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后十日


文/伊朝南

 

然而她说她孤独。那两个字从她嘴里一说出来我就一阵自责。

楔子

外婆去世得很突然。我接到消息是晚上十点多,我弟打来电话,说我妈带着糖糖在外面还没回家。顿了一下又说:“她们跟几个姨姨在陕中附院做核酸。”话到这儿,我就是再迟钝也能听出来是出事了,就是不知道是哪方面的事,耐心等着我弟铺垫。

最后,他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外婆去世了。”

我原本的计划是过几天回咸阳,跟我妈商量好的。回去帮忙带几天糖糖,让她松口气。糖糖是我弟的女儿,还不到三岁。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问:“那现在什么安排。”

我弟说:“还不知道,得等妈妈她们回来才知道行程。我给你通知一声你好准备准备,明天回汉中。”

我说:“行,我今晚收拾好东西,你们商量好怎么走了,跟我知会一声。”

话说到这儿,我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了一下问我弟:“你刚说,外婆去世了?”

他说:“嗯。”

“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不清楚,反正就是很突然。”

我又问一遍:“你确定,外婆去世了?”

他说:“确定。”

“谁给的消息,会不会是恶作剧或者乱开玩笑什么的。咱们五月回去看她,她不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去世了?”

我弟耐心地说:“具体情况我真的不知道,舅舅打电话通知的小姨,小姨打电话通知的妈妈。不是开玩笑,这种事情,谁敢乱开玩笑。”

我没再说话。

 

1

去年夏末,外爷外婆跟舅舅舅妈搬回汉中老家。在此之前,有三十年了吧,一直在咸阳。兄妹几家住得很近,稍有个头疼脑热风吹草动,我妈和姨姨们拍马就到。他们搬回汉中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回汉中养老是舅舅的心愿。他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做过手术之后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开始惜命,生意上的事情彻底放手,交给两个儿子去做。闲下来,开始忆往昔,想起汉中种种的好,起了回去养老的念头。

汉中属于陕南,跟西安咸阳直线距离不远,但中间隔着个秦岭。隧道打通之前,如果坐火车,白天那趟从安康绕,八小时。晚上那趟从宝鸡绕,十一小时。十来年前隧道打通,有了西汉高速,只要四小时。前几年又通了高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因为这层交通上的便利,舅舅回汉中养老的计划得以实施。

舅舅这边遂了愿。外爷和外婆日子可就不太好过了,他们从前时常被女儿和孙儿们围着,几十年来热闹惯了,乍一回汉中,周围没人了——舅妈是个话少的,舅舅话不少,但跟外爷外婆说不着——突然冷寂下来,两老人难免觉得孤单。人心情不好就容易生病,一生病,四个女儿就得回去看护。

以前同在一个城市,四姐妹按自家情况轮流排班,问题不大。现在就算交通再怎么迅捷毕竟是两个城市,疫情又夹在其中反反复复,就不是谁早班谁晚班谁通宵班的问题了,是一次回去多久的问题。一般少则三五天,多则一周到十天。三姨和小姨家有生意要顾,我妈要照看糖糖,一走走这么久,不论是四姐妹轮流回还是一起回,不只要安排自家,还要跟其他几家把时间协调好,很麻烦。

外爷外婆当然知道,但人老了性情有时候倒越发像孩子,越不行越强求。给我妈和我姨她们打电话,有时装作有气无力,病得奄奄一息的样子,吓得女儿们不得不回。有时就直说,你们也回来看看我们嘛。

今年四月,有天外婆打电话给我,聊了一会儿要挂的时候她说:“你没事也给外婆打打电话啊,外婆老了,天天的没个人说话,感到很孤独。”

我诧异她用了“孤独”这个词。在我印象里我奶奶更有资格用这两个字,但奶奶从来没用过。奶奶不识字,她陆续经历了女儿,儿子,女婿和丈夫的去世。爷爷去世后她一个人守着一大院房,守着她的鸡和菜园子过了好多年,她从没说过孤独。也许感受到了,但她没念过书,不懂怎么表达那种空旷。在二叔举家回去之前,我至少一周给奶奶打一次电话,一聊就是半小时。我没能力把奶奶接到身边照顾,为此深感自责,频繁打电话是除了逢年过节回去看她之外唯一能尽的孝道。到外婆这,我总觉得有那么多人在她身边,那么多人关注她照顾她,这方面的责任落不到我身上。她也不缺我这一小块可有可无的温暖。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外婆主动打电话给我。

然而她说她孤独。那两个字从她嘴里一说出来我就一阵自责。也是那个时候我认识到圆满不是比较出来的。不能因为外婆从没遭受过奶奶遭受的那些不幸,她就应该知足,就应该感到圆满。事情不该这么类比。幸福还是圆满,是独立的个体感受,哪能是靠跟别人比出来的。

接着五月,外婆就生病了。她心脏不好,做过支架搭桥手术。胃也不好,年轻时就这样。近一年半还开始哮喘。老了以后像个娇小姐,浑身都是病。我跟我弟开玩笑:“奶奶像外婆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还下田插秧种地呢。”我妈说:“你外婆身懒,不如你奶奶勤快,就没你奶奶硬朗。”

外婆生病的时候恰逢舅舅身体不适要回咸阳看病,说是得一个月。他们走了,两个老人没人看顾。我妈和姨姨们商量着,互相协调时间,最后决定我妈先回,姨姨们顺次往后安排。

我妈回去没两天,我和我弟一家三口也都赶了回去。

我有快一年没见过外爷外婆。再见面,外婆老了,外爷也老了。当然他们早就老了。我意思是,她们老掉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很多。一年前外婆生日,她还很利索的样子招呼大的照管小的。再见面,像是多走几步路都很费劲。

我们一家倾巢出动回去看望他们,外爷外婆很高兴。话也多。一起吃饭,老两口抱怨,说舅妈天天就是炒个土豆豆角,一成不变,能吃半个多月。他们想吃点别的得专门说,说了才顺手做点,但凡不说一切照旧。两人觉得很委屈。

“我要是自己能围着灶头转,不求她。但是啥办法呢,身体不行了嘛。”外婆说。

我们走的前一晚,一家人在后院吃晚饭。外爷外婆吃得少,早早吃完,我妈在一边伺候着给洗脚。我和弟媳妇要喂糖糖,吃得都慢。我弟负责做饭,最后一个上桌。也许是快要离别了,也许是几天的陪伴让他们感到幸福和满足,看着我们大的小的拌嘴打闹,俩老人很开心,外爷甚至“嘿嘿”笑出了声。

也许是因为有这层铺垫,到了分别的时候就格外地难。

我弟原本的打算是,我妈早饭只做她自己和外爷外婆的,不用管我们。我们去镇上吃个正宗的热米皮,再给姨姨们带点核桃馍,顺便就走了。

到早上快出发了,外婆说:“你们先去吃饭,待会儿回来接你妈。”

她是哪怕一秒跟女儿相处的时间都不想错过。我一听就明白了,心里很难过。可没办法,有相聚就一定有告别啊。

我弟吃了饭,买好东西回来,外婆站院子看我们给车上装行李,外爷照例是坐堂屋圆桌边上摆牌。好多年前我问过他,是算命还是什么,天天摆。外爷笑呵呵地说:“就是你们在电脑上玩的小游戏。”我看他摆了一局,明白了,线下版空当接龙。

一切准备停当,准备上车了我弟说他充电器放里头院子饭桌上忘了拿,进屋去取。我们几个站在堂屋外头等。过一会儿,弟媳妇说:“谁在哭啊。”说着侧身掀开门帘往里看了一眼,头像被什么东西电了似的,立刻缩回来,身体摆得端端正。我见她神情不对,越过她也掀开门帘看了一眼。这一眼吓我一跳:外爷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我弟站在他身后,也是哭得哇哇的,眼泪鼻涕一脸。

我外爷这人,早些年刻薄尖利,说话扎人不好相处。到老了,慢慢变得温情了些,但顽固倔强的那层壳还在。他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这种场景我相信不仅仅是我,全家任谁见了都会震惊,难以想象他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候。但细一想又合理,一个对周遭的一切逐步失去掌控的人,留着坚强和武装有什么用。

想了想,我拉着弟媳妇也进去站着。外爷头依然在臂弯里埋着,听到响动猜到是我们,另一只手往外挥,带着哭腔说:“走,赶紧走。”

从屋里出来,外婆和我妈俩人都泪眼婆娑,谁也没说话,大家还是一字排开站着。

我怕站久了惹得两个老人更伤心,跟我弟说:“快走吧。”

走路上问起来我弟才说,他拿了充电器从堂屋过看见外爷,突然就想,这一走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就跪下给外爷磕了三个头。没料到外爷一下子就崩溃了。

我说:“你真是不应该,他那么大年纪了,惹他伤心干什么。”

弟媳妇倒很支持她老公:“我觉得应该,这样老人知道我们心里有他们,会觉得一辈子没白辛苦。”

后来我妈说,外爷第二天就打电话把舅舅两个儿子陈龙陈刚臭骂一顿,说他们没良心。陈龙好一阵哄,说闲了就回去陪他。

我们一家离开那天,小姨中午在汉中市里忙完她婆婆的生日宴,下午回去接的班,陪了一周。然后是二姨三姨,两人一起回去,陪了半个月。四家加起来刚好满一个月。舅舅看完病,跟舅妈一起也就回去了。

我们都以为,外爷会走在外婆前面。外婆常年生病,但都是些不致命的小病。外爷早几年就被查出了癌症,靠我舅每个月给他买的一种七八千块的特效药牵着性命。谁能想到,竟然是外婆先走了。

 

2

外婆去世了。

外婆去世,几大家子人都要回汉中,我弟说他跟姨姨们商量好了怎么安排,再通知我。

挂了电话,我反复琢磨着外婆去世了这句话,没忍住,哭了一场。又怕哭得太狠睡一觉眼睛肿了隔天被人看出来,强行止住,起来收拾行李。洗漱完,躺床上等我弟电话。

凌晨十二点十几分,我被拉到一个群里,群名叫“十一点出发”。有三姨夫,三姨的小儿子茄子,二姨的儿子飞飞,加上我和我弟,刚好一车能坐下。我弟在群里通知,早上十点之前在茄子店里汇合。十点半准时出发。

小姨夫车上是三个姨姨和我妈,凌晨四点出发。听说他们原本打算连夜走,被舅舅劝住了,怕开夜车不安全。老家那边暂时有人帮忙张罗,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这才改到凌晨四点。

陈龙陈刚家里都有小孩,早上八点出发,这样孩子能睡个整觉。舅舅二女儿陈丽和她老公坐陈刚的车走。小姨的儿子蛋蛋和二姨夫坐陈龙的车。

我们这车出发最晚。我弟他们直播到晚上十二点多,隔天要发货。打快递单子是我弟的业务,这块他必须得弄齐整,他走了弟媳妇才能做后续打包、发货的工作。也就是说他凌晨两三点才能睡觉。晚点出发大家都能理解。

晚上接到消息太晚,我没有去做核酸。好在小区对面就有核酸检测点,早上一出门先去做了一个。走路上不放心,怕出高速万一核酸结果没出来被拦着,估摸着我妈她们应该到了,就打过去问了问情况,我妈说她们正在高速出口排队检查核酸呢,挺严的。我说:“那完了,我早上才做的核酸,到时候出不来就扯了。”我妈安慰我说:“好像也没事,反正到这还得再做一次核酸。”我一颗心这才缓缓放下。

赶到茄子店里,还不到十点。三姨夫正吃饭。茄子在后厨忙。见我去了,张罗着给我蒸热米皮。

我跟三姨夫聊天,问他知不知道外婆什么情况。三姨夫说:“我也就知道个大概,说是前几分钟还有人见她坐前面院子看人跳广场舞呢。就十几分钟的事儿,人没了。你外爷从外面转回去,见你外婆在后院里倒着,赶紧过去抱着,抱着的时候还没咽气呢。接着你舅和你舅妈回去,你舅吓得,站那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你外爷吼了一句,不赶紧叫人去?你舅才知道动弹。等救护车来,人已经没了。”

我们这一大家二三十口子人,嘴比脑子跑得快的,第一名我三姨,第二名当仁不让就是我。听完三姨夫的话我脱口而出:“知道我外婆有心脏病,还让她一个人待着,都没长心?”

三姨夫没说话。

我知道质疑长辈是忌讳,何况我质疑的还是我舅。沉默了一小会儿,我们岔开了话题。

不多久,我弟和飞飞也到了。几个人吃完早饭,不到十点半就出发了。

车开出去不一会儿,我弟说:“你们谁问问陈龙陈刚他们走哪儿了。”

蛋蛋在陈龙车上,茄子给蛋蛋打语音电话。说是陈龙陈刚兄弟俩早上八点出发,走了两个多小时了,这会儿还在西安绕城高速上打转。给我们一车人笑坏了。

原因是西汉高速封路。他们开到入口了才看见告示,只好绕回来走另一条高速路。路上陈龙车胎又被扎了,这会儿正在4S店换胎呢。陈刚等不住,先走了,在我们前面不远。

五月我们一家回去看外爷外婆也是这情况,晚上八点多出发,到了高速路口发现G5封路了,又绕回来。路上跑了俩小时,十点多导航提示,您已进入咸阳秦都区。我们八点就是从秦都区出发的。

这已经七月了,西汉高速封路挺长时间了,还以为两兄弟知道呢。

到半路,三姨大儿子王耗子打电话来问情况。他在北京上班,干IT,晚上经常加班,睡得晚,早上起得也晚。头天晚上三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一家人商量完,觉得还是通知一声比较好。茄子给他哥发信息时已经凌晨一两点了。一直没回消息。我们上车还讨论来着,茄子说:“我哥肯定还睡着,要是醒了,电话就过来了。”

果不其然,电话这就追来了。

耗子了解了情况,说要坐最近一班飞机回来,隔天早上八九点就能到。机票两千五,我听着肉疼。我说:“八九点下葬都下葬完了,你回来,我们都要往回赶了,图啥。”

三姨夫也劝:“你心情爸能理解,但现在确实没必要白跑这一趟,心意到了就行,不必非走这个过场。”

我说:“是啊,何况还有疫情,万一这一趟出来给你卡到哪,回不来出不去的,不是几下里耽搁?”

车进了隧道,信号时好时不好,过会儿直接断了。

私心讲,我是希望耗子能回来的。外婆喜欢热闹,她活着的时候,子子孙孙还有重孙子们围着她。她去世了,这班人马原封不动还围着她,不让她孤单当然好了。但人活着有活着的制约,理性上我知道耗子不回来更经济合理,也更安全。

过一会儿耗子电话又打过来,说他买了下午两点的高铁票,晚上九点直接到汉中,这样就都赶上了。他打算等葬礼结束在老家待几天,陪陪他妈和外爷。反正只要有网,他在哪儿都能上班。

三姨夫挂了电话,说耗子这娃就是重感情。我说:“人就是这,离家越远越爱家。当初上大学,找工作,巴不得飞得远远的。真飞远了,家里稍微有个什么动静,又巴不得长个翅膀飞回来,好像刀山油锅都挡不住。”

我们出高速是下午一点多,防疫检查没有我妈早上说得那么严。我弟开车,只查了他的绿码和行程码就放行了。回去正赶上开饭时间,舅舅家和隔壁家院子都搭着棚,棚下乌泱泱的人,坐了有二三十桌。

外婆去世之前,四十度的高温持续了好多天。她去世当天开始降温。我们回家是她去世的第二天,早上开始下雨,中午越下越大,温度没上三十。在邻居院子停好车,我们去堂前戴孝,烧纸。我给飞飞说:“外婆真是庇佑我们这些子孙啊,去世都不忘照顾大家。要是遇上前几天的温度,屋里要烧纸还有香蜡燃着,跪这儿得多遭罪。”

说着,陈龙媳妇和陈丽从堂屋侧面舅舅舅妈的卧房出来,孝也还没戴,估计是一进门直接先去安慰老人了。她们后面跟着陈龙陈刚和陈刚媳妇,几个人都把眼睛哭得红彤彤的。

之前出高速没多远,陈龙就超了我们的车,绝尘而去,会车招呼都没打。当时一车人都没多想,笑说他果然老司机,开车快。

看着他从里屋出来一脸悲伤,我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外婆煤气中毒,舅舅一家大小以为外婆要没了,围着床又是哭又是嚎的。后来外婆给我说,她没想到陈龙哭得那么狠,扑在她怀里“婆吔,婆吔”嚎得伤心得不得了,她说她很意外。我说:“你一手拉扯他三兄妹长大,应该的,何况陈龙也是个重感情的娃呢。”陈龙性格温吞绵软,作为长孙,本来外婆是有点看不上的。这件事之后外婆对陈龙格外看重,多有照拂。听姨姨们说,舅舅退出生意划分资产时,陈龙陈刚两兄弟看着和和气气,但私底下多少都有些小动作和嫌他爸妈厚此薄彼的小抱怨。陈龙有时会拜托他奶奶帮他在他爸那里争取一些利益。他奶的话在他爸面前还是有分量的。

这时再想,陈龙车开得快,可能不仅仅因为他是老司机,也因为一手拉扯他长大、护着他,又帮着他带了几年孩子(有保姆一起)的他婆去世了,心里着急。

他们从屋里出来戴了孝,烧纸磕头,一系列流程走完,去安慰外爷。外爷在院子里门口正对的第一桌坐着,爷孙几个哭了一场。

这种时候我见不得人哭,怕眼泪被勾出来没完没了,眼睛赶忙转向,看别的地方。恰好小姨过来,悄悄跟我们说:“你舅不让我们落座,说等客安置好,要还有空位自己人再坐。你几个别管,赶紧看哪儿有空桌子,找个坐下,不然一会儿吃不上饭。”我和弟弟们领命,去院子找空桌子。我顺手拉过陈丽:“你奶去世了,你爷本来就伤心,你跟你哥你嫂子几个,别跟他面前哭丧着脸说那些个没用的话,惹得他更伤心,完了再引一场病出来。”陈丽点头。

 

3

虽说我们这一辈也大都成人了,家里每每遇上这种大事,挑担子的还是长辈们。快到时打电话问我妈和三姨需不需要买啥,俩人都说啥都不用买,不用操心。确实是。葬礼一切相关事宜,小到席面,流程,卫生,大到出殡下棺都有专人负责奔走。近亲,远亲,近邻,远邻,还有村上牵头的人。我们回来就是尽个心意,走个过场。轻担重担都落不到肩上。闹哄哄地,一天就过去了。

白天有一会儿我跟姨姨们坐一起守灵。关于外婆突然离世我好奇心还没散,问她们到底怎么回事。大家说的情况跟三姨夫叙述的差不多。内容又掺加了点各自的揣测,有说可能外婆心脏支架的泵该换了没换;有说她自从回了汉中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人身体就容易不好;有说祖坟柏树被人毒死改了风水妨了她。每种说法听着都挺有道理的样子。

三姨信佛信得深,坚强地说:“你外婆有福,去得快没受罪,这就好着呢。”

只剩我和我妈时,我妈说:“有人劝我说你外婆死了没受罪,有福。这叫啥话,那是我妈呀,我妈死了,给说我她有福,有个啥福。”

周围没人的时候,小姨悄悄跟我说:“你舅怕你妈回来跟他闹,吓得不行。结果还好,你妈没闹。”

我纳闷:“我妈闹啥?”

小姨说:“啧,你外婆走得太突然了,你妈肯定想不通,不得跟你舅舅闹啊?”

我笑着说:“我舅牛批的跟啥一样,还能怕我妈。”

小姨眼一瞪:“你妈到底是老大,你舅怕呢。”

姨姨们还说,舅妈问起外婆的耳环,说少了一副。我妈说:“反正没给我。”

三姨和小姨说:“我们也没拿。”

二姨说:“更不可能给我了。”

我妈又说:“之前谁说妈把钱和首饰给我们家燕儿了,简直是笑话。”

我说:“啊?怎么这里头还有我的事呢。外婆就是要给也是给陈丽啊,怎么会给我?”

外婆确实给过我钱,但那是十来年之前的事了。当时我刚毕业没多久,辞职半年多没工作,弹尽粮绝。屋漏偏逢连夜雨,去菜市场买菜被偷了手机。朋友给了个小灵通让我先过渡着。这些我都没跟家人说,在他们面前硬撑着面子假装还在上班,一切安好。但人的窘迫很难藏得住,外婆那么聪明的人,自然是看出来了。有次我回咸阳去看她,她趁屋里没人把我叫到卧室,从衣柜里翻出一千还是两千块给我说:“你去买个手机。”我当下心里一惊,她怎么知道我没钱。抵死不要。外婆态度很强硬:“拿着,我钱没了你舅母你姨她们又给呢。多的外婆也拿不出,就攒了这些。”我只好收着。但那时候不光外婆,每次从咸阳回西安,我姨她们都会送我到车站,我等车的时候她们三个你一百我一百地给我兜里塞,就好像我还在上学一样,回回给,不容分说。应该都是看出我情况不好但都没挑明说。

后来我重新工作境况好起来,再没人给过我钱。也没人提起过那一段。

外婆给过我钱的事,好多年以后我只跟我妈提过。应该是没人知道。

至于首饰,确实也拿了。五月回去看她那次,她把戴了几十年的镶着蓝宝石和碎钻的一枚很旧的金戒指给我妈,我妈叫我过去,让外婆直接给了我。说虽然不值什么钱,但这是你外婆的一片心意,当个传承吧。回家我把戒指拿酒精泡了,刷干净,蓝宝石、碎钻和金子都闪亮亮的,真是漂亮,我很喜欢。但外婆首饰那么那么多,听说外爷新买给她一个一两万的镯子两年前给了陈龙媳妇,全家都知道,还不是没人说过什么。我只拿一枚顶多一千来块的旧戒指而已,又不算啥。这事应该也是没人知道。不晓得说把钱和首饰给我的风从哪儿刮出来的。

不过也正常,我们这一大家子,说团结是很团结,不管谁家出了大事,总是能第一时间全员赶到给予支援。但有好就有坏,有正就有反,也是因为人多又住得近,家庭内部的大小官司大小是非从没断过。坏就坏在个人多嘴杂,啥话都有人说,有人传。

这些年三姨家开销大,两个儿子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三套房两套拉着外债不说,除了耗子那套自己担房贷,其余两套都要她还。又遇上疫情,饭馆生意时好时坏,三姨压力很大。就有传言说,外婆可能私下接济过三姨。我三姨什么性格?连我外婆说起她都要敬佩的人,不止一次跟我说你三姨是老家村上镇上的书记领导们都交口称赞的女豪杰。她嫁到三姨夫家当了长嫂,公公去世,先送走公公;接着给姨夫的两个兄弟娶媳妇,主持着把祖屋分给两兄弟,自己一间没要;最后婆婆去世,又拉扯张罗着送走婆婆。就是一片世界全靠她自己拳打脚踢出来的那种。这种事事做在明处,比男人还要强的人哪听得下暗话?话传到她耳朵里,那暴脾气,当下就在他们姊妹几个的群里发飙。

也有揣测外婆给二姨塞钱的。二姨大儿子车祸去世的事,我们一直瞒着外爷外婆。外婆三不五时想起这个好久不见的外孙,免不了敲打二姨,问她到底对这个大儿子的婚事上不上心。我们若是在旁边,会帮忙找话题岔开。不在旁边就只能靠她自己硬抗了。说来二姨真是命挺苦。二姨夫从小无父无母,靠几个姐姐拉扯长大,长大后一个人跑到咸阳,各种机缘巧合下结识了二姨。二姨嫁过去是无依无靠,寒冬腊月生下大儿子,月子里洗涮做饭带孩子全靠自己。后来二姨夫又染上酗酒和赌博的坏习惯,生意也做不成了。两口子一个给我舅管加工厂,一个管办公室。舅舅退休不干了,他俩也就歇下了。二姨是个绵性子,不该说的话不多说,她家这些年境况不大好,人人都看得出来。外爷外婆私下是不是接济过,接济了多少,大家应该是都能接受。接受的原因说来其实也残忍,不完全因为她中年丧子,还因为虽然她待在外爷外婆面前的时候最多,却最不受宠,就算真给也给不了多少。

四姐妹里只有小姨家情况一直很好。公公婆婆身体康健,而且在汉中好几套房,不用他们操心。她自己又是个带财的体质,不管开饭馆做生意还是打麻将,就是个赚。她跟三姨一样,花钱大手大脚不算计。每每打麻将赢了钱,就叫上姐姐们,有时还把我从西安薅回去,把外爷外婆带出来,一起吃顿好的。她的理论是赌桌上得来的不义之财影响正财运,不能拢在手里,得赶紧散出去。外婆老感叹小姨是她几个子女里命最好的。接济她的可能性不大。

至于我家,我爸这边早些年非常旺盛,是外婆几个女儿的婆家唯一能跟舅舅家抗衡的一支。自从我姑和我爸相继患病去世,我家境况一落千丈。没几年我爷、我姑父又相继去世,二叔三叔各管各,这个大家庭就彻底没落了。有几年我妈我弟和我母子三个日子过得难熬,是外婆起了恻隐之心,给舅舅发话,要他拉我们一把,给我妈安排到他店里工作。我妈人勤快也能揽活儿,我弟那时候刚毕业,万事听我妈的,吃苦受累不在话下,借着这个机会我家才又从潦倒里慢慢起了身。

我比较倾向于相信外婆私下里给过二姨三姨钱,是因为我们家比较困难的那两年,外爷外婆确实给过我妈钱,美其名曰“你帮我们保管一下,以后我们用的时候你再还回来。”我妈当时心情忐忑地给我打电话问怎么处理,我说:“外爷外婆一片心意,知道咱们现在缺钱,你就先收着。过几年他们要是缺钱了,咱们再找个由头还回去”(后来我家情况好了我妈确实也还回去了)。

我妈给我说:“谁拿了钱我都不会说什么,那是你外爷外婆的钱,人家爱给谁给谁,唯一过不去的是你舅。”

姨姨们也说过,舅舅认为外爷外婆的钱就是他的钱,任他什么理由都不能给外人,哪怕是他们的女儿,他自己的亲姐妹。听说早些年外爷给四个女儿一人送了一块金条,这件事是摆在明面上做的,舅舅知道了就很气,据说在办公室拍着桌子大发雷霆。

这跟我印象中的舅舅落差很大。

在我印象里,他是一个很慷慨对钱看得不那么重的人。我记得有几次家庭大聚餐,两次是我妈生日,理应我掏钱,还有两回是姨姨们攒局,说好了我请客,我舅一家甚至只是临时加入,但最后舅舅都让舅妈提前去结了账。这些是小钱。大的方面,我妈说二姨家买的两套房子,舅舅至少垫了二三十万。二姨家的情况大家都晓得的,垫,相当于是白给。

所以姨姨们嘴里的舅舅对我而言完全是另一个人,他又不是守财奴,也不吝啬,为什么会对外爷外婆手里那点钱给了谁斤斤计较。外婆去世前不久,他还在盘算老两口手里有多少钱。

我妈跟我说,五月回去那次,外爷外婆关于手里有多钱,钱要怎么安排,私下给她透过底。谁也顾不了了,只够安排两个人的后事。我问:“那到底有多少?”我妈说:“没多少,一共就七八万,你舅脑子确实好使,算得挺准的。”我挺想不通,有回跟二姨聊天就问她:“我舅那么有钱,这点儿钱他能看到眼睛里去了?”二姨说:“哪怕是一分钱,那也是不能落到我们手里的。”

还听说,早先陈龙也从外爷那“借”了五万。

现在外婆少了一对耳环,舅妈性子软绵,只是随口一问。但我妈和我姨她们难免不多想:五个子女中这唯一的男丁是怕他姐他妹瓜分掉的和即将瓜分的,恐怕不止这些。

但外婆毕竟刚走,人还在堂屋冰棺里躺着。兄弟姐妹好多情绪都被悲痛压制着,还没来得及翻到面上来。

 

4

出殡这天的雨比头一天小了很多,我本来还担心拿伞去墓地不方便,临出发时,有人在发雨衣。我心想果然操心的人多,事情考虑的就格外周全。听说买雨衣时,抬棺的,主事丧葬流程的和戴孝的都按多的算,粗略估算了七十还是八十个,发完竟然不够。出殡队伍浩浩荡荡。陈龙和三姨因为跟外婆属相相冲,没能入列。其他人,我妈抱遗像,我舅好像是扶灵,陈刚背烧纸,我弟撒阴钱,各有各的活儿。我和飞飞看人动起来的时候,主动去一人扛了一个花圈。

墓地比我想象的近,路也不难走。这些年,农村的变化非常大,能硬化的道路基本都硬化了。就是田间小路也干干净净不算泥泞。出发前我妈和小姨再三嘱咐,我们戴孝的,如果不是别人邀请不要进人家门。出殡路上停下等抬棺的人时,要抬眼看,别站别人家院子门口。农村人计较这些,嫌晦气。

汉中是盆地,在秦岭以南,乡下风景本来就很美,下了一天的雨,走在田间地头,放眼望去湿泷泷青葱一片。深吸一口,空气都是沁人心脾的甘甜。出了硬化路面到墓地,脚下就没那么顺畅了,黄土湿泥,沾得满脚都是。下葬流程中少不了跪拜,我本来是想就豁出去了,衣服脏了回去洗洗就行。没想到早有人准备好了塑料布,跪拜的时候扯出来在坟前摊开,不脏衣裤。塑料布很大,一次能跪好几个孝子。

下葬仪式完成,只剩填土最后一道流程,主事的发话说孝子们可以散了。我们便跟着大部队往回走。

头天晚上因为守灵大家都没睡好,回去吃完饭我们就各自找地方补觉了。差不多该起的时候,小姨进来问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说等我弟睡起来就走。小姨说:“你舅明天请吃饭呢,你们不留?”我说:“不留,得走。”

说着,我们起身到外头堂屋去。院子里客人大都散了。坐了一圈舅家同宗同族的亲属,有男有女,有爷爷辈的,有叔伯辈的。外爷,舅舅,二姨三姨都在。二姨拿了个扫把在扫院子。

我刚在堂屋找了个凳子把自己安顿下,就听舅舅问外爷:“爸爸,你想去谁家住?”

外爷说:“谁家能住我跟谁家住。”

围着的一圈人就笑。其中一个抢话说:“谁伺候的好跟谁住。”另一个说:“二女子伺候的好,跟二女子住。”

二女子就是我二姨。外爷外婆年龄大了之后每年不少住院,每回住院,舅舅掏钱不出人,四个女儿轮流伺候。早几年,其他家生意都忙,二姨给舅舅打工管办公室领工资的,时间比较多,床前伺候得也相对多些。后几年,外卖兴起,对各家门店生意多少有些冲击,没早先那么好了。外爷外婆生病,四姐妹照顾的时间上就匀称了很多。

外爷外婆这边呢,总认为二姨领着舅舅的工资,有什么跑腿的要人陪的活儿,一般都是找二姨。哪怕后来二姨没领工资了,外爷外婆多年使唤二姨的习惯却没变。二姨性子绵,叫了就去,也不争犟什么。

三姨和小姨跟陈龙家一个小区一栋楼住着,陈龙成家后,外爷外婆跟着他们一起住。三姨和小姨三天两头提些老两口爱吃的、爱喝的上去哄他们开心。但论陪伴伺候,因为各自有门店要顾,肯定是没二姨那么随叫随到。

我觉得我妈比起三个姨姨来说付出相对少一点,她先是有自己的店要顾,后来不用顾店了,又要看糖糖。加上年纪又比姨姨们大好多,精力也着实有限。早先在看望外爷外婆上不如姨姨们跑得勤,后来这些年才逐渐能跟几个妹妹持平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外爷外婆迟早提起我妈都是交口称赞,外婆说我妈勤快肯干,干活跟头牛似的,不惜力气。还说她小时候给家里出了大力。能听出来对我妈确实是有偏爱。提起二姨,倒好像二姨做什么都应该,语气里少有感激。二姨也跟我聊过,说五个兄弟姐妹她夹在最中间,从小得不到关爱,长大了还是一样,反正就是一辈子缺爱。我就很心疼二姨。

我小的时候,我妈跟二姨关系非常好,两家走得很近。我爸去世后,我妈给我舅打工,跟二姨一起住过一段时间,看不惯二姨太懒不给两个儿子好好做饭,没尽到当母亲的责任,又老爱说些场面话,后面便渐渐疏远了。

二姨大儿子去世后,各种因缘际会,我跟二姨深聊了几次。言谈里我听出来虽然姐妹众多,但似乎没人关注到她本身的际遇和内心的苦楚。回去就时常劝我妈,让她对她这个妹妹好一点。我妈也听劝,时常这里那里照拂一下。

众人说让外爷住到二姨家去,二姨在一边只是扫着个院子不言语。

接着又有人说:“四个女子伺候得都好。哪能叫一个人把活全揽了,肯定是几个女子轮流伺候么。”

我不大喜欢把自家事情当公共事务放在外人面前讨论。但我舅好像完全不避讳这些。

舅舅在咸阳卖凉皮卖到开连锁店发了财,整个镇都知道,村里人更是对他尊敬有加。每每回老家,这个那个的少不了一番奉承。姨姨们说他回家养老,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图个被人敬仰的虚荣,想显摆。他也没掩饰这个心,去年过年陈龙陈刚两家都回了汉中,除夕夜买了几千块钱的花和炮在院子里放。这行为太张扬,招了些嫉恨。

四月份,我舅家祖坟上原本长得很旺盛的柏树被人从根上下毒弄死了。我听到的时候难以置信,问我妈:“谁干的,不怕折阳寿吗。”本以为这种阴损的事情无从查证。但我妈和我姨她们知道消息时就都猜出了七八分。下毒的人也不遮掩,隔段时间自己往外说,在村里不是秘密。跟我妈她们猜的嫌疑人也完全相符。

撺掇毒树的那一家兄弟按辈分我也要叫一声舅舅。我妈的爷爷和他们的爷爷是亲兄弟。姨姨舅舅们到咸阳之前,和这一大家人同住一个院子。我隐约有记忆,小时候外婆家没来咸阳之前我被接去,还跟他们的孩子一起玩过。我妈说他们一家兄弟六个,从小爱跟我妈这一家五个攀比,明里暗里使绊子的事没少做。我舅回去这么显摆,这些人心里不舒服,兄弟几个撺掇着,就使了阴招。

外爷外婆爱吃蚕豆蒸饭,去年刚回汉中,有邻居给了点蚕豆种子,外爷随手种在老屋地头边上。

五月我们一家回去看外爷外婆的第二天,我妈让我跟外爷去祖屋院子摘蚕豆。我负责摘,外爷拄着拐棍坐地头上,边抽烟边指挥我。絮絮叨叨说种子下晚了,蚕豆长得不如别人家的好。

我忙着的时候,有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热情地过来给外爷送自家种的蚕豆,一大包。我去看了,颗颗浑圆饱满,很实诚。但外爷态度非常不和善,话说得很不中听:“拿回去吧,我不要,你们自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还给我们送什么东西。”搞得我很尴尬,面对陌生人的善意和外爷的抵触情绪,不知道这包蚕豆,该接还是不该接。

晚些时候才知道,送蚕豆的,就是给柏树下毒的“舅舅”们中间负责动手的那个。

“树大招风。”我妈说。五月我们回去那几天,有人趁我舅不在家,在她面前挑事非,说什么外爷外婆当年给我舅舅打江山出了力,现在老了倒要叫女儿们伺候,没天理。此前在我舅和我舅妈面前他们可不是这个话:“四个女儿呢,父母老了难道就指靠你一个?”

外婆的葬礼,这些人很出力。这些“舅舅舅母”们也给我外婆戴孝,跟村里其他人房前屋后地忙。此刻又坐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给我外爷到底该谁家照顾出主意。不知道的以为是真关心,在我看来,倒像在等着看我妈我姨我舅他们撕破脸皮。

我不是很理解舅舅为什么把家里的事摆到这些人面前来商量。听着他们话头越来越不对,我觉得最好还是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赶紧上楼去找我弟。这货鼾声连天还睡着,我把他叫醒说:“别睡了,起来咱们赶紧走,留时间长了恐怕说不尽的麻烦事儿。”

几天之后,那几个旁门“舅舅”连我外婆的新坟也没放过。我妈说,他们把外婆坟头上刚种下的小树苗的树尖剪掉了。本来没人察觉,外婆头七那晚吃饭,喝多了酒,人家自己说出来了。

 

5

外婆头七过完,我妈和三个姨姨先回的咸阳。

我妈回来说,他们商量好了,外爷在小姨家住十五天,三姨家住十五天,我家住十天。几家轮流住一遍,时间刚好到给外婆谢孝,舅舅和舅妈就回来了,外爷再搬回去跟他们住。折腾一圈,一年多而已,舅舅又搬回了咸阳。看样子是对在汉中养老这件事彻底失望了。

说完对外爷的安排,我妈叹口气,有点失落地说:“你外婆上回给你姨说,几个儿女里面她现在最不用担心的就是我,哎!”

我想都没想,接过话茬说:“这多好的,证明我们日子过得让她放心嘛。”

我妈跟我说话过程中,语气神色一直都很平静,我也就忽略了她刚刚失去母亲内心很悲痛这件事。直到隔两天早上到了小姨家,听几个姨姨跟我诉说她们的伤心,我才意识到,我妈她,是很悲伤的。

最先跟我倾诉的是三姨。她跟我说刚知道外婆去世那两天,她还安慰自己说外婆起码走得快,人没遭罪。到下葬完第二天,早上睡起来,一下子反应过来妈没了,哭得昏天黑地。后面这几天只要想起来就哭,想起来就哭。

三姨说在家的那几天,她们姐妹几个又哭又说,舅妈听了还不高兴。

我说:“我舅妈那性格,怎么会?”

三姨说:“你外婆怎么去世的?你外婆年年过生日前都不高兴,嫌我们去了没人招呼,人家想做不想做的,最后还得几个女子自己动手。后来跟着他们回了汉中,你外婆几时高兴过?”

外婆确实不喜欢住农村。她老早就跟我说过,说每回舅舅回汉中,外爷都闹着要一起回去玩。外婆说:“我就不爱回去,住城里多好的,又干净又方便,下午出来晒晒太阳转一转,跟这个那个聊聊天,一天就打发过去了。”

外婆爱聊天,以前我回咸阳看她,她就爱听我说些我同事或者朋友的八卦。有些工作上的纠葛我自己还没觉得怎么,她听完倒很敏感,嘱咐我:“这种事情在我这儿说说就行,可不敢跟你同事领导面前说去。”完了跟我说她教会里那些老姐妹或小区邻居们的家长里短。有时候讲些她自己或我妈我舅他们小时候的事,有些我爸的事情我也是从她嘴里听来的。还跟我讲过我爷爷奶奶年轻时的遭遇,她很敬佩奶奶。奶奶在的时候她常叮嘱我要勤打电话回去。

外婆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也很聪明。这么聪明的人,知道叮嘱我当心祸从口出,临到自己面前倒没那么警惕了。跟小区老婆子们聊天聊到儿媳孙媳,也许抱怨过几句。然而有心人把话传来传去,转一圈再回到舅舅舅妈或者陈龙媳妇耳朵里,全都变了味儿,惹得一家人不高兴。我听说的时候就想,谁高不高兴的,外婆爱聊天,她高兴就行。结果这个爱好在舅舅的养老计划面前也只能退让。别人高不高兴不知道,她是一定不开心的。

三姨倾诉完了是小姨,小姨说她刚回来那天晚上,小姨夫和蛋蛋两个人躺她旁边,就怕她想不过,做什么偏激的事情。

她说:“我这几天可哭惨了”。

然后是二姨,说她哭得视力都下降了。又说吃早饭时她跟二姨夫讲了外婆去世的经过,二姨夫听了很生气:“专门在家看老人呢,看了个啥?让有心脏病的自己待着。”

小姨还说:“头七那天上坟,你妈在坟上闹了。又哭又说,说这事没完。现在有你外爷在,我们受制于人不好说什么,但迟早要给你外婆出了这口恶气。”

我嘴上说:“出什么恶气?跟谁出恶气?人都没了。”心想他们这是一个接一个终于都反应过来了。可是,现在说这些又能怎么样,再怎么闹,外婆活不过来了呀。

给外爷办完接风宴我就回了西安。路上给我弟发信息,让他和弟媳妇多留意多照顾我妈情绪。

外婆去世后,我在这样那样的事情和情绪里卷着,当然也有刻意压抑的成分,没怎么哭过。回到自己的住处,可能是终于感到安全和释放。一进门,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了一场。到晚上睡觉,关了灯,闭上眼,想起姨姨们说外婆是在外爷怀里去世的,想到那个场景,眼泪不知不觉又涌出来。

在被泪水糊湿的黑暗中,我想起有年外婆生日,一大家子聚在陈龙家给她庆祝,电视里放着综艺,年轻漂亮的男孩女孩们在屏幕上快活地唱啊跳啊。外婆突然问我:“你小时候爱唱爱跳的,现在还爱吗?”我说:“爱呢。”外婆说:“真好,生在这个年代可真好,我要是生在这个年代,也穿得漂漂亮亮地去唱去跳。可惜我生错了时候。”我当时很触动,没想过外婆的内心是这样的。

就在这个被泪水糊湿的夜里,我想起她生错了年代的遗憾,没人能弥补。她是家中独女,也曾是她的重孙女鸭蛋、糖糖一样的小小的女孩,被家人宠爱着长大,然后嫁人,变成一个母亲,变成奶奶、外婆,变成一个大家族的守护神,变成一动不动躺在冰棺里的遗体,变成一座坟,变成一抔黄土。

外婆去世了。十天之后,这个不幸的消息,总算被我接收到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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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伊朝南
伊朝南  @伊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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