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游,远游


文/唐冲

予繁的黑色笔记本最后一页写了一句话:人一死,世界就开始动起来。那页的日期是2020年10月25日,日期上面用钢笔画出潦草的签名,签名右边写着“再会”。

 

后来我去南湖公园走了走。笔记本尾页记载的那天,予繁就在公园河边的凉亭里坐了一下午。凉亭四周都是鲜艳的花草丛,空中胡乱飞着些小虫子,花很好看,但我一朵都不认得。

 

南湖公园跟予繁的大学隔了三条街,一公里,从繁华的商业地段过渡到朴素的生活地段。予繁的笔记本上写着,他大学有时感到心慌,常常独自骑共享单车到南湖公园,找一处河边的角落坐着,喝水,听歌,抽烟,沉默。用他的原话讲,那种感觉“像是从一种喧闹跳进另一种喧闹”,或者“像是刚完事儿的妓女,在一个陌生小城的陌生出租屋里,光着身子静默地躺着,风从窗户进来,用另一种沉默抚过她的身体”。

 

予繁是个永远不安的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他尝试过很多解决不安的方法,都毫无用处,唯有让自己打起精神,保持亢奋,直到精疲力尽,最后找个无人的地方消化体内体外的疲惫。

 

去南湖公园那天,我也在凉亭坐了一下午。我关掉手机,像予繁做的那样,喝水,听歌,抽烟,沉默。直到傍晚,成都的天空开始亮起夺目的夕阳,我才打开予繁妈妈给我的黑色笔记本。

 

我和予繁相识很久。

 

2012年,我十四岁,予繁十三岁,我在重庆,予繁在他“牢笼一样的”故乡小镇上。那是非主流横行的年代,初中课桌里总会有一些花花绿绿写满伤感语录的笔记本,家里的书柜下藏着网络小说和青春伤痛小说。我和予繁都是深受影响的少年之一。

 

我们是网友,在一个网文平台上认识。我写都市,主角是个冷漠寡言的杀手,他写武侠,主角是行侠仗义拯救天下的少年。他给我评论:你一定是个很酷的人。我回答:谢谢。他继续评论:加QQ加QQ,我最喜欢和酷boy交朋友!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过去了八年,我们交流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聊得很透,几乎毫无遮掩。在这些交谈的冲撞下,我们之间有了遥远但紧密的友情。2018年夏天,予繁高中毕业,考上了成都的大学。那时我在成都念大一,他来成都找暑假工,我们相约在一家街角的奶茶店见面。

 

个子不高,看起来挺瘦,一头干净的黑色短发,穿着黑色运动裤和白色的短袖,戴沉闷的黑框眼镜,喜欢笑,身上带着小镇造就的独有气质:质朴,但有直接且锋利的力量。这是予繁给我的第一印象。

 

那天是我们唯一一次见面。我们聊了很多,关于游戏、写作、各自的烦恼。那时我已经不再写东西,当年的小说我写了三十章,予繁写了三章,杀手和少年都还没有开始发迹就被我们在脑子里杀死了。予繁书柜下藏的网络小说和青春伤痛小说后来更迭成余华、王小波,再更迭成马尔克斯、加缪。他一直在写,就像他十三岁一样,在每一种风格上都浅尝辄止。

 

那时候予繁已经有了一个伟大的梦想:“朝非虚构领域前进,试试把触角伸到生活的边界”。

 

予繁很热情,那天几乎都是他在说话。他讲话时有一种侵略的姿态,像是试图说服什么,但言辞恳切真诚,让人反感不起来。我想他曾经叙述的武侠故事里的侠客少年,还依然住在他的心里。

 

那天予繁给我讲了一些梦里的幻象。在他的黑色笔记本里,这些梦境占据了很大篇幅,梦境给予他的,近乎信仰的力量,充斥了每篇文字的缝隙。

 

“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登上巨大的航船,他住在航船的下等舱,伴随着窗外大海波浪起伏的是空气里弥漫的贫穷。少年想逃离这个地方,不止逃离下等舱,他要逃离这艘船。”

 

“我在雪山上拼命地跑,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我,那个东西并没有恶意,但我从心底感到恐惧。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在奔跑的途中体验到恐惧边缘的幸福,我开始向往一种花园。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总之到了再跑下去就会死亡的地步,我才停下脚步,鼓起勇气回头望去,已经没有了那个东西的气息。我已经翻越了无数座雪山,那些雪山似乎感应到我幸存的目光,积雪滚落,雪山开始崩塌。”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宫殿安静得可怕。神圣的压抑渗入我的肌肤,压迫我的心脏,我感到窒息。宫殿门外飘扬着彩色的经幡,可角落里却有一尊上帝的雕像,中央矗立着一尊巨大的模糊的人像,我使劲揉眼睛,人像却还是模糊。我注意到角落里的一扇铁门,心里的声音告诉我,打开门,就能走出去。我的腿突然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用手提着自己的腿,一步步地朝门边走去。终于,我走到了门边。我感到一阵巨大的、莫名的悲哀,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我回头看了看这个诡异的宫殿,才看清宫殿中央模糊的人像——居然是自己赤身裸体、紧闭双眼、慈祥的母亲。”

 

“我推开门,是另一个世界。一片没有边界的花田,种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最多的是白色的蒲公英。我摘下一朵,轻轻一吹,漫天的蒲公英飞舞起来。我的身体变得轻盈,行走越来越快。一只羚羊从远处飞奔而来,站在花田里凝视着我,我从羚羊的眼睛里看到了平和、充实而自由的美好。我放慢脚步,羚羊来到我身旁,跟我一起往前走。可花田没有边际,也没有方向。我们走了好久,才发现一个小木屋,屋后是一条同样没有边际的铁轨,火车飞驰而过,带走的风扬起了漫天的蒲公英籽。”

 

“小木屋里陈列着无穷无尽的书,同一种颜色,同一个厚度,没有书名。角落里坐了一位女孩,女孩扎着马尾辫,阳光穿透玻璃,女孩的身体泛着微光。我们相视一笑,像是相识已久。我拿起一本书坐在女孩身边,阳光突然强烈刺眼,我只能抬手挡住窗外的阳光,可是这样一来,我就看不到那个女孩了。”

 

“少年坐在悬崖边,悬崖下海浪滚滚。这里是一座孤岛,没有其他人,少年闭着眼睛,海风鼓起他的衣服。一些海鸥在悬崖下盘旋,发出幸福的叫声。少年感到从未有过的美好,像是被温柔包裹住的安全感。他的身边有一团火焰,却没有燃烧物。火焰和海风在较劲,风越大,火焰就越旺盛。少年看着这团野火,不可抑止地想融入其中。”

 

予繁说,他时常感受到另一个自己。他在自己的生活里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老,另一个自己在生活的另一端,远远地看着他。他能感受那束陌生的目光,充满同情和关切。

 

我说,那是什么感觉?

 

予繁说,如果有一天,你能回到过去的世界,和从前的自己对话,你会怎么看他?

 

我说,我会让他买彩票。

 

予繁说,你了解他所有的一切,他那么稚嫩、单纯、美好,你会想用自己的方式拯救他,所以你去替他完成他的梦想,经历千辛万苦,一切都为了他,你不会希望他未来成为你现在的样子。

 

我沉默。

 

予繁说,另一个自己,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他沉默,并且很遥远。可我并不感激他。他是未知的,我只感觉害怕。

 

说完,他像用光了力气一样,也沉默下来。

 

那天分别前,予繁在车站外搂住我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虽然你其实不酷,但是我很信任你,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很重要的忙。

 

什么忙?我问他。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请你把我的故事写下来。

 

他笑着说,一切我都会安排好,你只要写下来就行,你不知道的事情,在我消失以后,也会知道的。

 

我说,我才不写,我不会写故事了,写不好。

 

他说,不用写好,但你一定要写下来,这件事我只信任你。

 

我说,你最好别消失。

 

他说,你好娘啊。

 

我说,我去你妈的。

 

他一直笑着。

 

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像玩笑,也不像玩笑。我至今记得那天的分别,他身材单薄,像极了他描述的梦境里的少年。他站在车站垃圾桶边目送我,手里夹着一根烟,烟雾缓缓升起,到他脸部高度时进入夕阳的触角,他的脸和烟雾都被夕阳染得发黄。

 

像一张凝固的、有质感的照片。到今天,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描述。

 

那次见面后,我们的交流依然并不多,我知道他后来谈了恋爱又分手,写作也渐渐走上正途,发表了一些非虚构故事。我看过那些故事,扎根在他度过少年时代的小镇上,关于成长、混乱、性启蒙、家庭和无法逃避的愁绪。

 

那段恋爱对他的影响似乎很大。他们2018年秋天在一起,2019年暮春分手。他给我看过那个女孩的照片,扎着马尾辫,白裙子,干净朴素大方,长得挺好看,笑起来像邻家妹妹。分手的原因他没讲过,但他说那次分手让他陷入了一种“真正的绝望”。

 

那天他和往常不同,发来的消息断断续续,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我甚至能想象到他在手机屏幕前平静的表情,他一定会用那种表情压抑着内心血流成河的狼狈战场。

 

在他讲这件事时,我猜想分手多半是他自己的问题,不然不至于如此痛苦。后来在黑色的笔记本里才看到答案:大学对他而言是新的人生,一趟“救赎之旅”。他和女孩度过了很好的一段时间,但他一直没有对女孩真正打开心扉。有一个月,女孩例假迟迟没来,两人去了酒店,他坐在床上等女孩厕所里的答案,那两分钟改变了他。

 

他说,我想象了一切结果,它们刺穿了我,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敢做,但那一刻才发现,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喜欢她。

 

女孩没有怀孕,两人半年后分手,女孩提的。分手后,予繁求了女孩两个月,女孩的备胎们也一一出现,两人都很难看。那两个月里,邻家女孩变得越来越精致,予繁钻进了失恋的牛角尖,在痛苦里无法自拔,话越来越少。

 

女孩很快有了新男友,很快又换了男朋友。予繁说,这段感情让很多东西都崩塌了,不仅仅是爱情。他开始用自己的想法认清一些“真相”,心思放在了生活上,想尽一切办法赚钱,当保安、发传单、收录数据、送外卖……直到后来他在潮湿的出租屋里收到第一笔稿费。

 

今年10月初,予繁在微信上找我聊过一次。他说他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药物的作用已经变小,连续好几天彻夜难眠。从前那个“另一个自己”又出现了,但这次他从未知目光里感受到的是敌意,他非常痛苦,已经无力招架。

 

我无法感受他的痛苦,只能安慰他: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句消息没有得到回复。

 

10月25日,予繁让父母向学校请了一周假,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调整一下睡眠。他戴着耳机,兜里揣着一瓶矿泉水,像从前那样,一个人骑着车子去了离学校不远的南湖公园。

 

那几天成都刚下过雨,南湖公园里的河水涨了,流动极快。予繁照旧在角落的凉亭里坐下,喝水,听歌,抽烟,沉默。他静静地望着奔腾的河水,摘下耳机,河水的声音吞没了他的耳朵。他走到河边,趴在栏杆上望着河流,又点了一根烟,伸了个懒腰,解脱似的喷出一口烟雾。

 

他静静地抽完烟,踩熄烟头,跳了下去。

 

予繁的父母分别从拉萨和崇州赶往成都,两人离婚十一年,再次见面是因为儿子的死亡。予繁的父亲是个装修工人,面孔阴沉,满脸沟壑。他的母亲身体不好,因为吃过多的激素药有一种病态的虚胖。予繁从前给我看过他们年轻时的照片,父亲意气风发,母亲面容美丽,很般配。

 

予繁的父母没有为难学校,镇定地做好了交接。两人默契地沉默着,共同面对学校,面对警察,面对予繁的同学和朋友们,处理好了一切事情,就像十几年前在一起时一样。他们在外人面前甚至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予繁给我讲过他的家庭。

 

他出生在南方小镇,父母在北方工作,他三岁时跟着父母去了东北,在那里长大。九岁那年父母离婚,他又回到了小镇,父母各自组成新的家庭,他的生命从此空空荡荡。他起初恨他们,但后来释怀了。予繁对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慢慢理解到这个道理,我们对彼此来讲,都是外人。

 

予繁说,我渴望一个自己的家庭。

 

我问他,他们离婚对你没有什么影响吗?

 

予繁说,有,我变得自卑。

 

我说,你不用自卑的,你很棒。

 

予繁说,因为出身贫穷,因为我没有家。

 

我没有说话。

 

予繁接着说,他们分开后,很多东西都破碎了,他们生命里的,我生命里的,就是那种破碎,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了。

 

一周后,予繁母亲打电话给我,我乘车去了崇州。予繁母亲招待我进家里坐,问起我和予繁的关系,我局促地应答着。予繁母亲接着慢慢地讲起予繁的事情,我静静听着,她终于说到了和予繁父亲的离婚,眼泪憋不住地流了下来。

 

是我们害了他。

 

予繁母亲的声音透着一种平静的绝望。

 

她转身进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递给我,说,这是他留给你的。

 

回成都的高铁上,我的思绪空空荡荡。穿过出站的人潮,过安检,进入地铁,被人群挤在中间,我的思绪空空荡荡。站上地铁口的电梯出站,天空一点一点地显现。我走到大街上,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人群,突然想起了跟予繁见面那天的分别。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请你把我的故事写下来。”

 

我想我依然写不好。

 

予繁在黑色笔记本上写了很多东西,最后一篇是写给我的,开头是:

 

如果你看到这些话,我大概已经不在了,记住答应我的事情,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谢谢你。

 

我几乎要哭出来。

 

回到成都后,我试图从予繁的生活里了解他真正的故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予繁自杀的原因是失眠的折磨,但予繁在我眼里从来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他希望被记录下的,大概也不是二十一年短暂的人生经历,而是更遥远的东西。

 

予繁在大学里做干部,会写东西,常上台演讲,小有名气。他平时为人友善,乐观积极,和同学老师的关系都很好,用他室友的话说,他和每个人都保持着舒服的距离,是“一个很难得的人”。我也一直认为,如果没有这样离开,从予繁展现出的一切来看,他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对于予繁的死,他身边的人都很震惊。有人说他有抑郁症,有人说他一时冲动,也有人说是临近毕业的慌乱摧毁了他。予繁的一个女性朋友对我说,他常用自杀开玩笑,但没想到会真的自杀。予繁在同龄人中阅历相对丰富,常常开导身边那些陷入困境的人,给予别人的力量很多,对周围人都有影响。没人想到这个善于拯救别人的男生会突然离开。

 

予繁的空间留言板上,从死亡消息传回学校起,每天都有新的留言。

 

有一条是,“我不怪你,你回来吧。”

 

这条留言的网名是“幻象”。我想起予繁曾讲过的那些梦境,他给我说过,“那些幻象支撑我面对未来漫长的人生”。伴随那些幻象一起陪着予繁成长的,是路过他生命的三位女孩,那些梦境予繁也一定对她们讲过。

 

在予繁讲给我的故事里,那个没有名字的初恋对他影响最大。

 

两人十四五岁的年纪,装着干净的梦想,互相暗恋。那时候他们对要去的大世界都充满热情的幻想,好像抬手就能摸到星星,陪伴着彼此沐浴在少年时代的阳光下。

 

但日子总是在往下过的。初中毕业后女孩只考上私立高中,因为要强,切断所有老同学的联系,决心重新开始。予繁的美好消失了。

 

予繁高一那年打听了她半年,去女孩所在的县城找过几次,均无果。后来机缘巧合得知了女孩的联系方式,才重新把两人拉回到同一个世界。予繁向她表白,女孩说,我没考上好高中,但会考一个好大学的,我不会谈恋爱。

 

予繁说,好,我等你。

 

一年后,女孩谈了男朋友。初中好友都来祝贺予繁,说,你们终于在一起啦,磨磨唧唧我们都等不住。

 

予繁无言。他不好意思说破,只能默默接受。过一段时间,他又再去一一解释了清楚。又过了一段时间,予繁给女孩打去电话,两人在电话里沉默良久。女孩说,对不起。予繁沉默。女孩说,我还是会努力考一个好大学。予繁沉默。女孩说,你别这样,你说话呀。予繁缓缓开口说,谢谢你,你要好好生活。

 

予繁的少年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女孩从此成了予繁的心病。神经衰弱导致的失眠,也是那时候开始,降临他的生活。他放弃了学业,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起床,靠在宿舍阳台上抽烟。后来予繁在黑色笔记本里写那时的心境,“身体里有些在破碎,有些在重塑”。

 

“我能感觉到,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我不安、慌乱。”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予繁后来听朋友说女孩分了手,学会了化妆,学会了抽烟。予繁没再找她,女孩联系过予繁一次。两人回忆起从前的日子,女孩问他,当时为什么要谢谢她。

 

予繁说,因为有你,那几年的生活才有向往。

 

女孩说,我们该长大了。

 

予繁说,嗯。

 

女孩就此从予繁的生命中消失,但予繁的精神世界并未因此脱离苦海。直到他遇见了小春。

 

那个网名叫“幻象”的人,就是小春。

 

小春比予繁小三岁,今年念大一。予繁高三那年,小春高一。那时候予繁是学校文学社的社长,小春长发飘飘,总穿着素色的长裙,脸蛋漂亮,成绩拔尖。两人都认为自己鹤立鸡群,怀着少年的高傲。

 

高三那年,予繁审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毕业,好抛开那些灰暗的日子。他写了一篇关于女孩的文章,登在学校的报纸上。

 

另一头的小春一直在默默关注予繁。她把这篇文章剪下来,贴在课桌里的笔记本上。夏天,小春通过朋友加了予繁,一个月后,两人站在了一起。

 

予繁说,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小春那样了解他的女孩。予繁周末常去小城边缘的山上,那座山临着奔腾的嘉陵江,山顶建了一间庙,住着几个僧人。那里安静,是予繁高中时独处的地方。小春陪他去过很多次,两人牵手坐在江边,一言不发。

 

予繁说,我想了很久,才第一次带她去那里,那种感觉就像是……

 

我说,像带着一个外人进入你极其私人的精神世界。

 

予繁说,对,对,就是这样。

 

我说,那你应该真的很喜欢她。

 

予繁说,是的,我很喜欢她。你知道最难得的是什么吗?是我第一次带她去那里的时候,完全不觉得被打扰到,我们一句话都不说,但都能感到安心。

 

予繁说,以前我以为那里只属于我一个人,那一刻突然觉得,那里是属于我和她的,我们两个,就像是一个人。

 

后来的日子是予繁对高中三年唯一美好的回忆,在他的回忆里,那些日子最终留下的只剩一些清晰的剪影:小城街道的落日、夏天的薄荷水、地面被树叶切割的光斑、安静的嘉陵江、焦糖味的爆米花、穿长裙的少女、小春好闻的洗发水气味。

 

毕业后,予繁最后一次带小春去了那座山下。山顶的寺庙里在敲钟,风吹过江面,带着腥甜的气息笼罩他们。予繁说,我等你毕业。小春点点头,依偎在他肩膀。

 

那年夏天,予繁的父亲出了车祸。人至中年的祸端杀人诛心,贫穷和身体的残缺折磨着他,跟儿子予繁的矛盾也愈加凌厉。予繁大学的学费没有着落,于是去了成都。工厂的工作、破败的家庭、无人依靠的痛苦侵蚀着予繁的幻想,他从小春的美好中跌入尘埃。

 

小春告诉我,那段时间他们频繁吵架。予繁对她说,她活在阳光下,可他活在沼泽里。小春说,他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都懂的,可我能怎么办?

 

争吵愈来愈烈。予繁进入大学前,两人结束了一年的恋爱。一段时间后,予繁进入大学,生活稳定下来。两人都想复合,予繁加回了小春的微信,小春开了口。一个月后,两人却再次感到深深的疲倦。各自在心底确认并不是一时冲动后,彻底分手。

 

后来我找过他,他已经有新女朋友了。小春说,那以后我再也没想过他,也开始明白一件事,我可能从来都不了解他。

 

予繁再次联系小春,在一年后。那时予繁和大学的女朋友刚刚分手,正陷在痛苦里无法自拔。他找到小春,发了很长的语音。

 

予繁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这段语音过后,予繁再也没找过小春。我问小春,你恨他吗?小春说,我恨过。

 

小春说,可想想以后这个世界就没有他了,挺难受的。

 

她又发来一条消息:那时候的日子好像也模糊起来了。

 

结束和小春的对话后,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予繁大学时候的女朋友。在予繁对我的叙述里,这段恋爱的结束让他迅速坠入了深渊,甚于初恋和小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原因。

 

她叫夏玲,是予繁社团里的同学。加她好友时,她没有同意我的好友申请。

 

我说,我是予繁的朋友。

 

她说,你有什么事?

 

我给她讲了予繁的遗愿,接着说,我想了解一下你们之间的事,可以吗?

 

没有什么好了解的,谈恋爱,分手。临时对话框里,她这样说。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了一会儿,夏玲发来一张图片,是他们恋爱前的对话。予繁问她:在一起的话,你能救我吗?夏玲说:我会的。

 

夏玲对我说,其实我不知道该给你讲什么,我不会忘记他,我们之间……我喜欢过程,他执念结果。

 

夏玲说,他去世我很震惊,也很难过,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没有输赢,也没有对错。

 

我说,好的,谢谢你。

 

夏玲说,谢谢他吧,他是个好人。

 

我关掉手机,躺在黑暗里,迎面袭来一阵汹涌的悲伤。关于予繁,也不关于予繁。关于死亡,也不关于死亡。中学时,我和予繁都喜欢过一些斩钉截铁的句子,例如“每个人是孤独的”,我始终不承认,但内心荒凉。予繁总是认同这些悲观的定论,但从没放弃追逐那些光芒。

 

我开始幻想起予繁的生活。

 

几年前的夜里,被失眠折磨的予繁是否在高中宿舍的阳台上抬头,月光穿过云层,洒向孤独的小县城,落在宿舍后院的树上,在地面碎裂成光斑。他注视着这一切,内心也有一些东西在跟着破裂。

 

予繁父母离婚多年,他一直独自生活,是否会觉得自己像一条满身污泥和伤口的流浪狗。那些日子里,他热切期盼的是什么。为了什么打起精神过日子,为了什么和看不见的自己战斗。为什么睡不着,又为什么沉默。

 

予繁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他人生中写下的第一个故事。

 

一个少年驾驶着一艘飞船,飞往宇宙深处。沿途他会经过无数个星球,少年会用英雄的姿态,征服那些邪恶的星球,拯救被奴役的生命。

 

少年的旅途没有终点,他将一去不返,一路飞向宇宙的边界,寻找真正的美好,寻找生命真正的答案。

 

2017年,予繁高二,和我聊天时又提到这个故事。他说,我当时错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人不会死在路上,会死在生活里。

 

三年后,在黑色笔记本上,予繁给这个故事做了一个真正的结尾。

 

“少年到达了宇宙的终点,一颗荒凉的星球。那里什么都没有。少年找啊找啊,找不到答案在哪里。猛烈的孤独侵蚀着少年的心脏,他呐喊,自残,和看不见的敌人战斗。他对着空气狂怒,崩溃,痛哭。没有人理他。他只能垂着脑袋上路。他走了很远很远,终于在另一片荒漠上看到一个女孩的身影。女孩发着光,朝少年伸出手。”

 

“我们是一样的人吗?”少年问她,“你能救我吗?”

 

“当然是的,我等你好久啦。”女孩微笑。

 

“少年拖着流血的身体、残缺的精神,一步步朝女孩走去。快要触摸到女孩的手时,少年却摸了个空。他抬头看着女孩,女孩依旧微笑着看着他。女孩的身影渐渐消散,少年明白了,她只是幻象。”

 

“少年垂下伸出的手,什么都没做。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坐在地上,睁着眼睛,注视着荒凉的星球和遥远的、残破的飞船。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

 

这一页的日期是2020年10月24日,予繁自杀的前一天。

 

读到这里时,我感到空前的沉静,纯粹的沉静。

 

我想我依然写不好他的故事。

 

黑色笔记本里,零零散散地记录了予繁近乎所有的经历,但我无法从中捕捉到关于予繁的感受,哪怕是一丁点。予繁说,写作要有同情心,不是可怜一个人,而是接近一个人,甚至成为他。

 

予繁说,生活也是——人活着时没有人同情,死后大家都开始靠近他,是最可悲的。所以别做一个冷漠的人。

 

这些话像拳头一样击打着我给自己虚设的盔甲。

 

我回忆起笔记本的一切。

 

1999年,予繁出生在小镇的家里。他的父母都是农民家庭,是往外挣脱的一代人。四岁时,父母带他去了沈阳,两人在那里谋生,予繁在那里念书。那几年父母有过短暂的辉煌,后来生意失败,这两位青年迅速衰老,被贫穷压得抬不起头,从此一蹶不振,消沉度日。

 

予繁在父母身边度过了美好的童年,他成绩好,人缘好,多才多艺,各处参加比赛,在同龄人里很耀眼。九岁时,父母离婚,予繁回到了陌生的故乡小镇。从那以后,他开始了另一种孤独的人生。

 

之后的几年里,予繁跟着当地的坏学生混在一起,无恶不作,甚至接触到了毒品,后来很多当时在一起的朋友都进了监狱。

 

十三岁,予繁转了三所学校,都被开除。也是那一年,他留级,并开始写作,他的精神世界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上路的。

 

十四岁,予繁从新学校辍学,只身前往广东打工谋生。一年后他回到学校,顺风顺水读到高中,写的东西越来越多,身上坏孩子的气息越来越少。

 

予繁高中开始患上失眠,同时,因为贫穷和家庭的伤痕,他和父母的关系降到冰点。他开始寻找初中那个女孩,希望她能把他从泥潭里拉出去,直到后来遇到小春。

 

十九岁,予繁高中毕业,和小春分手,半年后在成都遇到了夏玲。

 

二十岁,夏玲离开予繁,打破了他一切希冀得救的幻想,予繁的生活陷入停滞,失去生机,如同鬼魂。

 

二十一岁时,予繁的文章开始渐渐受到赏识。同年的秋末,折磨了他六年的失眠突然空前严重。他保持沉默,在每一个夜晚独自挣扎,忍受痛苦,过往的一切像潮水一样击打着他。

 

一个月后,他在一个平静的下午走到河边,纵身跃下。

 

一个简单的故事,一个人短暂的一生。

 

予繁的妈妈那天对我说,予繁从前很不听话,他们什么都知道,但无可奈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她无力地说。

 

予繁呢?我忍不住问她。

 

她沉默。临走时,她对我说,谢谢你来看我。

 

我说,应该的。

 

她说,我们一直以为很了解他。

 

我想起予繁母亲说这句话的神情,顿感无力。

 

卧室关着灯,我在黑暗中陷入深深的虚脱。我突然迫切地想要和予繁对话,想听到他的回答,想有一个答案。关于他,关于我,关于生命本身,承受之轻,承受之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是这个世界给你的回答吗?

 

黑暗里一片寂静。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问,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回答。

 

予繁葬在老家的山坡上,山坡的背面是悬崖,悬崖下是环山的柏油公路,每天都有车辆经过。他从小在北方长大,一直觉得自己没有故乡,但最后还是融化在小镇的土壤里。

 

我抚摸着黑色笔记本的外皮,想起予繁的人生,突然有些羡慕。他死在了生活里,但葬在了路上。如果有下辈子,那个开着飞船的少年,也许会成为真正的英雄,孤独地穿越过浩瀚宇宙,飞向真正有答案的终点。

 

看过予繁后,我在他老家的镇上住了两天。我去了所有笔记本里记载的地方,所有他跟我提到过的地方:瀑布、溪流、荒凉的山顶、无人的村庄、通向国道的公路。他曾经骑着摩托车经过这些地方,在每一处都拍下照片,戴着头盔,笑得灿烂。

 

那些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日子,予繁骑着摩托车,像堂吉诃德一样成为自己的英雄。

 

“有人肯花钱买我文章那一刻起,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做一件大事,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热烈的死,好过冷漠的活。”

 

予繁死后,学校里议论了很久,离他越近的人反而看起来越冷静。我在予繁的空间留言里看到了好多人更新的留言,有他的父母,有他的老朋友,有默默喜欢他的人,有拯救过他的女孩,有他的老师,有他的一面之交。笔记本最后一页那句“人死后,世界就开始动起来”果然应验了。

 

没有人能感受到他死前的压抑和痛苦,他甚至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关于他的一切,那些女孩,那些梦境里的幻象,那些失眠的夜晚,那些挣扎和痛苦……所有的一切,随着一个人的消失,全部变成泡沫。

 

就像烟花一样。世界终于为你热闹了一会儿,过不了多久,仅剩的热闹也会熄灭,然后坠落。一个人从这里开始真正的死亡——消失在时间里。

 

在小镇的风里,我第一次试着理解了予繁叙述的那些梦境:

 

他在雪山上逃亡,在满是神灵的宫殿里挣脱命运。他希望信仰能救他,希望家庭能救他,希望爱情能救他。他想打开那扇门——花田与羚羊,铁轨与火车,少女和写着生命答案的书——他幻想的完美世界,在内心深处驱使着他前行。为了那些美好,他逼迫自己乐观地活着。

 

那个少年逃离了航船,坐在孤岛的悬崖上,身边是一团生命力旺盛的、和风战斗的野火。那个少年也许是 他提过的“另一个自己”,而他就是那团野火。

 

他给那个在宇宙流浪的故事写了绝望的结局,但他也许从没有失败。

 

我似乎找到了予繁选择自杀的原因。

 

予繁生前最喜欢的电影是《大鱼》,在他很多文章里都写过电影那个结尾:一个人死后,成为真正的自己,去了自己真正该去的地方。这一生所有经历过他生命的人,都站在一起,朝他微笑着,挥手道别。

 

讲故事的人最后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予繁想要的结局。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予繁生前希望我写下的故事。他的家庭,路过他生命的女孩们,他孤独、黑暗、克制的内心世界,那些深邃的、难以理解的梦境。

 

离开予繁老家,我幸运地买到了一趟人少的车票。车厢里只有一家川西的藏族人,一对母女,一个短发女孩,都在安静地看着窗外逝去的山野。

 

我戴上耳机,从包里拿出予繁的黑色笔记本,没有翻开。他的脸和身影在我脑海里不停地穿梭,但我内心格外的宁静。

 

我想我或许也该做一些告别,跟予繁,跟自己。

 

下车后,跟着人群走向出站口。准备着进入一个城市,准备面对接下来漫长的人生。我深吸一口气,离开建筑,走进了火车站广场的人群中。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头,是车厢里那个短发女孩。

 

你是?

 

这个本子,是谁的?她指着我手里的黑色笔记本。

 

我说,你认识它?

 

我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

 

女孩说,我是小春,你是开始加我那个人吧。

 

我看着眼前干练的短发女孩,如何也无法跟笔记本里记载的那个小春联系在一起。

 

我愣在原地。小春接着说,这是我送他的。

 

我说,我不能给你。

 

小春看了看我,说,好好保管,别弄丢了。

 

回家的地铁上,我又打开了笔记本。我看着地铁玻璃上的影子,没来由地感到悲哀。

 

小春说,我回去看了他。

 

“我想亲眼看到句号,我不想忘了他,所有的故事都应该有个句号。”

 

小春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清澈,眼神倔强。我看着眼前的小春,好像看到了站在她身边的予繁。穿着白衬衫的予繁,身边依偎着那个长发及腰的少女。他们静默着,彼此微笑。

 

所有故事都应该有个句号。

 

 

老朋友,我是予繁。

 

如果你看到这些话,我大概已经不在了,记住答应我的事情,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谢谢你。

 

你知道吗,人一死,世界就开始动起来。

 

我很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有人肯花钱买我文章那一刻起,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从前我希望这辈子可以做一件大事,但走得越远,这个愿望就越淡薄。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本身就很了不起了。

 

我有一个伟大的文学梦想,可我并没有天赋。以前我最喜欢的电影是《大鱼》,如果我的一生可以成为一个好故事,也算是完成了我的梦想。我这辈子帮助过很多人,如果他们在未来的某一刻会突然想起我,那就知足了。我希望他们可以好好送别我。

 

有些人关心过我,我回答没有抑郁症。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抑郁症,都无关紧要了。失眠太他妈痛苦,我已经连续半年没有睡个好觉,最近一个月更加严重,经常整夜不能入睡。但我是个乐观的人,我得在别人面前打起精神,得让他们看到,我这样的人都保持希望,他们的生活也一定会变好的。

 

活着很累,但选择离开并不是因为这点,我不希望别人以为我是个只会选择逃避的浅薄的人。我活了二十一年,那些人、事、情绪,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我都体验过了。我一直努力让自己积极生活,能给世界创造些什么。不知道在我死后这个答案会不会出来。

 

选择离开,是因为我找到了心安。从家庭破裂,我回到四川,到今天,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心安。我相信生活一定会给我这个解药,这个解药也许就是属于我的答案。自然,一直没有找到。这段时间我频繁地梦到那个海边的悬崖,少年坐在上面,身边的野火越来越旺,就像在召唤我。这种召唤让我感到心安。

 

我相信这一定不是巧合。

 

我相信人死后一定会有新的世界,请你也相信我,我只是去了真正属于我的地方,我期待那里像关于花田的那个梦一样。请你告诉我的家人和朋友们,还有小春和夏玲: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你们的答案不在这里,但我会在那里等着你们。我们会重逢,没有种种羁绊,就像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

 

在那里我不需要被谁拯救,没有人需要被谁拯救,没有人活在沼泽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美丽世界,即使依然孤独。

 

感谢你,请你也替我感谢他们,路过我生命的那些人们,希望你们不会因为认识我感到后悔。

 

最后,如果你写出了关于我的故事,结尾交给我来写吧:

 

朋友们,好好生活。

 

予繁,再会。

 

2020年10月25日

 

 

漂荡的漂,遥远的遥

无家可归,也无处可逃

披头散发,胡言乱语

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去活

所以他就不说话,看着他们

来了又来,走了又走

有谁记得

贪心的年轻人,其实只会唱一首歌

无法想象,他以此为生

只能做光脚的流浪汉

说不成真的话

成家立业,安身立命

无耻而光荣地过一生

神仙要到哪里去找,妖怪要到哪里找

哑巴要到哪里去找,骗子要到哪里找

她在他的梦里,他们不知道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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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冲
唐冲  微博@花田与羚羊
百无一用是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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