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流年嬉闹


文/陈迷

公交车拥有无法阻挡的速度,于是一路的颠簸成为了宿命。此时我正处在剧烈的变动之中,我坐在公交车上,离城市越来越远,因为我这时候本应该在城市里的一所中学读书,所以我此时也就是离本来的我越来越远。周围的环境让我感到陌生,随着天色渐暗,窗户上我的倒影也无法让我感到亲切。

后来,在我三十岁的生日那天,我得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婚礼。婚礼上,我牵着新娘的手,走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我的脸是虚无的,因为我对于未来感到虚无,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的丈夫,毕竟我做过很多坏事儿。婚礼上,我给我的父亲和母亲敬酒,他们坐得很开,这使他们之间几乎有着无法触及的距离。我还给我原来的班主任老胡敬了酒,老胡酒量不行,喝一杯就开始哭,他哭着说,“你还欠我一根钢笔呢!”他脆弱的样子让我实在无法喜欢。我最不敢相信的是,婚礼中老黄来了,我在毕业之后去看过老黄,所以结婚的时候我想了一下还是请了老黄,没想到他会来,我上高中那会儿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我以为他一直记恨着呢。当然,婚礼上还有很多我的朋友和亲戚,他们都在为我放弃后半生自由的勇气鼓掌。

婚礼最后在夜晚结束。我在一间红色的房间里,心中的疑惑似有似无,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婚礼和孤独并不相关。

孤独于我而言并不是莫名其妙的朋友,它的确是悄然而至,可是却并不会吓我一跳,这不专业。它总是微笑着,让我感到亲和,让我感到沉迷,然后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硬汉,不害怕孤独,我只是想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全然不知孤独为何滋味的。

这里说的很长一段时间,特指我的高中时期。我是个叛逆的家伙,这句话也是特指我的高中时期。但是由于我的个子不高也不矮,我的胳膊不细也不粗,我的叛逆绝大多数时候都因为我本身的体质而受到压制。就比如说我那该死的班主任老胡,他总喜欢开我玩笑,这让我无可奈何,不过他开玩笑总是无边无际的,有一回他说到我和陈橙,他叼着一根笔(因为学校不让抽烟,老胡烟瘾又大,只好拿根钢笔望梅止渴),跷着二郎腿说我和陈橙怎么就不是兄妹。这话让我很恼火,陈橙是我同桌,我们说好了,上了大学我们就结婚,然而在此之前,我们以兄妹互称。这里的兄妹是我和陈橙才能够互相说道的,因为这是一个伟大的约定,这个约定是如此伟大,以至于我和陈橙在少不经事的时候就用它擅自约束好了自己的一生。我可讨厌老胡一脸戏谑不以为然的样子了,我觉得这是对伟大的侮辱。于是我把老胡嘴里的钢笔一把夺过,然后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老胡没有追我,因为他追不上。我们之前有一次体育课老胡非要和我比赛跑,总共就八百米,我把这个小胖墩儿甩了四百米远。我跑步很快,但是我跑得再快,待会儿打铃了也就没用了。铃声会将学生的奔跑方向限制在很狭窄的走道上,老胡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他觉得我跑过走道时衣服与气流冲撞会发出壮观的声响,他觉得他不用追我,他会在教室门口看见正在往教室里跑的我。一想到老胡一脸得意的样子我就没法忍受,于是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心一横,跑出校外了。

学校建立在一片荒野之中,四周全是三三两两的平房,平房之间则是茂密的树林。我从学校的西墙往外翻,划破了手,血留在钢笔上,索性就把钢笔给流在了荒郊野岭。

后来陈橙告诉我,我那天跑后老胡先是气呼呼地在教室门口说道我,他说我不知天高地厚,说我朽木不可雕也,后来他说累了,就坐在座位上开始叹息。

那天我跑出了学校。这不是我第一次逃学了,在这方面我可是个老手。我在路过一个老乡的家门口的时候,看见这位老乡正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我说,“老黄,昨天又让你媳妇儿折腾了?今天怎么起这么晚?”老黄便把锄头丢在地上跑过来要打我。我就跑,之前说了,我跑得很快,所以就连老黄这种成年在地里的人也追不上我。老黄追不上我了就在后面喊我,“陈迷,你别跑啦,我不是要打你,我是要喂你喝茶!”

我不是傻子,虽然老黄确实曾经喂我茶水过,但是我不敢保证今天他也是这样善良。庄稼人是这样的,他们的情绪多变就好像天空阴晴不定,天空作美下雨的时候,他们心情就好。换句话说,庄稼心情好,庄稼人的心情就好。

这天是大太阳天,我虽然和田里的庄稼一样口渴难耐,但是我很确定老黄并不会像是对待庄稼一样对待我。

我在跑上公交车之后,老黄就不追了。他见追不上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抹汗,因为手上全是泥土,混上汗水,老黄的脸上几乎就可以长出水稻来。这把我逗了个哈哈大笑,想着下次逃学一定要和老黄多说说话。

我就是这样的人,很幸运,周围的人,不管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很喜欢我。他们骂着我,却会时不时想起我,然后换一种骂法,“这小子最近死哪儿去了?”

正是因为有很多的人都喜欢我,我把别人对我的喜欢划分为了三六九等,最高的那一等暂时是属于陈橙的。

首先要说明的是,我和陈橙并不是亲生兄妹。老实话说,我和她在高中之前压根儿都不认识,我在山沟沟里上学,而她在另一个山沟沟里上学。我和她除了姓名之外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我们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她甚至都不是我在高中认识的第一个人。我上高中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老胡,我记得我应该是被一只类似于蜜蜂的东西给蜇了一口,旁边儿一老哥也是嘴碎,硬说看见了不是蜜蜂蜇的,是隐翅虫给咬了。我听说隐翅虫这玩意儿咬过后一大块儿皮肤都得溃烂,于是害怕得不行,就去找老师。这样我就着老胡了,他不慌不忙地看看了我的伤口,然后说,“放心吧,我是老师,你这个不是隐翅虫,是蜜蜂,过两天就好了。”我问他,“你是教哪门儿的?”他回答说,化学。我立马翻脸,“妈妈的,你一个教化学的,懂个毛线昆虫,快给我叫个教生物的来!”

老胡后来把我带到教室,他问学生们谁带了风油精。一个女孩儿缓缓举起了手,老胡就把我的位置安排到了她的旁边。

她说,她叫陈橙。

我说,“巧了,我叫陈迷。”

她应该是脸红了,当时光线不好,她的脸就像是一张精心准备的艺术照片儿,她说,“你的风油精。”

我赶忙道谢,然后说,“真是有缘分,要不你就做我妹妹吧。”

多年以后,我坐飞机从梧州飞回鄂西找陈橙。陈橙和我在一张茶几的两端说话,她在渐渐睡去的夕阳中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又问我要不要。然后她的脸便在蒸腾的热气和浓郁的阳光中显得迷幻,她的五官很精致,所以无论是加以什么样的修饰,都不会显得做作。我说,“你是不是老了?”她有些生气,“你可比我大一岁!”我笑嘻嘻的,“可是你越老怎么越漂亮。”陈橙便转过脸去翻找着什么,我知道她是脸红了,她很善于隐藏自己的羞涩与天真,所以会让人误以为她是一个很知性的女性,但其实她一直保持着童真。只见她拿出一盒录像带,开始播放起来,录像带里的内容是我和她高中时期一次晚会,内容是老胡在台上演唱一首很老的歌,接着我的背影出现了,我那时候的声音还算好听,虽然我唱歌很好听,但是我说的话却很讨人厌,我和一帮没大没小的孩子在台下蹦蹦跳跳,我们学的老胡的调子,但是把词儿改了,我们唱道,“老胡,你的假发,掉在后脑勺啦。”录像带就是一首歌的时间。我已经知道这首歌叫做夕阳红,所以也能够理解老胡在镜头下演唱这首歌的时候为何如此声情并茂了,后来老胡有些跑调,是因为受了我们这帮小屁孩儿的影响,他总是惦记着自己的假发到底有没有被风吹到后脑勺。

“你这人说话真不中听。”陈橙总是这样说我,后来好一些了,因为我们都长大了,她和我在一起多了也就习惯了,但是在高中时期,那时候我们刚刚成为异父异母的兄妹,彼此还不了解,她就老是这样说我。

我确实说话很难听,我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找到一个人最脆弱的缺点,然后为此洋洋得意。我这人一得意就忘形,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就比如说和老胡说话,我把陈橙说我的事儿告诉了老胡,老胡居然肯定了陈橙对我的指责,他说,“你要是能改当然最好啦。”我就犯老毛病了,我指着老胡嘴上的钢笔说,“你咋不把你嘴里的这根烟叶棒子戒了,我嘴贱也说不死人,你抽烟倒是能把周围的人害死。”老胡无法反驳。

后来我才知道,老胡无法反驳不代表我就是对的。老实说,我说我嘴贱不会伤害谁这是错的,因为从事实角度来说,有很多人都受到了我的言辞伤害。当然了,其他人受到伤害我也不在乎,主要是他们也都不在乎我的攻击,有些时候我说几句话就是为了博大家一笑,大家一笑第二天也就忘了,只是情谊更加深厚。我最感到愧疚的是,我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有时候又管住了自己的嘴,但是总无法避免让我最亲近的人受到致命伤。

在高三的时候,我为了让陈橙好好复习,跟她说了句很残忍的话,当然我的用心是好的,但是要是有一天有人这样跟我说话,我会把这人舌头给剪了。不过陈橙没有把我的舌头给剪了,她很善良,剪舌头这样的事只有我这种残忍的人才能够说得出口。

多年以后我和陈橙坐在茶几的两端谈论我的残忍。我此时刚刚和我大学的女友因为未来分手,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读研,她没有犹豫就在她的未来中把我划掉了。对此我很伤心。我悲伤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爱说烂话,我总是这样得意忘形并且死不悔改。陈橙说,会不会是因为孤独。她把话题引向了一个很不错的方向,这个方向上我无法回头,且看到的都是惨不忍睹的画面。

我时常说我并不感到孤独,我逃学,我戏弄学校外的农夫的时候,都是笑嘻嘻的。那些人被我戏弄之后也都是笑嘻嘻的,世界似乎是一片欢腾。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就如陈橙口中所说,是另一番模样。陈橙这样说是因为她很清楚,毕竟她在高中时期是我的同桌。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陈橙亲眼所见,一个女人走进教室,女人披头散发,她的步伐也有些凌乱。她走进教室之后,径直走向我的位置。其间她碰倒了三个同学的桌子,五个同学的保温杯。这些钢制的东西砸在地上,声响如同一声声惊呼。惊呼充满了对某种未知的恐惧。

女人是我的母亲,她在酒吧醉了一整晚之后来到学校,校门口的保安想要拦住她,被她一脚踢到裆部。保安在地上翻滚的时候,我母亲对着周围的人大骂,“看啊,这就是男人!”

后来我的母亲走进教室,走到我和陈橙的跟前。陈橙吓了个半死,她下意识地挽住我的胳膊,我拍了拍她,微笑着说,“这是我妈。”然后我对着眼前几乎失去理智的女性说,“妈,这是我未来的女朋友。”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能够如此镇定,我的母亲从未像今天这样癫狂过,我甚至有理由怀疑她的世界发生了末日,所以她才如此失去理智地找到我。

我没有这样怀疑,我其实也被吓了个半死。事实证明,人就应该多怀疑周围的一切,不然当真相揭发的时候,没人能够保持优雅。

我看见了我母亲的眼睛,在蓬乱的头发后面闪闪发光,然后我听见了她嘶哑的声音,她说,“我和你爸离婚了。”

我妈是爱着我爸的,我说这话的理由是,我妈这辈子都没有再找另一个男人,而我的父亲,我每次去见他,他都让我对着一个全新的女人叫阿姨。我很听我爸的话,他很睿智,不然我妈也不会爱他爱得这么死心塌地,但是当我爸让我对一个陌生的女人叫阿姨的时候,我不怀好意地假笑然后说,“您好,贾阿姨。”

“咦?上次我记得是姓贾啊?”

“对不起,阿姨太多了,我记岔了。”

这是我的三板斧,很老套,但是很管用。我很少怀着恶意去说烂话,这是其中之一。对此我爸也只能唉声叹气,他也知道自己错了,但就是死不悔改。这和我很像,所以临走的时候我爸告诉我别学他,要好好做人的时候,我感到毛骨悚然。

这是我爸和我妈的故事,这个故事中也有陈橙的参与,所以在很多年后我和陈橙对坐而谈的时候,她能提出关于我孤独的探讨。此时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曾经给过她希望,我说,“我以后娶你。”然后又十分无情地把她留在绝望里,我说,“你被我影响得够呛,我们也需要分开一段时间。”我和她分开了很久,但是重逢的时候,她依旧以回忆中的姿态接待了我。我觉得和她的话,完全可以把这个关于孤独的探讨继续下去。我跟她说:“其实我那时候这么喜欢你,是因为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我相似了。”

陈橙喝了一口茶,她一直在翻阅一张很老的报纸,报纸上讲的全是过去的事。她看着报纸,和我说话,“是么,只有渣男才有你这样好的眼神。”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是也不全是如此,因为我见过太多的女人了,有美丽的有不太美丽的,但并不是每一个我都能够看透,于是我对他们感到很排斥。这话有道理的,如果我作为一个人看见一个好看的女的就想和她结婚,那么我就会累死,人类这种生物也就会绝种。事实是,我发现很多女人即使美丽,也无法让我产生欲望。

我点了点头表示对她的肯定,然后开口纠正,“可是,我这辈子看其他的女人,都没有那时候看你的感觉,所以我确实是个渣男,但是我只是在你面前一个劲儿地说好话,想要成为渣男。”

“你上大学那会儿谈的女朋友呢,你和人家不是过得很好?”陈橙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所以我一说完她就脱口而出,当然,她的目光还是会聚在过时的报纸上。

“她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就是我和想象和现实的差距。很多我觉得可以凑合的东西,结果是灾难。”我实话实说,不过最后我还是用上了我很擅长的夸张,“你知道吗,我看你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要是能够娶了你该多好。”

我在第一眼看见陈橙的时候,只是想着她姓陈,我也姓陈,她做我的妹妹几乎是顺理成章。所以我每次看见陈橙,都会很亲热地摸摸她的头,然后做出一个兄长的样子,“多吃点儿,长高了才好找男朋友。”这句话可把我能的,我当时很爱说这句话,因为全心全意照顾一个人的感觉是极好的。

那时候,我们高中很多女生都很漂亮,不过她们都受到了很无情的压制——虽然我们高中教学质量不咋地,对于头发这方面却管得异常严格,女生都只能留短发妹妹头,这种头型十分考验颜值。很多在其他发型下很好看的女生在这种发型的衬托下成为了辣眼睛的怪物。男生就不用说了,每周都有被强行带到小黑屋里剔头的,那场面有一点像是清朝的“留发不留头”。有很多人十分傲气地顶着一头秀发进去,出来的时候,呜呜咽咽的像个娘们儿,但是又没有头顶上这么敞亮的娘们儿。至于我,我从不关心自己的发型,那时候我缺钱,我爸妈分别隔一周给我寄钱,但是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生活,我爸要去给我找后妈,我妈则回到她的娘家,每日看着镜子里逐渐衰老的自己流泪。他们是如此的沉醉于自己的生活,有些时候就会把他们唯一的儿子给忘了。

我就倒霉了,有时候我找老胡借钱,老胡很大方,我要多少他给多少,但是我不愿意总是麻烦人家老胡,毕竟老胡也有子女,他每周末都要走很远的路从郊区赶到城里的小学去看他的女儿。我见到过这情景,我翻出学校的围墙,看见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在小路上歪歪扭扭地移动,我就喊,“老胡,你假发又掉啦。”老胡没有听清我说的是什么,但是他看见了我,就转过身和我打招呼。

这事儿让我挺愧疚的。

也有的时候我实在饿得不行,去校外找老黄,老黄就给我烤红薯,我这辈子最喜欢吃红薯,极有可能就是高中时期留下的习惯。

我因为没钱,所以剪头发这事儿对我来说是福音,因为校外的剪头发挑子减得慢,而且还要钱。我就混进那些花里胡哨的头发里面,走进小黑屋。小黑屋里的老师见了我,一脸疑惑地问,“咋了,谁要整你?”我就骂她,“一个人民教师混成了个剃头发的小妹,还有脸管我的事儿。”后来去得多了,她就认识我了,她说,“诶,孤儿来了。”再后来这话她也不说了,她就默默给我剪头。她给其他的学生剪头都是五推子完事儿,但是给我剪,总是要把两鬓的发角修上好久。

我后来跟陈橙说,我就是这辈子欠别人的欠太多了,还不过来,所以只能够无限背负道德的谴责。陈橙听完这话总是牵着我的手。

我很爱陈橙。但是在我高一的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以对待一个妹妹的态度去对待她的,她自然也是把我当哥哥。我之后明白了,如果你渴望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当一辈子兄妹,那么这就是爱情没跑了。

当然了,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只是在一件事儿之后,我不再称陈橙为妹妹了。因为在那件事儿结束的时候,我一时嘴贱许下了一个让我不知所措的诺言。

这事儿得从一个与我不相干的男生说起,我很讨厌这个男的,所以我不打算遵循常规,我准备把这男生的描写缩写到极致。这是我作为一个诉说者的特权。言简意赅地说,男生爱上了陈橙,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爱上了陈橙。

那男生是高二的,对待高一女生他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只需要靠在墙边,然后装作漠不关心地询问对方的名字,就能够让女生十分不成熟的芳心擅自暗许。他就是这样追到陈橙的。陈橙长的得很标致,我可能现在偶尔会说陈橙老了,但是在高中时期,她的颜值是无可争议的,之前说我们学校不准女生留长头发,所以很多人因此失去了颜值。陈橙不在那些人之列,她的脸型完美到无论什么发型都只能给她锦上添花。那时候,学校里很多人都找我说事儿,他们一脸神秘地让我去,我就知道那些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那男生就是请我吃了一顿饭,才得到陈橙的行动轨迹的,最后才能够在陈橙行走的时候对她展开所谓的靠墙杀。

陈橙和那个男生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走在一起,搞得我都怪不好意思的,有时候我就去提醒她,作为一个高中生应该要注意分寸。若陈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漂亮女高中生,那么她和一个男生走在一起我会觉得很带劲儿。但她是我妹妹,虽然不是亲的,我和她只是过家家一样的关系,但是既然玩了过家家,我就要玩好。所以我去提醒陈橙了,我说,“你不要做一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因为这个社会,男女看似是平等的,仔细一看也是平等的,但是总归是不平等的。那男的迈出那一步之后可以后悔,但是她不行。”我说到兴起,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想象,我笑呵呵地对陈橙说,“那男的没准已经有好几个女朋友了也不一定啊。”我没有注意到,那时候陈橙的脸色逐渐和黑夜融合在一起。过了几天,一个女生来到我们班级,她说要找陈橙。她还说,陈橙是个婊子。那时候我正在老胡的办公室里和他说一个有关于公交车司机的事情,我说那个公交车司机打喷嚏的时候总是只有“阿”,没有“嚏”。所以这家伙连续打喷嚏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发了病的傻子一样“啊……啊……啊”地叫着。老胡笑得不可开交。我也笑嘻嘻的,我当时不知道,不然我肯定笑不出来。我不知道这时候一个二年级的泼妇找到了我们班里,她和几个看着像是男生的女的把陈橙的座位拖了出去,然后从二楼丢到了一楼的花丛里。

之后我回教室了,看见陈橙坐在我的位置上,我就让她起开,然后我发现她在哭。我得知了她桌子的遭遇,书本就像是内脏一样在下落中撒了出来。

我语言很亲和,我摸着她的头,然后把她护在怀里安慰。这时候上课铃声响了,正好是老胡的课,他走进教室,看见我把陈橙抱在怀里,又看见陈橙的桌子椅子都不见了,就问,“谁干的?”

我和老胡冲到高二教学楼,老胡把门敲开,跟里面的老师说了几句,那老师就把那女生带出来了。那女生长相尚可,就是额头很怪,前凸地有些不像人。这时候那个班里的人都在看热闹,我看见那个男生走了出来。于是我明白了,我问那个男生,“这你前女友?”这时候老胡在旁边批评女生,他言辞向来温和,所以那个女生倔着脸,丝毫没有悔改之意。

那男生吊儿郎当地道,“是现女友了,我把你妹妹甩啦。”他很明显是不怕我,这是我无法忍受的,没人可以不怕我。因为我不怕死,而所有人都怕死,所以所有人都得怕我。我冲进他们教室,拿了一把削铅笔的刀,然后出来,这时候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了。毕竟谁会没事儿气呼呼地去拿一把小刀呢?那时候高中生活太乏味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刺激的东西。

老胡看见了我的行为,制止道,“陈迷,你把刀放下!”他说着往我这里跑,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是没办法用语言制止我的行为的,他曾经制止了我一万次,但是没有一次成功的。只可惜,他的腿很短,力气也小,等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他想要把我拖开,但是我就像是一块儿石头。后来陈橙来了,我才罢手。

我拿着刀走到那男的跟前,起先他还不怕,不过我拿起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刀之后他就怕了。他比我高一点儿,但是他耸着肩膀之后就比我矮了。他不明所以地嚷嚷,“你干吗,你干吗?”我听着烦,就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我知道一拳打在下巴上能够把人打晕。这是农民老黄教我的,他说原先有人偷他的地瓜他就是这样把人赶跑的,他还说,他可以一个打十几个都没问题。他这样是因为他不怕死,很明显我学到了这一点。

在那男的倒在地上之后,我骑在他身上,不断地揍他。直到他的脸上满是血迹,这些血绝大多数是从我的手腕流出来的,然而从事后他脸上持续挂了好几个月的纱布来看,这些血也有一部分属于他。

我一边打一边骂,“你以为我就是打你几拳?我以后天天找你!”

我感到鲜血正在欢快地流出自己的手腕,它们流出的时候把我体内的愤怒也一并带走了,所以在后来老胡和陈橙把我拉开的时候,我并不感到愤怒。相反,我出奇的冷静。我把自己的手腕握住,于是鲜血开始从我的手之间往外流,我对所有人包括陈橙说,“陈橙是我妹妹,我会在考上大学后娶她,我希望所有人都记住这一点。”

这句话就是原罪了。很多时候我在想,要是我当时不脑壳发昏说这句话,陈橙是不是也就不会恨我了。后来陈橙告诉我,就是这句话让她爱我爱得不行。

可能是有些失血过多,我在陈橙的搀扶下去往医务室的时候,眼有些黑,并没有注意到一路走来她都是低着头的,她低着头说明她的脸充满了惊慌失措的潮红。

后来我和陈橙坐着聊天,我们看着夕阳落下,同时我们聊天。她问我,为什么那时候我要割自己的手腕。她说,“你不怕死吗?”这话她很久以前在医务室也问过我。当时我嘲笑她天真,我说我是在抢占道德高地,我把那个家给揍了,但是我受的伤比较重,所以大家不会责怪我,反而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责怪他。此时,我看着这一天进入了它最绝望的时候,它最后的挣扎成为了美丽的景色。我告诉躲在报纸后面的陈橙,“那是因为我想告诉大家,为了你,我不怕死。”

我不像以前那么傻不愣噔,我很清楚,报纸后面,陈橙的脸色一定染着与夕阳类似的颜色。我是一个烂人,但是居然有幸在犯罪多年以后,再一次面对这温暖的颜色。

我想,我说为了陈橙我不怕死这句话是完全有资格的,因为若是现在她说要我割腕,我一定割。我大概是有些变态,我甚至有一点希望陈橙这样说,这样我就能够证明自己对她的爱是毋庸置疑的了。我曾经让她伤心,所以我十分渴望一次机会。

之前也说了,陈橙很善良,这话我说得出口,她一定不忍心。

我没有听见她像我一样摆出什么很壮烈的话,而是轻描淡写似的说,“我们结婚吧。”

她的话好似海风,我很喜欢海风,我之所以喜欢海风就是因为我喜欢陈橙。

我没有思考,“好啊。”

我等这句话等得太久了,所以我答应的时候显得迫不及待。后来在婚礼那天晚上,我陷入了沉思,陈橙在身后搂住我,她太了解我了,她问我在想些什么。我说,我在思考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一见钟情?”陈橙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见解,不过被我否决了。于是她用手托住下颌,“那就是你帮我揍那个人渣的时候,你一定感觉自己那时候很帅。”我对她说我确实觉得那时候自己很帅,但是那并不是我爱上她的时候。陈橙从后面摸着我的脸颊,由此她抱我得很紧。

我想要告诉她的是,我认为我爱上她的时候是在一辆公交车的末站。

那天早上我收到了我父母离婚协议书的复印件,他们大概是在悲伤和欢乐中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所以他们觉得这份协议书应该给我看看。这给我带来了莫大的伤恸。那天是周日,我在收到复印件之后,陈橙请假了,我坐在教室里,周围的声音和人影都离我很远,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人。于是我去找了老胡,我跟老胡抱怨为什么要准陈橙的假。老胡就说了几句让我很不开心的话,我夺了他的钢笔,然后跑出了学校。公交车上,我看着老黄精疲力竭的样子笑得喘不过气来,然后我听见有人问我,“去哪儿?”

这话不是公交车司机问的,我很确定这一点,一是因为公交车司机是个不爱管闲事儿的家伙,他就管往前开,到站了也不提醒;二是这声音我太熟悉了,如果我哪天把这声音给忘了,那我就是妥妥的人渣了。

“陈橙!”

我看见陈橙坐在公交车的倒数第二排靠窗,于是走了过去。

“你不是请了病假么?”

陈橙一脸坏笑。

“行啊,你也学会逃学了。”

我们在公交车上坐了很久,中间陈橙睡过去两次,她两次都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后醒来的时候十分抱歉地擦去我肩上的口水。我当然并不介意,我只是觉得她的头发很香。

后来公交车司机开始嚷嚷了,因为到末站了。

“坐回去?”我问,我看着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沉淀。

陈橙摇了摇头,说,“下车!”

她拉着我跳下车,我让她慢点儿,谁知道她越跑越快,还好我是跑步高手,不然还真搞不定她。我看着她活泼但又可以掌控的背影,感到很欣慰。突然,她像是一只兔子一样站定,我的确是个快跑的高手,但是我刹车不好,于是陈橙单薄的背融入了我的胸膛。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陈橙一定也听见了我的心跳。

我说,“你干嘛,想吃我豆腐?”

陈橙莞尔一笑,她就如同黑夜一样静默。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也如同黑夜一样,她的头发倒是让黑夜都相形见绌。她的发丝在空中飘浮,背景是一片闪烁着深蓝色的大海。海向远方无限延伸,以神秘的姿态让人膜拜。

陈橙说,她想看大海。

于是我和她以摔倒的姿势坐定,她靠着我,我靠着沙滩,沙滩靠着浪花。

在很久以后,我在一间房间里被陈橙以相同的姿势紧抱,我几乎进入了回忆,我对她说,我们在海浪的循环起伏中天长地久地拥抱,让我感到无法自拔。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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