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焦


文/林檎

 

现在观众吃瓜都要现成的,你辛辛苦苦把瓜从荒地里种出来,人家不管,就为中间甜丝丝的那一口。


1

那天拍追车戏,男主角要用大狙干翻军统吉普车。当时机位就在车前,替身趴在掩体上,按照拍摄计划,车子会在我们十米开外的地方歪头撞向路边沙包,我们借狙击枪准星作前景,抓军统特务眉心中枪的特写。吉普车冲过来,长焦大光圈追运动对象,这活儿考验跟焦员。我的焦点死死钉住敌特的右眼,距离和速度被长焦镜头强烈压缩,车子失控的时候,掌机浑然不知,好在我中途开小差瞟了一眼,拉了一把,机器和掌机都没事,只有替身崴了脚。

小伙子表示轻伤不下火线,制片摆摆手吩咐副导把他抬走。导演问素材怎么样,掌机还晕着脑袋,她是我女朋友,我有义务相信她的手艺,于是张嘴就说能用。大家看了一遍,还好焦点没丢,导演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番,突然问我打过枪没有,我说目测距离是跟焦员吃饭的手艺,这一点和打狙击应该是相通的。

我是个跟焦员,这天开始,兼任男主角替身。

进组还是上个月,那时候跟着老板做硕士论文。老板是我们副院长,外头接活儿不停,我只好随他过来。这单是个谍战戏,老板编剧,挂名监制,还不忘压榨我。说是进去实习,实则帮他攒本子,挣快钱,行活都算不上。我不想遭受精神污染,告诉他想体验跟焦员。他问跟焦员是什么,我解释就是掌机的大助理。他一听就明白了,掌机是他女儿泡泡,摄影系我的师姐。我们这位老板向来不屑儿女情长,他明确表示剧作跟摄影搁学院都不是一个系你去干什么,但我的理由也很充分,我说自己写的东西缺少镜头感,想去看看镜头里的世界什么样。

费尽心思想离他远点,没想到刚做了替身,导演就让我找编剧老板熟悉剧情。老板就在片场外的房车里——这剧写了五集就敢拍,为赶进度,他每天早早过来编第二天的戏。房车低矮,我先探进个脑袋,老板见了并不惊讶:想成角儿?他寒碜我。

都是落实导演吩咐,我为自己辩解,再说体验下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老板不置可否,把人物小传扔过来。我说替身不需要来龙去脉,大概讲讲明天的桥段就成。

你出了岔子,还让师父撞见,他对我说,看这点儿背的。

 

他这话什么意思。

讲的是剧情,但又有些含沙射影,我总怀疑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

你爸什么意思?回家我问泡泡。她歪着脑袋,示意我帮她揉揉昨天受伤的脖子。

我并不打算让她把这事儿糊弄过去,撞见什么了?

出岔子啊,男主角,就卧底那个。泡泡把人物小传捡起来,找到男主角一条:

 

王亦可 男 21岁 洋车夫&地下工作者 机敏而执拗

孤儿,养生堂长大,后流落北京街头,干洋车夫,十七岁那年遇上师父(系地下工作者)。后者看他话少能干,常来照顾生意。相处间知其从小走街串巷,善识人接物,又见惯世态炎凉,深恶权宦,度其为可造之才,引以为同志。17岁正式加入地下工作。

几年间进步飞快,去年拉到一单军统的生意,干上了察绥站站长马汉山在北平寓所的洋车夫。平日里是一身短打,脖颈挂白毛巾以示暗号。上个月马汉山来京,行事诡谲,引起组织注意,遂派他密切关注,伺机汇报。师父是其单线联络人。

我爸什么意思?你心虚什么。他讲的是戏。泡泡晃一晃手中的剧本,随即投来一个鄙夷的眼神,她抱怨道这个家从里到处扔的都是戏,以前是老爷子,现在又多了个我。嘴上虽这么讲,其实话没说完已经骑到了我的身上:“写本子真那么有意思?”

所以给你当跟焦员来了。这解释当然是假的,我是不想被老板整天念叨。不过谎话质量低劣,她狠狠在我身上捏了一把,我只好忍痛回答,“某种程度上讲,编剧的工作类似上帝。”

上帝真那么好?泡泡眼中晃过一丝神采,我知道只要我一装X,泡泡的手就温柔起来。

好不好的不知道,我对她说,“我只想问,待会儿运动起来你脖子能不能行。”

 

2

出事儿的地方是一家茶楼,跟师父接头的当口,给下了套。这场戏师父就在对街,远远望见二楼窗棂里徒弟脖子上没了白毛巾——肯定情况有变,但搞不清楚细节。徒弟背对自己,身边坐一位长衫,接着就有穿短打的过来关了窗户。茶楼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叛变没有,不敢说。完了,师父心里一下子凉了,这徒弟从此没了。地下工作原则,被俘即除名,就算囫囵回来,组织不认。不能冒风险,这叫兜底措施,总之组织从没有过这一号人。

明星念完词儿就走了,现在换我补反打镜头。女友私下提示我拍不着正脸,不要紧张,我说记住了,就一个动作,长衫靠过来的时候扯下白毛巾。后脑勺出镜不需要演技,导演喊“CUT”,这个镜头一条过。事了干回助理的活儿,帮女友恢复机位拍下一场,打开窗户,街对面树荫里站着我老板,他捧着咖啡望过来,咖啡冒烟儿,看得我浑身臊热。

你会打枪吗?老板把手中咖啡递过来,问得莫名其妙。大热天谁喝这个,我问他打枪的事儿,和下面的戏有关系吗?这回倒挺客气,他说还不一定,得征求演员意见嘛。我心想替身算个屁演员,还他妈征求意见,这不就是想抓我去写本子嘛。

撂下女友,我跟着他回了茶楼。

拍戏只用茶楼二层,编剧组在一楼找了个隔间攒活。这样的好处是现写现用,剧纸送到演员手上还是热乎的。当中间一个戏文的本科小姑娘打字,投影仪把剧本拓上墙,我们一堆人开大巴似地排排坐,冲着墙上指指点点,个个都他妈是司机。

老板不发话,闷头抽烟,除非听出点味道了,才把大腿一拍:我想要的句子终于出现了!

小姑娘领了旨意,埋头敲打,指若削葱根:

 

001 京郊竹林 日 外

林中二人,相向而立,距离十丈。首东一人,端起长枪,瞄准对方。

王亦可(17岁),虎背含胸,狙枪蓄势,右腮贴枪护木,汗水打眼,枪口抖擞不止。挣扎数次,垂下枪口。

王亦可:您当靶子,我不敢打。

小姑娘敲到这里我就明白了,这是全剧逻辑线上的第一场戏,以男主角跟师父学枪切入。剧组拍戏并不按故事进展来,常常是场地、置景、明星档期等诸多因素协调后的结果。导演的意思是先把棚内的拍完,然后才是外景地。所以你就可以看到,上一场我已经被俘,现在又回来拜师学艺……当然这都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介意的是男主角,昨晚光听泡泡念人物小传,压根没看本子,现在知道了,这小王八蛋叫王亦可,而我的名字是“王尼克”,你看看,还他妈挺押韵。什么意思?我问老板。

老板说我总在眼前晃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莫言写小说还用过邻居名字……有了同行巨擘作证,他摆摆手就把我忽略,意思是到此为止。现在老板思考的问题是,被俘之后怎么办?三分钟,王亦可和敌人单独相处了三分钟,三分钟而已。师父完全可以假装不知道。可偏偏他是一个老同志,原则问题上从不含糊。设身处地,他扭头给打字的小师妹举例说明,看见男朋友车里钻进其他女人,时间不长,三分钟事儿都办不了。关键车窗给摇上了,还是后排座,你怎么想?

老板说这话阴阳怪气,只有我清楚他是讲给我听,把上面那段话里的男人换成我,你们就明白了。上个月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泡泡讲,毕竟人家父女俩,我管不着,具体细节就不说了,有什么好解释?如果你们认为三分钟真够干点什么,那简直太侮辱人了。

就这么回事儿。老板话锋一转,总结道,情人之间还能吵一架,放到组织上——

除名吧,师父来宣布。我直截了当,按组织原则只能这样。

我一表态老板就放心了:这就有了戏剧冲突。除名肯定面谈,师父如何为难,王亦可心里的不甘,这就有了矛盾,地点,还是茶楼,两个人,一壶茶,这就有了戏……

老板的演讲被电话打断,小姑娘递手机过来,导演问明天拍什么,老板别过听筒问我这场戏今晚能不能写完。我摇摇脑袋,心想写得完也要拖两天再交稿。

老板挠挠头,告诉导演要不然先拍外景。

 

3

一场一镜,京郊竹林,日间,外景。师父从最基本的射击姿势讲起。

和影视剧里不同,真正的射击动作非但不潇洒,反倒有些猥琐。狙击枪后座力惊人,抵紧肩窝不够,最好是用整个身体去缓冲。想象一下蹲坑拉屎的时候膝盖上搁一把枪,蹲姿射击就是这个意思。当然了,明星哪受得了这个,不等场记打板就撂挑子,他甚至无法理解动作指导口中“蹲坑”二字。看见导演摇头我就过去了,我向他坦白:自己向来便秘,蹲坑半小时起步,保持姿势持久性长,便于长时间隐蔽待机,理论上能达到更好的射击成绩。

女朋友就喜欢我这样的,拍明星手忙脚乱,换了我她可以细细调校机器。一旦蹲下来,下肢静脉受迫,血液回流减缓,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师父俯声说词,有意瞄准,无意击发。是我昨天写的戏。按照逻辑线,这会儿徒弟还没有被俘,师父所想尽是倾囊相授,老戏骨讲话一脸真诚,我数次忍不住抬眼。但随即想到替身不可露脸,否则穿帮,到时候整个剧组都会扔机器砸死我。一股莫名的悲哀涌来,我想起老板数次强调过的尊师之道,讲话你都不看我,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师吗?我记得剧本上的每一句台词,虽然不是替身的义务,但我还是按照剧情对师父说,您当靶子,我不敢打。师父有些意外,可能没见过这么较真儿的替身,不过他是老戏骨,不动声色继续说:胸腔留半口气,手指预压扳机,在呼吸结束之际水平向后施力。都是我网上抄来的射击技术要领,放在这里显示剧作的专业性。没想到从这位老师口中说出来,有如至上武学心法。他紧接着俯在我耳边讲出后半句,你要忘记自己杀的是一个人。

剧本上没这句话,但它正是我想要的句子。眼前这个老家伙骤然陌生起来,我难以分辨,难道这就是演技?他究竟是个演员还是我的师父,我把自己写的垃圾剧本全部忘掉,只知道应该谨记师命,专心枪法。呼吸吐纳,大脑放空,瞄准镜里射击景况开始模糊,地面起伏不止,仿佛双脚踩在涌浪之上。完全没听到导演喊停,等到所有部门都撤了我还蹲在那里,幸好女友还记得我这么个人,她过来拽我,起身之时,腿脚酸软,一个踉跄扑她怀里,暖烘烘的小兽的气息把我包裹,那感觉,像是在摇篮里。

我爸问晚上吃火锅怎么样?我回答她自己迷上了射击。

 

北城火锅不用牛油,番茄锅底代替,颜色相近,可通感出麻辣红油的味道。

如果你怀疑我出轨,解释有用吗?

女友忙着涮毛肚,心不在焉问我这话什么意思。

我手上抢着给老板捞一勺,老板拦住勺子说我看见了。

我解释涮毛肚七上八下,饺子刚浮起来那会儿火候正好。

老板说,我看见了。

嗐,聊的是戏,我转向女友,纯粹理论探讨。

你的问题不在于出没出事儿,而在于有出事的可能性,什么是可能性?大小、数字都不重要,关键在于“有”,非黑即白,有就是存在,大于零就是有风险。老板顿了顿,我说的是戏,地下工作,不能忍受风险。鉴别不是不可以,成本太高,对于一个系统来说,工作效率至上,这是规矩。

老板接管了勺子,现在我明白了。他烫火锅不讲究,锅内红汤翻滚,食材鱼贯而入。

 

每次吃火锅一定拉肚子。

女友背过了身子:有证据没有。

这个怎么说,看你信不信我。

我相信你。能听出她把嘴巴裹进了大衣领。

但组织上不信啊。悲从中来,没忍住,我顺手带翻了三脚架。

注意点脚架。女友耳朵尖,她一提醒,我知道自己闯祸了,机器比天大,自己摔死也要把机器护在怀里,这是行业规矩。对,规矩,又是规矩,这是它今天晚上第二次挑衅,问题就在这儿:我知道下面的戏怎么写了。我冲着泡泡喊道,换掉一颗螺丝远比检测一台汽车要来得方便;但对于螺丝来说,他失去了全世界。

起身一阵晕眩,浑身毛孔扩张,这才觉得入秋的京郊,夜凉如水。老僧入定不过如此。女友只当我便秘半小时,实际上抱着脚架是为了练习狙枪稳定,摄影机脚架和巴雷特重量相近,我当然没有告诉她这个秘密。风过竹林,我把女友裹进大衣:戏比天大,你爸教给我的。

我相信你。她说,先把大衣脱了散散味儿。

 

4

回到茶楼,师徒摊牌。这场戏需要明星全程露脸,我干回了跟焦员。

王亦可和师父,两个人,一壶茶。师父给徒弟倒,茶七饭八酒十分,这次壶僵在那里,水溢出茶杯淌满桌。

徒弟提示茶满了,师父说我看见了。徒弟问怎么回事,师父说,我看见了。

此处插入旁白,我们行话叫VO:

 

王亦可此时比谁都清楚,地下工作原则,被俘即除名,就算囫囵回来,师父不认,组织不认。自始至终,地下党没有这一号人。

旁白结束,大明星为自己辩解,张口便说:1234567(数字个数须与台词字数一致,便于后期配音)。师父打断他:不管你说的是什么,这都是组织原则。

镜头落幅在明星的眼角特写,那里似有若无一颗泪珠打转。

“CUT——”虽然顾及了明星的脸面(更多的成分是忌惮明星背后的投资方),但导演的声音还是尖厉非常:你怎么能哭呢?淌眼泪儿就是神演技了吗?你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心是铁板一块,血管里流冰碴子,看着他,这是你的师父,不是情人,现在你可以流泪,明天怎么下手杀他?

某种程度上讲,这导演是条理想主义疯狗,组里早对他的叫嚣群体免疫,但听到他要下杀手,我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徒弟杀师父,编剧的意思吗?

你老板没跟编剧组通气儿吗,投资方的主意。这小子——他指着正在补妆的明星——霸道总裁演了五年,观众早不吃这一套。眼看要过气,这次把宝全压这儿了,人家写的通稿看了吗,转型之作,演技炸裂,你说我怎么拍?直给知道吗,卧底反水、欺师灭祖,要的就是个反转。大家好这一口,这他妈就是戏剧冲突,就是人性深度,人们愿意相信人设崩塌,人们特别愿意相信逼良为娼……

只有一个问题,我打断他,逻辑上怎么圆。

我跟你讲资本,你跟我谈逻辑?导演起身关上窗户,兄弟,这就没意思了。

 

机位已经撤了,茶楼里就我们两个。

导演按着我的肩膀坐下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真是来帮你的。

这他妈听起来就像王亦可被俘那场戏里的敌特台词,我下意识警觉起来。

我也是从编剧干起来的,那时候装X,张口伯格曼,闭口费里尼,枕头底下压着库布里克,最牛X的还是莎士比亚和古希腊。他像中统腐蚀王亦可一样跟我套近乎,俄狄浦斯为什么好,人家写的是命运,到你们手上全他妈学成了巧合。桌子上剩几个茶杯,导演大手一挥,汤水四溅,叙述的逻辑是串联的,巧合是故事的天敌,每一次意外的发生都会给全局可信度上乘一个置信因数,哪怕一个巧合的可信度是90%,全片多少场戏?

他提的那些人我都没读过,但幂函数学我学过,1 0个0.9相乘大约是35%,乘50次就不足1%,我写下结果就明白了:这片子砸了。

那我现在告诉你,你就是俄狄浦斯,明白了?师父撞见你被俘是不是巧合?你们已经毁了一场戏,现在杀掉这个巧合,故事才有得救。现在我已经搞不清楚对面坐着的是导演还是敌特,他接着说,你有充分动机。贵派组织原则,你比我清楚,现在只有一条路,老头子是你单线联络人,杀了他没人知道你被俘。

为什么帮我。我想如果换做王亦可,这时候应该是这么句台词。

帮你对我们没有意义,但你师父的死对我们有意义。导演把腔调一捏就对上戏了,老狐狸神出鬼没我们摸不着尾巴,但你有机会,只要能除掉这个钉子,谁动手都一样。

我不相信:怎么就觉得我能行?

我见过你练射击,蹲得住,是个大才,当作家的首要条件就是一个坐得住的好屁股。导演给我交了底,他是监制,我动不了,你能搭上话。他指着演职人员表上我老板的名字,这行也该有底线吧,良心上过不去啊。现在机会给你了小伙子,要说一行活儿能流芳百世那是扯淡,但枪手一辈子不可能出头,明白了?

师父走了,我问导演,我会顶他的位置?

话一出口,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想着这个语气不大对:“我说的是王亦可!”我搞清楚自己的身份,重说一遍词,师父走了,我会顶他的位置!一样要你们命。

你那点儿手艺我们清楚。他不屑一顾,够不着马汉山。

他妈的没想到这导演台词了得,我接不上了,敷衍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军统还能撑几年?他反问道,我看眼前,你看长久。不矛盾。把你师父的仇记在我头上,什么时候你有本事了再来找我,我认。

虽然不知道他是导演还是敌特,但就在这一刻我好像读懂了王亦可,当对方关上茶楼窗户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便将与他为敌。当时有特务摁着,王亦可动弹不得,可我不认为现在导演按得住我,就像雀鸟对鸟笼的仇恨,冰面让游鱼窒息,我扑向窗户,视野骤然明亮——

街对面树荫里站着泡泡。跟导演聊上了,忘了泡泡还在等我收工,现在她手里拿着咖啡,咖啡冒烟儿,看得我浑身温暖。

刚才台词记下来没有?导演和我同时出现在窗框,不知道他是冲我还是冲着泡泡,也不知道是导演抑或整个世界对我说——我真他妈应该回去当编剧。

 

5

某种程度上讲,编剧的工作类似上帝。但我没告诉泡泡的后半句是,编剧承担了上帝解释一切的义务,却没有创造因果的法力。就像现在,事情忙完,精疲力竭,快乐时光只有七秒。“不好意思没发挥好。”脑子里还想着导演交代的事情,再多一下我都力不从心。真是得不偿失,我怀着嫉妒问泡泡:“你的多久。”

两分多钟,她说,但是峰值不如你。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颇为自豪地说,写剧本我能写一天。

一整天里都是这么爽吗?泡泡这问题不怀好意。

但我认真回答:那不可能。现在观众吃瓜都要现成的,你辛辛苦苦把瓜从荒地里种出来,人家不管,就为中间甜丝丝的那一口,算算这性价比?我从背后将泡泡环抱,她感受到我的温度,翻过身来:要不咱不写了,让爸跟他们说去。

写啊,为什么不写。我恶狠狠道,伍尔芙投河自尽,巴尔扎克喝太多咖啡没的,卡佛写东西连个桌子都没有,托尔斯泰一把岁数还让老婆给赶出去,混严肃圈儿的老家伙早绝种了……这是我常举的几个例子,泡泡听得滚瓜烂熟,立刻接上了后面的台词:白纸黑字,写什么都一样,说到底都是刺激脑垂体分泌多巴胺,唯物主义吊打一切知道吗,谁也别觉得自己有多高级。泡泡学着我的语气,一脸认真,据说康德临终之际还指着床头的三大批判,后悔没拿它们换一个女朋友……

我知道她是个学霸,而学霸认真的时候勾起我的欲望。不等女友讲完,我已经堵上了她的嘴,也许直到现在我仍然拿不准她是否知道汽车后排座上的三分钟。但至少我可以确定,只要高潮够久,一次完美的性爱和写出流芳传世的作品没有什么区别。

我想我有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泡泡还在睡觉,我跟着老板来到车库。

“昨天导演跟我聊戏来着,卧底把师父杀了。”现在我就像是一个叛徒,努力在老板面前使自己表现得惊讶,“听说是投资方想出来的烂梗。”

老板把手中豆浆递过来:枪练得怎么样了?他问得莫名其妙。

用枪吗?好主意。风吹手凉,我把豆浆接了过来,可是狙击太长,不好藏。

杀师父有什么好藏的,师父又不会怀疑徒弟对不对?老板大步流星,留给我一个光秃秃的后脑勺。

我三两步追上车:活儿太糙,良心上过不去。

戏嘛!老板发动油门,有些急躁,反正师父已经不相信你了对不对。屁股底下传来阵阵酥麻,老板耐着性子怠速热车:这事儿不怪师父,组织原则嘛,宏观体制下的个体悲剧,把锅甩给那个万恶的旧社会对不对,想一想?能想通。

叛变不是动机,没法写。昨天晚上想清楚了,我不打算给他面子。

这不就是我们编剧干的事情吗?叛变敌特,杀掉师父就是他纳的投名状。最好是师父自绝,有理有据有戏,地点嘛,师徒最初相遇的地方,老板翻检前面的剧本,找到雨巷初识那一场:王亦可送师父到联络点,师父下车朝巷子深处走去,王亦可问上一句,您看我还有机会吗?戏交到师父这里,向前走还是回头?俯拍大全景,给点仪式感。徒弟开枪那一刻师父心软了,眉心中枪,手艺还在,徒弟没白教……真他妈绝了,我说的你记下来没有,不知道比那些抗日神剧高到哪里去了。

可是我没有笔和纸,手上忙着系安全带。老实说他讲的东西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我依旧梗着脖子说,他没有叛变。

干嘛跟钱过不去?老板把手一摊,方向盘无所适从——那这人就没法杀了。

正因为没有叛变,所以他必须杀人。

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出卖,总之我想起了导演:马汉山来京半月,坐他的黄包车都有三次,去过哪里,见哪些人,路上何处设伏,什么时间动手,只有他最清楚。这条线组织盯了三年,马汉山已经预定了南苑机场南飞的座位,因为一次无法证实的被俘就否定他的侦察结果并因此放弃整个计划,这是王亦可无法接受的。他可以被冤枉,但任务不能失败。师父是他的单线联络人,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自己被俘。杀掉师父,他能继续工作;马汉山是大祸,必须除。这活儿只有他干得成。

像是枪击,一声砰响打断我。剩下半句话生生咽下回去,扭头看见小区门口炸爆米花的老头儿,刚才那一炮就是他干的,一颗爆米花从车窗钻进来,落在老板后衣领。我伸手去捡,同时在他耳边强调:王亦可没有叛变。

这他妈就一行活儿你别跟我谈艺术!老板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随即又强迫自己压低嗓子,既然话到这份儿上,现在我把笔给你,完事儿署你名字。老板松开刹车:我只提醒一点,这个人如何冷血才能对自己的师父下手。光靠情感堆砌骗不了观众,王亦可是个人,人心都是肉,惨烈的暴行必须建立在强大的理性之上,你需要一个可操作的技术性手段。

我说我想我能找到。他专心驾驶,不再看我。

 

6

造雨车全力运转,雨丝绵密如针脚。

胡同深处,师父亲身上阵,一把年逾花甲的老骨头搞得我这个替身反倒有压力。

迎头两盏镝灯,给师父的背影描了道金边儿。灯一亮我就喊: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师父没有回头,我料到如此,没有回头路。黄包车上可以有枪,座位底下藏着,掀开坐板就能看到。逻辑上讲得通,久坐徒弟的车,师父大意了。再或者简单粗暴,匿名告密,委屈您受两天苦,除掉马汉山立马救您出来,没想到军统提前下手……师父不知道,此时此刻我费尽心思所想,竟是如何在后面的戏里把他写死。

雨水打眼,视线变得模糊,戏写不下去,自己是谁也搞不清楚,替身或者枪手,王尼克还是王亦可。恍惚中不知看见的到底是师父还是老板,一个瘦削的身形在雨中摇晃,他缓步走来,我简直无处可逃。

老先生台词功力深厚,即便不收同期也要把声音送到:你的问题组织上已经查清了,欢迎回来。来自剧终的审判,他伸出双臂将我环抱,犹如绞刑。

暴雨骤停,掌声雀跃。我没听到导演什么时候喊停,稍一晃神儿大家已经把我们团团围住,庆祝戏骨老师戏份杀青。

“能这么吃苦的年轻人不多了。”老先生紧紧抱着我,情不能自已。

我说,“怎么又改了。”

先生耳背没听清楚。

我冲他吼叫,“这他妈是谁写的戏!”

掌声盖过了我的质疑,老戏骨手捧花束被众人簇拥而去。

 

泡泡用干毛巾揉搓我的头发。老板靠在后排座,开着车窗抽烟:人家经纪人找上门来谈的,反面人物有损风评。说到点子上了,有理有据,投资方能不考虑吗?在家给我们的宠物猪洗澡,泡泡也是这个手法,只可惜我不会用小猪的法子抖擞毛发,那样就可以迅速甩干水分,逃脱女友的蹂躏。我问女友,刚这场戏怎么样。她说后脑勺出镜,想得还挺多。没露脸那就圆得回来,我说明星的戏排在明天,今晚还可以改一稿。

明星的戏不要你操心。老板再一次强调自己的存在,你就一替身,给你平反还不乐意了?

怎么就平反了?说不出哪儿来的脾气,我提高了语气:都是老革命了,这事儿就这么简单?组织上有没有考虑过风险?

师父说了还不算吗?老板坐直了背,卧底就这么一个联络人,叛没叛变师父说了算。他的手抓住了前排两个椅背:这就好比你的论文过不过我说了算,泡泡往家里带女婿他爸说了算。

泡泡扑哧一笑: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父母之命呢。

我就举一例子,有问题吗?老板也乐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他可以不要身份,功劳记师父头上,一片笑声之中,我显得尤其不合时宜,不干掉马汉山,他心里痒痒。

没完了是不是?你师父多少年的老江湖了?人家缺这一个功劳?现在王亦可硬要送人情,你说师父领不领这份孝心?连串问号形成一段气势不凡的独白,不等我回答,老板下令结束对话:这事儿就算完了,晚上组里一起吃火锅。

“又他妈是火锅!”还好他们没听清楚,我改口说,今天吃什么锅底。

女友温柔一笑,发动了汽车。后视镜里看见老板熨帖地靠回椅背,我知道,这事儿完了。

 

6

我是一个跟焦员,现在我的想法是,杀掉编剧。

那时候剧组的火锅还没吃完,我已经坚持不住,提前跑出来找厕所。片场荒凉,茅坑简陋,屁股底下阴风阵阵,我感觉像是被人瞄准,就势转换蹲姿寻找目标——

“我看上的人跑不了。”手里没枪,我陡然清醒,可惜晚了一步,五米开外,斜对面坑位伸出来一只黑乎乎的枪口,看不见正脸,只有一只烟头叼在嘴上,明灭可见。“你已经有点样子了。”是他妈的神经病导演的声音,他说我进狙击小组能当个副手。

“这破戏早他妈拍完了。”话一出口发现有点冲,我跟上一句找补回来,“你吃火锅也拉肚子吗?”

他不回话,但瞄准镜一直吊着我,这让人很不舒服,眼下肚子不饶人,我只能缩回脑袋,尽量把身子贴近身边的水泥矮墙。

“枪械组借出来的,每一把都登记在案。”我问是不是真家伙,他说改造过,不能打制式弹,换成空包弹,只留底火和弹壳,照常发射,也出声,七步之内可以伤人。

这是王亦可学枪械改造时师父说的话。“跟我讲这些干什么?”

“不好意思入戏了,你们的台词我都记得。”导演不无炫耀。

我扔一根玉溪过去,“借我玩玩儿。” 我说。

 

吃完火锅,打开后备厢,取出枪,我回到副驾驶。

女友问我包里面什么东西这么长。

钓鱼竿,你爸喜欢,我先学着。

女友扑哧一笑,说等我爸回来你再演。

但是我很清楚我叫王尼克,不是王亦可,后面那个是替身,我告诉她:“可是现在戏已经杀青了。”车外嘈杂,我关上了窗,“现在你听我的,这里写了五组号码,如果这辈子运气还没用光,今天我能成事儿,你也会中一注大乐透。”

她问我成什么事儿。我说现在你听我的,下车直走,绕过街角就是投注站,不要回头。

支开女友,我把车窗开一条缝,透过瞄准镜正好看到天通苑大门口。女友跟在老板后脚下车,后者早就说过要回家给我们取赣南烟熏老腊肉。两分钟后,老板拐过门禁迎面走来,在我的瞄准镜框里沿着分划板向靶心匀速移动,我已经算好了公式,照此速度,十七秒后就是最佳出手时机。我想起老板的问题,一个人如何冷血才能对自己的师父下手。我想我找到了那个技术手段。那还是进组第一天,我问女友镜头里世界是什么样。女友说,寻像器里看不到色彩。她从背后把我环抱,灰度模式下,色彩消失,这能让你沉浸在自己寻找的目标上。她贴着我的耳朵说,放心吧,哪怕取景框里明明白白是小鲜肉的面部大特写,在我看来也只是构图元素……

枪响的声音令我失望。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没有象征宿命的沉闷,反倒清脆响亮,就像劣质鞭炮。我赶到现场的时候,老板仰面摊平,形似一个大字。探了鼻息,平稳通畅,身边老头儿问我要不要紧,声音和手脚都在哆嗦,刚才的巨响就是他的手艺。他反复强调用了七八年的老家什从没出过问题,有话跟城管说去,我恐吓他留在此地不准逃跑。人群很快围上来,不少熊孩子已经抢起了地上的爆米花。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打完急救电话,搜索至五米开外,找到老板的公文包,摸一摸里头U盘还在,另有一份打印稿。取走东西我把公文包丢回原处,抽出剧本最后一页,只有三行字一场戏:

 

327 学习巷 日 外

亦可、师父,二人乘伞同行,巷外车马鼎沸,人影幢幢。

—剧终—

如同失败的谶语,读完满是厌恶。撕掉大结局,剩下的准备丢进垃圾桶,那时候旋风忽来,剧纸裹挟着王亦可的命运,在小区上空飞舞,而我揣好U盘,就像抓住了整个人生。

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青年文学》2022-3。

作者


林檎
林檎  @WeekendIris
九三年,理工男,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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