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夜


文/长期新

 

他再次对没有参加我的婚礼表示抱歉,说,下次一定参加。


自从签下离婚协议书以后,我就再也没回到房间里睡过觉。有时在客厅的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件厚衣服就往上盖,有时又像个流浪汉一样蜷缩在地毯上。房间就像是出租给了回忆一样,我不能再次打开,谁也不能侵犯租客隐私不是吗?失眠的时候,我懒得关灯,盯着天花板也能看半个小时,哪怕闭上眼也是脑子里也都是天花板的模样。但我每天都会按时起床,像往日一样洗漱上班,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偶尔想起她的离开,就像是我前几年漏神经的牙碰到冰水一样,隐隐作痛。

我有时候会莫名地想念生命中的那些过客。结婚的时候,宾客来得很少,最好朋友林振兴因为在国外也没有参加。在他离开前给我讲过一个并没有完结的故事,连故事的前半段我都已经忘记了,我很努力地去拼接那些桥段,但徒劳无功。现在最好的方式就是已经回国的他能够跟我见一下面,当面把故事给我讲完。

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准备完毕后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躺在黑夜这张沙发上,像是披着满天繁星,耳鸣仿佛在聆听着窗外的虫鸣鸟叫。墙壁上悬挂的结婚照,前妻眯着眼睛微笑对着我,我在夜色中望着照片,她的脸我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于是我打开灯,收起了照片,继续像往常一样盯着天花板。

又是一夜未眠,我起得很早。早上的北京,仿佛戴着用薄雾做好的眼罩,人们模糊的视线穿过都市的各个角落。阳光拿着一把光束穿过薄雾,把公司路上的积水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圈。这些五彩斑斓的光圈就像我结婚时花童吹的泡泡一样,同时也像极了我的婚礼,美丽却又如溘先朝露。

林振兴敲开我家门的时候,已经是我给他打电话的第二天晚上。他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已经五年没见面,我接过他行李箱,请他进来,带上门,把行李箱放好,把沙发的衣服挪开,给他倒了杯水,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

好久不见。他说。

好久不见。我说。

他的水很快就喝完,但我并没有打算帮他续上,他自己去接满了水。我们两个人除了那句好久不见在两个小时内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就像中学时在宿舍一样,我们时常两个人坐着,一言不发,而现在倒是有时会增加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凌晨一点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出去吃夜宵。我摇了摇头,去厨房给他煮了一碗面条。他不喜欢吃水煮蛋,所以我给他单独煎了一个有点糊的鸡蛋,我试图用生抽淋上去把糊的地方给掩盖掉,我在想如果前妻还在的话就不至于这样,她是个厨艺高手,煎出来的蛋总是金光灿灿,一看就非常有食欲。可是在她把所有东西都装进26寸日默瓦的拉杆箱,推开房门跟我说再见了张先生,我就知道以后不会再吃到她煎的蛋了。

我把面条装在一个大碗里,把煎蛋没有糊的那一面盖在上面,生抽顺着汤水流了下去,把面条染成了一幅水墨画。然后端给林振兴。

我开口问了他那个故事,那个他出国前没有讲完的故事。

他说具体情况也记不太清,大概就是新闻上写的有一具尸体被放在浴缸里,抛尸在城南河里,成了一宗悬案。到现在都无法确认死者是谁,更不说是凶手了。

原以为很漫长的故事,可是他花了两分钟不到就概括完成,跟我想象以及期待的完全不一样,我原以为会是一个温馨的童话,能给予我一些失败婚姻的一些安慰,但并没有。

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我都会不停地去拼接那个故事,但是我只是想到讲故事的人,还有讲故事的地方。是在机场抽烟室里,烟雾缭绕,林振兴在临走时还拍拍我的肩膀,说等他回来再把故事讲完。

我说,人活着总会不停地失望。

他说,人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

从高中开始,我们就像一个磁铁的正反两极,我不记得我们当时为什么会成为最好的朋友。我在想是不是当时校门口没穿校服被保安抓到时签了他的名字,让他被老师罚站了半天对他的愧疚吗?还是我打篮球小腿骨折打了厚厚的石膏,是他坚持背我去的网吧。因为失眠的关系我的记忆力退化得厉害,觉得高中的时候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都能让我们当一辈子的朋友。

他吃完面条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二十分,他主动去把碗洗了,然后还打开冰箱想试图找瓶苏打水,他很爱喝那个,读书的时候总喜欢成箱买。但一个人的家总是很懒得去添置一些食品。他显得有些失望,默不作声。我们话都很少,如果有第三个在场一定会怀疑我们是哑巴。

不过林振兴除了在我面前显得有些木讷或者不知所措,他在其他人面前有着像是咖啡因一般的社交能力。从认识第一天他就很受欢迎,他迷人,生动,总能在不经意间冒出一句幽默的小笑话。但在我面前从不如此,甚至他把眼镜摘下来才敢跟我对话。

可鬼知道我们为什么依旧是好朋友呢。

我问是否我的冷漠吓到了他,他没有回答,转过话题聊起了他的女朋友,迷人,生动,总能在不经意间会冒出一句幽默的小笑话。

我猜测他所形容的是不是自己。

可能他知道我刚离婚不久的关系,也没有继续谈下去,又转了话题问我浴巾在哪。洗澡声响起的时候我又望着天花板,和往常没有太大区别。

前妻和我离婚的原因是我过于冷漠,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我极少出去社交,不爱看电影,不爱看电视,对食物也并没有什么兴趣。偶尔她带些朋友回来,做了一大桌子菜,她们会聊起网上的一些新闻,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我总是微微一笑给予回应。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看法,我不是很爱关注时事,更别提八卦了,我总是第一个吃完饭,跟她们说你们慢慢吃,然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食物对我来说一点诱惑力很少,哪怕是前妻做的菜的确是很好,但是食物只是一个人赖以生存的一种基本,如果有一天科技发达后只靠充电就能够生存下去,我一定会去尝试。

前妻跟我其实沟通过很多次,希望我去看看心理医生,但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我自认为对前妻很好,我只是不太懂得在言语方面给予她一丝关心,但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喜欢踢被子,我总是会悄悄帮她盖上,有时候做噩梦的时候我也会轻轻抱着她,拍拍她的背,小声跟她说别怕别怕。

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无关紧要。

也许是洗澡水的温度提升了林振兴对我的熟悉感,他打开了浴室的门,问我是否能给他递一下吹风机。我从抽屉里找了出来,递给了他。我闲着没事,就站在门口看着他吹头发。吹风机的声音很大,但结束得也很快,窗子还有镜子里面都是水汽。我说,你开一下抽风机。他说,好。然后用纸巾擦拭了镜子,对着镜子先练习一下笑容,然后再冲我微微一笑。我随手带上了门,向客厅走去,他忽然又向我嚷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只有两个字,我深信是“谢谢”。但我不希望是,因为前妻也经常对我说谢谢,但我觉得两个熟悉的人不应该说这么客气的话,一个是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曾经的妻子,说起谢谢来让我显得对他们来说很陌生。

他的头发并没有吹得很干,还散发很香的气味,应该是用了我前妻的润发露。我没有责备他,毕竟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而且妻子从收拾东西的那一刻起,就注定那东西只等着过期的份了。我就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哪怕林振兴拖着同样的行李箱回来,也变不成前妻的性别和模样。

林振兴给我递了根烟,他抽了第一口问我,你知道为什么第一口烟最好抽吗?还没等我回答他就给出了答案。因为第一口烟的时候,烟燃烧得并不是那么充分,所以会吸入轻微的一氧化碳,轻微的一氧化碳会导致有快感,这也是为什么有人说第一口烟不能抽的关系。

他真的只是吸了第一口,把还在燃烧的烟放在烟灰缸里面,我们盯着那根正在燃烧的烟,一点点地消失殆尽。

凌晨三点的时候,林振兴说有点困了,但我丝毫没有困意,我在想安排他在哪里睡觉。我家不大,两室一厅,次卧里面只有张婴儿床,还有一些玩具,这些都是我爸妈为了催我和妻子早点要孩子而买来的。但是主卧自从妻子离开后我就再也没有打开房门过,我其实不是很想让他住在那里。可是有空房间却要让朋友睡客厅也不像那么回事对吧?我推开了房间的门,房间里面的东西还和前妻离开时一模一样,我不是很确定空了一个多月的房间是否难以住人,但是我不会换床单,我也懒得去换,就甩了甩被子,还好没有过多的灰尘。我把床上的书放回了书架上,喷了点香水,打算让林振兴先将就一晚。

他进屋的时候说了声晚安,我说晚安,我还不困呢,你先睡。

但他只进去十几分钟就出来了,不知道是香水的味道过于浓的原因,还是那些轻微的灰尘让他不是很习惯。他坐回了属于自己的沙发的位置,试图跟我说点什么,但是十几分钟了也没有开口,不停地在玩手机,有时喃喃自语,我也没仔细去听。

自从前妻离开后,我的话变得更加的少,但是林振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觉得我应该必须对他说点什么,毕竟我们五年没有见面了,五年的时间很多事情都改变了,而且他为了我专门从上海跑来的北京,即使只是因为这一点,我就应该感到安慰才行。我不停地提醒自己,不应该去纠结那个故事是否跟他之前讲的不一样,我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否认他从上海过来给我带来些许安慰。婚礼他没有参加我也应该释怀,毕竟现在都已经离婚了,这些小细节显得我很是小气,哪怕我真的是一个小气的人,但是也得假装出一副毫无在乎的样子才行。

可我一时间实在找不到适合的话题,我也掏出手机假装一副很忙的样子,我有些饿了,但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叫外卖,如果叫外卖那应该吃什么才好。家里也没有别的零食,如果有我也就拿出来跟林振兴分享了。我点燃了根烟,很用力地往肺里一吸,被呛得咳嗽不止,旁边的林振兴因此哈哈大笑了起来。我想起了我们高中时第一次抽烟也是这样,那是在一个很炎热的夏天,班里面新转来了一个穿着暴露的女老师,导致了全宿舍的夜不能寐,林振兴提议我们可以去操场跑几圈。但到了没有一个人去跑步,他提议猜拳输了的人去买烟,然后几个人围坐在学校的草坪上,每个人都被呛到,关于老师的事也没人提起。

林振兴停下了在玩的手机,开始问起我的婚姻,问我是怎么认识我前妻的,怎么这么早就想到结婚。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也记不清我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我把记不起来的原因归结于失眠,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不想记起。但我还是编了个美好的开始,说是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中认识的,她很漂亮,迷人。我约过她几次,除了看电影还去打了几场网球,结婚是她提出的,我从来都不懂拒绝,但我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坏事。婚礼宾客来得并不多,但那的确算得上一个圆满的婚礼。关于离婚这部分我没跟他说,因为离婚本来就不是一件很适合掏心来讲的事。

他再次对没有参加我的婚礼表示抱歉,说,下次一定参加。

我说,好。

说实在的,林振兴算是个好人,很受别人的欢迎。在他出国的那五年中,我们很少联系,当时他拍了肩膀跟我说,回来一定故事给我讲完。我还补上了一句,一定会去找你玩,到时你再把故事给补上。可我食言了,所以他忘记这事我更不应该怪他。我在结婚的时候给他发过一次信息,他打电话回来说恰逢在考试,对此表示抱歉,祝我幸福。我没有说谢谢,我不喜欢对熟悉的人谢谢,我说的是,也很期待你的婚礼,到时我一定会参加。

凌晨三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感觉到情绪好像开始变好了,好朋友的到来本来就应该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不是吗?虽然我们的话都很少,但是至少屋子里不像是我离婚后一样空荡荡的。

我想到了林振兴之前说的女朋友,我猜他一定很喜欢她,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婚姻没有经营好,就去对别人提起关于恋爱这方面的话题表示抗拒,何况是最好的朋友呢。

你呢,什么时候结婚啊。我说。

他说,不知道呢,她想早点结。但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久,不过我还蛮喜欢她的,她也有不好的地方了,就是我不管去哪里都会打电话,有点关心过度吧,但她的厨艺很好,家里也收拾得很干净,还富有才情,喜欢看各种书籍。我带她去见过我的爸妈,他们对此很满意。

他说完我想起了前妻,各个方面都很符合,但是她从来都不太主动打电话给我,不管出差的时候,还是加班很晚没有回来,她也从来没有催促过我,回到家里总是会有好吃的饭菜等着,家里也收拾得很好。

可是也许只有在乎的时候才会打电话啊,我之前老婆也是这样。我骗了他,因为应该没有人愿意对朋友说出老婆并不在乎自己的真相吧,尤其是在羡慕别人的感情的时候。

林振兴微微一笑,表示点头。看得出来他很幸福。

你的婚礼我一定会去参加,我说。

他呵呵地笑,连说了几句谢谢,然后补上一句,一定好时候就会邀请你。

我说,好。

气氛好像开始越来越好了,仿佛这几年他并没有出国,我们还时常联系一样。

我的情绪也开始变好,竟有些困意了,想着待林振兴离开后我要重新收拾一下房间,往后开始搬回屋里面睡了。

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从他的语气猜测,是他的女朋友又给他打电话,他在电话里不停地强调自己是在好朋友家里面,然后说,挂掉电话给开视频让你看看。

林振兴把手机递给了我,让我给他一些证明。

我看了看手机屏幕,太过于熟悉的脸。

和视频里的她都停顿了几秒,共同出了一句。

好久不见。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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