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恐惧症


文/王大烨

 

我的大脑试图拒绝,脱口而出的却是“好啊,没问题”。


我是在宴会上发现了秦嘉。那是一场好友的婚宴,他提前邀请我,帮忙布置一些装饰品。工作之后,我对社交活动愈发厌倦,可捱不住朋友的盛情相邀(当然还有那五百块的彩礼花销),最终还是决定出席。到场之后,我寻觅良久,终于选定一个无人角落,盘腿嗑着瓜子,静静看着众人发呆。我喜欢也习惯这样做,缥缈的凝视不仅会让灵魂出窍,同时还能让人流变为丝织一般的长河:我幻化在这长河之中,终于不再烦闷与焦灼。

突然间,“砰”的一声炸响,搅碎了这曼妙的长河:我惊慌抬头,发现有个小孩不小心捏爆了气球。顿时,我感到全身战栗,鸡皮疙瘩蹦跳跃起,一种惊悚的思绪开始在我心头蔓延:是的,惊悚。倘若在我面前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用板砖出其不意将我敲晕,一种是不知何处的气球突然爆裂,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我在很小的时候便知道了其中“恐惧”:七八岁时,刚入校园的我看到同学们拥簇一团,对膨胀的气球揉捏敲打,便感觉心脏砰砰乱跳;不仅是气球,鞭炮、炸药、爆米花机,只要能出其不意发出响动的声音,不论强弱,都会让我莫名感到心悸。有次我向母亲哭诉了此种症状,正打牌的母亲不耐烦地把我推搡到一旁,告诉我小男孩怕这怕那,多试几次就好了。

我听进了母亲所说的话,跑到小卖铺买了七八个气球,尝试着用手捏爆。呲裂的响动让我感到心慌,于是我将气球放下,双手捂住耳朵,抬脚,瞄准方位:一声微弱的响动后,我睁开双眼,气球已然破裂,蔫成一条断带。我高兴得手舞足蹈,以为终于摆脱苦恼。可开学后再次看到同学们玩弄气球,恐惧的感觉依然萦绕心头。我逐渐明白,这种恐惧的根基来源于“突如其然”,而“突如其然”又恰好碰到一颗“敏感懦弱”的心。

“敏感懦弱”,虽然我不想承认这个词句,但它还是常驻在了我的生活中。为了摆脱它,我尝试过直视响动,不停地锻炼身体,在空旷的田野中大喊大叫。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地,在外人眼中我变得坚强、勇敢甚至是果断,但只有我内心知道我还是存在着一个致命的秘密:我害怕气球,害怕一个毫无威胁的气球;当它突然破裂,就会严重影响我的身心。

我怀揣这个秘密忧愁了数十年,直到今天,它再一次出现,且更为艰辛:朋友临时起意,想利用双面胶,在天花板上粘贴气球。我是高个子,在众人中,他一眼选中了我。朋友笑嘻嘻过来,拉住我的手:我们是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彼此之间亲密无间;但就在今天,我对他的恨意简直无以复加:他嘱咐我吹好数十个气球,接着悬挂在天花板上。我的大脑试图拒绝,脱口而出的却是好啊,没问题。

我坚信没有人能够看出我的异样,内心却已然接近崩溃。通过演算,想要铺满屋顶,需要气球三十个左右。一些朋友在下面有说有笑,我深吸一口气,颤微站上板凳,结果刚直起身子,便听到砰的一声响动,然后就是嘻嘻哈哈的笑声:

“刘玲玲,你真笨,吹个气球还能吹破。”

我听到有人喊,那么多人在冲我吹着气球,而我背对身子,摇晃在板凳上,就像一个正在执行高难度表演的马戏团演员。不到三分钟,我便感觉心力交瘁,甚至有种想哭的感觉:那些气球在底下摩擦挤压,猛然间还会传出破裂的声响。我当然知道在这么一种轻松的场合,一个大男人捂头痛哭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不屑是肯定的,讽刺将蕴含在所有人内心,即使有人好心劝慰,心里头的嘲笑肯定也快要溢了出来。可我真的快要坚持不下去:一个又一个气球,它们不规则排列,似乎永远也笼聚不成一个摇荡的面板。我知道这样下去出糗在所难免,于是深吸一口气,想要退下,撒个小谎:告诉众人突然有些急事。可就在扭头的刹那,一个短发女生帮我扶稳了凳角,接着她抬头,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我看懂了其中含义,她想让我坚持。

我无法在被人看穿后继续选择逃避。只好扭头继续粘贴剩余气球。听起来有够荒唐:穿过木质凳角,我感受到她手掌发散的温暖;世界安静下来,心脏也恢复了正常跳动。

任务完成后,我翻身下凳,长舒一口气,向她报以感激眼神。我以为至此便没有交集,哪想她伸出手,问出去走走?我一愣,旋即说好。我跟在她身后,绕过拥挤人群。出了小区,庸碌的周遭顿时安静。她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讲不抽。她点头,随后讲:

“你也有气球恐惧症?”

我一愣,愣的不是这句话,而是这句话中的也字。我看着她的脸,脸庞冷静,头发干练,实在想不出竟然和我有一样的苦恼。

“你也害怕这个?”我惊讶反问。

“嗯,挺怕的,从小就开始了。”

“但说实话,我真的看不出来。”

“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很成熟。”我用了成熟二字,她一下子就笑了:

“谁说成熟的人就不能怕气球的。”我挠挠后脑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叫秦嘉。”她伸出手对我讲。

“我叫赵凯。”我回答道。

 

我与秦嘉成为了朋友,这简直难以置信。婚宴结束后,我们互相交换微信,在手机上逐渐打开心扉,交流各自工作以及生活:秦嘉在广州一家较大私企做法律顾问,解答各类咨询、协助草拟并制订法律文书等活动。她做事游刃有余,性格果断沉稳,被公司当做得力骨干对待。谁也不会料到,如此一个新时代女性,竟然会有“气球恐惧症”这种匪夷所思的“隐疾”。秦嘉告诉我,她对气球的恐惧同样起源于小时候。只不过我是以哭闹来消解,而她则是以沉默来对抗。秦嘉告诉我,每当她碰到有人玩弄气球,就会乖乖呆在原地不动,目光直视,用手紧抓衣角。

“那时我感觉自己如同一个橡皮。”秦嘉讲。我被这个形容逗笑了,问她为什么是橡皮,而不是香蕉、菠萝甚至是削笔刀呢?秦嘉说,因为橡皮有弹性,那会儿的我仿佛存在一个矛盾之中:我知道自己拥有飞跃而逃的弹性,却又沉迷于恐惧的依恋当中。我说,你这个论断我不太赞同,如果是我,我会把自己比作一个西瓜:当有人玩弄气球时,就会赶紧圆滚滚地溜走:为什么要对坏的事情产生依恋呢?人应该都具有趋利避害的性质吧?秦嘉说嗯,绝大部分,也有例外的人与事。

起初,我与秦嘉只是在微信交流,国庆节当天,我准备回老家东北过冬,秦嘉恰好发来微信,说国庆想去东北滑雪。我说正好,我老家就是东北,她说是么,一起呗。

这是我俩第一次共同旅行,我本来说买机票,可秦嘉执意要坐火车,而且还是软卧。秦嘉说她从未去过北方,尤其是遥远的东北:雪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她想看看真实的雪到底是颗粒还是粉末。我说东北虽然是我的故乡,但那里太冷了,关键逢年过节,所有伙伴都在放二踢脚,气球也是,热胀冷缩,走着走着就缩爆了。秦嘉在上铺哈哈大笑,说你们东北人可真幽默。我也跟着笑,讲那是,俺们那噶都这气质。

我能感觉得出,秦嘉与我的距离在慢慢拉近。但直到此时,我都没想过彼此能够走到一起:秦嘉给我的感觉,有股女强人的味道,她内里充满了闲人勿扰的气质,而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闲人:我在广州一家博物馆上班,每天与各式各样的古代文物打交道:它们不会说话,更不会突然对我表达惊吓。整个路途,秦嘉侧身观望窗外风景,她对此有所记录,但不是用手机摄影也非画画:她把所有景物记录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中:赣州的脐橙,九江的笋林甚至是天津的儿化音,唐山的滚滚浓烟,都被秦嘉记录在案。我笑着问她写这些干啥?用手机拍多方便。秦嘉说不了,我已经习惯这样做:用笔记录是模糊的记忆,会有种朦胧美。我说回忆的作用,不就是让人记起曾经发生的事吗?秦嘉说是也不是,你不用管我。

对,还有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冷漠,总让我感觉与她有种距离。列车到达哈尔滨,我思索好久,询问秦嘉要不要来我家做客,地儿大又暖和,你来住几天也成。之所以思索,是因为怕秦嘉觉得不怀好意,没想她爽快答应,并说谢谢,住你家挺好,安全又省心。我领着秦嘉进屋,七姑八大姨都在,我向他们介绍秦嘉,开头提明一点:这我朋友。结果话刚说完,满屋人都嗑着瓜子在笑。二大爷讲小凯这孩子从小就腼腆,都亲戚,有啥不敢说的呢。我害羞挠头,不知说啥好。秦嘉倒是和他们聊得挺融洽:她善于倾听,偶尔开口也总能说到对方心坎里;我不行,自小沉默寡言,喝酒也不利索,在东北属于纯纯的异类。秦嘉的到来,可以说是对我缺陷的互补,虽然我一再解释与秦嘉的关系,但亲戚父母还是向我致以“早点结婚”的慰问。

来到东北第二天,秦嘉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她穿戴好我妈织的毛线帽和挂脖手套,和我一块儿驱车前往亚布力滑雪场。那是我俩相处最亲密,最愉快的一天,直至以后的相恋同居,此天依旧难以忘怀:我们大笑,戴着耳塞,哈着气在雪地里狂奔;我们戴上护目镜,彼此投掷雪球,玩得不亦乐乎;我们穿上滑雪鞋,手牵着手笨拙前行;我们站上滑雪板,互相依偎着小心挪动。不知在何时起,也许是游玩的中段,也许是旅行的末尾,也许只是一次模糊的想象:我们接吻了,彼此拥抱,在唇齿之间传达爱意。远处传来烟花爆竹的声响,但已没有什么能让我在此刻心神游离。

和秦嘉相恋后,由于双方工作地点相距不远,她搬到了我的住处,我俩一块生活。和所有恋人一样,起初我们的生活幸福美好:我们既可以相敬如宾,又可以嬉笑打闹。我们会一块儿蜷缩在沙发上刷kindle,一块儿去剧院看戏,一块儿在被窝里缠绵颤抖。我认为爱就是颤抖,当相恋的人每一次拥抱、亲吻、做爱,都会有片片点点的颤抖泄露,它让你感觉到,爱是一种不可久得的幸福。双方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痛苦而迷惘地珍惜:抱紧,再抱紧一点;持久,再持久一些。那时,我们会不由自主的渴求一种永恒的爱,不变的爱。

然而,这世界上又有什么不会改变:我与秦嘉的变故,开始于徐静的出现;也不对,或许时间应该更早,主要预兆为我与秦嘉的热恋消退得非常迅速:原因在于秦嘉的个性,她太过于冷静,因而我的热烈如同向着沾水的木柴点火,结局往往两败俱伤。不过,很快我便适应了这样的状况:柴米油盐本就是爱情的续章,早早翻页未尝不可。但不可否认的是,徐静成为了气球燃爆的导火索。

 

八百多年没有变化的博物馆,由于徐静的出现开始变了模样。徐静是九五后,名字与性格截然相反。她的大学专业为舞蹈表演,性格活泼开朗,着装更是热辣与奔放。徐静能报考到博物馆是我们大家都没有料想到的事情。事实上刚到博物馆,徐静便向我们抱怨,她那古板专制的母亲是如何逼迫她报考事业单位,并在无数个岗位中选中了博物馆:仅因此地距家不到两公里。

“我那会儿正在加德满都遛弯呢,她直接就打了个电话,说我爸心梗正在医院抢救,结果火急火燎回来,我爸抱着火龙果在那儿猛炫,我妈真会给我爸加bug。”

徐静一番话惹得单位众人哄笑。她刚来单位时,我恪守着“非单身者”原则,与徐静保持一定距离。哪想她实在太活泼,整个单位平均年龄四十多岁,男生只有仨,另两位是六十多的老教授,徐静很快便把解闷的人选框定为了我。

事实上,徐静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美好:当时我正在写一份有关唐代陶瓷的演讲稿,徐静悄悄摸过,冷不丁地敲打了一下我的肩膀:

“喂!小赵,写什么呢!”

一个刚来的实习生,对前辈没有使用敬语,没有表达礼貌,更过分的还是对一个“气球恐惧症”患者进行突然“袭击”。我被吓了一跳,胸脯不由自主咯噔上移,直直打了个冷嗝。徐静听到后,愣了一秒,旋即哈哈大笑。她说干吗呢兄弟,怎么动一下你的肩膀,直接中午饭都不用吃了。我转过头,没好气地讲:如果我冷不丁从背后推你一下,三天伙食都能给你包圆。没想到这句话让徐静更加猖狂,她趴在椅子上,哈哈笑个不停。

整个下午,我都窝了一肚子火气:这气当然源于徐静,是她打搅了我平静安详的生活。晚上下班后,我便将此事告诉了秦嘉。当时秦嘉正在厨房哼着玉置浩二的《悲しみにさよなら》,炒着我最爱吃的青椒炒肉。听到我的抱怨后,她突然停止歌唱,让我再详细讲述一遍。秦嘉这么一讲,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大老爷们背后唠一个小女生,犯不着这样做,于是就讲算了,没啥大事。

“没关系,你再讲一遍吧。”

“再讲一遍?”

“嗯。”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只得将刚才故事添油加醋地复述。奇怪的是,本来令我生厌的人,经过刚刚的复述,气愤反而全然尽失。不过在结尾我还是拉住秦嘉手,说反正她就是那样一个吵闹小女生,肯定不能跟你比。秦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顺势拥入我的怀中,她抽走右手,说,嗯,我去炒肉了。

秦嘉的反常并没有让我多么在意:突如其来的冷淡早已被我理解为理所当然:秦嘉是一个容易窝藏心事的恋人,曾经我也试图撬开她的心扉,后来便知此种行为不过是种幻想:心事就是她的稳定剂,让她不至于像橡皮一样弹跳而走的物质;这解释了秦嘉为何会喜欢直视恐惧的气球:或许是一种消解,一种不至于使心事溢出,甚至紊乱她大脑的抉择。我为这个合理的解释感到满意,因而在与秦嘉的相处过程中,每逢她突然冷漠,或是吵架即将来临,我都会保持一定距离,以冷漠对待冷漠。不过我俩都心知肚明,冷漠的时间就是气球破裂的过程:当气球怦然而碎,我们便会像往常一样重归于好。只是,让我从未料想到的是,这样的解决方案虽然简便,我却忘了一个重要的变数:ta者。

徐静来到博物馆一周后,神奇的状态发生了:我竟然不再恐惧她的突然惊吓,甚至开始有种若隐若现的期待。同事们说的对,当你接纳了徐静,就会明白她是一种精灵般的存在:她乐观开朗,能以幽默大条的心态对待各种琐事;她利落机智,能让所有烦闷的工作变得生动与鲜活。最重要的是,徐静老家也在东北。虽未在东北出生,但我们之间还是有了许多共同语言。她给我讲述回老家东北的见闻,裹着大被子在炕上喝酒、用冰刀雕刻千奇百怪的作品、在雪地里凿开冰洞捞鱼。婆婆丁、锅包肉、地三鲜、杀猪菜、开江鱼还有过年必备的东北大饺子。我们越聊越欢,对徐静的感觉也没有了起初的防备与生厌:有一次我甚至说漏了嘴,将气球恐惧症这件事告诉了徐静。当她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后,先是摸了摸我的头,随后鼓起腮帮,用嘴巴出其不意模仿出气球破裂的声音:

“是这个意思吧?你竟然怕这个,哈哈哈!”

徐静哈哈大笑,可我却没一点惊恐,反而感觉额头发烫:她的手是纤细的,有一种顽皮的骨感,我承认在瞬间便被这种感觉沉迷。当晚我躺在床上,秦嘉敷好面膜躺在床边,她的躯体和白色的面膜一样阴冷,使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抗拒;我想了想,说宝贝,你把手放在我额头。秦嘉一愣,顺从照做。

“你的额头有些烫,发烧了吗?”

“没,想你想的。”我笑笑,撒了个谎,这谎流畅到让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秦嘉嗯了一声,说那就好,我先睡了。我没有为她的冷漠感到难过,侧转身躯,沉浸在一种别样的美好之中:我觉察到自己体内充盈出一股她者的香气,这香气不是别人,正是来自徐静——我为这种香气感到着迷。

需要解释的是,我迷恋徐静的气味,但从未想过做对不起秦嘉的事。我自小厌烦那些出轨者,认为他们的做法是对爱情的亵渎。我将自己与徐静的关系定位为好朋友,我们逐渐开始无话不谈,但却从未跨越过雷池;我不反对所谓的灵魂出轨,甚至赞赏这么一种有趣的行径:人非圣贤,怎么能够做到将身心全部交托给对方呢?

渐渐地,徐静的出现让我工作变得鲜活有趣起来,更为关键的,我好想真的不存在气球恐惧症了:有一次,徐静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个气球,躲在我身后,用圆珠笔偷偷扎爆。“砰”的声音传出,我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兴奋:徐静,又搞我是吧。

“卧槽,骗人,你根本就不怕气球!”徐静鼓着腮帮子,用手指着我。当时办公室好多人都被吓着了,但我确实没有:那种突然而然的恐惧幻化为了如期而至的相遇,它成为了一种温柔的抽象,我不再躲避,而是坦然对待。

徐静的出现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在这过程中,我牢牢掌握着一个道德制高点:没有与徐静做任何出格的事情。我们还是好朋友,也只是好朋友。我深知,只要我把握住这一点,对我,对徐静,甚至对秦嘉,都是大有裨益的事情,在这个“三方会战”之中,我将以近乎纯洁不败之身矗立。可令我料想不到的是,三方会战中,最先“进攻”的竟然是徐静。某天傍晚下班,我与徐静本是岔路,但她非要去一家叫什么coco的奶茶店——那里刚好是我的必经之地。到了奶茶店,徐静又拉着我,非要请我喝一杯什么招牌“三兄弟”。我对奶茶这玩意儿没什么研究,不管何种口味都当做水的平方来对待。徐静递给我一杯“三兄弟”,自己买了杯普通的珍珠奶茶。我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会餐,没想到徐静直接向我吐露了真情:

“哎,来博物馆半个多月了,事儿虽然多吧,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就是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直接让我心脏漏了半拍。我问她什么?

“喜欢你啊。”

“可我有……”

“我知道你有女朋友。”徐静用嘴啃着吸管,珍珠奶粒在上下晃动。我一愣,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徐静接着讲:

“不过没关系,我就是怎么说吧,跟你相处的这几天,感觉你挺可爱的,对我也不错,就有种,大哥哥的感觉。反正这事儿憋在我心里好久了,就是想亲口告诉你。”徐静把话说完,使劲将奶茶呲溜入嘴中,接着提上背包说钱已经付过,你赶紧趁热喝,我先撤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遍遍回想着徐静所说的话语,一会儿开心,一会叹气,一会儿又狠狠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我瘫在沙发上,盯着微信发呆。我当然知道回答得越晚,对双方都是一种煎熬,对秦嘉更是一种背叛。我试着回忆与秦嘉曾经的点滴,但奇怪的是,此时萦绕在我心间的,全是与秦嘉的冷战。这样的回忆似乎不受控制般向外溢出,与之相对,徐静的欢乐却逐渐充盈于大脑。我颤抖点开徐静微信头像,输入我也喜欢你五个字,准备后面再写“但是……”等拒绝信息时,秦嘉刚好切了一盘水果向我走来,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发送,又迅速将手机塞在枕头底下,并用屁股压瓷实。秦嘉递给我一瓣香梨,脸望向电视,说下个月国庆,她还想回东北转转。我茫然点头,说行,挺好。秦嘉又说那还是坐火车?我说得坐。秦嘉没有说话,关了电视回屋做瑜伽去了。我感觉到心怦怦直跳,迅速翻开手机:还是晚了一步,徐静回我了,还给我打了两个语音电话。她说真的?那你女朋友?我心乱如麻,咬着指头思索,终于回复道:

“对不起徐静,刚才我觉得自己有些上头鲁莽了,我和你的关系……”

当晚我侧身躺着,秦嘉也是。我望向灯火璀璨的城市,此刻它们不再是醉人的摇曳,而是幻化为了一个又一个气球,不知何时飞走,又何时砰然相撞。第二天上班,我与徐静头一次没有讲话。尴尬的场面持续到了晚上下班,徐静主动找我,讲昨天发生的事你别介意。我于是打圆场,讲估计咱俩是奶茶喝醉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徐静听完哈哈大笑,说那就好。

 

我原以为此事到此就可以结束,没承想却是刚刚开始。“奶茶事件”像是一次试探,更像是在禁区里的荡漾:荡漾不会使人落入深水,却会痴迷于因此产生的涟漪。也就是从此刻开始,我与秦嘉的“角色”互换了,我成为了冷漠者。我细致思索曾经与秦嘉的点滴,最终得出一个事实:我们的爱实在太过于寡淡。从我睁眼起床到洗漱吃饭,再从上班下班到发呆入睡,秦嘉总是以一种可有可无的角色存在着。我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要与秦嘉相爱,或者说秦嘉为什么要与我相爱。她对我的感觉一定也是如此,之所以彼此不说破,或许是因为惯性:我们依靠着热恋的绵延过活;又或许是因为懒惰,分手的过程总需要一定纠葛。不管怎样,我知道这样的关系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开始以反常的冷漠激起她的反感,这是一种宣告,更是一种决裂的信号。我期待秦嘉会配合,以热烈甚至疯狂的抗议来陪我演完这场戏。然而,狡猾的她并不给予我这样的机会:她没有声嘶力竭,更没有跑到博物馆大吵大闹。她像与我共处的那些文物一样,依旧安安静静沉默着。我并未料到她竟然会使出如此恐怖的杀器:沉默让她由被动变化为主动,我的道德冰山在消融,天平开始向她的方向倾斜。这使我感到烦躁,并逐渐乱了阵脚:我开始屡次挑她的刺,揭她的短,找她的一些细微小毛病。我不相信她真的会一直这样,不按常理,犹如圣人般冷静;她究竟是吃了多少稳定剂,才会让一粒橡皮笨重地呆在原地。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真的做到了。在秦嘉面前,我像满是漏洞的皮球,四散出气,却没有一丝作用;我开始慢慢恨秦嘉,因为她简直要把我逼到一种渣男败类的地步;我逐渐丧失理智,知道她是不想给我一丝出路:赢家肯定是她,丢人必须是我。我将背负懦夫与叛逃者的名分,不过也没关系了,这也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在忍受的事。

决裂发生在一个稀松无常的下午。秦嘉煮了一包汤圆,味道有点馊,似乎已经过期,我没明说,赌气般放下碗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秦嘉在削苹果,我多希望只有她自己在吃,可她还是给我递了一半。我摆摆手,秦嘉把苹果放下,打开电视,一个旅游纪录片。过了会儿她问我,你想再回一次东北吗?我鼻子嗡嗡着,回答道不去。她说不去也行,坐火车呢?我不耐烦地回答,坐屁火车,不想去。她没生气,依旧锲而不舍地问道,不用回东北,随便一趟列车就行,找个靠窗的地儿,我想……

秦嘉话还没说完,我再也没有忍住,从沙发上猛然立起,跳跃而逃的橡皮原来是我。我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喊:不去!不去!他妈的爱谁谁去!

这一串怒吼,不仅让秦嘉没再言语,连我自己也愣在了原地。我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如同一块被剥得干干净净的橡皮:只不过我没有逃走也没法逃走,秦嘉用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我,彼此都没出声,我的大脑开始回忆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件,其实很简单的,总结下来不过三个大字:冷暴力。是的,我其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实施一种冷暴力行径,以一种表面上的公平来疏远与她的距离;试图以一种“大度”与“无所谓”的态度,利用秦嘉对我的爱,让她一步步陷入歇斯揭底的境地:接着使得天平轰然倒塌,逼迫秦嘉主动提出分手。

我俩就这样互相呆立着,秦嘉的眼神一直望向我,只是我不敢有所回应,我被拆穿了盔甲,我心虚、害怕。在我眼中,秦嘉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氢气球,现在的我只想懦弱逃离,免得气球爆裂,惹祸上身。然而,气球并没有破裂,秦嘉盯着我的双眼,盯着盯着,突然笑了。她站起身子,我下意识后退,她进去里屋,拿出一个本子,翻到中间一页,递给我说:

“你看看,还记得这些事吗?”

我看向那个本子:脐橙、笋林、浓烟还有儿化音。有些熟悉,但又联想不到具体的事件。我摇摇头,说不知道。秦嘉长舒一口气,说没事,不记得就好,咱俩分手吧,下午我就搬走。我张大了嘴巴,没想到她竟将分手说得如此淡然。我反问分手?她说嗯,其实你不用隐瞒了,我知道你和她的事。我急忙解释,说我跟徐静没发生什么。秦嘉点头,说我知道你的性子,但即使你俩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特别在意。我说,可是我跟她。秦嘉说,你不用解释了,一切我都知晓,从始至终也没有怪你:你和我都是敏感的人,我原以为敏感的人可以惺惺相惜,后来才知道,敏感与敏感的人是无法长久的,他们需要开朗的人来拯救;我甚至非常开心,祝贺你消退了敏感,找到了一个能够踏实相恋的人。

秦嘉一口气说完,从沙发上站起,回到卧室,口中哼唱着那首熟悉的《悲しみにさよなら》。我的大脑一直处于混沌的状态,直到秦嘉收拾好行李,与我告别时,我才猛然惊醒,混沌的感觉也随之爆裂,并明白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我与秦嘉的恋爱结束了。

我目送秦嘉离去,这不是我第一次分手,却是我第一回如此茫然与混乱。我躺在沙发上抽烟,直至烟灰焚烧掉枕头;我听着陌生的旋律哭泣,直到手机电量告警。我并非为爱情的结束而哭泣,而是为了气球:我以为自己终于克服了这种毛病,直到秦嘉离去时我才明白,我害怕的其实不是气球爆裂的刹那,而是爆裂之后的余音。

秦嘉走后,没过多久徐静进入了我的生活。不可否认,我与徐静仍经历了幸福的恋爱初段,我以为这样的幸福可以冲淡对秦嘉的愧疚,事实上它的确有这样的功效;不幸在于,这种功效太过于短暂:这段爱情主导者是徐静。当我俩进入各自的生活时,才发现彼此理念各不相同。于徐静而言,她只想尝试恋爱的新鲜感,但恋爱存在“耐药性”,没过多久她便对寡淡的生活产生了厌烦:这次我俩爽快分手,徐静离开博物馆,不知道去往哪个国家游荡。后来我又经历过几段速食恋情,恋爱-分手-恋爱的过程变得随意而又普通。而在对一切感到厌倦后,回忆便显得尤为重要。秦嘉毫无疑问是最让我怀念的恋人,可回忆得越清晰,尤其是恋爱之后的点滴,不论幸福与否,都会让我感受到强烈的悔恨与懊恼之情。也是在此时,我才明白了为什么秦嘉要用笔记录那些无足轻重的闪影:朦胧美,爱唯有在虚幻中才能抵达真实。也许我与秦嘉的爱只是一段飘逝的雪,一种斑驳的梦;觉察至此,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怕过气球——什么样的人才会怕一个人畜无害的气球呢?

不过,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我成为了一粒橡皮,一个在爱情中,随时可以弹跳而走的橡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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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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