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我们觉得索然寡味——还是打架好玩。
1
我的童年在一个叫做北井的旅游小镇度过的。那时候,北井镇被两帮孩子占领着,一帮是供销社帮。供销社是镇上最大的单位,北井主体几条街全是供销社的门市,包括一个大型商场,一个五金批发店、一个巨大的农饲料专卖店以及若干整齐划一的卷闸门店,这些建筑构成了北井镇的骨架,是当之无愧的镇中心。供销社单位的人员非常多,家里在镇上属于富足人群,这些孩子因为家长同一单位的关系经常一起玩,逐渐成为一个小团体,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人。供销社帮的老大叫付星,长得肥头大耳,从外形上看,根本不是做老大的料,但他家里是供销社帮里最有钱的,加上身强体壮,打架能力超群,付星理所当然地坐上了供销社帮的头把交椅。
一帮就是我们区公所帮。区公所是旧时的行政机关单位,现在已不复存在。所谓区公所帮,就是以区公所小孩为主体的一个团体,成员大多是区公所政府人员和一些租户的孩子,因为都在区公所大院子,久而久之形成一个小集体。我们的老大叫张兵,上六年级,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张兵发育早,比我们都高出一个头,甚至下巴都开始冒出一些胡须,可以预见几年之后会出现络腮胡,他爸爸就是大络腮胡,表情严肃,令人生畏。张兵长得也很帅,经常穿一件尼龙的黑色背心。他会抽烟,这是我们拜他为老大的一个原因,那时候我们都不会抽烟,总以为会抽烟的人都很厉害。张兵抽烟有一个特点,大人都是中指和食指夹烟,而他是大拇指和食指。他抽完烟,扔烟屁股的时候,总是用手指轻松一弹,烟屁股撞在墙上,留下一个黑点,这动作在我们眼里非常酷——至少,供销社帮的老大付星是不会的。我们为有这么一个老大感到自豪。
一山容不得二虎,一个小镇当然容不下两个帮派。张兵跟我们说,他要在小学毕业之前,把供销社帮一网打尽。以前我们帮成员在一起,无非就是一起玩弹珠、打篮球,学着武侠片的招式打打杀杀。张兵发出这个号令之后,我们开始准备打架的武器,等着跟供销社帮决斗。我们不敢用砖头和刀具打架,棍棒鞭子就成了我们重点网罗的器物。我们的武器可谓花样百出,有狗链子、扁担、抽陀螺的鞭子、还有跳绳等。我把家里的拖把偷出来,拔掉一头的布条,把木杆锯成两块,用钥匙扣互相扣住,做成双截棍。张兵觉得我这个武器颇有李小龙的风范,让我给他。作为小弟,我当然很乐意把双截棍奉献给老大。为此,我还得到张兵的提拔,成为了区公所帮的二把手。
北井镇有一条河,叫做泰昌河,河流在进入峡口的下游地方形成了一个冲积小平原,称作下水坝,距离北井镇大概有一公里的路程。我们把决斗地点定在下水坝。供销社帮当然知道我们的行动,这件事情已经在学校传开了。整个小学都知道供销社帮和区公所帮将会来一次大决斗,学校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即将来到的紧迫感。这期间两帮的成员还发生了许多小的摩擦,大战仿佛一触即发。小镇就像一战前期的萨拉热窝,到处都是火药味。
供销社帮也做了充足的准备。供销社商场的公共区域摆放着一台29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放学后供销社帮的成员都要一起去商场看动画片。知道我们的动作之后,他们连动画片都不看了,也纷纷开始准备装备。等着跟我们决战。大人们都照常生活工作,全然不知道镇上的两帮孩子正在筹划一场战争,将卷入镇上最大的两个单位。
我们班有个同学叫葛平,他是我同桌,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老爸是供销社的司机,也就是说,他属于供销社派。鉴于我跟他关系不错,我告诉他,一周之后的大战,千万别参加,因为我们势在必得。葛平说,他虽然住在供销社,但并没有加入他们。我问为什么,葛平支支吾吾,委屈地说,供销社派的老大付星不要他,因为他老爸只是小小的司机,不配加入供销社帮,只有是供销社正式员工的孩子才可以加入,他只是一个编外人员。我听完非常同情,对他说,等我们把供销社帮灭了,我跟张兵说,让你加入我们区公所帮。葛平连连点头,好像找到了新靠山,对我说:以后就跟着你混了。
我们摩拳擦掌。在学生眼里,这场大战可以说是北井镇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帮派斗争,不同于平时的小打小闹。我们的老大张兵,要在小学毕业之前一统北井,让区公所帮成为北井最大的帮派。为了赢得胜利,张兵还专门到河对岸的北井中学找来几个初中生当外援,他让我们每个成员出一块钱,凑在一起,给这几个初中生每人买一包“宏声”牌的香烟当报酬。葛平为了加入我们区公所帮,还跟我提供了情报:供销社帮的武器是商场丢弃的废弃灯管,付星还在兜里藏了一把修铅笔的小刀,等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使用,吓唬我们。
可以说,这场决斗我们精心准备,加上葛平的情报,胜利的几率很大。学校的同学很多人都看好我们区公所帮,认为我们才是最有实力统领北井镇的。而供销社,都是一群店大欺人的黑心商贩。很多家里做生意的小孩都不喜欢供销社帮,因为供销社垄断了北井镇大部分的贸易市场,让镇上一些摆摊的个体户的生意举步维艰。
决斗的前几天,在张兵的带领下,我们开了一个动员大会,各自分发了一些棍棒。这场决斗事关区公所帮的荣誉,大家热血沸腾,每个人都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我们像武侠剧的各个帮派,终于要华山论剑,争夺武林盟主的位置了。
开完动员大会,我往家里走,只见一大群人往供销社商场跑,声势浩大。我回到家问我爸,这都是干什么去?我爸说,供销社破产了,都在打折处理商品,你妈也去抢了,很便宜。
当时我并不知道破产是什么意思,只从大人的口中得知,破产就相当于倒闭。这件事极大地打击了供销社帮的气势,很多成员都因为破产而退出供销社帮,有些从供销社私营化出来的小老板的孩子也脱离出来。供销社帮还没等我们动手,就这么土崩瓦解了。
后来,张兵得意地说:供销社就是被我们的气势吓到所以破产的。
2
供销社帮的瓦解,解决了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区公所帮成为了北井镇最大的帮派,地位已经无人能撼动。我们又恢复了从前的秩序,一起打乒乓球、玩弹珠。一下子失去了目标,有那么一瞬间,我们觉得索然寡味——还是打架好玩,以武力压制对方,能够彰显出男子气概,就像《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不问出身,称兄道弟,对抗不公。
供销社派瓦解没过多久,葛平就向我表明了加入区公所帮的意愿。我把葛平带到张兵面前,告诉情况,还特意说明了葛平之前给我们提供过情报。那天是在区公所行政楼的天台上,这也是我们的窝点。张兵坐在墙角,抽着烟。天台的风很大,他的长发飘在空中,有种不属于小学生的成熟。张兵注视着葛平,不屑地说:“你曾经是供销社帮的?我们不欢迎叛徒!”葛平连连摇头:“不是,我只是住在供销社,根本没有加入他们。”张兵又问:“你想加入我们,你有什么本事么?”葛平想了想,不知道说啥好。“想加入我们区公所帮,必须要拿出真本领来,区公所派不养废人。”张兵霸气地说,让我们内心非常满足,这说明我们不是废人。“做一件证明你能力的事情。”张兵给葛平设置了一个障碍,“如果你行,就可以加入我们。”
葛平可能没想到加入区公所帮这么难,但门槛越高说明组织越厉害。葛平自信地点点头。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他迫切地想加入我们的渴望。我也希望葛平能够加入区公所帮,这样我在帮派里就多了一个关系好的兄弟。
这段时间,学校突然流行收集起干脆面里的“水浒英雄卡”,我们又找到了新的乐趣。张兵跟我们说,我们是北井镇第一帮派,必须第一个集齐108张英雄卡,这事关帮派名誉,任何成员都要全力以赴。于是,我们风风火火投入到收集水浒英雄卡的大潮当中。
当时我们每天最多一元的零花钱。一块钱,只能买两包干脆面,也就是两张卡。加上卡片重复的概率高,要收集起不一样的108张,实在不太容易。我连每天的早饭钱都省下来了,就为了多买两包干脆面。经过一个多月的收集,我们仅仅拥有42张不一样的英雄卡,这42张英雄卡当中,排名前36位的天罡星只有“没羽箭”张清。排名靠前的天罡英雄比较罕见,抽中的概率非常低。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钱的重要性。一个最大的帮派如果没有钱,说出去多么可笑。
每天下午五点多,我们都会在区公所行政楼的天台集合,每个成员通报集卡的情况,如果有新卡,就给张兵保管。其他重复的卡,就去跟别人置换我们没有的卡。我们有二十几个人一起集卡,但是效果微乎其微。这仅仅归于一个原因:零花钱太少了。
我们一筹莫展,这样下去肯定无法以最快的速度集齐卡片,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孩,一个人都能集齐二十几张。听说供销社的付星,一个人都有三十几张不重复的英雄卡了,他的组织虽然垮了,但个人实力还在。张兵数着卡片,有些失望。零花钱以前对我们来说,不是太重要,平时喜欢玩的弹珠什么的,都不需要怎么花钱,也从来不会关注帮派成员是否有零花钱。但这次集卡,零花钱的作用就显现出来。
张兵正准备让我们解散的时候,葛平突然来了,他背着书包,走到我们跟前,什么话也没说,把书包打开,一条连成一串的干脆面像锁链一样从书包里拉出来,足足有两米多长,像是电视上里的魔术师,可以从嘴里掏出几米长的绳子。“都给你们,”葛平一边撕着干脆面一边说,“我可以帮你们集卡,可以让我加入你们的帮派吗?”
我数了一下,一共是20包干脆面,需要10块钱。10块钱对于那时的我们是一个天文数字,只有过年时候家长给压岁钱的时候才给这么多。况且葛平的老爸是个司机,工资不高,葛平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张兵也起了疑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钱?”葛平做出一个“嘘”的动作,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员,神秘兮兮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要发誓不跟其他人说。”现场一下紧张起来,我们被葛平的话语吸引住,以为葛平有什么超能力,可以变出这么多钱,大家都纷纷发誓绝对不跟任何人说。
葛平等我们发完誓,镇定地说:“我从家里偷的钱。”
原来如此。当时我对偷这个字的概念很模糊,从小爸妈和老师都教育我们不能偷别人家东西,这是不道德的。但是偷自己家的东西,可能没什么大不了吧?反正都是自己家的钱。
葛平说完叫我们帮忙撕干脆面包装袋,一个帮派成员突然大叫起来:“看,‘及时雨’宋江!”我们都围过去看,“及时雨”宋江可是108张水浒卡位列第一的英雄,这在市面上非常罕见。张兵也异常兴奋。我们继续撕干脆面,葛平带来的 20包干脆面里,我们不仅抽到了宋江,还抽到了位列第四的“入云龙”公孙胜。今天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葛平仰着头,一脸得意的神情。
张兵把抽到的这几张英雄卡在手里搓了搓,然后对葛平说:“你可以加入我们区公所帮了,以后一起集卡。”葛平露出笑容,这种荣耀是跟加入什么少年队友不能比的。葛平就用从家里偷来的10块钱买了20包小当家干脆面,成为了我们帮派的重要成员。
3
刚加入的前几天,葛平的表现非常亮眼,每天都会拿出十块钱买干脆面收集英雄卡。以至于那段时间吃干脆面都吃腻了,最后谁也不吃干脆面,一撕开把卡取出来之后,剩下的干脆面就直接给扔了。张兵觉得有点可惜,叫我们把不吃的干脆面全给低年级的学生,以此壮大我们的队伍。张兵不愧是我们老大,很会资源优化利用,一些嘴馋又没有零花钱的一、二年级学生,天天都跟着我们屁股后面溜,成为我们帮派的预备成员。
那段时间,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所有男生讨论的话题全是水浒英雄卡。校长很想阻止这件事情,但是学校小卖部都是一些教师家属开的。如果禁止学生买干脆面,无疑是不给老师面子。总之,因为水浒英雄卡,小卖部的生意翻了几番,甚至,像其他诸如牛板筋、咪咪虾条等热门零食都无人问津了。男生三五成群,都把零花钱投入到集卡上来。
因为葛平的加入,我们的集卡进度可谓直线上升,一下子就收集到了六十几张。但是好景不长,一个多星期之后,葛平跟我们说,他现在偷不到家里的钱了,他爸妈把钱放在了更隐秘的地方。葛平还说:“我还被我爸狠狠地揍了一顿。”
但是,没有人在乎葛平是否挨打,不能给帮派提供价值,在帮派就没有价值,张兵装作一副老成的样子,指着我,对葛平说:“你要知道,你是供销社的人,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是不会让你加入我们的。”张兵的话,葛平肯定是心领神会。他发现他想在帮派立住脚,只有源源不断地提供钱。
没过几天,葛平又开始给帮派供给干脆面,这让我大吃一惊。我问葛平:“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葛平避而不答。我连着追问了好几遍,葛平才说:“我是偷啤酒瓶卖,换回来的钱。”我们镇的男人都爱喝山城啤酒,山城啤酒一箱24瓶,箱子是塑料做的,非常结实。镇上的商家为了节约门市的空间,一般会把收回的空瓶放在箱子,重叠在一起,可达两米多高,就堆在卷闸门旁边。瓶子被卡在箱子里,很难被偷出来,加上啤酒瓶是玻璃做的,只要一响动,睡在卷闸门里的人肯定能听得到声音。为此,很少有小偷冒这个险,偷空酒瓶换钱。我不信,继续追问:“你是怎么偷出来的?”葛平这时候又露出加入帮派的那种得意之笑:“我晚上等那这些门市关门睡觉之后,用打火机把啤酒箱烤焦,然后顺出来的。”我惊叹于葛平的足智多谋,居然可以想到这么巧妙的方法,能够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啤酒瓶偷走卖钱。
因为这样,葛平又恢复了在我们帮派的地位。
一个啤酒瓶五毛钱,要偷20个啤酒瓶才有10块钱。葛平双手加起来最多能夹五个,为了提高效率、一次性多偷一些啤酒瓶。葛平非常大方地把偷啤酒瓶的诀窍告诉了我们,让我们组成一个团队,以接力的方式快速又果断地偷走一箱子啤酒瓶。后来,张兵嫌20个啤酒瓶还是太少了,在葛平的带领下,我们有时候一次性偷走几箱啤酒瓶,肆无忌惮。这让我们上了瘾,那些卡片好像有一种魔力,驱使着我们全力以赴,只为第一个完成集卡任务,为帮派收获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我们得意忘形,以为有了一条源源不断的来钱渠道。我们在这一家店铺偷完啤酒瓶,转手就卖给其他收购啤酒瓶的店铺,然后再找一家小卖部买干脆面。每当我们拿着几十块钱去买干脆面的时候,一些店主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些小孩儿哪来的那么多钱?虽然他们怀疑这些钱财来路不明,但是从来不会去向家长告状——无非就是想多赚点钱。
可能是我们太猖狂的原因,没过几天,这些开门市的老板就发现空啤酒瓶被偷的情况,于是加大了监控力度。在每个放有啤酒箱的位置拴上一只看门狗。只要一靠近,狗就会大叫。那段时间,啤酒瓶不翼而飞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小镇,我们都不敢造次,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偷啤酒瓶了,太容易暴露。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葛平当然知道一旦不能偷啤酒瓶换钱,他在区公所帮的位置又会难保,张兵肯定会刁难他。实际上,就出钱这件事,葛平比我们当中任何人都要多,我不知道张兵为何要难为他,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供销社帮的原因?但他是我们的老大,有绝对的威望,我们只有服从。另外,我也不知道为何在这样刁难的情况下,葛平还要继续留在帮派,这都是十一岁的我想不明白的。
4
偷啤酒瓶的财路被堵死之后,葛平又发明了新招:以前偷出来的啤酒瓶先是要拿到收购处换成钱,然后用钱去买干脆面,既然这样,何不直接偷干脆面?我们镇上最大的百货店铺是罗家店铺,其他店铺的干脆面都是整齐地摆放在货架上,你想要几包,店主就给你拿几包。但是罗家店铺不一样,它所有的小吃零食都摆放在一个硕大的圆形簸箕里面,你想要什么,直接去挑选。挑选完之后去门口付款就可以。葛平说,我们就找罗家店铺下手。他给出的计划步骤是:四个人一同去买干脆面,都站在簸箕周围,把他围个密不透风,他把一包包干脆面藏在宽松的外套里面。然后手里攥一包干脆面,拿五毛钱去付款。这样,就可以用五毛钱买好几包干脆面。
这个计划得到了张兵的高度赞扬,直夸葛平有手段。我们按照葛平的方法,试了几次,都完美地成功了。可以说,我们为了集卡,用尽了一切手段。而其中,葛平的功劳最大,他教会了我们所有巧妙的偷窃方法。经过一两个月的努力,我们收集的水浒英雄卡已经达到九十几张,在小镇上无人能及。不过唯一遗憾的是,在前36位天罡英雄里,差了一张排名第三的“智多星”吴用。
“智多星”吴用这张卡非常罕见,我们镇只有一个人叫董鑫的人拥有这张卡,他以前也属于供销社帮,葛平认识,并介绍给我们,我们曾提出用三十块钱购买“智多星”吴用英雄卡。这个数额不小,但董鑫还是拒绝了,因为他从我们的竞争对手那里听说,只要拥有了“智多星”吴用,我们108张卡就集齐了。这只不过是对手散布的谣言,其实我们当时还差好几张。但是这成了董鑫抬高价格的筹码,他说至少一百块钱,不然不会卖给我们。
张兵非常生气,在天台大会上,他骂了几句董鑫:“这个家伙,居然敢敲诈我们,找机会我们好好收拾他一番。”听张兵的口气,他准备硬来,给董鑫一点教训。不过这被葛平打住了,他胸有成竹地说:“兵哥,要不我把他那张卡偷过来?”张兵眼前一亮,这才想起葛平的拿手绝活。“那太好了,不过,董鑫一直把英雄卡放在家里,你怎么偷得了?”“这还不简单,”葛平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上次去他家说买他卡的时候,我看见他放卡的位置,就在第一个抽屉里面,我可以悄悄爬进去拿过来。”董鑫他家住的是筒子楼,一进门本来是一个客厅,但是被布幔隔成了两部分,前面的部分就是董鑫的个人小卧室。也就是说,只要董鑫家门开着,前面没有人,就可以爬进去把卡偷出来。
张兵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拍拍葛平的肩膀说:“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给我说,我罩着你。”偷卡选择在星期六的下午一点。我们估计这个时候董鑫一家肯定在客厅吃饭。我跟葛平配合,我先去走廊上来回走了一圈,顺便朝着董鑫家里瞟了几眼,发现董鑫一家人的确在吃午饭,还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我回来告诉葛平,可以行动了。葛平不愧是老手,他把鞋子脱了,跪在地上,像一只拱起脊椎的猫,小心翼翼地往董鑫家里爬。我当时提心吊胆,生怕被发现,因为我从来没偷过东西,没有任何经验。葛平顺利地爬进去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悄悄地过去,我焦急地等待着。见他这么久都没出来,心里还盘算着被抓到之后怎么跑路。不过,就在我惴惴不安的时候,葛平一脸镇静地爬出来了,他把卡含在嘴里,像是一只野兽吊着食物,不动声色地往我这边爬。我喜出望外,赶紧把鞋子给他准备好。这次偷卡有惊无险,我们顺利地从董鑫手中偷到了“智多星”吴用的英雄卡,飞快地朝区公所天台跑去。
得到消息,张兵高兴万分,给葛平递了一支烟,葛平说不会,张兵让他先拿着,教他抽烟。这个举动让我们都觉得吃惊,在我们帮派,除了张兵,还没人学会抽烟。张兵给葛平点完烟,说:“你比‘智多星’吴用还有聪明。哦,不对,你还是‘鼓上骚时迁’,手脚真灵活!”葛平这次比以往笑得都开心。我们在天台上欢呼雀跃,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根据我们集卡的经验,再买二十包干脆面,基本就能收集到余下的这几张卡。这个任务依然交给了葛平,还是去罗家店铺偷干脆面。不过,一向耿直的葛平今天犹豫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对张兵说:“兵哥,偷干脆面可以,但是我有个请求,想兵哥帮我忙。”“什么事直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张兵豪气地说,他学黑社会的语气特别逼真。“我想打付星,”葛平咬牙切齿地说,“谁叫他以前看不起我的,我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我看见仇恨像一团火在他眼睛里蔓延,他握紧拳头,脑海里好像早已有了血洗耻辱的计划。他之所以对我们帮派如此忠心耿耿,原来是为了报仇。
供销社帮本来已经瓦解了,付星虽然是个大块头,但是势单力薄,要打他还是容易。张兵爽快地答应了,“行,你是我的好兄弟,我们区公所帮都会替你出头的。等我们把卡集齐了就好好地去教训他一次。”我们都围着葛平,让他感受到了兄弟的温暖,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有一点,不能让他知道是我打的。”他知道自己家还在供销社住,如果被付星的父母知道后,就会来找他父母说理,让父母蒙羞,他爸爸一定会殴打他发泄。
张兵想了一下,说:“行,本来我们不搞偷袭的,为了你,就替你出一次头。”张兵介绍了殴打付星的计划:我们埋伏在付星每次晚上回家的路上,先是朝着他撒一把沙,等他眼睛进入沙子看不见的时候,用黑色塑料袋把他头蒙住,然后冲上去对着他一顿乱打。我们让葛平打头阵,好好地发泄一下。葛平听了很满足,特别兴奋,连连点头说:“那我现在就去偷,赶紧集齐,我早就想打这个大胖子了。”葛平如此急迫,我觉得之前肯定受到过付星很多的侮辱。
说干就干,葛平带着三个帮派成员一起前往罗家店铺,按照老方法,分几次,准备偷个十几包干脆面。我跟张兵准备武器,筹划着殴打付星的计划。我们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悦里。那时候能够集齐108张英雄卡可是无与伦比的荣耀,这必将惊动整个北井镇。我们就只差一步就能够成为全镇的焦点。
我们在天台,一起打打闹闹,等着葛平凯旋。区公所行政楼是全镇最高的建筑,可以俯瞰整个北井镇,供销社商场就在不远处,破产之后,十分惨淡,顾客都被街上其他私人百货店瓜分了,像是一个弃子,再也无人问津。供销社那些员工,都得到一笔补偿,暂时都没工作,经常出没于镇上的麻将馆,打发时间。再往前,就是罗家店铺,供销社倒闭之后,罗家店铺成为镇上的翘楚,生意越发红火。
等了两三个小时,迟迟不见葛平的踪影。我们也玩累了,天黑了,张兵让我们各自先回家,吃完饭再去找葛平。我刚一到家,我妈就把我拉到一边,说:“你是不是经常跟葛平一起玩?”我说:“他是我同桌。”我妈板着脸,“跟你说,以后不准你跟他一起玩了,他今天到罗家店铺偷东西被抓到了,老罗把他扭送到了葛平他爸跟前。”我心里一惊!没想到从未失手的葛平居然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了!我赶紧往葛平家里跑,我妈顺势教训我:“你去看看他爸爸是怎么打他的,你给我记住了,千万别当个小偷。”
葛平家住三楼,我刚上楼就听到了葛平被打的凄惨叫声。等我跑到三楼,看到好多大人围在门外,敲打着门窗,“葛师傅,孩子还小,就原谅他一次”、“葛师傅,你这样会把孩子打坏的。”供销社的邻居都劝阻着葛平的老爸。我窜进人群,趴在窗户上,看见葛平被他爸的皮带抽得哇哇大叫,用手不停地摸着伤口。葛师傅面目狰狞,气得满脸通红,好像殴打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一个畜生。“老子怎么又生了你这个兔崽子!这是第几次了!我在北井镇的脸都给你丢光了!”葛师傅喘了一口气,又骂道:“老子今天非得把你打死不可。”说完接着抽打。我看着皮开肉绽的葛平,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我觉得葛平之所以会被抓到,跟我也有莫大的关系。葛平他妈看不下去了,冲过去阻止葛师傅,两个人在屋里扭打起来。“你要把平儿打死,那你先把我打死。”他妈歇斯底里地吼叫。到底还是男人的力气大,一阵扭打之后,葛师傅一把把葛平的妈妈推倒在地,但是没有继续抽打葛平,而是翻箱倒柜,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最后,从柜子里掏出一包老鼠药。蜷缩在地上的葛平被葛师傅揪起来,悬在空中,葛师傅用另一只手把老鼠药狠狠地往葛平嘴里塞,“今天老子就跟你同归于尽,你先死了,我再自己死。”葛师傅简直是一个魔鬼,好像今天不弄死一个人誓不甘休。我吓得魂不守舍,葛平挣扎的脸让我惊恐万分。外面的邻居发现要出人命了,几个壮实的男人合在一起,把门给撞开了,一窝人冲了进去,葛师傅被众人拉住,老鼠药也被夺了过来。葛平嘴里吐着白沫,用手按着喉咙,想把嘴里的老鼠药给呕吐出来。几个大人见状,把葛平抱起,送往医院,出门的那一刻,我确定葛平看见了我,此时的他脸色惨白,痉挛抽动,早已无力说话。屋内,葛平他爸依旧咆哮着,他妈摊在地上,大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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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平最后抢救无效,死了。这件事传遍了整个北井镇,所有的家长都禁止自己的孩子收集水浒英雄卡了。我们的区公所帮自然也解散了,还差最后几张,我们就可以集齐108将,但已经没人会去做这件事了。解散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把所有的英雄卡一把火烧掉了,这些梁山好汉就这样化为灰烬。
在镇上,我经常看见付星,曾经供销社帮的老大,那个葛平一直想报复的人。他因为看不起葛平老爸是个小小的司机,把葛平排斥在供销社帮的门外。我也经常看见张兵,大家都很有默契,从不谈论葛平,好像从未发生过这件事一样。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