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陈原


文/杨飞飞

 

我们是一对普通的、爱得辛苦的男女,即使不断从对方身上收获伤害也不愿放开彼此。


01 

隔壁的那对情侣终于搬走了。

说“终于”,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好,事实上,他们都是很不错的人,在狭窄的走廊上遇见的时候,总会客气地打招呼;做饭或洗漱的时间有冲撞的话,即使并不明说,下一次也会暗暗调整。我们都是那种有着合租自觉的人,虽然生疏,但都在小心翼翼地努力着,尽量不给对方造成困扰。

总之,跟另一个房间里住的那位每天厮杀到半夜、分贝超高、脏话连篇的游戏主播相比,他们确实是很合格的室友。

这是个两居的房子,客厅被中介打了隔断。在房价和租金飞涨的北京,公共空间是件奢侈的事,我听过一种说法,说年轻人的孤独,是从失去客厅开始的。

他们失去的客厅正是我现在的房间,因为是客厅,意外地宽敞,光线也尤其明亮,还带一个大阳台。我非常满意。

我对那对情侣的微词在于,他们似乎是一对情绪特别丰沛的男女,并且面临着许多现实的问题,这从他们频繁发生的激烈争吵就可以看出,那种激烈并不是撕扯和对骂,更类似爱情剧中“明明相爱却互相伤害”的夸张桥段。

我无意偷听他人隐私,但鉴于房子的隔音以及情侣中女生让人无法忽略的哭声,我实在很难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争吵的话题大多关于两人的未来,女生常会边哭边控诉说:“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走下去。”

我刚搬来的时候曾和女生有过简单的交流,那时候她男朋友还没有搬进来。她长相出众,身材高挑,在某家互联网公司做BD,有一个在外地创业失败的男朋友。

再后来,她男朋友也搬了进来。

女生在吵架时的哭诉很有感染力,常常让我也觉得同情惋惜,因为在我的想象里,她那种条件的女生,确实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不用这样委屈自己。

争吵这件事对我不无影响,但尚不算打扰,真正让我觉得烦恼的,是他们每次吵架后,当晚都一定会有一场异常激烈的性爱,女生感染力极强的声音从哭诉慢慢变成呻吟,好像在唱歌剧一般,透过隔音并不理想的隔断墙,清晰地传了过来。又因为早前有过争吵,他们在投入时像是要补偿和报复似的,异常地富有感情,让我完全无法忽略。

用性爱来解决争吵,然后重归于好,好像无事发生,是我听过的另一个理论。但或许,他们不过是尘世中一对普通的、爱得辛苦的男女,即使不断从对方身上收获伤害也不愿放开彼此。这样一想,我又有些感动。

在和这对情侣合住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极力忍耐着这件事,从未对他们有过直接或委婉的提醒,除了这件事本身赧于出口,我内向又懒洋洋的性格也是原因之一。

某些办法——比如早早入睡——倒是可以巧妙地避免它,但这个方案于我不通,因为每天凌晨1点,我都要和我在美国念书的女朋友星子通话,每天。

星子去纽约已经三年,一直很忙,每天只能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和我通半个小时电话。渐渐地,北京时间凌晨一点的约定就贯彻了下来。

我们是大学同学,学的建筑设计,毕业后她选择出国,我则来到北京,进了一家建筑事务所,从建筑实习生做起,到现在也只是个小小的建筑师,完全没有到可以负责项目的地步。

我本以为,她出国后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分手,但我们居然这样坚持了三年,我想这主要是星子的功劳,我这种性格,只要对方不说分手,我就绝不会动,就像最初,也是星子问要不要在一起,我因为没有什么异议便答应了。

她每年回来一次,时间不定;我每年飞一次纽约,都在十一,和年假连在一起。每次请假的时候,知情的同事会打趣说“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这样不轻不重的玩笑我并不介意,他们说得没错,这确实就是我性生活的频率。

有时候听着隔壁那对情侣的动静,我会想自己和星子跟他们真是很不一样,我们那么不常见,在做那件事的时候,却并没有过分激烈的感觉,那种强烈的“我要你”的欲望在彼此身上都没有出现。

当然,过程仍然是和谐和愉快的,对我来说,身体本能被久违地唤醒,多少带着点激动;至于星子,我总感觉是熟练所致。

我觉得星子在国外有其他的伴侣。

我没有问过,也不会问,因为就算是我也不会指责她。同样的,如果我有了新的人,星子大概也会装作毫不在意。

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有一次和她通话的时候,隔壁女生的呻吟好像突然开了外放一样,清楚地传了过来,把我吓了一跳。我确信电话那边的星子听到了,因为她明显停顿了一下,但她很快掩饰了过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轻松如常地和我说了几句关于作业的事,然后比平时更快地挂掉了电话,贴心得好像怕打扰我。

我也不想解释,这当然还是因为我懒洋洋的性格。但另一方面,也是我的贴心,我想,如果她真的在美国有新伴侣,知道我在国内没有枯等,大概会更加释然又没有负担。

和隔壁那对鲜活又真实的男女相比,我们真是一对假情假意的情侣。

 

02

隔壁情侣搬走后的当周,就来了两三波看房的人,中介这种趋利机构是不可能放任房子空着的。我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祈祷新来的邻居不要过分聒噪,也最好别再是甜腻的情侣。

没过几天,就有系统短信提示我,隔壁搬进了新住户,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但跟我没什么关系,都是一墙之隔的陌生人罢了。

新室友很快通过中介加入到群里,说是群,其实不过是一个方便平摊水电费,以及告知谁的快递和外卖到了的地方,平时是根本不会有人说话的。不过,之前那对情侣还在这住的时候,倒是在群里爆发过一次争吵,情侣中的男生在群里发了长长的一大段,不点名地斥责那位游戏主播没有冲干净厕所,以及吃过的泡面碗堆在水槽里几天不洗以致于都长虫了。他发完之后,大家都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认领,但当天晚上,厕所和水槽都不动声色地恢复了整洁。

有时候不得不感叹,现代人的生活默契,有一种即将爆破却又装死的平静。

新来的室友有名有姓,叫陈原,她在进群的第一时间便自报了家门,让大家多多关照。这让我略感惊奇,因为搬来这个房子后,我完全不知道我的各位室友叫什么,我们默契地没有主动告知,也没有莽撞地主动询问。出于必要,我们也私下加了彼此,但这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我根据他们的微信名给他们标好备注,分别是“室友一柠檬精”“室友一男朋友教父”“室友二嘉嘉”。

新来的这位申请好友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把她备注成“隔壁的陈原”。

通过之后,她很快跟我打了招呼,仍是盛情的样子,文字里有很多“哈”“哦”“啦”这种夸张的语气词。我不知道她是本性活泼,还是不清楚合租的不成文法则,又或是仍然抱着“住在一起就是缘分,大家要做好朋友”的天真想法。但没关系,等经历过几次冷漠的对待,她的热情就会消散。

我简单客套了两句,告诉她我叫阿莫,一个跟我本名没什么关系的名字。在我发了一个表情,暗示我们不用再往下聊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点开了她的头像——一幢红色的房子,然后进入了她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公开了半年,最新的一条是当天早些时候发的,九宫格,她去了一家别致的温泉酒店,有一些酒店的照片,以及一张她自己的背影照,只隐隐看得出身形和轮廓。

也许是职业习惯使然,我看人第一眼多看身形,它像一栋建筑的外部构造,决定了它最重要的呈现。从陈原的背影来看,她应该是个好看的姑娘,但大概只限于那种普通的好看,不到惊艳的程度。

真正让我惊讶的,是她去的那家酒店,那是我们建筑事务所的作品,前年完工的,还拿了大奖。虽然它拿奖的时候,我才刚进事务所一年,它本质上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毕竟是我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因此这个巧合还是让我有些咋舌。而且,如果将陈原发的第一张照片无限放大,可以在园林那面墙上的某个地方发现我的名字,排在我们团队所有人后面。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和这个叫陈原的女孩有了一点联系,并且不是强行的。这种连接让我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它会在我和她之间生发出什么事来。

没有客厅这件事,导致的最直观的结果就是,室友之间碰面的概率极低,大家上班下班的时间都不一致,回来之后也都直接窝回自己的房间,即使要上厕所或用厨房,也会事先在房间里探听一下外面的情况,确定没有水流等其他代表有人正在使用的声音之后,才会开门出去,以避免迎头撞上的尴尬。

因此,陈原来了半个月,我还没有见过她。

但是,我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入侵”。

她用的沐浴露和洗发液都是樱花味的,只要在她之后步入洗手间,里面弥漫的就全是这个味道;马桶盖旁边有一罐用了一半的迪奥香水,大概是弃用后被拿来当了空气清新剂;镜子旁边的墙上粘了一排新的挂钩,上面依次放了皮筋、浴球、夸张的兔子发带等;还有厨房,她似乎特别爱喝一种日本产的果酒饮料,冰箱里列了一排,并且随时补充;还有,她喜欢花,最喜欢的是应该是百合,厨房的地板上常常出现百合修剪后的残枝,再隔几天,开败的百合便会整株整株出现在垃圾桶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这些,一切都毫不刻意,这些细节几乎是自己走到我面前来的,让我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好像有个人把她的生活不完全地展露在了你面前,这种不完全像一把未满的弓,把她对你的吸引力次第拉大。

我想,可能因为之前我是最后一个搬进来的,在我住进来时,其他室友摆放在公共区域的东西就已经在那里了,所以我对此并没有感觉。可是陈原搬进来之后,开始以新人的姿态往公共区域里填充自己的东西,这些从无到有的新变化如此明显,以至于我无法不注意到它们。

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打动了我的心。

陈原搬进来的第一个周末,她突然给我发了好几条语音,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有些害怕,以至于不敢点开它们,而是选择了长按,把它转换成了文字。我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好像她原来是个物件似的,注入声音后就活了,我可能害怕活起来的她太好或者太坏,总之与我把她当成物件时不尽相同。

从转换的文字来看,她的普通话应该十分标准,她拜托我帮她收一个快递,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原因,大概是她在外面一时赶不回来,可物件又是组装的桌椅,如果让快递员送到代收点的话,她自己一个人是绝对没办法再搬上楼的。

她给我发语音的时候是中午,我本来打算下去吃饭,一时间居然没了胃口,下决心在家里帮她等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但回复时说的却是:“我一会儿要出门,如果快递来的时候我在家,我就帮你收。或者你问问嘉嘉,她也在家。”

她很快回复了谢谢,随后那边一直是“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状态,时有时无的,好像在打打删删,居然弄得我有些紧张。

终于,对话框里又跳出一句话,她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比较亲近,所以就拜托你啦。”

她又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然后悄无声息了下来。

我看着手机,有一种在一场特别无聊的比赛中赢了的感觉,虽然无聊,对手也称不上对手,但赢了之后的感觉仍然很好。

她的快递很快到了,很大的一件,确实很沉,而且因为一路的颠簸,包装的纸箱已经破损得很厉害,露出了里面白色的木板,我看了看包装盒上的图案,发现是一个移动的床上书桌,需要自己组装。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可能坏了,要么就是被一些其他什么东西支配了,我居然直接拆开了包装盒,把那些木板和螺丝一一铺在地上,然后在狭窄的走廊上心无旁骛地组装了起来。

这对一个建筑系的学生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工作,我只用了十几分钟便把它装好了,我在地板上试了试,滚轮和连接处都没有问题,我有些满意。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惊觉,我做一件多么越界的事,这根本不是我的东西,它属于一个我连照面都没有打过的女孩。

清醒过来之后,我手忙脚乱地把刚刚组装好的桌子进行了拆解,重新装回快递盒里,封好了开口。在我决定赶紧离开的时候,我发现玄关鞋柜的角落里,有一颗遗落的长条螺丝,大概是拆的时候滚下来的,我疏忽了,没有把它装回工具包里。

我想了想,把那颗螺丝捡了起来,揣进了兜里。

那天晚上,陈原回来得很晚,她回来之后,很快开始兴致勃勃地拆快递,我在屋里听见她摆弄木板和螺丝刀的声音,动静很大。

她在这方面应该没什么天赋,一个人在外面捣鼓了很久,拆拆装装反复了许多次,中间甚至打开了教学视频,一个粗犷的、没有什么感情的男声一直在指导她,好几遍下来之后,我甚至觉得那个声音也无奈了起来。

大概过了十二点,外面终于传来了一声摔东西的声音,就是那种已经烦躁得不行了手边有什么就扔什么的声音,我猜可能是螺丝刀。

我看着我桌上的那颗长条螺丝,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03 

那天晚上,我跟星子像往常一样通着电话,不知道说起什么,她突然有些忧心忡忡地劝我:“阿莫,你应该多认识新的人,我又不在你身边。”

可能是因为我太少跟她讲述我的生活,我的工作,以及出现在我生活和工作里的人,所以她想好意劝慰,但我还是不禁多想了起来,我觉得她可能在谋划分手这件事,让我认识新的人是她预谋的第一步。只要我爱上了新的人,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我也是,那我们分手吧”。

只有一个人背负背叛爱情的罪名,道德的天平就倾斜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愿意顺从她,让她感到轻松。于是我回答道:“当然,一直都有。”

那一刻,我真实地对我们的关系感到了厌恶,我们无法对对方坦承,隔着一层透明的窗户纸看着对方的表演,谁也不肯捅破。我们为什么不分手算了?这样为了坚持而坚持,真的有意义吗?我们究竟想要从彼此身上得到什么?

我没有把这些话跟星子说,星子也没有说什么,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在谈话变得无聊之前,我就已经泛出了困意,我准备跟她说晚安,然后结束这如常的一天。这时候,星子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听!”

“听什么?”我说。

“你在放《Asleep》?”她接着说,情绪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激动。

我没再回话,星子也好像屏住了呼吸,周围一下彻底安静下来,我努力在沉默的夜里探寻着星子所说的声音,好像一台收集信号的雷达,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发现歌声是从隔壁陈原的房间里传来的。在屏蔽掉一切外部的干扰之后,这歌声是如此清晰,我疑惑自己为什么刚才没有发现,反而是电话那头正处在嘈闹午后的星子,比我更快地捕捉到了。

陈原还没有睡。

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也许我和星子的通话也透过不甚厚实的墙壁传到了陈原那边,她也像我当初对那对情侣一样感到了为难,于是把音乐打开,温柔地掩盖了无法避免的恋人絮语。

当然,这只是我胡乱的猜测。

星子说:“你喜欢这首歌,睡觉前总放的。”语气流露出一些失落。

她大概是又误会了,以为我身边还躺着什么其他人吧,那首我喜欢的《Asleep》是另一个人在放着。

我仍然没有解释,也许,我恶毒地想要折磨她。

星子久久地不肯放下电话,那次听到隔壁女生呻吟声的时候,她毫无所动愉快地接受甚至鼓励了我,现在一首轻轻柔柔的歌却好像把她打败了。可能,与单纯的性爱相比,她更无法接受我陷入一种和其他人听着歌相拥入睡的日常里,这种岁月静好的平和对她的杀伤力更大。

我终于还是不忍心,告诉她:“是隔壁的室友,她每天都睡得很晚。”

陈原确实每天都睡得很晚,因为晚睡的人才知道对方晚睡,而我是晚睡的人。每天我和星子打完电话,她的房间里还时不时会传来动静,有时是噼里啪啦的打字声,有时是穿着拖鞋来回走动的声音,有时是开门出来上厕所。

但她似乎又不像我,因为常年的加班,第二天可以磨到中午才出门,也不像我们那位共同的游戏主播室友,可以昼夜颠倒,白天窝在家里睡大觉。她是那种需要在早上七点去挤地铁的最普通的上班族,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也许,有些人只需要很少的睡眠就能精力旺盛,真让人羡慕。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陷入了一场无聊的比赛里,挂了电话后,我坚持着不肯入睡,我想知道在晚睡这件事上,我和陈原谁会赢。

我输了。在不知道是三点还是四点的时候,我伴着陈原放的那首歌睡着了,那首歌就像它的歌名一样,再一次,以后还将无数次地成为我的安眠药。

这首歌,是温泉酒店后的另一个巧合吗?但我想,即使不是,我也在心里把它和某种叫做命运的东西绑到了一起。

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陈原。

但在那晚之后,又隔了一个礼拜,我才第一次见到陈原。她出差了,那是一个临时的外派,她在去机场的路上给我发了微信,委托我帮一个奇怪的忙。

她说:“我的好朋友给我订了个蛋糕,晚上会送到,你能帮我吃了吗?”

她发的还是语音,这一次我点开了,她的声音很清亮,带一点疲惫,但并没有我想象的那种活泼,因为我本以为她会有着某种幼稚的热情,或是某种傻白甜的天真。

她说这个请求时,语气很自然,好像我们已经是熟到不行的朋友。我开始相信她说的“我觉得你比较亲近”不是一句客套话,虽然我不知道她这种完全错误的印象是怎么得来的。

我没有跟她说我要加班,回复她说好。我觉得我和她之间的牵连越来越有意思了,换作以前,换作是其他人,我一定会觉得这样的请求非常无礼。而且,我实在十分讨厌甜食。

晚上七点钟,当大家像往常一样在群里讨论要点什么外卖的时候,我把自己撇了出来,我说:“抱歉,我今天有点事,要先走。”

几乎是在我踏进家门的下一刻,陈原的蛋糕就送到了,很大的一个,包在一个银色和红色的盒子里。

我把蛋糕抱回自己房间,摆在桌上,看着它的时候,我有一种久违的感觉,类似小时候拆礼物前的兴奋,只不过小时候期待的是里面的礼物是什么,而现在,在被完全剧透的情况下,我期待着一些别的。

蛋糕很漂亮,顶上是一个巧克力做的皇冠,皇冠的身围上写了一句话:好好吃饭好好睡。

我想不出来谁会这么说话。

我给她拍了张蛋糕的照片,问她:“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

直到11点多的时候,她才给我发来一条消息,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说:“谢谢你,蛋糕好吃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不知道要拿冰箱里那个蛋糕怎么办,我讨厌一切甜腻的东西,包括有着甜丝丝笑容和语气的女生。我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个不知道算是她欠我人情还是我欠她人情的要求,为的好像只是能跟她多一点交集。

我感到可怕,因为我的表现,好像一个初陷爱恋的少年,笨拙地制造着与另一个人的所谓“牵绊”,刻意地把一切巧合都美化成所谓“缘分”,这太幼稚了,更是我长久以来所鄙视的。

况且,我连对方的样子都不知道,我几乎是迷恋上了一个虚幻的人。

我说:“祝你生日快乐,吃了你的蛋糕,送你个礼物吧。”

在她客气地回绝之前,我把礼物发给了她,是那枚被我收起来的长条螺丝。

我说:“我在鞋柜下面发现的,应该是你的。”

 

04 

陈原回来之前,我把那个蛋糕扔掉了,我不想勉强自己,况且那个蛋糕的意义,并不在食用。我延续了我的虚伪,或者说,我延续了我的真实。

那一周,我和星子的通话第一次断了,是她自己提的,她说有一个重要的考试要准备。我像接受我们之间的一切一样接受了它。

然后,我发现自己开始思念陈原,我反复拉着我和她的对话框,试图和她说些什么,但我和她之间唯一共通的目前就只有这个没有客厅的房子,我们真正共享的就只有一条狭窄的走廊,以及不到10平的厨房和卫生间。我倒是希望发生些水管爆裂,水流漫进她的房间,突然停电要她分摊电费,或者有送上门的她的快递之类的事,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苦等她的归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在她回来的第一时间打开房门,假装和她在走廊相遇,我需要把她的脸和我心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对上,我需要我疯长的不知为何的感情落到一个确实的人身上。

她的樱花味的洗发露和沐浴露,她的用了一半的迪奥香水,她的缠着断发的黑色皮筋,她的放在冰箱里的蜜桃味果酒,她的被丢弃在垃圾桶里一直没有扔掉的枯百合……我每天被这些东西环绕着,真切地觉得自己被围剿了,关于她的一切都在绞杀我。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完蛋。

我之前人生里的一切,都透着漫不经心,包括工作,包括爱情,包括性爱。可现在,我被一种如此强烈和迫切的情感裹挟着,几乎要失去自我,我对自己感到些许可悲,些许哭笑不得。

她回来的那天,是周六的下午。开门的动静声传来时,我正在卸一幅中介装裱在墙上的印刷画,它毫无品味,完全越过了我的审美底线。我放下了手中的活儿,飞快地打开房门,沿走廊钻进了厨房,我已经想好,只要她一进门,我就从厨房探出头来,迎上这位我素未谋面的室友,然后假装漫不经心地说:“你回来了!”我要看清她的脸,但要注意不能盯着她不放。

是的,我“设计”了我们的第一次会面。

房门打开的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我有些熟悉她的轮廓,她一边拔门孔里的钥匙,一边抬起头来,和我的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她的眼睛瞬间就露出了笑意,那点笑意驱散了原本锁在她眼角周围的疲乏,她原本黯淡的脸好像焕然新生了一样,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就是陈原,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因为自带了惯性,因此撞上我的时候,尤其地让我感到冲击。

我还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她的身后突然冷不丁地又冒出一个人来,我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

是星子。

陈原和星子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我面前,双双立在这所没有客厅的房子门口。

“阿莫!”星子喊了我一声,把门又推开了些,露出了脚边巨大的行李箱。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原,她脸上依然挂着笑意,好像在为什么高兴一样,那种高兴里透着一丝理解,以及一丝看到完美大结局的欣慰。

我有一种整个房子在坍塌的感觉,陈原也好像幻化成了碎片,升腾起来,消失在了空中。

我把星子带进了我的房间,门刚合上,她就抱住了我。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有考试吗?”我问她。

“我想你了。”她用脑袋蹭了蹭我的下巴,这个动作让我感到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确实带着真切的情感。

“你怎么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问道。

“你说我回来好不好?和你一样,找个建筑事务所的工作,也许,就去你现在这家。”她说完,突然哭了,在我怀里一耸一耸的。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等她哭完了,便安排她先在我床上睡一觉。

星子突如其来的爱情至上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可我太了解她了,如果国外的交往顺利,她是不会想要回来的,毕竟,她去美国就是为了留在那里,而留在那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和一个当地人结合。我从来都知道有那样一个人存在,也许叫Adam,或是Michael,或是别的什么。也许是那个男孩叫她失望了吧,她的计划失败,她在无望中选择回到我身边,因为即使是后备的选择,我也如此稳定和让人安心,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开的,她就是那种一定会给自己留后路的人。

我对一切心知肚明,也对一切毫不介意。

睡梦中的她有些像孩子,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戳穿她的。

可是,我知道——也许她也感觉到了,所以才会着急回来——自己已经不稳定了,我的心神动摇,为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

这时候,厨房里传来动静,没多久,微波炉发出一声加热完成的“叮”声。应该是陈原,也许,她还没有来得及吃午饭。

我犹疑了一下,起身拿过那枚长条螺丝,走出了房间。

来到厨房门口,陈原正背对着我站在水台前,似乎在吃着什么,旁边放着一罐打开的蜜桃果酒。那个背影,跟她朋友圈里那张很像,只是这次,她绑了高高的马尾,用的是她挂在卫生间挂钩上的黑色皮筋。

我轻轻咳了一声,算是示意。她很快回过头来,擦了擦嘴角的番茄酱,有瞬间的不好意思。我瞟了一眼水台上的东西,是一份装在塑料餐盒里的意面,看着并不美味。

“你是阿莫吧?我是陈原,终于见面了。”她像刚刚进群时一样,热情地冲我打招呼,“之前拜托你帮了好多忙,真是谢谢。”

我再次看着她的脸,觉得她既真实又不真实。她的漂亮程度完全没有超乎我的预期,可当这样朴素的脸和樱花味的香水、带小钻的黑色皮筋、蜜桃味果酒,以及垃圾桶里枯得不行的百合一起出现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这种软乎乎的感觉刺激着我的鼻腔,让我差点哭出来。

“没什么,这给你的。”我朝她摊开手掌,露出那枚我偷来的长条螺丝。

“呀,”她叹了一声,接了过去,语气里透着惊喜,“我那天找了好久,桌子怎么都装不好,谢谢。”

我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什么,也许再跟她反馈一下那个我一口都没有尝的蛋糕的味道?可是除了甜,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我乱七八糟想着这些,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的时候,她突然主动开口问道:“那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对吗?我们在楼下碰见,一起坐电梯上来的。”

“嗯。”我猝不及防地点点头。

“好巧。”她又笑。

关于巧合,她知道什么呢。

“你等等,我有个东西给你。”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说完跑出厨房进了自己房间,然后很快重新出来,手里多了一个白色的盒子。

她把盒子递给我说:“一直让你帮忙也挺不好意思的,正好出差,就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本来还觉得不合适,不过你女朋友来了,应该能用上。”

我说:“是什么?”

“香薰蜡烛。”

确实是我不能理解也完全用不上的礼物,但我还是接了过来,说:“谢谢。”那个盒子被我抱在怀里,就好像几天前那个硕大的蛋糕一样,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也许,陈原这个人本身,就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失眠,挺严重的,所以去哪里都会买很多香薰。”她没头没脑地这么补充了一句,又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好像在为自己送了这么个不合适的礼物而辩解。

我一时有些吃惊,她睡得晚,原来是因为失眠吗?我突然理解了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身上那种一击即穿的脆弱感。睁着双眼到天光发白,应该是很恐怖的吧。

“失眠是什么感觉?”

“你不熬夜吗?”

“那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一定要说,就是消耗的感觉吧,在本该储备的时候,继续消耗,所以底子会越来越薄,最后就没有啦,化作青烟飞走啦。”她这样形容,说完哈哈大笑。

我难过起来。

那天晚上,星子洗完澡,点上了陈原送的香薰,是湖泊味的,然后她褪下衣服,裸身滑进了我的被窝里,像一条又湿又软的蜥蜴,攀上了我的身体。她那天非常地主动,少有的激烈,她的呻吟声在我身下此起披伏,让我想起之前那个女生的“歌剧”。

陈原就在一墙之隔的隔壁,我知道她此刻正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夜的安宁让耳朵前所未有的敏锐,她一定无法躲避。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无眠呢?是忍耐吧,在消耗中忍耐。

想到陈原,我感到绝望。也许,我真的想象过自己和她的开始。

星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身体也随之扭动,我看着她,真实地感到自己被强奸了。我想要上手捂住她的嘴,我不想她发出任何声音。

“你听!”我突然停下来,对星子说。

“什么?”星子迷迷糊糊的,继续攀住我,不肯放我走。

“是《Asleep》,听见了吗?”我恍然听到了无比熟悉的旋律,它穿过隔断的墙体,一点点渗透了过来,钻进我的耳朵。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星子似乎有些生气,推开我,侧过身去。

我翻身下床,来到阳台,隔开一切障碍后,我更加确信,那声音确实回响着,它幽幽地乘着夜色,从隔壁的陈原的房间里飘了过来。

 

Sing me to sleep

Sing me to sleep

I’m tired and I

I want to go to bed

Sing me to sleep

Sing me to sleep

And then leave me alone

Don’t try to wake me in the morning

Cause I will be gone

Don’t feel bad for me

I want you to know

Deep in the cell of my heart

I will feel so glad to go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欢迎添加。

作者


杨飞飞
杨飞飞  @杨飞飞er
我希望知道怎么表达,我希望能胜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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