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凡妮莎


文/大正

小时候,我被狗咬过。住在我家附近的几只狗,一见到我,就疯了似的冲过来,而它们的主人从来没出现过。对付它们有奇效的武器是自动雨伞。当雨伞弹出、打开时,狗的表情真让人叫绝。不过,自动雨伞的作用也就仅限于此了,让它们吓一跳。终于,一只深棕色的卷毛狗实现了咬我的愿望。我怀疑它原本是黄色,因为脏,才变成了深棕色。它的牙齿刺破我的裤子,在我腿上留下了两个小孔。为此,我去医院打了五针。在这之后,我见到它们就绕道走,实在躲不过,就打电话让我爸出来接我。如今,我已超过三十岁,他还拿这事嘲笑我,搞得我很没面子。我说这些,只是想表明我不喜欢狗。现在我是成年人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怕狗,但也绝对不喜欢,也没有养狗的打算。

凡妮莎是条狗。据它的主人说,品种是金毛。我不太懂,只知道它是条黄色的母狗。又是黄色,真够倒霉。那天上午,我正要从车库出去。车库是我的工作室,至于原因,说起来很麻烦,总之我每天都在车库工作。不说这个,切入正题吧,大概是早上九点钟,我完成每日的第一阶段工作,打开车库的卷闸门,按照惯例,在小区里面散步。

就在这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凡妮莎。

它趴在地上,一米多长的样子。有那么三四秒钟,我的脑袋完全空白,等到反应过来,只记得自己在向各路神灵提出交易请求,请他们施法把这只狗弄走,我以后一定认真工作,再也不边干活边玩手机了。这时候,大黄狗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脑袋趴在前腿上,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我稍微松了口气,又不是疯狗,我怎么回事,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还怕狗。情绪放松了点儿,愤怒袭上心头,如今到处都是这样不负责任的养狗人,我要去找物业,我要去报警,抓流浪狗。

隔壁车库传来发动机的声音,大黄狗闻声站起,竟朝我走过来。算了,算了,不报警。我眼睛死死盯住它,心里面说,不抓流浪狗,地球属于全体生物。大黄狗丝毫体察不到我心中的想法,慢慢地把脑袋靠在我的小腿上,分量相当不轻,然后,伸出舌头在我的鞋面上舔了起来。与此同时,银色的现代牌轿车从隔壁车库里驶出,接着,车子停下,驾驶员那边的门打开,走下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她戴着半框眼镜,头发是深褐色的,打着小卷,爆炸开来。我没有细看。

女人先是叫了一声:“凡妮莎。”接着,她看到了狗正趴在我脚下,于是,笑了笑。

“凡妮莎?”我问。

“它。”女人指着黄狗。

“这也太大了。”

“很温顺,平时连叫都不怎么叫。”

“是没叫,可我听说,会咬人的狗都不叫。”

“不会,不会,凡妮莎绝对不咬人。”

人人都说自己的狗不咬人。我在心里念叨,但没出声。

说话间,她打开了后座的门。叫做凡妮莎的狗这才放过我的鞋子,慢吞吞地直起前面两条腿,爬到车后座。女人关上车门后,再次冲我点头微笑,两颗虎牙从她口腔里面露出来,嘴巴两侧的下面一点,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我突然记起,之前在小区见过她。有好几次,我跟老婆吃过晚饭回来,看到她和她丈夫模样的男人并肩在小区里面散步。她丈夫也戴着眼镜,比她高出半个脑袋,似乎没见到他们牵过狗。不过,这没什么稀奇,说不定正好是被我们看到的那几次没有牵着狗,又或许是他们刚开始养狗。其实她长得很可爱,就是发型与长相并不是很协调。我觉得,爆炸式发型并不适合可爱女人,齐刘海说不定更好些,但这与我无关。

车子启动之前,发生一件怪事,大黄狗,干脆我也叫它凡妮莎吧。凡妮莎在车里面转了个身子,隔着车窗,温柔地看着我。的的确确是温柔,一只狗能做出温柔的眼神,让我很惊讶。更让我惊讶的是,它看着我的同时,抬起前爪,冲我挥了挥。我下意识地也抬起手,在空中摇摆。

或许是在倒车镜里面看到了我的动作,靠近我这边的车窗被打开了,女人弯下腰,冲我摆了摆手,说:“再见。”随即,她就看到了凡妮莎的动作,笑了下说:“原来你在跟它打招呼。”

我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声:“再见,路上注意安全。”

车子消失后,我才觉得自己可笑,居然跟一只狗挥手道别。我摇摇头,伸手进口袋,摸到遥控器,关掉车库的门,准备按原计划在小区里走两圈。刚转身,我就看到距离我十米左右的樟树后面,转出一个男人,细细长长,戴着眼镜,正是那女人的丈夫。他盯着我,恶狠狠的。坏了,看上去他误会了。怎么办?我想走过去解释,可解释只能增加误解的程度。我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总之,路过他身边时,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把头转到了另外一边。

第二天,我还是如往常一样,早早地来到车库里面做事,进入状态后,时间过得飞快,当我感觉到有些疲倦了,刚打算站起来扭扭腰,门外传来咚咚的声响,我抬头去看,卷闸门在轻微地晃动。一开始,我以为是风,后来想可能妻子来找我有事,心里有些不悦。我跟她说过很多次了,早上起来,除非是紧急情况,否则,绝对不要来车库。

卷闸门只打开了一点,我就看见了大黄狗,不,是凡妮莎。它正歪着脑袋,急切地看着我,冲我呜咽。我觉得奇怪,刚走过去,它便迫不及待地舔起我的鞋子。我突然想起,今天要出门见朋友,出门时穿的是黑色皮鞋,还擦了点鞋油。我很担心,它会把鞋油吃到嘴巴里,赶紧向后缩,可它立刻跟上来,坚持要舔。它的主人也在后面喊:“凡妮莎,不准捣乱。”可是,它根本不听,只一个劲儿地舔我的鞋子,几秒钟之后,它心满意足地转身上车,接着便是冲我挥动前爪。我没抬手,先往四周看,想看看女人的丈夫在不在。见我无动于衷,凡妮莎像是不太高兴,汪汪叫了两声,又狠狠地挥动了两次前爪。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应它。

“再见。”我说。

从这天起,我和凡妮莎就像是有了个约定。每天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我走出车库,它来舔我鞋子,然后上车对我挥爪。我回礼说再见。如果哪一天,我忙忘了,它就会在门口呜咽。我体会到了养狗人的心情,狗太让人感动了,忠诚。无论风雨,它总在门口等我。也正是从这天起,我早上出门,再也没穿过皮鞋。为了让它舔得舒服,我想象中的舒服,我还专门买了一双布鞋,没有鞋带,鞋面上的布,很粗糙,有颗粒感。

在它的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我甚至想去问问它的主人。还有,爆炸头女人每天带着狗去哪呢?难道是带去公司?我的确听说,现在有些公司可以带狗、带猫去,可凡妮莎也太大了。不过,既然老板让带,应该不会限制狗的大小,那叫种族歧视。但我什么也没问,想到她丈夫恶狠狠的眼神,我立刻退缩了。何必惹麻烦呢,不过,要说我心里没有胡思乱想,也是撒谎。工作间隙,我常常忍不住幻想,年轻漂亮的少妇,每天凌晨,以遛狗的名义出来,到车库里面跟我偷情。我是个古希腊神话爱好者,偷情的幻想让我心跳加速。的确是幻想,事实上女人根本没有任何暗示,最初几天,她出于客气,跟我点过两次头,后面对我的态度,可以用视而不见来形容。她下车,开门,叫一声,凡妮莎,然后就在旁边看手机,直到车子启动,始终不看我一眼。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在老家出售的房子有了消息,我要回去协助办手续。一早,我和买家约在房管局门口见面。走进大厅时,我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悬在半空的大屏幕。八点半。凡妮莎。等事情处理完,我都没来得及跟老同学们聚一聚,立刻赶回了苏城。天还没亮,我穿着白色小布鞋,去往车库,什么也没做,焦急地等待八点四十五分的到来。当秒针转完最后一圈,我立刻打开车库的门,凡妮莎果然趴在门口,我差点哭了,想要把它搂在怀里。可它却出奇地冷静,若无其事地瞄了我一眼,懒洋洋地站起来,随便舔了两下我的鞋子,然后爬到车上,跟我挥前爪。倒是它的主人有点惊讶,问了一句:“最近不在?”

“回老家办点事。”

“哦。”

车子启动,消失了。

我这么挂念着你,推掉好几个应酬,专门回来让你舔我的鞋面,见到我,你竟然连一点儿激动都没有表现出来。狗就是狗,是人类喜欢胡思乱想。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法平静下来认真工作。我不在的时候,凡妮莎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第二天,我八点半钟打开了车库的门,门口什么也没有。我在车库附近简单活动了一下身子,远远地看到女人带着狗出现,立刻躲在墙壁后面。她们俩走近,凡妮莎趴在我车库门口,女人进她们自己的车库,片刻之后,银色现代牌轿车开出来,她下车转到后座,打开车门,可是凡妮莎却怎么也不愿意跳上车子,还咬住了她的裤腿,拼命地往我车库那边拽。女人弯下腰,摸它的脑袋,好像还跟它说了几句话,要把它抱上车。可是凡妮莎态度坚决,就是不愿意。女人似乎发了脾气,啪的一声关上门,转身走到驾驶位,往前开了一米左右的距离。凡妮莎似乎看出主人不过是虚张声势,依旧趴在我车库门口,一动不动。果然,车子停住了,女人再次下车,指着凡妮莎,又开始说话。由于距离问题,我听不见女人说什么,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想象得出。最后,是女人妥协了,她走到我车库门口,举起手,敲了三下,等了一会,又敲了三下。当然没有人给她开门。我看着她转身对着凡妮莎耸耸肩,摊开两只手。我心里面颇得意,产生了一种被爱着的幸福感,正打算走出去,同凡妮莎相会,可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去看,正是爆炸头女人的丈夫。他盯着我看,我呵呵笑了两声,说:“狗,大,是吧。嘿嘿。车库,我的。”

他没有理我,持续向前走去,也没有跟他的老婆说话。

我做3D模型赚钱,理想是成为小说家。我的作息时间如下:早上五点半到车库里面写小说,八点四十五出去绕着小区走两圈,半小时后回到车库,开始阅读。十一点出门吃午饭。下午一点到六点,是工作时间,每工作五十分钟,休息十分钟。我不去公司,而是呆在家里,由几个朋友给我发活。晚上一天运动,一天看电影。虽说钱挣得不多,活也不是很稳定,但这种生活合我的性子,我原来也在公司里面呆过,始终开心不起来。我是自己管理自己的类型,不喜欢听别人指挥,尤其是讨厌到了年底,莫名其妙的人把我叫到莫名其妙的小屋子里面,谈我这一年来的表现,给我打分。这套把戏,真叫人作呕。虽说如此,绝对地跟社会隔离没有必要,我也不是孤僻的人。因此,朋友也有不少,就算是为了保证有持续不断的工作发来,我也得维持朋友圈。

认识凡妮莎是在夏天,我正跟朋友的公司合作,给一款赛车游戏做3D模型。大客户是英国公司,只要我这边能按时出东西,报酬给得很准时。这样,过了大半年,春节前夕,赛车的项目结束了,我拿到了钱,推掉几项工作,痛痛快快地给自己放了假,可转过年来,朋友的公司说,他们那边暂时没有活往外发。我又跟其他几个熟人联系,都说自己公司里面还有空闲的人力,得等。

储蓄够用,房贷那边,也有妻子的公积金在支撑,生活无忧,我想放松一阵子倒也不坏,正好可以集中精力写小说。可眼瞅着春天即将结束,我始终没有新的收入,靠写小说挣到的零星稿费,还不够每月买咖啡。巨大的不安全感笼罩了我,每天早上写小说的时候我都在想:写,快点写,写立刻就能卖钱的小说。

终于,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能带给我慰藉的只有每天上午八点四十五分,跟凡妮莎的游戏。我想,如果没有它,我为自己精心打造的生活方式,很可能已经散架了。也正是那段时间,我正式开始思考,要不要养只狗。可是现在有凡妮莎,尽管我们没有任何约定,但我还是认为,如果我买一只狗回来,是对它的背叛,而且如今的相处方式最好,我不用对它承担任何责任。要不,等它……打住,我控制住自己的思路,还是多想想挣钱的事吧。

春夏之交,好消息终于传来。老同事给我打电话,说他有个朋友开公司,最近接了个大项目,有点消化不掉,又不想盲目扩张,因此,正在找像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去给他们做兼职。他介绍了我。我依照他给我的联系方式,加了微信,提起我朋友的名字,很快通过了。大家简单寒暄几句,他说百分百相信朋友的介绍,可还是想看看我的作品。我发了过去。

“还行,约个时间,见面聊聊。”他说。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问。

“明天下午三点,你怎么样?”他说。

“没有问题。”我说。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休息十五分钟,又看了几页书,开出车子,导航去约定的地点。那是个商业城,我去过几次,无非就是服装店、餐厅、幼教中心与大型超市。车子开出小区后不久,一直向西,在第三个十字路口右拐时,我垂直方向,有辆银色的现代正直行,我踩下刹车等待,隔着窗户,看到了它后座上有只黄色的大狗。我心中一动,踩油门追了上去。在下一个红绿灯,两辆车终于平行了。我偷偷地往左边看,驾驶员位置坐着的果然是她,爆炸头女人。看来,是凡妮莎没错了。我没有打开车窗跟女人寒暄,因为怕被当成变态跟踪狂。确定了后面没车,我挂上R挡,倒了半米左右,让我的车窗和银色现代的后座呈一条直线。然后,我偷偷打开车窗,极其隐蔽地冲凡妮莎挥手。

它看到了我,眼睛里有些疑惑。

“我,车库。”我拉长声音,轻声地说。

看上去,它还是没有想起来。我正要说点什么,红灯转绿,银色现代启动往左转,我立刻跟在后面左转,我本来就要往左转。路上的人并不多,爆炸头女人车开得也不快,因此,我得以始终同她始终保持着差不多的速度前行。到了新的红绿灯处,我右脚踩住刹车,弯腰脱掉左脚的鞋子,拿到面前,放在嘴边,伸出舌头,假装舔。

凡妮莎眼睛突然亮了,它先是在后座上蹦跳两下,又转了几个圈子,把脑袋贴在车窗上,不停地舔着,还冲我挥动前爪。我立刻还礼,朝它做出各种怪相。说来也巧,这天,我们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连换了两个高架,还是没有分开。在快要到达我所要去的商业城时,银色现代的速度慢了下来,接着,它转弯拐进一个小区。我最后跟凡妮莎招了一次手。

由于碰见了凡妮莎,我相当兴奋,因此,我和朋友介绍的公司老板聊天时很热情。他说,从没遇到过像我这么外向健谈的自由职业者,还要我直接去他们公司做事。我听出这是玩笑,礼貌性地拒绝了,请他给我看项目。他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转向我,我一页一页地翻看。他手上的活,难度不大,但相当繁琐,时间紧张,且开出的价格也明显比市场价格低,根据我的经验,我可以据此,要求他提价,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接受下来。我已经不具备承担任何风险的能力了,我太需要稳定进账带来的安全感,再说,由于心情很好,我愿意吃点亏。他看上去有些诧异,签完短期合同,带着稍微有些歉疚的语气和我说,这批活的确很赶,以后会好起来,还问我,呆会准备去哪?

我说:“回家。”

“羡慕啊,我家就在旁边,可惜不能回去,得去公司。”

“你家住哪呀?”我并不真的关心,只是顺着他的话随口问问。

“青山青。”他答。

很熟悉的名字,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脑袋里突然出现了刚才银色现代拐弯时的情景,小区大门边就是“青山青”三个大字。因为之前读过一本小说就叫这个名字,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同他分别后,看看时间还早得很,我想,反正现在回去也没有事做,不如去青山青看看,说不定还能遇见凡妮莎。在小区门口,有个矮矮胖胖的保安过来问我要去哪,找谁。我报出刚才见面的那位老板的名字,还在肚里编造了几句谎话。可他没再多问,打开门,指点我把车子停在访客车位上。我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差点迷路。青山青小区,比我所住的小区大得多,狗也多得多,有个角落还在装修,堆着建筑垃圾。不管在哪儿,我都没有看到凡妮莎。

有个穿着黄色套裙的年轻女孩走过来,她很丰满,路过我后两秒钟,有浓重的香水味飘进鼻孔。我又开始笑话自己,到底怎么回事,我居然会跑到陌生小区里找一只狗。找到了又怎样?难道说,找狗是假,我已爱上狗的主人。我站在一棵树下,盯着黄裙子女孩的背影,仔细审查自己的内心。

没有。我说出声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无聊的性幻想是有,动感情谈不上,再怎么说,我也已经超过了三十岁,有老婆,家庭和睦,绝不可能会随随便便对别人的妻子产生爱情。如果我有额外的性需求,我宁可花钱去买。回家。不要再胡思乱想,想得太多,早晚要出事。打定主意,我嘴巴里胡乱哼哼着八九十年代流行过粤语歌曲,往访客停车位走。访客停车位就在小区门卫室的后背。距离我的汽车还有五米左右的时候,我摸出钥匙正准备解锁,两只凡妮莎冲了出来。

我揉了揉眼睛,的确是两只凡妮莎,不,是两只大黄狗。它们一前一后地跑着,一只嘴巴里叼着绿色的网球,另外一只,极力想要搂住它的脖子,趴在它背上。它们朝着刚才跟我说话的保安奔去,保安拿出网球,丢向不远处的草坪。两只狗立刻转头追了过去。

“找到朋友了?”他跟我搭话。

“块头可真不小。”我说。

“多漂亮。”

“你养的?”

“哪能呢,小区业主的。”

我还在想,该怎么把话题转到狗主人的身上,这时候,两只大黄狗已经跑了回来,我定睛细看,其中一只果然是凡妮莎,它欢快地冲向保安,把嘴巴里的网球交给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当球再一次飞出去的时候,我注意到,旁边那只大黄狗的两条后腿之间耷拉着那玩意。我禁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好呀,你这娘们,跑这儿约会来啦。

人真的很没有原则,我怕狗的时候,看到这么大的狗疯疯癫癫地在小区里跑来跑去,心里只会气得要命,觉得狗主人没有素质。可现在,我认识了凡妮莎,竟然觉得它开心跟我开心是一样的。

等两只大狗再一次叼着网球回来,我隐蔽地冲凡妮莎招手,并且,把左脚往前伸了伸。可凡妮莎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把网球交给保安。球出去。捡回来,再飞出去。再捡回来。我看着它们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而凡妮莎始终对我视而不见。

哼,有公狗陪你,就不理我啦。好,我走了,你看我明早给不给你开门。

可我刚转过身,准备去开车,就感觉到有个重重的东西撞在我大腿后面。我回头,凡妮莎已经跑到我身前,嘴巴里还叼着网球,用脑袋把我往胖保安那边拱。我顺着它的力气,走回刚才站立的位置,它把网球交给了胖保安。球飞出去,这一次,它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仰头看着我。我这才明白它的意思,它不让我走,也不来跟我玩,就想要我站在这里看着它。

好吧,算你狠。

我笑了笑,站定脚步,用闲聊的口吻,对保安说:“它俩是一对?”

“是,小区里情侣养的,一人一只。” 说着,他又把网球扔了出去,“男人住在这里,女的每周来一次,两人上楼快活,狗就在小区里面跑。”

保守地说,我相当震惊,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无意中发现了一桩秘密。保安脸上的笑容明显带着淫邪,我有点反胃。风突然刮了起来,远处竟传来雷声,我摸出手机,APP里面说,此地正在下雨。

“快下雨了,我得把狗带走。”说着,保安收了球,上前招呼两只狗跟他走。凡妮莎刚跑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朝我冲过来。胖保安在后面拍手、吹口哨、呵斥,都不管用,直到它舔完了我的鞋子,才点点头,像是在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坐进车里,给老婆发微信,告诉她,一切顺利,不出意外,明天就可以开工,现在准备回去。看样子会下雨,我直接把车子开到她公司门口。如果下雨,我就在车里看看书,如果不下雨,我就在科技园区附近跑步,晚上吃火锅。

她非常简练地回了一个字:好。

刚开出小区,天色迅速地暗下来,风呼呼地吹,卷起很多树叶,我把车窗关紧,向右刚拐上公路,想起还没有设置导航,于是停下车,摁亮双闪警示灯,拿出手机,打开地图。再次挂上D挡时,雨已开始下,雨点很大,砸在车子上,噼里啪啦的响。我打开雨刷器,心里又有些雀跃,因为很久没洗车了。双闪关掉后,打开左转灯,正要松开刹车,我看到右前方的人行道上,烟酒超市门口,有个人正站在雨里。我仔细看了两眼,好像是爆炸头女人的丈夫。

他什么时候来的?不会看到我了吧。这要是误会了,还得了吗?心怦怦地跳,我骂起自己,你谈完了工作就回家,好端端的,非要到人家小区里来干什么。没事,没事。他肯定没看见我,这么远,怎么可能看见车里面的司机,我又没开窗。可他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呢?说不定已经看到了我在跟凡妮莎玩。要不,我还是去跟他解释一下吧,有保安可以作证,你老婆跟我可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奸夫还在里面。雨越来越大,人影变得模糊,我刚才就没看清楚,说不定根本不是他,是我自己做贼心虚。呸,什么做贼,我根本不是贼。雨更大了,如浓雾一般,连路都消失了,没法再开车。既然如此,我干脆挂上N挡,熄了火,反正不是我,我还在车里,你能把我怎么样。我问心无愧。

雨在十几分钟后渐渐变小,刚才男人站立的烟酒店门前,已经没了人影。我重新发动车子,来到妻子工作的科技园,找到停车位,拿出Kindle想看会小说,可怎么也看不进去。距离妻子下班,还有将近一个钟头,反正也没在下雨了,我干脆从车里出来,绕着科技园跑起来。等到下班的人逐渐变多,我收住脚,回到车里,心情总算平静了一些。打开手机,一条邮件通知静静地躺在那里,是我要做的活。

谁能想到,跟一只狗玩,也能惹出乱子。我看以后,也别在车库里做事了,我还是回家,本来嘛,装修房子的时候,我就为自己留了一间书房。接到妻子后,我把收到的邮件给她看。

“时间短钱少,划不来。”

“我也没有选择啊。”我说。

“我不懂,你有什么好怕。”她说。

“压……”

“算了,别跟我讲,你自己决定。”

吃完火锅回到家,爆炸头女人和她丈夫正在小区里面走路,在我们前面七八米,看上去很正常。女人手里握着狗绳,路过草坪时,凡妮莎一个劲儿地往想要往里面跑。女人的身子被拽得歪了过去,男人像棍子一样立在旁边。我想,肯定是我看错了人,站在青山青小区门的并不是她丈夫。

第二天早上,我五点半起床洗漱,因为金钱方面有了着落,我的心思稳定多了,小说剧情开始在脑袋里面有序地推进,人物的面孔也鲜明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我下楼去车库,打开卷闸门,准备照原计划,先把写作用的笔记本电脑和稿纸拿回到家,其他的东西慢慢再收拾。我在这间车库里工作超过一年时间,最初是因为老婆吵,她在起床后的五分钟里面叫我了八次,我一怒之下,抱着笔记本进入车库,她没有阻止。后来我们和好了,可谁也没提把东西搬回家的事。

算了吧。我把电脑重新放到桌子上,万一回去了再吵,还得搬出来,岂不是自找麻烦?坐下来后,先回溯了前几天写的东西,又在稿纸上规划了今天大概要写的内容,刚开始打字,车库的门响了。一开始我装作没听到,可能是风,我想,也可能是别人在开他们的车库,一些波通过墙壁传到了我这里。几秒钟过去,外面传来呜咽声,我听得清楚,的的确确有人在敲我车库的门。

屏幕右下角显示还不到七点钟,我有些生气,就是怕分心,我专门把手机关掉放在家里,怎么还是难逃被打扰。可随即我紧张起来,难道说家里面有什么事,我已经超过三十岁,身边的人随时可能……,不,别乱想。我控制住大脑,手有些发抖,第二次才按准钥匙上的按钮。门悄无声息地向上卷,我先看到了趴在地上,闭着眼睛的凡妮莎,旁边是一双从没见过的女式凉鞋,我吃了一惊,赶紧把电脑盖上,站起来,问:“怎么了,有事吗?”

她没有说话,凡妮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极其艰难地走到我身边。它无力地撞了一下我的小腿,然后伸出舌头,开始舔我的鞋子,只一下,它就摊在地上,不动了。

“这……”

女人没有再解释什么,弯腰抱起凡妮莎,转身向外走,速度不快,腰有些弯,两条胳膊后面肌肉明显在颤抖。我绕过桌子,想要搭把手。她从头发的缝隙间看了我一眼,脸上全是泪,眼神里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我吓了一跳,两只脚钉在地上,不敢动弹,呆呆地听着隔壁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片刻之后,银色现代开出来,绕过小区的喷泉广场,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关上车库的卷闸门,我在书桌前坐了二十多分钟。用电脑打字总是走神,干脆把笔记本推到一边,拿出自己装订的稿纸,用笔写起来。只写三行,每个字都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合上本子,开始读书。我在车库里放了十来本书,有严肃的文学作品,有纯为放松大脑的恐怖故事集,有写作教材,还有两本哲学小册子与医用人体解剖画册。无论哪本,都看不进去。字认得,就是没办法把它们连起来理解。看来真的是该回家了。

卧室里,妻子睡得正香,我坐在床头玩了会手机,她始终没醒。久坐腰不舒服,我脱掉外套,也躺下了。八点钟,闹铃声响起,她翻身摸手机时看到我,表情很惊讶。我下床,告诉她现在去煮泡面,再煎两个鸡蛋,呆会送她去公司。从科技园区回来后,进入车库,把笔记本与稿纸装进早就准备好的书包里,又拿了最近一直在读的小说。爆炸头女人家的车库门开着,里面空空荡荡,只在角落里堆着一些杂物。用钥匙打开绿色的防盗门,我把书包丢在地上,换了鞋子直接坐在餐桌边。想起凡妮莎,想起爆炸头女人和她棍子样的丈夫,想起矮胖的保安和我从未见过面的女人的情夫,整个事件如同一首由很多乐器演奏,由许多音符构成的音乐,需要认真聆听,慢慢消化。

连续好几天的早上,我都在家里的书房中做事,八点钟停笔叫妻子起床,做早餐,同她一起吃,送她到X公司楼下。她看上去相当困惑,但没有开口询问。送完妻子,我并不直接回家,而是去小区喷泉广场旁边的空地上晒太阳,听买菜回来的阿姨们聊天,偶尔也插几句话。我零星听到几个片段。十六栋的女人出轨。两口子在家里打架。邻居报警。男人毒死了大金毛,凶器是日本进口黑巧克力。有位嘴角总是无意识往下撇的阿姨说,她吃过儿子买的日本进口的黑巧克力,苦,但味道的确正宗,小日本的东西,不得不服。然后话题就转到了狗的身上。有人说狗最可怜。有人说现在狗过得比人好。还有人说小区里的狗太多了,到处拉屎,也不知道清理。她们看向我,表示想听听年轻人的看法,我说,我不养狗,也不喜欢狗,物业应该专门划出一块地方来,让养狗的人内部交流,别在小区里乱跑。说完我就走了,我不认为她们在编造故事,但我想她们并不真的了解事情的原貌,而且我也不喜欢她们谈论此事的语气。

最后还有件事要说。夏天过去后,天空又高又蓝,云朵层次分明,整个城市如同日本漫画中的场景一般。如此好天不过月余,几场秋雨后便寒冷起来,雾霾也会随之出现。因此,每到这个季节,我总是和妻子去湖边野餐,饭后她躺在帐篷里休息,我则沿湖滨步道练习长跑。有一天,我跑完步,在帐篷里换了衣服,收拾掉垃圾,开车回家。路上,车载音响随机播出了好几首少年时候常听的粤语歌曲,我心情舒畅,跟在后面唱,一时间得竟忘记提前变道,错过了右转进入高架的时机。直行通过红绿灯后,我靠边停车,查看导航,地图显示提示前面两百米处就可以掉头重上高架,但我最终决定走导航提供的备用路线,原因是我发现地面道路正好可以经过青山青小区。

“我去买瓶可乐。”在青山青门口,我把车开进非机动车道,对妻子说。

“不是有水吗?”

“想喝点带气的水。”

下车后,我走向几个月前看到爆炸头女人丈夫的烟酒店,扫码买了可乐,我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假装不经意地跟老板聊天:“记得前一阵子过来找朋友,看到你们这有两个好大的金毛,真的大。”

“不知道。”他正在玩游戏,头也没抬。

我拿着可乐,走向汽车,妻子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罕见的,没有看手机,盯着斜前方的绿化带。我边系安全带边想,到这里停一下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我在期待什么呢?

“刚才有只超大的金毛。”妻子说。

“哪儿?”我问。

“过到马路对面去了。”

我向后倒车,再左转进入公路,踩油门前,我最后一次朝四周看,只记得天边的晚霞火一样红,并没看到哪里有狗,倒是有只野猫钻进了绿化带。这回,我没有听音乐,顺利驶上回家的高架,有好几次,我想问妻子看到的金毛有没有主人牵着,还想问她还记不记得原来咱们小区里也有只大金毛。不过话到嘴边,最终没有说出来,我能够知道这么多,已经足够了。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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