公外婆。我没回答。是的,我没提过,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我才想到,母亲那年已经三十五岁,如果犯下一个错,也许要用一生来还。而很多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一年后小可出生,我和依依请来母亲一家和她母亲一家,团聚一场,算是办了婚礼,当天一起去照相馆拍了全家福。母亲那时已经病了,可依然开心,我从未见她那样开心过。那两年自媒体真正开始爆发,成都雨后春笋般涌起无数家规模不等的传媒公司,我和依依的经验很好找到工作,就不再四处飘荡,贷款在成都买了房子,又各自买了一辆代步车。我们好像真的落在了地上,有了方向,也有了意义。依依说,好像做梦一样。我也觉得像做梦一样。直到两年后,生活的暗涌终于起了涟漪。我和依依那时候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再也没有像当年一样上过路,生活的一切都在数据之中。她不再喜欢笑,不再喜欢鲜艳的衣服,甚至不再喜欢吃土豆,我们之间有了过多牵绊,也不再有那么多话可聊。

依依离开那天,我去车站送她。我们在成都东站的广场上坐了很久。她穿着羽绒服,背着当年那个灰色背包,我们沉默着。她想先回一趟老家,再做打算。那天很冷,刚落过小雨,乌云还没散开。我和依依聊了很多。她说一开始寄希望于放任欲望,后来寄希望于逃离学校逃离家庭,然后是流浪,再之后是有一个自己的家庭。她演好了每一个角色,可是到头来,还是觉得无处安放。她说她以为我们痊愈了,可其实从始至终活在风里。我一直沉默。她问我,你不是吗?我说,是。她想再去路上走一走。我希望她自由,可我还有小可。临走前,我们相互拥抱,她哭了,那是我第三次见到她哭。我问她要去多久,她说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目送她进站后,我准备着去买些年货,让母亲一家来我这里过年。导航时,手机蹦出新闻,武汉市卫健委通报不明原因肺炎疫情,未发现人传人现象,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提醒市民注意戴口罩和通风。

现在小可已经四岁了。谁也没想到,在后来极其漫长的时间里,无数人都在数字海洋里飘荡。鹤岗、元谋这些县城会成为新的应许之地。成都随处可见手拿简历游荡街头的年轻人,同事开玩笑说,存够钱,也想去找一个县城定居。我说,人是有根的。他们笑,这个时代哪里有根啊。我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无法忘记五年前回家那天。

我带小可去上坟。我说我们去看奶奶,小可说,我能把熊二带上吗?我说,可以啊。小可很喜欢熊二,脖子上总挂着熊二的毛绒玩具。我烧了纸,上了香,小可学着我的样子,对墓碑磕头。陵园环境很好,一些白鸟从树林里飞出,我盯着它们,出了神。小可忽然问我,我们不去看妈妈吗?我说,不去了。小可哦了一声,接着捏脖子上的熊二。我说,走吧。

小可抬头问,爸爸,我们去哪儿啊?

我说,我们回家。

我牵着小可在陵园走着,她忽然哼起在家常听到的一首歌。少年离家去,光阴似水流。年年登高处,乡关岁岁愁,窗头明月光,几度照东厢。归去复来兮,游子都平安。我打开手机,录了下来,想想,又发了条微信,早点回来,今晚上给你做土豆泥。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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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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