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描述现实的形状,以一滴鸟粪作为切入点,在落着燕子的电线下面,三十岁的徐明伫立着,他一只脚踩在柏油路边的白线,仿佛浸在冰冷的咸水中,正准备进入海洋。下坠的鸟粪落在他肩上,他凝视着灰白色的污渍,再抬头看电线上的鸟,肇事者就在其中。他并没有追究,掏出纸巾擦拭污渍,他数了数电线上燕子的数目,是奇数。
他背着黑色旅行包,站在公交车不停靠的地方,想要搭顺风车。一辆白面包车驶过,他没伸手,一辆红奥迪驶过,他还是没伸手,他在挑选。
远处,一辆小货车驶来,四十岁的赵梁嚼着口香糖,看见路边的摆西瓜摊的胖女人,他拉下车窗吐掉口香糖。只要看一下行车里程,就能明白他对前方风景的无尽厌倦,在路上消磨了太漫长的时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太多稍纵即逝的人与物。他见了太多,也意味着失去了太多。
前面有个戴墨镜的女人,拎着行李箱伸手,想要搭车,赵梁直接驶过。不久又有个老头对他伸手想搭车,他仍旧驶过。他并非不肯捎人一程的司机,他也只是在挑选。
无数种可能性,在命运的淘汰下只会剩下一种,当骑耕牛的孩子出现在徐明与赵梁的视线内,一种结果就已经注定。那是在2018年显得突兀的情景,男孩的赤脚上满是泥污,夹在耕牛的两肋,他断断续续地吹着笛子,耕牛停下来吃路边的车前草,男孩扶正草帽,抚摸牛背上的毛发,那弯长的牛角上,挂着一本破烂的漫画书。徐明与赵梁想的一样,像是穿越了,这种情形应该出现在八九十年代,他们小时候,工业化席卷乡村之前,大家都还很穷。
这时,徐明伸出了手,而赵梁停下车,他们都做出选择。
“大哥,能否捎我一程,我想去乐阳镇。”徐明又抬头看电线上的燕子,数目是偶数,是不祥的预兆。
“可以,我不是去那,我会经过那,上来吧。”赵梁打开车门,示意徐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同时拿掉坐垫上的黄色杂志。
空间狭小,徐明踩到了一个空酒瓶,手碰到了咬过一口的梨子,眼睛看到了烟头,对于糟糕的环境他不能说些什么。这里充满了赵梁的个人气息,味道沁入了金属,徐明觉得待太久的话,自己会变成赵梁的一部分。简单的自我介绍,两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陌生人接触大多这样,一开始是观察,接着是试探,最后才可能是倾诉。
现在还是第一阶段,他们以不同心情看着前面,徐明注意到一栋未完工的房子。而赵梁注意到骑自行车的少女,他故意按了喇叭,少女没回应。他们的问答很乏味,姓名、职业、故乡,很无聊的话题,他们都认为这是第一次相遇,也大概是最后一次,对方的生平无关紧要。不过也找到了共同爱好,徐明喜欢抽黄山牌香烟,赵梁也喜欢抽。
可是,这次恰巧他们都没带黄山牌香烟。
“我去乐阳逛集市,那儿的集市三天一次,我住的地方是两天一次,想看看那有没有别致的货。”在乐阳的集市,山里猎到的野鸡、手工的竹丝斗笠、涂釉陶罐之类的都会流到市场上去,早些年连罂粟籽都能买到。更早些年,有传说狐狸变成人类商贩,兜售隐身的药。徐明发现读碟器是坏的,无法播放音乐,他侧过面孔问赵梁:“后面车厢里装的什么?我闻到腥味。”
“是冷冻肉和冷冻海鲜,量挺大的,一百斤要送去狱门寺。等送完狱门寺的货,去送白河镇的货,就会路过乐阳镇。”赵梁回答。
“那里的和尚也吃肉?”徐明说。
“不光吃肉,还喝酒,也娶妻生子。”赵梁说。
“世风日下。”徐明说。
“外人也不好说什么,听说啊,这些如来也做过,你知不知道,如来是个印度三哥?结过婚,有孩子的。所以说只要心不破戒,身体破戒也无妨。现在的和尚,都不用烫香疤受戒了,说残损身体不好,说到底还是怕疼。”赵梁有些不屑地说:“像狱门寺的和尚,到年底分香油钱,他们要开会,住持总结过去一年的工作,规划新一年的工作,就像上市公司的股东大会。”
“到底是世风日下。”徐明觉得,那帮和尚信奉的若是小乘佛教,也说得过去,小乘佛教先求渡自身而非渡众生,或许他们在女人身上能像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找到万物的真谛。卡车驶过一座桥,他看见几个人的背影,都站在栏杆边钓鱼,不能去数他们桶中鱼数的奇偶,他有些失落。
“也不能这么说,以前的和尚更厉害,一百年前,那时狱门寺的和尚不光收香油钱,周围几里的田都是他们的,他们把地租给佃农,打下谷子要抽七成。他们还放高利贷,做松油和私盐生意。新政府成立,好家伙,从庙里头搜出来十几条枪。”赵梁在岔路口右拐:“所以说世道是变好了,不是变坏了。我小时候日子苦,要吃没吃,要穿没穿……”
“那座庙为什么叫狱门寺?名字这么吓人,可不好招人上香。”徐明不想听赵梁说童年,直接插话,虽然他也不关心这个话题。
“传说啊,寺庙刚好建在地狱门口,像瓶塞一样堵住,以免恶鬼跑到人间来作乱,镇压群魔,所以叫狱门寺。”赵梁盯着后视镜,用舌头舔了一下洁白但不整齐的牙齿,他对于长歪的犬齿尤其不满。按理来说,地狱是能放纵各种欲望的地方,性欲、犯罪欲、权力欲……各种欲望倾轧在一起,无论怎样邪恶的念头都能得到满足。他觉得狱门寺不是为了防止恶鬼入侵人间建的,是为了防止人类入侵地狱建的。
徐明发现座椅下面有一根尼龙绳:“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赵梁说:“捆行李用的,帮人送货总用得着。”
徐明说:“这样的啊。”
行驶过还在整修的路段,外面尘土飞扬,远处的挖掘机和铲车在改变地形。赵梁关上车窗,启动雨刷器清理玻璃灰尘:“说到尼龙绳,我想到一个杀人犯,最近的新闻看了吗?那个家伙最近到处流窜,好几个县市都有人看到他,他开车碰到带行李的背包客就停下来,说是捎对方一段路。路上找个偏僻地方,掏出尼龙绳找机会勒死背包客,把尸体扔到路边。有四个受害人了,我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第五个。”
空气冰冷起来,瘆人的感觉在扩散,仿佛身体在长出苔藓,让人想要钻出一个孔隙透气。后视镜前的塑料挂饰晃动着,在这个移动的密封空间,两个人相对静止。
“听说过,具体不了解。”徐明的背包放在膝盖,双手放在背包上。
“那个人,相当有个性,为了杀人才杀人,财物一概不要,也不是猥亵尸体的变态,每次只割一束头发留纪念,在杀人犯里很少见。”赵梁过于激动,瞳孔中闪烁着光芒。
徐明说:“你很了解他?知道这么清楚。”
而赵梁回答:“哪里,新闻看得多而已。”
徐明说:“我没记错的话,新闻没提他割头发,你脑子这么好使,这都能推理出来?”
片刻停顿后,赵梁说:“猜的,猜的,没什么根据。”
“说到绳子——”徐明拉开拉链,从背包里拿出尼龙绳,“我也有一根,野营用的,也让我想到一个杀人犯,不是你说的那个。那家伙几年前挺出名的,装成背包客,在偏僻地方找司机搭车,等到半路,用尼龙绳勒死。不管外面下不下雨,抛下尸和车走掉。你新闻上看过他吧。”
“看过,不怎么了解。”赵梁说,他的目光与徐明相接,感觉如同机器齿轮卡住。他们平静坐着,看看对方,又看看蛇一般蜷缩的尼龙绳,车正常行驶,还没有失控。从俯瞰视角来看,比如从一只白鹭的视角来看,这辆小货车跟其他车没区别,都是云絮重叠的晴空下甲虫般爬行的生物,正在一点点缩小,最终消失在弧形的地平线上。
徐明与赵梁凝视前方,车在高速行驶,他们似乎感觉不到。
与此同时,狱门寺的正殿,横梁和许多佛像被烟熏黑,两个年轻和尚——法能和法门跪在地上,他们不小心烧了住持做法事穿的袈裟,被命令罚跪,跪到送冷鲜肉的车来为止,那车还没来。
狱门寺有十多个僧人,但现在是淡季,香油钱很少,请和尚做法事的人也很少,住持允许有家室的僧人回家照顾妻儿,到旺季再回寺,既赢得众僧爱戴,也能节省开支。只剩住持和两个小和尚,深藏于山路尽头的寺庙更加冷清,围墙边冒出的草木也没及时清理。
跪累了的法门转过头,见一只獐子立在门槛外,看见他的眼睛立刻跑了,他低声说:“牲畜欺人太甚,獐子还好,狐狸夜里敢来偷食,这几天我听的鸟叫比人话还多。”
他跟法能都不到二十岁,是寺里最年轻的两个,法门本是个大学生,失恋受到打击才出家,他认为陪伴佛祖不会太久,等摆脱前女友的阴影,就是找到新姑娘时就会还俗。法能是住持的孙子,住持希望圆寂后他继承衣钵,从小就把他带在庙里。
“别怨了,要怨就怨送货的,我们上午跪的,那家伙估计下午才出发。”法能说,这时幡布动了,案台上长明灯的烛火也动了,可他没有感觉到风。有四座金刚像,四张狰狞的面孔看着两人,尤其是多闻天王,面部的油彩剥落,看上去比刽子手阴森。
看见瓢虫爬过,法门犹豫一下,伸手指把它碾死,双手合十:“罪过——罪过。”
“喂,你去后堂,看看住持睡着没有,他睡着了我们可以偷懒。”法能用胳膊碰了一下法门,在庙里他不能管爷爷叫爷爷,只能叫住持。法门抬头看见佛祖似乎在假寐,眼睛没有睁开,他低下头,佛祖对他杀生也视而不见,不肯睁开眼睛,那他做别的也无须顾忌。他说:“你等一下,我去看看。”
法门站了起来,由于关节麻痹而轻微摇晃,短暂的大脑供血不足导致眼前一片漆黑。稍微恢复后他推开侧门,忍受承轴的刺耳声音,穿过狭长的走廊,庭院的荒草肆无忌惮地生长,以肉眼能察觉的速度。在后堂的门前,没有敲木鱼的动静,他拉开蓝色帘布,昏暗的屋里透出熏香气,年老的住持盘坐在蒲团上,手中的念珠静止着,能听到微微的鼾声。
“住持睡着了,到晚饭都不会醒的。”回到正殿后法门对法能说,同时扔给他一瓶从厨房拿的啤酒,自己则喝起可乐来:“晚饭吃什么?从后院摘些丝瓜和菠菜,再切盘羊肉,吃火锅?”
“看住持心情,他气没消,要罚我们吃斋的。”法能也站起来,用牙齿撬开瓶盖,看了一眼佛像:“不管怎么讲,我心中是有佛的。”
“打牌怎么样?炸金花,一块钱的赌注,可以加码,打发时间。”法门掏出一副扑克牌。
“好。”法能喝了口啤酒。
他们坐在青砖铺成的地面,洗完牌,法能环顾四周:“喂,佛祖菩萨都看着我们呢,是不是太不敬了?要不要拿布条蒙上他们的眼睛,我老觉得毗沙门天盯着我。”
“心理作用而已,再说这么多佛像,你有那么多布条吗?你要内心难安可以一边念经。”法门用中指敲击青砖,感觉它有点松动,开始发牌。正殿的窗户都糊了一层白纸,当风吹动就会发出怪异的声音,尤其是在夜里,仿佛有什么怪物在走动。
“复次。须菩提。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须菩提。所言善法者。如来说即非善法。是名善法……”法能真的念起经,但随着赢钱,内心的不安消失,他停止念经看手中的三张红桃:“加码,一百块,你跟多少我都跟,无论多少,你有这个胆子吗?”
“不要了。”法门扔掉手中花色不同、数字不连贯的三张牌。
师叔师伯不在寺中的这段时间,两人就像放假,不用受自恃辈分高的家伙的使唤,只要应付年老糊涂的住持。山上的气温比山下低,两个人不觉得炎热,反而有一丝凉意。全神贯注地赌博,别说一扇窗被风推开,就是佛祖睁开眼睛他们也察觉不到。
白日里除了野兽外,很少有其他访客,坐在寺门口膝盖高的门槛上,就得面对必须经过的小径,两旁的草丛挤兑中间的水泥路,坐上一天也难以见到远处的人影。别说是赌博,法门或法能带女人来,也不必担心被外人发现,可山里没有女人。狱门寺建成六百多年,由于战乱火灾几次毁灭,又几次重建,漫长岁月里许多事情都会改变,包括镀金的铜身佛祖像。
正殿里佛祖的眼睛起初是睁开的,不知何时起闭上了,活着的僧人没有谁看见过它睁眼的样子。最流行的说法,是佛祖看见一点恶行,眼皮就合拢一点。几百年间,他见过僧人念着经想的却是春宫图。密集的蝗虫掠过天空的饥荒年,人们卖儿卖女的时候,见过僧人囤积满仓粮食,将前来祈求施舍一把小米的饥民赶出寺门。见过僧人们为土匪做法事,只因土匪凑出很多银两,要为抢劫村子死去的弟兄超度亡魂,保佑他们有幸福的来世——色泽不纯的银两扔到时任住持的面前,血污都还未擦去……
不知道从何时起佛祖彻底闭上了眼睛,不愿再见一切丑恶。
现任住持是第十九任住持。在偏殿里,供奉着第九任住持的肉身,他法号觉明,据说感化了想打劫寺里的强盗,是得道高僧。他圆寂前的七日,只进茶水,圆寂后肉身不坏,众人以为是心诚所致,将其包上金箔供奉起来,说他已经修成了正果,脱离了轮回的苦海,成了菩萨。
关于寺内的种种历史,法门没来多久,自然不如自幼在这的法能了解,他经常提问,但法能不是都能答得上来。他们接着赌博,运气的天平似乎彻底倒向了法门,法能输掉了身上的现金,开起空头支票。啤酒瓶见底,但法能的膀胱丝毫没感到压迫,他满头是汗,他想要一把赢回来,血液流动加速。
赌博跟鸦片一样能让人上瘾,有难以预料的刺激感,它能在双方都觉得公平的情况下,将穷与富逆转,哪怕杀人放火,都不能这么痛快地发财,这么轻松地洗劫别人。它是一种奇迹,不断加码,空虚会得到填补,只需要翻开纸牌,就能在天堂与地狱间徘徊,血沿着细管涌上头部,像是发疯了,快感比性交更强也更持久一些。
看着手中的三张4,法能眼球上出现血丝,加码到一个天文数字,他对输掉的数目麻木了,怒火焚烧,开始着魔。法门说:“你没有那么多钱,冷静,冷静,别发疯了。”
法能毫无反应,克制着每一根骨头的憎恨,上下齿之间挤出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字:“我不管,你要么把吃进去的吐出来,要么玩下去,别想赢了就跑。”
法门只能继续玩下去,法能扔下三张4,像是朝谁的脑袋开枪一样。法门则一张纸牌一张纸牌往下放,连续放了三张K:“你输了,到此为止吧,我得到的现金不算,其他一笔勾销。打发时间,玩玩而已,别太认真,你眼神很吓人,想杀人啊。”
“不行,你个不要脸的,除非我赢回来!”法能的双手紧紧抓住灰蓝色的袍子,似乎膝盖被钉在青砖上。法门忘了今天轮到他敲钟,他一边洗牌一边说:“要再来是吧?啊?那下一轮,我赌一根手指,反正你没钱了,你赢了所有的欠账一笔勾销,你还可以断我一根指头,你输了,我断你一根指头!”
“好,我来发牌。”法能回答。
不知道是谁的手碰到了可乐瓶,可乐往外溢出泛起泡沫,仿佛往地面的发炎伤口涂上双氧水,可没有谁在乎,两个人都盯着手中的纸牌,上面的图案决定了接下来的事情。
摊牌以前,流淌的可乐染湿裤子,法门毫不在乎:“我一直觉得狱门寺这个名字没起好,听着怪渗人的。”他不信寺庙堵住了地狱的出口,真是那样,它等于建在火山口,根本承受不来地下涌出的罪恶。夜叉恶鬼会烧掉破庙,可几百年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当然,也可能发生了而他不知道。
“别扯开话,摊牌吧,你的指头我收下了!”法能说。
“后院那座上锁的塔,你说过的,里头有一个地洞,真能通往地狱,只有住持才有钥匙,觉明祖师锁了那里,再也没谁进去过。”法门提起了后院的塔,九代住持觉明禅师留下遗嘱,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没谁知道里边什么样。一个师叔说地洞会冒蓝火焰,另一个师叔说地洞有女人哭声……恐惧压制住了好奇,不揭开那扇门的封印,这是寺里的和尚少数能遵守的戒律。
法门仍旧没有摊牌。
“是的,我是说过,那不重要,别再拖延时间了。”法能放下牌,是两张A和一张9,他继续进逼:“快,该你了!”
迟疑一下后法门也放下牌,三张牌是4、5、6,他拿起啤酒瓶敲碎,用锋利的破口指着冷静下来的法能:“把指头伸出来,我用玻璃切,给你几分钟,你去后堂找纱布和药止血。”
“等等,玩玩而已。”法能颤抖起来。
“玩玩而已?刚才你怎么说的?你输了,就该认账,如果我输了,你会放过我吗?”法门说。
“你输了,你也会抵赖。”法能擦了擦汗,“该死的,司机怎么还没来?被车撞了不成!”
他们看着对方,灰瓦屋顶只有蒲公英摇曳,没有猫踩过的脚步声。香鼎里脱落的灰烬,积起一层沙漠般的死寂,两人僵持片刻,用钓鱼一般的耐心等对方认输。很明显法门牢牢掌握了主动,对他来说这才是摊牌的一刻。
当一只蜜蜂撞上窗纸,法门说:“算了,这样吧,你用别的抵债。你是住持孙子,知道钥匙在哪,你去把白塔的钥匙给偷来。我想亲眼看看,地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喂,你不想瞧瞧吗?住持告诉你,没有亲眼见到,你会信吗?”
法能低下头,他崩溃了,点了点头。
从赌博开始,法门就等着这一刻。很多赌博还没开始胜负就注定了,只是参与的人不知道,没看见隐藏在偶然下的必然。法门出老千了,法能没看出来,他就不会受到惩罚,只要别被抓到出千就是合法手段。法门洗了洗牌,收拾玻璃碎片,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没有任何痕迹,佛祖的嘴角依旧挂着微笑。
出寺的路上伫立着野獐子,仍没有驶近的货车,一点影子也看不到。
法能穿过走廊,荒草比起上一次来更高了,他看见草丛里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绸带松脱,两条赤裸的大腿分开,发髻上插着细碎的首饰。她半闭着双眸,一只手遮住乳沟,另一只手遮住私处,皎洁的面庞上,额间有一点绛红。他记得在春宫画上见过她,他闭上眼睛再睁开,草丛中的女人消失了。他不知这意味着什么,掀开内堂的蓝帘布,主持盘坐在蒲团上微微打鼾,仍没有醒来。
脱下鞋子,他轻轻走到木床边,揭开蚊帐,从枕头下取出一枚钥匙。用钥匙打开抽屉的锁,取出一个铁盒,从铁盒里取出另一枚钥匙。接着用铁盒里的钥匙打开柜子……法能很不满,住持这样藏东西太麻烦了,一环套一环很容易某一环出错,最后主持都不知道东西藏哪了。法能用柜子里的钥匙打开壁橱,拿到了真正想要的钥匙。他的额头渗出汗珠,把柜子的钥匙放回柜子,把铁盒的钥匙放回铁盒……还钥匙比找钥匙更麻烦,步骤太多,容易出差错。
把第一把钥匙放回枕头下边,他像是爬上了陡峭的悬崖,松了口气,想回头看无底的深渊。他忽然意识到,法门根本没有本事强迫他遵守赌约,那他为什么乖乖照办呢?恐怕是他也动了心思,想看看塔下面到底是什么。自幼跟着住持生活在寺里,只有塔里他没有去过,他问过住持,可住持也不知道里边究竟什么模样,保管着钥匙却说绝对不能用这把钥匙。
觉明禅师进去过,毫发无损地出来了,为什么他不准别人再进呢?法能想知道,在住持醒来前,他要瞧瞧塔压着何物。
两人走到白塔的铁门前,法门看着上面的符纸,凝视天空,还好,天空还是一片湛蓝,没有乌云密布再落下警示的冰雹。法能手有点抖,将钥匙插进锈迹斑斑的老锁,没有马上打开,先念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自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念过经,他打开锁,两人推门,锈斑掉落,噪音冗长刺耳。里面很暗,两人先后打开了手电筒,照见了阴森的壁画。这座石塔并无往上走的楼梯,中央是盖板封上的地洞。石壁几乎绘满壁画,有十八层地狱,其中的无间地狱,受永恒痛苦的人在沸腾的油锅中挣扎,鬼卒们手舞足蹈,九殿平等王端坐于高处,宝相庄严,目眦尽裂,捋着修长的美髯。
“嘿,我们进来了,没什么可看的,该走了。”法能退缩了。
法门把手电筒放地上,扯下符纸,掀起铜铸的盖板:“你要走自己走,等我出来,我可不告诉你下边到底有什么宝贝。”
下面犹如黑洞,下去前里面有无数种可能,真的进入就只剩一种可能。也许那不仅是地狱,也是倒映人内心欲望的镜子,法门想着下面堆积金银珠宝,被两颗脑袋四条胳膊的恶鬼守卫。法能想着下边的床上躺着女人,她一丝不挂,跟春宫画上一样。同样的黑暗,欲望不同,他们臆想不同。
半空没有漂浮蓝色火焰,没有传来女人的哭声,法门用手电筒照亮地洞,看见石头堆积的台阶,他朝下面呼喊,听见回音变调后走了下去。石头上有点点滴滴的凝固蜡液,法能犹豫片刻也跟了下去,手掠过长青苔的墙壁,被锋利的石块划破手背,可他无暇顾及疼痛。
塔和寺是同时盖起来的,到觉明禅师时才封禁,一定发生了变故。觉明禅师留下的事迹很多,都说他精通佛法,在修行时能踩在水面上行走,横渡湍急的河流,到了彼岸,连鞋子都没有湿。不知是不是抄了达摩的故事。传说都是年代越久远力量越强大,觉明离现代还不够久远,法门和法能信达摩的故事,对觉明的故事却将信将疑。
县志里记载,觉明和尚还曾感化了强盗,让穷凶极恶的盗贼放下屠刀,有没有立地成佛就不知道了。那是乱世,许多树上挂着受不了劳役上吊的农民,乌鸦啄食眼球,飞过战马践踏过的稻田。天下大乱,一个村庄往往要被官兵和反贼屠杀两回,谁是官兵谁是反贼也是说不准的事。到处都有受到神明庇佑的领袖,他们自称受天命来拯救万民,神明庇佑的方法也不太一样,有的在河边挖出一只眼的石人,有的剖开鱼腹找到布条,有的头顶色彩异常的祥云。一样的是人命如草芥,就是这种年头,有一伙逃兵落草为寇,一路杀人放火,来到寺门,晃动饱尝鲜血的兵器,叫嚣着狠话要里边的秃驴打开门……县志里交代,觉明禅师独自出门,先诵经,再拈起一只死掉的蛾子,松手后蛾子死而复生轻轻飞走,他用佛法感化了盗匪。
台阶螺旋往下,地洞是一口深不可测的井,走了一段,法能掏出火柴盒,隔十几秒钟就擦燃一根火柴,通过火苗检测氧气含量,免得缺氧而死。当来到最底下时,两个人的臆想都消失了,没有想要的的东西,只有满地凌乱的尸骨。
没有腐烂的异味了,聚集的老鼠和蛆虫早已散去,留下空洞。某个头颅内还藏着结网的蜘蛛,听见动静,从眼窝处收缩触爪。尸骨都穿着朽烂的盔甲,串联铁片的绳子已经消失,剩下一堆鱼鳞状的锈铁。这里便是地洞的尽头,两个人抬头看,微弱的光也显得刺眼。两个人都没有想好要说什么,沉浸于幻想破灭的苦闷,以至于忘记了恐惧。那些骨头上有刀剑砍过的痕迹,在他们看来,那仿佛是水彩画上的铅笔涂鸦,破坏了死亡纯粹的美感。
“真像是地狱。”法能说。
“终究不是地狱。”法门说。
可以说站在坟墓,可以说站在行刑场地,冷漠一点说,也是站在时间的垃圾堆。白塔被封闭这么久,不是为了关上地狱的出口,只是为了掩盖以前的一场杀戮。只要法门和法能选择沉默,关于地狱出口的传说都会像民谣一样继续流传。
像是河滩上的淘金工人,法门在尸骨中搜索,既然没有成堆的银元,那么找到一枚金戒指,一个玉石鼻烟壶,哪怕一枚嵌在下颌的金牙,也能够慰藉他贪婪的心。在他眼中,地狱应该有数不清的金钱,为此他宁愿下地狱。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找到,这些人恐怕死前就被搜刮干净了,没谁来得及将金锭塞进肛门,不然肌肉腐烂殆尽了,他会看到的。法门就是为了钱才想进入地洞,他原以为藏有财宝,他一无所获很是失望,很是不甘。他捡起一根大腿骨,敲击旁边的头盔,震动回荡。
法能也有些失落,幼年起就好奇的地方,一旦真的见到,曾经的神秘不再神秘了,这只是一座坟墓而已。死去的人回归尘土,他在确定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后说:“靠,原来觉明禅师的事迹是假的,他哪里是靠佛法感化了强盗,分明是将那些强盗杀了,尸体堆在这里,关了白塔,镇压这些强盗的鬼魂。”
法门没有回应。
法能继续说:“说是强盗,看盔甲就知道了,也是逃兵。觉明禅师为了保护僧众才犯下杀戒,我想佛祖会原谅他的,阿弥陀佛。”
法门突然开口:“别总是把佛祖挂在嘴边,五戒之中除了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你哪一条没犯?”
法能诧异:“你这话什么意思?”
法门没有理会,走到第六级台阶上再转过身来,他继续说:“杀生一条也得专指杀人,不然你也犯过的。当然了,我也犯过,寺里个个都这样,大家都没什么敬畏心,做和尚只是混口饭吃,跟做屠户没有两样。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法能仰起迷惑的面孔。
“回头看看,只剩下骷髅了对吧,可骨架没怎么散开,你不觉得,他们的盔甲搭得很乱,头盔、腰带、兽吞、下摆都胡乱拼的。要么太大要么太小,根本不合身。”法门倚靠着凹凸的墙壁。
“那又如何?”法门注视着一具骷髅。
“这里不算很潮,尸骨保存挺好的,你仔细看看——所有的脑袋边上,都没有头发,一根也没有!”法门关掉手电筒,过了片刻又打开。
这次法能终于注意到了,他很是恶心,有如陷在沥青里的鹳,羽毛和羽毛粘接在一起,翅膀变得沉重,想鸣叫却发现喉咙流入了沥青,挣扎归于徒劳,只能沉沦。
“没错,你没想错。”法门一眼看穿了法能的心思:“不是僧人杀光强盗,是强盗杀光僧人。这还不算,强盗们占了寺庙,给僧人们换上盔甲扔这里,他们换上僧衣,学习念经,做起了和尚。觉明禅师,八成就是强盗头子!”
也就是说他们算强盗的徒子徒孙。
细微的动作都会有回音,可这一刻过于寂静,两人如同两具不腐的尸体。他们发现了历史的真相,但无意纠正,回到地上,他们盖上盖板,锁好铁门,用浆糊黏上封印的符咒条,将钥匙放回原处。住持仍旧没有醒过来,这还是一个平和的午后,似乎含酒精的光浸透了一切,对万物来了场轻微的麻醉。
法门和法能回到正殿,继续跪下,他们斜视对方,等那个司机到了会装作无事发生,他们不想过去的事影响现在,不想承认是强盗的徒子徒孙。漫长的岁月流逝,死亡只是无意义的数字,他们不可能报警,不可能要地洞里的被害人站起来,指证偏殿里的那具肉身,让警察逮捕只剩干尸的觉明禅师。
“妈的,送货的还没有来?”法门回过头,他的目光跳过门槛,跑向空旷庭院,飞往湛蓝天空。
“是啊,他迟到了。”法能低下头看蚂蚁。
另一个地方,气温比狱门寺高的路上,货车停在路边,车里没有人,右边的车门是打开的,车被孤零零地抛弃在荒野上。那条路年久失修,表面的油漆标识磨损殆尽,许多处地方坑坑洼洼。它正在死亡,来往的车流就是它的血流,很少有车经过了,它的血在干涸。两旁的杂草等待着,缓慢地吞噬道路,根茎在往混凝土渗透,分解如此庞大的尸体需要漫长的时间。无论发生了什么,货车都不会像沉到海底的船永久地停在原地,可能被后来路过的人拆掉,拆出不同的金属部件卖掉,装在不同车上。
非常标准的午后,热——但不是很热,耳朵贴在路面上,也听不到远方的车驶来的动静,想要遗弃什么再合适不过。
假如有一只手去触摸车上的两个座椅,会感受到残留着体温,也就是说人离开没有多久。那么,车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视线局限在车内,完全看不出挣扎与打斗的痕迹,车窗上没有裂缝,黄色杂志上没有血滴,该如何推理呢?司机与搭车者之间发生了什么?
也许徐明是专门杀司机的歹徒,用尼龙绳勒死赵梁,正将尸体拖向路边的草丛。也许赵梁是专门杀搭车客的恶棍,用尼龙绳勒死徐明,正将尸体拖向路边的草丛。也许他们都是杀人犯,正在草丛那打得你死我活。
如果视线专注于此,事情就是模糊的,对与错还未分离,眼睛无法判断。有如伫立在十字路口,走哪条路都有可能,只要停留在原地,所有的可能性就同时存在。现在的情况,徐明和赵梁既是也不是杀手。
但是视线转向别处,不需要假设了,他们正并排站在不远处的路边,凝视着分合变形的云朵,惬意地排空膀胱,溅射的水柱打在车前草上。拉上拉链,同时哆嗦。没有黄山牌香烟,他们抽起了香山牌香烟。吐出一个烟圈后赵梁说:“没想到车爆胎,连累你跟我一起困这了,我给朋友打了电话,不知道他什么钟点能过来。”
徐明说:“别担心我,我没什么要紧事,倒是狱门寺的和尚,他们可能会发牢骚。”
赵梁说:“香山牌的烟比不了黄山牌的烟,不是一个档次,对吧。”
徐明说:“是啊,不是一个档次。”
等货车到狱门寺,徐明和赵梁,法门和法能,都不会提今日的遭遇。
是的,徐明与赵梁只是两个普通人。由于许多诱导性的细节,让人容易误认身份,命运并未安排两个杀人犯相遇。随着观察点不同,事情也会不同,也许可以归咎于那两根尼龙绳,它们在脑海里缠绕,打出错误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