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王


文/陈齐云

月亮出来了,满月。起初露一个边,夹在山坳里,姜黄的,带点橘红。再往上升,一片巧云飘过来,像一头龟,近了,就染了个渐次变的茶白。月亮到屋檐那,橘红就都退了,姜黄也只剩浅浅的一层鸭卵青。光倒是盛起来,黏在河道上厚厚的一层,染得到处都是一片牙白。

村庄里响起鞭炮声,一阵咬着一阵,回声盖过来,乱乱地闹做一团。点着灯的屋子有热气从窗户里飘出来,风一吹,山下就都是百家菜的味道。鱼癫子就着开水啃了半个月饼,桌子上的菜还盖着青底的盘,但应该都凉了。

他从椅子上起来,垫着脚从碗橱上头拿下唢呐,摘了一块干净的红布,重新坐下,细细地擦起来。月亮越升越高,他擦完后放在嘴边,鼓起腮帮子,却没心情吹出声响。怏怏地放下,鱼癫子想,刘巧英今晚不会来了。

刘巧英原来是哀乐队里的鼓手,和鱼癫子好上是年初的事。去年乡里下了规定,白事不能声张了,哀乐队一下就没了出路。队伍解散,有人去外头打工,有人推了摊子到镇上做起小生意,队长鱼癫子腿脚不好,就只能留在这里。春节刚过,刘巧英有外乡亲戚添了男丁,就请鱼癫子去吹一个《送子观音》。

闹到天黑,两个人结伴从山那头回来,刘巧英喝了酒,走不稳路,摔了两跤之后,酒劲上脑,就把胳膊搭在鱼癫子的腰上——鱼癫子上次被女人这么搂着,是他妻子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刘巧英开始哭,哭自己被枪毙掉的丈夫,哭总是凑不够学费的儿子,哭自己的命神总与自己作对。鱼癫子嗓子也涩了,他想起自己毙命的妻子,一个从崖上滚下去摔断了脖子,一个生了癌花光他所有的积蓄,还来不及把肚子的孩子生下来,就撒手归西了。

月光很亮,透过窗子照进来。鱼癫子走到空鱼缸面前,看着那一根从溪头捡出来的阴沉木,这是他跟父亲一起去捞的,二十多年了,也许三十年,他记不清。那时候父亲还在世,自己还没有娶亲,卡洛刚开始能卖钱,钓多钓少看的是甩杆子的手艺,也没有人管。

什么东西也经不住那样子糟蹋,没几年这种鱼就几乎见不着了,政府缓过神开始保护,但是越保护价钱就抬得越高,直到最后政府不得已毙了几个人,这风才止住。鱼癫子瘸着腿踱到桌子边,坐下来,用手背探了探菜,已经凉了,想必今晚刘巧英真的不会来了。

月上中天,烟花夹着硝的气味扑面盖过来,花红柳绿地亮了半座山。鱼癫子看了一会山下的那条路,终于确定,刘巧英不会再来了。他回到桌子上,开了一瓶白酒,给自己斟了,满杯灌下去,但似乎那个梗在喉头的东西并没有消散,反而张牙舞爪地在心头蔓延开来。鱼癫子忿忿地甩下筷子,这时候门外有声音,他拖着腿走到窗户边,看见刘巧英从田坎上跃过,穿着那件平时不怎么穿的红衣服。

鱼癫子把青瓷盘重新盖在菜上,拧上酒盖子。这样看过去,就好像没人动过筷子。刘巧英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那是上次替鱼癫子补的衣服。

“怎么这么晚才来?”

“去给佑儿凑学费去了。”

“不是说找我再商量商量吗?”

刘巧英不说话,放下补过的衣服,把菜一碗一碗地端到灶头热。

“你还喝酒,小心喝死你。”

鱼癫子刚要辩,刘巧英说,“满嘴的酒味。”

“我想过了,过几天出山,去乡里谋个事,替你分担一些,能赚一点是一点。”鱼癫子从口袋里拿出烟,想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一把老骨头,算了吧,我自己想法子。”刘巧英坐到鱼癫子的对面,并不看他。

“听那些孩子说,外头有些闹婚庆的,需要……”

“算了,老杨。”

“没事,你的孩子,就是……”

“我说算了,你别……”刘巧英站起来,走到灶头,声音很小,“我凑到学费了。”

鱼癫子腾的从椅子上起来,问,“你找李耀民借了?”

刘巧英不说话。

“我上次跟你说了的,别找他借。”

刘巧英照旧闷着头。

“你找他借是什么意思?”

刘巧英背过身,用袖子擦眼泪,烟花绽放的花花绿绿的光从窗户透进来,落在摆了两副碗筷的桌子上。

“你给我说说,你找那个人借钱,是什么意思?”鱼癫子压着声音质问。

“我找你借,你有吗?”刘巧英哭着喊起来。

鱼癫子愣那里,好像一声雷在心头炸开。

“我没本事,可你也不能,不能找李耀民啊!”

“那是你跟他的事。”

“你难道不知道他,他是什么人这儿谁不清楚?”

“我清楚,可我有得选吗?啊!你跟我说说,我是选让学校把我儿子赶回来,还是选去李耀民那里?”

“他要占你便宜的!”

“我有办法吗?”

“他这个畜生,要占你便宜的!”

“你不是也占了吗?”刘巧英喊完这话,心头就悔了,她把眼泪又擦了一遍,“先吃饭吧,好吧,边吃边商量。”

鱼癫子站着不动。

刘巧英过来拉他,“先坐下来,你喝一杯,我们边吃边商量。”

鱼癫子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里屋走。

“你干啥去?”

“去东山湾,钓卡洛。”

“你疯了吗?抓着是要枪毙的!”

鱼癫子背着一个木箱子,和一段碗口粗的竹杆子出来。

“你忘了阿包是怎么死的吗,啊?”阿包是刘巧英的丈夫,钓卡洛被抓了,正赶上那阵子,直接枪毙了。

鱼癫子不说话,从篓子里捡了七八个地薯装进箱子里。

“你给我放下,你这个癫子!”

鱼癫子把桌子上的白酒装进木箱子里,刘巧英一把将他拽住。

“求求你啊,别去。你不知道抓着是要枪毙的吗?”

“你不知道我的这条腿是谁打瘸的?”鱼癫子咬牙切齿地说着,甩开刘巧英的手,径直往山下去。

 

鱼癫子走在山腰的田埂上,俯瞰村庄,烟花从那里刺向天空,绽放在自己的脚下。那座亮着整栋灯的四层洋房是李耀民去年建的,他发财了,好像是勾搭了外面的鱼商,现在在做繁殖。

鱼癫子瞥了一眼出来的路,刘巧英并没有追上来。他有些沮丧,也有些怕,倒不是怕被抓,只是东山湾应该很久都没有人去了,不知道溜索还在不在,这一趟去钓不到什么东西,鱼癫子心里有数,卡洛在刘巧英的丈夫被枪毙之前的一两年里,就没有听说有谁钓上来过。

他往前又走了一段路,时候还早,他从箱子里拿出那瓶开过的酒,捏着瓶口往一棵罗汉松下倒了一些——他在纪念那条让自己瘸了的鱼,那时候自己还是哀乐队队长,也没有一个叫鱼癫子的诨号。

五年前的夏天,整个村庄终于陷入热潮。一条一尺长的鱼,公的五千,母的三万,抱卵的十万,这些天文数字让那些守着一辈子田地的人丢掉手里的枪担和锄头,购置鱼缸,加热器,潜水泵,扛着鱼具,从溜索上过去,在那个荒岛边找一个地方,支起鱼竿,盯着漂子蜷起身做发财梦。

每个月总有一两个从溜索上失手掉进激流里,冲进海里。但似乎没有人怕——十万,不吃不喝要种十年的地。收鱼的台商就在溜索的这一头,背着一个防水的大箱子等着。只要有人钓上来,他们就集体站起来,看品相,看尺寸,定价,没刮坏鳞和鱼鳍的,价格就开始斗起来,但奇怪的是,这种鱼离开东山湾,就活不了多久,更不要说繁殖了。偶尔也有德国人来,人高马大的,价格给的要比台湾人好。

他们身边都站翻译,有人问,“这鱼怎么就让那么多人着魔呢?”翻译是北方人,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这鱼别的地方没有,世界独一份,很多人在海河交接的地方找,从来没有找到过。”问话的人说,“先前多得是,有人捕来,就拿着煮豆豉吃了。这么想来,那一碗鱼肉,也得上万了。”

旁边的人笑起来,德国佬听了翻译,摇着头骂了一句德语。后来听说政府开始抓,鱼商就不敢再来,南门的村民也只能晚上偷偷来钓几杆子。再后来,提着枪的官兵来站岗,毙掉两个人之后,这火才压下来。

鱼癫子第一次钓上一只抱卵的卡洛,也是一个月夜,那时候已经没有鱼商在这头等了。他记得他抓着溜索的手是抖着的,嘴里叼着细竹杆子往背箱里吹气——不敢不吹,这样鱼会缺氧,又不敢吹多,怕鱼醉氧。

小心翼翼到了家里,过完水入缸,跑着下到村口的小卖部里,打电话给相熟的鱼商,那头却说,现在抓得很严,要鱼癫子养几天。他回到家里,消息已经传开,门口站着一群红着眼的村民,李耀民就在里头。

鱼癫子不敢睡,大口喝浓茶,瞪着眼睛盯着鱼缸,就怕这个祖宗一命呜呼。这样养了五六天,那只鱼似乎开始认得他,外人来就躲在沉木后面,当只剩鱼癫子一个人的时候,它就像新娘一样从里头游出来,吃抓来的活蚱蜢。

台商每天都打电话来问鱼的近况。养到第三十七天,台商说,这是卡洛在水族箱里活得最久的一次,并且又说,保持水质,自己会尽快赶过来。但好事不长久,第二天, 那条鱼开始不吃东西,刚入夜,就翻了肚子。

鱼癫子揪着头发在鱼缸面前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台商,说了情况,在回家的路上,他决定给鱼办一场葬礼,就埋在家门口不远的罗汉松下。有人就骂,“癫子,这鱼卖馆子也能卖个一千块,你这是做给谁看。”

鱼癫子不接话,就在树底下立个墓碑,拿着唢呐吹了一通。回到家喝了些酒,闷闷地睡下,半夜起床撒尿,看见两个黑影正在树下挖,鱼癫子喊了一声,拿了根枪担就冲了出去,贼倒不慌,直直地盯着这个小个子男人从山坡上下来。

借着月光,鱼癫子看见李耀民李耀国两兄弟。

鱼癫子喝下半瓶酒,从树底站起来,跛着脚背上装着竹筒和木箱,狠狠吐一口痰,往东山湾的方向走。月亮朝着西边落,青卵石铺的路闪着光,他闷着头赶路,夜晚的山麓响起麂子短而且尖的叫唤。乌利夹在这样的声音里,扑腾着翅膀飞出林子。地虫和草狗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渐渐可以听见水声,起初闷着响,越近越大,慢慢就顺着子夜的寒气压过来了。  

鱼癫子穿过火盆节烧出来的山坑,看见迎面来的水雾,在月光里染成一朵一朵淡淡的云。他走到崖边,吸一口气,打开那个木盒子,从里头拿出一截蜡烛,抹在溜索上挂着的一块栎木上。酒劲上脑,鱼癫子觉得头皮发痒,他用舌头润了润唇,抬起头,勒紧竹筒的带子,把木箱横在胸口,将随身带的厚布带穿过栎木前后的两个铜环,抬着腿跨上去,坐稳,一只手抓着布条,腾出一只手推了一把边上的毛竹,竹篾编的溜索就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挂在厚布条里的人和渔具,开始往江心滑去。

脚下江水打在礁石上,溅起的水雾细细地落了鱼癫子一身。他攥着布条,栎木和溜索发出的声音渐渐被脚下闷雷一样的水声盖过去。栎木越走越快,接近江心,一朵浪起来,打在鱼癫子的后背上,溜索晃了晃,鱼癫子死死抓住,又滑了一阵子,脚下的水声渐渐消下去,对岸的树木,在月色里越来越清晰了。

 

天空没有云,星星又亮又密,草头里的地虫,叫一阵歇一阵。鱼癫子抓住那根横放的麻竹,借股力让自己停在石阶上,他翻身下来,解开厚布带,随手系在腰上,往下游走。江水打湿的衣服凉凉的一块,黏在后背上。鱼癫子顾不得这些,他找了一根棍子,打在草上发出声音,吓走躲在草里的蛇——也许是真的太久没有人来过,这里的观音草已经齐腰深了。顺着山势走了一阵子,在一处瀑布边上转进去,一个巨大的,状如葫芦的湾就盘踞在眼前了。

鱼癫子踩平一垛子草,把身上的东西放下,取出矿灯戴在头上,把木箱里头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配件盒,渔轮,浮漂,子线,挨个放在眼前。他打开竹筒,从里头抽出一根伸缩的矶钓竿——这是托人从日本带来的,那会钓鱼能赚钱,就没有人算计。挂上渔轮引出线,系棉线节,穿半圆挡豆,他抬头看了一眼水,今晚这里的水很静,可以用小一号的漂子。上卡拉棒,抽出一丈余的子线,剪了,水手结打在主线上,他打开配件盒下面的钩子,愣了一下,拿出一枚没有倒刺的钩子挂了上去。

用有倒刺的钩子鱼就不容易跑,但钓卡洛不用这种钩子是南门钓客的约定。传说是很早以前有人落水,一群卡洛将人拽到岸边脱了险,这习俗就传了下来。鱼癫子想起刚兴钓卡洛的时候,有一次李耀民兄弟也来,趁着没人看见,就偷偷挂了带倒刺的钩子,鱼癫子那会年轻,也壮实,就指着他们两个骂,两兄弟先是不认,鱼癫子就直接上去,收了杆子起来,他们恼羞成怒,一个推倒了鱼癫子,一个要上来按住他打,人们围上来,拉开他们。这两个人咬牙切齿地收了东西走了,祸根就是那时候埋下的。

虫子不叫了,只剩下浪打礁石的声音了,衣服干了一些,有细细的盐花粘在背上。鱼癫子看了一会水色,把鱼漂甩在一个水流对合的地方,那儿还漂着些火盆节烧山时冲下来的炭木。他伸展了一下腰腹想,果然还是老了,才几年没有来,还没开始就已经有些累了。他在杆子上挂了铃铛,坐在木盒子上,拿出水壶喝起水来。天这时候亮起来。

三四个小时过去了,什么咬口都没有。鱼癫子烧了一个红薯吃下去,靠在木盒子打了一个盹。他做了一个梦,好像回到那个夜晚,李耀民和李耀国手里拿着那个装着抱卵的卡洛的木盒子,朝着他招手。和数年前的那个夜晚不一样的是,在梦里,鱼癫子的手里抓着一个砍刀,他边哭边追上去,并把他们两个人逼到墙角。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拽着,鱼癫子回过头,看见他的第二个妻子,将自己死死抱住。鱼癫子把她推开,这时候他发现那个女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个黑色的木盒子,就是他用来埋鱼的那个。妻子哭着把盒子打开,里头装的是一个死去的婴儿。

鱼癫子愣了好一会,才从梦里缓过来。他心里想着刘巧英,那个跑去找李耀民借钱的刘巧英,她现在还留在自己的那个土屋里吗?会不会在天亮之后来崖边看看?想到这里,心头又堵了起来,鱼癫子放下水壶,太阳已经照到脚前。这时候挂在鱼竿上的铃铛响起来了,一下,两下,三下,中鱼了。

鱼癫子从地上跳起来,跑着过去,线崩得很紧,鱼竿已经被拉成半月形了。他“呔”的喊了一声,扬杆刺鱼,线那头紧紧地沉着,东西不小。鱼想要往左掉头,鱼癫子早就料到,杆子往右一侧,硬生生地将鱼调了一个头。鱼用尽力气往水底钻——要是线挂到石头,一磨就断了。

鱼癫子并不慌,他一面举起杆子,一面就势单膝跪下。举起杆子是要防鱼钻底,跪一下是要卸掉鱼线上的力。近了,可以看见水下隐隐的青红的竖纹,尺寸不小,大约有两捺。鱼癫子紧张起来,线快收到脚边,那里有乱礁,鱼癫子怕它钻底,杆子往外头顶,线就松了一下,鱼借着这松的一下劲,拼了命往水底钻。

鱼癫子立马扬杆,那鱼似乎是被钓精了,它借着这股力,翻身,往水面游,鱼钩没有倒刺,鱼跃出一米高,青红竖纹的身体狠狠一甩,脱掉钩子,钻进水里消失不见了。

鱼癫子杵在水边,像一根木头。他愣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把散在水面的线收起来。

“跑了?”他自言自语,“可不是嘛,脱钩了。”

晨间,林子里的鸟叫声逐渐细密起来。鱼癫子挪开步子,提着鱼竿走到木箱子边上,迟疑了一下,拿起剪子剪掉鱼钩,把它丢到一边,又翻出一只同等大的,带着倒钩的,穿进子线里,他开始打结,打得格外地慢,好像这是一个杀死自己的过程。阳光照得哪里都是暖洋洋的,他起身,拿起剪子,剪掉余出来的线头。

“破戒了?可不是嘛,破戒了。”

他直起身子,往礁石的方向走,打开线杯,曲臂过头顶,鱼竿上橘红色的漂子随着风摇曳,他没有甩出去,好像中了蛊一样定在那里。鸟照旧叫个不停,鱼癫子忽然跪下来,哭着喊道:“鱼娘娘啊,可怜可怜我吧。”

这样喊了一声,心头的浊气消散了些,鱼癫子默不作声地掏出口袋里的剪刀,剪掉带倒钩的钩子,重新挑了一个没有倒钩的,在身上擦擦,系了上去。但似乎运气在这样一来一回里消失殆尽,正午已经过半,就再也没有像样的鱼汛了。杂鱼倒是有一两条,鱼癫子烧了一堆火,拿出两个红薯丢进去,换了铒,杆子就立着,自己退到阴影下,盯着杆头。

他想起那只害自己被挑掉脚筋的鱼,他给它取名叫做思文——第二任妻子肚子里的孩子虽然没有生下来,但那时候他们已经知道是一对双胞胎,妻子说,一个叫思文,一个叫思琴,鱼癫子一直觉得,那只全身红色的抱卵母鱼是有人性的,那时候他整日整夜地守着,闲得无聊,就把唢呐拿出来吹,那鱼只要看到鱼癫子把嘴巴放在嘴边,就摇着尾巴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看他吹一曲。

卡洛死的那个晚上,鱼癫子看着它盯着自己,嘴巴一张一合,好像有许多话,但就是说不出来。知道这鱼活不过来,鱼癫子把它捞出水,拿长针往背脊和头接合的地方扎了进去——听说这样杀死的鱼,不会有痛苦。

他埋完这只鱼,回屋取出酒,对自己说,再也不去东山湾钓卡洛了。入夜,鱼癫子在罗汉松下看见李耀民和李耀国,手里拿着装着鱼的檀木盒子,对着自己招手,也许是烈酒上脑,也许是他真的把这只鱼看成自己的孩子,他像一条疯狗冲上去,没料到还没跑到树下,就被树根绊了一跤。李耀民把鱼盒子放在地上,和他的兄弟一起冲上来,一个按住他,一个拿起石头,朝自己的左脚脚踝猛砸了六七下。

番薯和鱼都已经熟了,鱼癫子却没有食欲,他盯着湾,忽然想唱一个野曲,父亲会得多,但到他这一辈,能完整唱下来的就剩几个了,给小孩做周唱的《送子观音》,婚庆的《百年作合》,还有一些野歌,大多唱的是男女之间的事。要论调调,他倒是最喜欢《送子观音》,毕竟是唱给孩子的,调子和词都要更轻快一些。鱼癫子拿起一个棍子,敲着木箱子,小声地唱起来:

 

观音娘娘天上降咧,

怀胎十月是亲娘咧。

我的孩儿哟,

你是娘心头的光咧,

我的孩儿哟,

你是娘江前的船咧。

……………………………………

……………………………………

鱼癫子唱了一回,觉得心绪要更开阔些,他随口吃了些红薯,鱼一口也没有动,给挂漂的杆子夹上铃铛,拿了短杆又开始在附近甩,日头偏西,阳光被对岸的山挡住了,东山湾在山阴里凉快下来,鱼癫子换了几次假饵,都不奏效,他坐着歇了一会,叫晚鸟开始喧闹,他知道天快要黑了。

他戴上矿灯,准备钓到入夜,如果还没有鱼就回去,去一个平时不怎么走动的亲戚,问问是否可以借些钱来,但这个人嘴贱得很,即使能借到钱,也免不了被奚落一番。

那头的铃铛响了几声,鱼癫子侧过头看,杆头并没有什么动静,也许是小鱼在啄。他回身收短杆的线,那头很重——但没有挣扎,应该是鱼钩挂到礁石了。鱼癫子骂了一声,往回处收,线那头好像有些动静,他提起精神,往左右连着扯了四五下,那头忽然大动起来,

是鱼。

 

四   

鱼癫子屏住气,猛着抽了几下杆子,想让鱼离开底礁。但这鱼似乎长了吸盘,怎么扯都不动。这倒让鱼癫子松下劲来——卡洛要是上钩,通常都会左右地冲,绝不会这样静静地呆着。鱼癫子紧了紧线,杆子放斜细密地抽了几下,鱼一痛也许就会游出来。

那鱼动了动,但似乎往石缝里钻得更深了。鱼癫子心里愠怒——这只假饵是父亲给他的,要是线被石头磨断了,这假饵就没了。他骂了一声,又抖了几下杆子。石洞里的鱼缩得更深了。

没有办法,鱼癫子将杆子立起来,将泄力放到最松,这样鱼如果从石洞里出来,就可以任着跑起来。鱼癫子做完这些,转过身,点了一根烟,身后就响起线磨渔轮的嗤嗤声。他拿起杆子,看轮上的线,已经几乎跑到底了。

“可算出来了!”鱼癫子叫了一声,拧紧泄力,线一紧,鱼癫子踉跄了一步,差点栽进湾里,“好家伙,可真是不小啊!”鱼癫子往后退了两步,奋力竖起杆子,鱼凭着一股蛮力,往外又冲了一阵子。

“这狗东西,可真是大!”鱼癫子脸上笑了起来,看一眼剩余的线,还剩大约二十米。他咬住嘴唇,背部用力,身体往后仰,鱼似乎累了一些,鱼癫子趁机收了一些线。太阳下山了,月亮挂在枝头,边上是一圈淡紫色的月晕,湾里的水面上荡漾着一片银白。鱼癫子往前走了两步,线发出声响,怕线断掉,就送了一些泄力,鱼又往外头窜,但明显没有上次那么有力了。

“这个狗东西,”鱼癫子脸上泛出笑,“是个什么玩意?”他自言自语,“不像青鱼,肯定也不是鲤鱼,白条更不可能了,龙鲫不会往石头钻?”

鱼癫子紧张起来,“不会是卡洛吧?”说话间,那鱼上下窜了起来——这湾里,只有卡洛才这么跑线。

“谢你了,鱼娘娘。回头给你烧香。”鱼癫子一点一点地紧着线,这两趟下来,鱼已经累了。鱼癫子高兴起来,风从湾头吹过来,树飒飒作响。线几乎收满,鱼癫子借着光,看见水里的那对发光的眼睛,他往上又拉了一点线,瞪大眼睛看,红色的背脊,深蓝色的鳞,圆润的额头,厚厚的鱼唇。“老天啊!”鱼癫子喊了一声,他转过身想去拿抄网,那鱼似乎憋着一股劲扭头,往水里钻。鱼癫子一慌,急忙提杆。

力道太大,鱼线断了。

鱼癫子瘫在地上,把鱼竿摔到一边,“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他小声地说完,抬头看天,“耍我一个跛子,有意思吗?”他喊起来,“啊?有意思吗?”鱼癫子歪着头看月亮倒映在水上,耳边有啪嗒啪嗒的声音传过来,鱼癫子把矿灯调了个方向,探头去看——鱼线卡住了什么东西,挂在一棵从石头里长出来的,碗口粗的红树上。

鱼癫子木了一下,从地上跳起来,连衣服都没有脱,就跳进水里。他一手抓住鱼线,反手缠在手腕上,另一只手把线解开。正要往岸边游,那头忽然使劲,鱼癫子被这么拽了一下,甩进水里。他呛了几口水,一只手死死拽住线,一只手拼命打水,也许是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的缘故,他觉得自己被鱼往下拽,手好像摸到什么东西,鱼癫子使尽全身的力,往上一蹬,又呛了几口水,他觉得身体发沉,神智也开始模糊,“不能这么死在这里,我还要给刘巧英凑钱。”

他又呛了几口水,鱼那头的劲似乎消了一些,鱼癫子咬着牙关,“我要给她的仔交学费,还要同她结婚。”鱼线已经勒进掌心的皮肉里,鱼癫子睁开眼睛,洒满的月光的水面,白茫茫的一片,一条树根在眼前不远的地方突兀地伸出来。鱼线那头又用了一股劲,鱼癫子一个踉跄,瞅准鱼歇力的间隙,咬着牙关奋力补水,抓住那根树根,探出水面。

鱼线嵌进手掌,血沿着勒出的口子往外流,半咸半淡的水渗进伤口里,像黄蜂在蛰,鱼癫子红着眼喊了一声,攀着树根游到湾边,背靠着石头,把余下的线扥回来,月光下,这只大腿粗细的鱼,渐渐从水里出来。鱼癫子呼吸急促,他看着这只鱼,近了,更近了,鱼癫子看它在水里浮起头,额头延及眼睛的地方,有金色的图腾——这是一条雌鱼。

鱼癫子浑身湿透,手掌的血还在流,腿上被乱石划出好几道口子,他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这是用命拼来的,南门,也许不止南门,整个东山湾还没有人捕过这么大的卡洛。他把鱼抱住,钩子钩在它的厚嘴唇上,嵌进去半寸余,已经奄奄一息了。鱼癫子跛着脚走到一个不大的水潭里,把余线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前前后后地晃鱼过腮。

鱼醒过来,鱼癫子抱着它跑着上了岸,先放在木箱子上,接着脱下衣服铺到地上,把鱼用湿衣服包了起来,又打开箱子,拿了个皮桶和大羊皮袋,跑着去装了一大袋子水,把鱼小心地放进去。氧气泵没有电了,鱼癫子就从箱子里取了一些在路上摘的麻叶,放在嘴里嚼烂吐掉,从箱背抽出一根竹管,对着皮袋开始吹气,这也是乡下的土方子,麻叶子消炎,但不能下得太狠,只能这么靠吹进去的气作用在鱼身上。

鱼癫子吹了一会,鱼开始在皮袋里游起来。他放下心来,用竹管支着皮袋上的铜环,撤身到木箱子边上,腾空里头的东西,把鱼连着皮袋放了进去,拿起地上的竹管,弃下一切钓鱼的工具,背上箱子,往溜索的方向去了。

脚上的血止住了,但是手里的血还是在流。鱼癫子这时候才感觉到痛,但是心里头却像浇了蜜一样——南门最大的卡洛,是我鱼癫子钓上来的。我要偷偷卖了,给刘巧英凑够钱。那个杂种李耀民,别想碰她一根毫毛。还可以再买一个摩托车,去外头回来的人都是骑着那个玩意。鱼癫子嘴里叼着那根竹管,另一头插在水里。吹出来的泡泡在木箱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鱼癫子背着鱼不敢跑,也许是因为心急,路就显得格外远。

等到了上游的溜索,月亮已经往西边斜了。他紧了紧背带,拿出厚布条穿过铜环,小心地坐了上去,箱子洒了一些水出来,鱼癫子赶忙用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就攥住厚布条,因为用力,原本已经止住血的手又开始流血,但鱼癫子一点也不在乎。他盯着上游打下来的浪,把腿撅得笔直。鱼癫子盯着对岸,今天中秋,并没有人守着——也许很久都没有人守着了。

鱼癫子舒了一口气,拽住伸到江面的粗麻竹,从溜索上下来,连坐乘的厚布条都没有解,就一溜小跑往家里去了。子夜时分,有月亮,树影落在小径上,暗一段亮一段的。到家的时候大约两三点的光景,鱼癫子进了屋,放下箱子,把灯打开,他这时候才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只卡洛,它窝在袋子底,嘴里一张一合,一条从额头起的金线在背脊那儿断开,分成两股往后头走,最后在尾鳍那儿交汇。

鱼癫子听着鱼缸里水咕咕地流,手不知觉地往木箱子里头伸,磕破的皮碰到水就痛起来,但他不在乎。鱼游到另外一头,鱼癫子的手并没有跟上,他站起来,转过身,对着大门的方向拜了拜,嘴里念着,“谢谢鱼娘娘,等这卡洛卖了,我就给你上香,去城里买最好的香供着。”

水满到边槽的溢流,鱼癫子开了泵。水泡从管子里吹出来,经久不用的沙底就滚起土垢。鱼癫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从柜子底拿出温度计,造浪泵,还有一条加热棒。一一装上去,又拿出一小袋子盐——这是前几年他专门晒东山湾的水刮下来的矿盐——按着比例加了三勺半。

又把木箱子挪到鱼缸边,用鱼缸里头的水往木箱子里一点一点地兑,鱼还没有熟悉新的环境,窝在箱子底。天一点一点亮起来,箱子里的水快要满了,他吸一口气,将手伸进木箱子里,用手掌拖住鱼的下腹,食指和中指夹在鱼的左鳍上,另一只手抓住鱼尾,轻轻托起,放进鱼缸里,又拿出一块黑布盖住,这时,天大亮了。

 

鱼癫子拿了锄头和小篓,往刘巧英的家里去。田埂被踩得滑溜溜,清晨的阳光照在上面,耀出细细密密的光芒。鱼癫子跛着脚走得很快,刘巧英的门还没有开,他绕到后面,敲了一下窗子,里面没应,早起的农户在不远的地方吆喝牛,鱼癫子压着嗓子叫了一声,巧英,巧英。有人起了,鱼癫子又敲了几下,后门就开了。

“我钓上来了。”鱼癫子说。

“钓上来了?”刘巧英正把胳膊往袖子里塞,听到这话,愣在那里。

“我钓上来了,抱着卵。”

“卡洛?”

“嗯。卡洛,抱着卵的。”

“鱼娘娘开眼了?”刘巧英伸出穿到一半袖子的胳膊,把手搭在额头上,“熬过来了,我阿佑终于可以安心念书了。 ”

“开眼了,这鱼老天给的,鱼线断了,刚巧挂住一个树枝,我下水给拎了上来。”鱼癫子说完,看着刘巧英,“你把李耀民的钱还给他。”

“我给你煮点吃的,你啥都没吃吧?”

“我去挖点土狗蛹,先不吃,鱼要紧。”

“还是要吃的,我弄两个蛋,很快就好。”刘巧英转身,鱼癫子拉住了他。手掌的血氤出来,染在刘巧英的手臂上。

“你还流着血,老赵啊,我去拿些药给你。”

“不用,鱼要紧,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鱼癫子说,“你去把钱还了,我挖完蛹回去看鱼,你还完钱上去替我一阵子,我还有几个鱼贩子的电话,打一打看有没有人进来收。”

“要不,等鱼卖了,我们再把钱还给他?或者……”

鱼癫子阴下脸,“现在还,你不是不知道那个狗杂种是什么样的人。”

刘巧英把话咽了进去,转身从柜头拿下一个拳头大的钵,打开,从里头抠了些枣红色的泥,抹在鱼癫子的手掌上。

“把钱还了,记得。”鱼癫子拿起地上的锄头和篓子,往田头去了。

日头还没有升得多高,天气就热起来,鱼癫子挖了小半篓子蛹,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到那棵罗汉松,他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丝和纸张,圈了一根,抽一口,夹在树根的缝隙上,嘴里似乎有话,但又不知道怎么说起,他嗫嚅了几句,眼角瞥见有个人从自己后门的方向往山上跑。

“好你个狗杂种!”鱼癫子喊着追上去,他跛着脚跑得不快,那人影很快就消失在林子里了。

鱼癫子折回来,锁并没有被撬开,他进去,布还是照着原样披着,他掀开一角,鱼似乎已经适应了环境,已经从沉木里游出来。悬着的心放下了,鱼癫子坐下来,“也许是小孩子好奇,”他搬了个椅子坐在鱼缸前头,身子沉下去,鱼癫子困了起来,他点了一根烟想提起精神,但烟抽到一半就睡着了。

又做梦了,他拿着唢呐走在一条漆黑的廊道里,前面有人抬着轿子,像是有人结婚,但抬轿子的一句话都不说,他往前走终于看见,那个轿子是葬礼用的龛轿,里头的遗像就是自己。鱼癫子在梦里一点也不怕,他拿起手里的唢呐开始吹,吹的是《送子观音》,路似乎没有尽头,身后零零落落响起锣鼓大号的声音,鱼癫子没有回头,他知道,哀乐队的老队员都回来了。

有人敲门。鱼癫子从椅子上起来,太阳光落在脚前,现在应该是下午四五点。开了门,刘巧英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一个旧保温锅。

“钱还了吗?”鱼癫子把她引进屋,跛着脚到鱼缸边,往里凑了一眼——鱼探头探脑地,游在水面。

“还了。你说完我就去还了。”刘巧英把保温锅打开,里头放着炒鸡蛋,和一盘酱烧的猪头肉。“先吃点东西,哎,老赵,过来坐着吃些东西。”

鱼癫子盖上布,从桌角的一个盒子下拿出一张纸,眯着眼睛看。

“先吃点东西,来啊。”

鱼癫子拿着手机迟疑了一下,说,“我去桥头的小卖部打几个电话,看有没有人愿意收的。你在这里帮我看着,先不喂,等我回来。”鱼癫子出了门,到小卖部那里,天还有光,他找出纸,打了起来,第一个没有人接,第二个通了,但那头是个女人。打到第三个,有人接起来,鱼癫子瞅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说,“张老板,我手里有货。”

那头愣了一下,“你等下,我换个地方说话。”过了一会,“你是哪个?我现在在德国,你手里是?”

“抱卵。”

“可以。你先养着。我尽快过去。”

“给个定数,张老板。”

“三天到你那里,最迟不超过四天。”

“那行,你尽快来,现在抓得很紧。”

 鱼癫子走在路上,心里想,“要是有唢呐在手边就好了,可以吹一曲,吹什么不重要, 但总是要吹一曲的。”快到家,他看见李耀民提着一兜子东西站在门口。

 

刘巧英堵在门口,朝着山下望,李耀民踮着脚往屋头里看。鱼癫子弯下身子,摸了一条棍子拿在手上,李耀民一看,往后退一步,脸上照旧堆着笑,“哎哟,杨哥,我没别的意思,你先把棍子放下来。”

鱼癫子挥着棍子就上来。李耀民往后一闪,照旧笑着,“别这样啊杨哥,我就是来看一下您呐!”

“你给我滚!”鱼癫子用棍子指着李耀民,“早上那个人也是你吧!怎么跟个狗一样,哪里都有你!”

“别这样啊赵哥!”李耀民收起脸上的笑,往屋里瞟一眼,从口袋里拿出烟,丢了一根给鱼癫子,鱼癫子没接,烟掉到地上。李耀民自己也拿出一根,叼起来,点了火。

“我说,鱼癫子,你自己掂量,这事是枪毙的事,“李耀民往屋头的方向扬了扬眉毛,说,“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别人给你多少,我也给你多少,不,只多不少。以前的事,我的错,我现在跟你认错,赔的钱,我一分不少加给你。我现在跟德国人做,差的就是一条抱卵的鱼,你只要把鱼给我……”

鱼癫子不说话,挥着棍子上来。

“操你妈的,鱼癫子,老子是看在那条鱼的面子上跟你说这些,你别他妈的不知死活,老子现在只要一个电话,你就得挨枪子,你他妈给我等着!”

鱼癫子回到屋子里,坐下,刘巧英进来,站在他的身边。

“你告诉他我抓到鱼了?”鱼癫子问。

“我没有说,我只是把钱还给他。”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刘巧英不说话。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就说是找你借,他一下子猜到的。”刘巧英顿了一下,“要不,要不我去牵头,把鱼卖给他?”

“你跟他约好了?”

“我没有,看你想的,哎,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我只是,急着用钱。你看,你要我把钱还给他,我还了,可是,谁知道你叫的台湾老板什么时候到?”

“我就是让鱼死在缸子里,也不会卖给这个畜生。”鱼癫子咆哮起来,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跛着脚踱步。

“那你倒是替我想想,我好不容易借来钱,现在还了,阿佑要是交不了钱,哎,我怎么这么傻啊? ”刘巧英拉起袖子擦眼泪。

鱼癫子看了一眼哭泣的女人,停下步子,蹲在她的脚边。“这个畜生要报警的。”鱼癫子把头埋在膝盖里,压着声音说。

“什么都没有了,是吧,啊,老赵,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了。”

“这家里不能待了。我带卡洛上山。”

刘巧英停止呜咽,定定地看着鱼癫子。

“我上山,到以前守林的地方,那儿有电,也没人可以找到。”

“那台湾的老板呢?”

“你去帮我打个电话,叫他如果来,就去你那里找你。你知道路吧?”

“山里有野兽,你一个人去……”

“你去替我打电话,我今晚就走。”

 

天刚刚黑下去,风就起了。鱼癫子默不作声地收拾着,刘巧英站在门口,嘴里念叨了一些什么,他听不清。或许是山风敲窗头的声音太响,或许是自己老了。老肯定是老了,鱼癫子这么想,早几年,他的耳朵和眼睛都还好使,现在不行了。没想到想找个伴,有个热炕头都这么难。

他把东西整理妥当,背着包站起来,跛着脚走到鱼缸边上,伏着腰愣着看了一会。这时刘巧英说,“不如卖给李耀民吧。你要放不下面子,我去说。这么做稳妥些。我把钱还了,要是没卖成,再借,估计就不会这么容易了。”她顿了一下,“替我想想,就当可怜可怜我。”

鱼癫子直起腰,好像有东西塌下来,他要挺身去顶。但那东西太重,他瞬间又萎下去,所有苦楚和沮丧都在那一刻爬上苍老的脸。他静默地转过头,呆呆地看着那条鱼,几年前他也有这么一条抱卵的卡洛,但后来死了。

“你可怜可怜我吧,老赵,我不能没有这笔钱。”刘巧英说

“应该是你可怜可怜我。”鱼癫子低头看自己的脚踝,小声地说。他把鱼轻轻捞起来,放进方桶里背在身上,提着打好的包袱走到门口,似乎记起来什么,又折返回去,把唢呐插在腰间,一跛一跛地进入山林。

月亮缺了一边,火盆节烧山时留下来的草木灰被风从山上吹下来,细细密密地落了鱼癫子一脸,又沾了汗,就一点一点地粘在那里。树林飒飒地响,鱼癫子叼着管子背着东西,一瘸一拐走得很慢。

沿路穿过那块烧秃的地,路折了一个弯,继而陡峭起来。鱼癫子把东西卸下,爬上几个坎,绕过石群,远远地看见一片荒掉的地,一个电塔在月色里发着寒光,溪从下面穿过去,边上有一座小木屋子。他勒紧背带,往那头紧紧地赶了几步,推门进去,放下东西,发现这里早就没有电了。

鱼癫子骂了一声,走到门口看——那条原先搭在电塔上的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他骂了一声,坐在地上,脚底发凉。鱼忽然扑腾起来,鱼癫子跑过去,趴着看。月光下,鱼歪着脑袋游。“活不过来,肯定是活不过来了”。鱼癫子心里头想,“没有电,水没法过滤,氧跟浪都打不成了,死了,这回死了。”

鱼癫子懊丧地曲着腰,想摸一下鱼,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他憋着屈站起来,走到屋外,山上下来的溪流绕过屋子往山下流,也许是太久没有来这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边上已经长了一排竹子。鱼癫子定定地看了一会,转身进了屋,拉开带来的篷布,接好架子铺上去。从外头提了几桶水进来,把鱼放进去。

又跑着去砍了一根粗竹子,劈开,修通,架在窗台引水。水潺潺地流进来,不一会就满,鱼癫子拿出盐舀了两勺子进去,蹲着看了一会,鱼似乎静下来,摇着尾巴躲在角落里。“兴许可以喂些东西给它。”鱼癫子这么想着,就到屋外头挖了些蚯蚓,洗干净抓在手里。那鱼也许是真的饿了,先是兜圈子,接着往上游,到一半水深又退回,如此反复四五次,终于把蚯蚓叼到嘴里。

“终归是挺过来了。”鱼癫子自言自语。秋天的子夜,山上开始冷起来。鱼癫子的衣服已经变成布条塞在排水的孔里,他赤着身子,到外头捡了些木头竹叶烧成一堆,蜷着身子在边上睡了起来。大约是太累了,他很快入睡,并且做了梦:好像自己回到少年时光,在黄昏里举着火把,应该是火盆节的前夕,大人小孩都往山上赶,喜气洋洋地准备着在山间烧掉一片平地,好祈求中秋之后的风调雨顺。天空是大红色的,父亲也在,他的腰间别着自己的那把唢呐,在梦里,他的腿并没有跛,走起路来轻快自如。迎面来的是李耀民,他从山上下来,正要回村庄。

不知道为什么,鱼癫子跟了上去,在梦里,他们并没有什么冤仇。一路到那棵树下,天却亮了——原来先前天空的大红色是朝霞。他们端正地站在树下,光迎面照过来,李耀民说,“刘巧英的奶头有痣。”在梦里,鱼癫子并没有生气。李耀民又说,“屁股有一块硬币大的胎记。”鱼癫子转过头,看见他们站的那棵树下,就是他的脚踝被那两兄弟敲碎的地方。他把腰间的唢呐解下来,当做锄头,一点一点把树底下的土刨开。唢呐断掉的时候,鱼癫子看见他埋下的那一个木头箱子。

 

光从西边的窗户射进来,鱼癫子缓了一阵子,才从梦里的情境出来。风还是大,吹得哪里都响。他直起身子,知道现在是黄昏,他睡了一整天。地上的火早就熄灭了,风吹起余烬,落在他的身上。他盯着看了一会,忽然觉得不妙,跑到养鱼的地方,发现出水的地方,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草木灰。

鱼癫子坐在地上,直不起腰来,好像身子里的一条骨头丢了,又像周身陷在水里。“完了,什么都完了。草木灰落进去,水质一变,鱼铁定活不成”。鱼癫子曲起身子,把头埋在膝盖里,水流的声音响在耳朵边,窗台透进来的光一尺一寸地消失,天要黑了,篷布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地虫开始叫,鱼癫子抬起头,半张着嘴,一大片月光落在篷布上,他扶地站起趴着看,鱼躲在角落,一动也不动。

鱼癫子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巴掌。“活不过今晚了。”他自言自语道,又不甘心,拿了一条蚯蚓抓在手上,在水面晃。鱼似乎看见了,但并没动。“开开口吧,祖宗。”鱼癫子带着哭腔说,鱼照旧不动,月光斜到篷布尾,鱼癫子举着蚯蚓的手酸了,他伸了一下腰,将手上的蚯蚓放到鱼的面前,趴在水面看。鱼甩了一下尾巴,仍旧没有动。鱼癫子从水里抽出手来,撑着脑袋坐在地上,月光淡淡地洒了一屋子,他重新站起来,伸手进去,想把蚯蚓拿出来,鱼这时候蹿起来,狠狠地啄在鱼癫子的手腕上。

啄得并不算疼,但鱼癫子像被电击一样抽出手。“卡洛从来不啄人的。”鱼癫子把手臂的水擦到身上,喃喃自语。“怎么回事?”他盯着那一层草木灰,“照理水质变硬,鱼是活不成的,怎么就忽然咬人了?”鱼癫子直起腰,把矿灯挂在头上——鱼在水底焦躁起来,左突右撞,尽管不吃东西,但比先前在鱼缸里,活性要更好。他拿出抄网,小心地将鱼兜住,轻轻地捞出水面。月光下,鱼的腮鼓起来,好像嘴里含满了东西,又不吞下去。

“莫不是把草木灰当成吃的,衔在嘴里又吞不下去?”鱼癫子想,“兴许挖出来能活。”他把抄网卡在架子上,一只手托着鱼的下腹,另一只手用指甲轻轻撬开鱼嘴,前后摇晃,两三颗高粱粒一样的东西就在鱼癫子的眼皮底下,从鱼的嘴巴里滑了出来。

鱼暴躁起来,用尾巴拍水。鱼癫子手劲一松,鱼挣脱出来,游进水里。鱼癫子调亮矿灯,对着那两三颗东西照。“鱼卵?”他问自己,“可不是嘛,不然还会是啥?”这么一想,他又说,“生了?生完含在嘴里孵。啄人是护卵,原来卡洛是这样子的。”

他拿了一颗,把余下的倒回水里,卡洛又将它们含在嘴里,并且扑扇双鳍,急促呼吸。鱼癫子脚底发麻,全身却热,“第一窝是我孵出来的。”他对着鱼卵说,“第一窝是老子孵出来的。”他又说了一遍,眼泪滚了出来。

外面地虫的声音绕着屋子响,鱼癫子咬着嘴唇把眼泪擦掉,回想起钓卡洛的那天晚上,江漩子上漂着从山上落下来的草木灰,那是火盆节烧山时借着风来的。火盆节是八月初七,卡洛的抱卵季节也在那个时候,自己不留意飘到水里的草木灰刚好暗合了东山湾在卡洛抱卵时的水质。

鱼癫子把卵放回去,用手鞠起水,看着上面漂着的草木灰,“老天开眼了。”他自言自语,“我要守着这个秘密,让那群搞繁殖的自己琢磨去。”他笑起来,“操他妈的李耀民,自己琢磨去吧。”天完全黑了,鱼癫子一点睡意都没有。他走到屋外,任凭山风吹向自己。“鱼应该能卖个好价钱,毕竟含着一嘴的卵,要是配上那个繁殖的秘方,肯定还能再加些钱。兴许有二十万?也可能不止。”

鱼癫子高兴起来,从屋里拿出唢呐,叼在嘴边却不知道要吹什么,“盖个房子, 对,必须要盖个房子,盖五层,这样狗日的李耀民就嚣张不起来了。把阿佑的学费一次都给齐,嗯,四年的学费一次给齐,还有生活费,也要给得足足的。刘巧英好久没有买新衣裳了,带她去城里,买上几套,自己也要买,就买西装,还没穿过那玩意呢。再去医院问问,也许自己的脚能治一治呢?摩托肯定是要买的,兴许买小车呢,嗯,对,给自己买一辆小车。”鱼癫子想到这里,笑容就爬满了脸。

他回到屋子里,关掉矿灯,借着月光看鱼。水流的声音又脆又响,鱼癫子在这样的声音里进入睡眠。也许是眠浅,也许是因为别的,鱼癫子又做了一个梦,有人死了,他跟刘巧英去吹哀乐,整个队伍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棺材一直在一条山洞里抬着,前面的光时不时地被遮住。

出了洞口,好像是自己家,那里张灯结彩,许多人都喜气洋洋的。有人上来替自己换了衣裳,是一套黑色的西服,末了,又挂上一朵红花,上面写着新郎。鱼癫子笑起来,却找不到刘巧英。他兀自往屋子走,那里的人放起鞭炮。他走到门口,并没有人迎他,好像都看不见胸口挂着红花的他。走到里屋,一群人围着什么,他挤进去,看见李耀明坐在自己的床上,怀里抱着刘巧英。

  

鱼癫子醒过来,用溪水洗了脸,跛着脚到篷布池里看了看,鱼没有异样。他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肚子饿了。翻出几个红薯,捡了些柴火烤起来,借着火光与月亮,他看见一队人正摸黑往这边赶过来。

鱼癫子狠狠揉了揉眼睛,确切地看清楚,一队人,大约七八个,沿着田埂往上,没有点灯,悄悄地往这边走。“操你妈的,李耀民。”鱼癫子咬着牙说,他从包里摸出一把小刀,攥在手里,手就开始抖。那群人默不作声,绕过田埂,在一块大石头后停了下来。鱼癫子把攥着刀子的手靠在窗台,抖得更厉害了,刀柄磕在木头上,断断续续地发出笃笃的声音。

“兴许是打猎?点灯是怕吓着猎物。”鱼癫子自言自语,转头看了看装着卡洛的篷布缸,再回头,那群人已经沿着土筑的小路,钻进林子,径直往这边来了。

鱼癫子忽然就恐惧起来,他看着散了一地的工具——自己逃是逃得掉,可鱼呢?会落到李耀民的手里吗?要是被抓着了,刘巧英的钱就没着落,兴许又要找他借。“操你妈的李耀民。”鱼癫子骂了一声,再一次转头看篷布缸,“生死由命,”他嘟囔了这么一句话,走到缸边,把刀放进口袋,用抄网把鱼捞起来双手捧着,跑到外头,溯溪往上,在一处静水的地方,把鱼放进去。

鱼癫子原以为这只卡洛会扎进水里游开,可是它只是甩了几下尾巴,贴着边上的石头不再动了。水质变得太快,鱼适应不过来,想要张口过水,又害怕嘴里的卵掉出来,身子斜过来,开始抽搐,好像想咳又咳不出来。

鱼癫子站在旁边,半张着嘴看那鱼,脑子里闪过先前那条鱼从沉木里游出来看着自己吹唢呐的样子。他跪下来,脸贴着水面,靠得更近,他又在深夜的溪流声中想起第二任妻子怀孕的那些时光,妻子在灯下缝制婴儿的衣服,自己躺在床上翻着字典给孩子取名,小木床做了一半,紧紧地挨在大床的里侧……

好像过了许久,久到天边泛出白光,鸟开始早唱,万物都在黑峻峻中慢慢现出轮廓。鱼癫子对着这个混沌的世界苦笑了一笑,曲下腰,用手撑地,趴在水面看,如同有东西在喉咙里爬着,鱼癫子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什么也没有说,捞起鱼跑进屋,将鱼放下。门这时候被人踹开了,带头的是李耀民。

鱼癫子想要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几个人上来将他放倒在地,他想挣扎,但一个人揪住他的头发,拽到窗户边上,另一个拿出手铐,将他的右手铐在窗子的铁棍子上。脸擦破了,热辣辣地疼。鱼癫子顾不得这些,他盯着那群人,看他们拿着相机对着鱼拍照,小声地说些什么。李耀民跟在后面,并不看鱼癫子,脸上挂着笑,凑在他们边上看篷布缸里的鱼。

“我操你妈的,李耀民。”鱼癫子喊起来。

有人转过来看,有人对着李耀民说,“怎么回事?”

李耀民笑了一下,朝着鱼癫子走过来。

“都铐起来了还这么嚣张,忘记腿是怎么瘸的吗?”李耀民点了一根烟,一只手叉在腰上。那群人拍完照,从地上拿起羊皮箱,正往里头注水。鱼癫子朝着李耀民啐了一口口水,又骂,“我操你妈的!”

一个人拿起网,把鱼抄起来,另一个人围上来,忽然叫起来,“含卵了,这个鱼含卵了。”

李耀民听了,把烟丢到地上,对鱼癫子使了一个眼色,压低声音说,“别犟了,说怎么繁殖的,你说了,我帮你跟他们说情,这头我都熟。”

鱼癫子又啐了一口痰,落在李耀民的脸上,“李耀民,你不得好死。”

李耀民用袖子擦掉,贴着墙往鱼癫子那头靠了靠,“刘巧英告诉我你把鱼藏这里来的,你想知道她还说了啥子吗?”

好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眼睛,世界一下子黑下来,鱼癫子张大嘴巴呼气,眼泪聚起来,他瞪大眼睛,似乎这样,它们就不会从那里落下来。

“她还说,你是个老狗逼,老阳痿。”李耀民看着掉眼泪的鱼癫子,压着声音说,“别看这老娘们年纪大了点,奶子倒是很翘。”

“她不会这么说的,我要当面问她,是不是这么说我了。”鱼癫子忍着眼泪,“我说了怎么繁殖,能放我回去吗?”

李耀民把烟从嘴边摘下来,走到他身边,弓下腰,把耳朵靠在鱼癫子的嘴边。鱼癫子笑了一下,脑瓜子里一颗弦在断掉,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一把咬住李耀明的耳朵,从口袋里掏出小刀,一刀扎进他的胸口里。那几个人见了,急急地围过来,鱼癫子抽出刀子挥舞,他们就不敢上来了。

李耀民弓着身子发出嘶嘶声,眉目拧成一块,脸一下子就白了。鱼癫子朝他的背又扎了一刀,血氤湿衣裳,他想起那个被那两兄弟按在树下的夜晚,也许自己的眉目也是这样拧成一块。扎第三刀,有一个人终于冲上来。他的刀落在地上,天似乎一下子亮了。

 

冬天的最后几个清晨,树木终于落光它们的叶子,鸟也少了,剩几只落下光秃秃的枝丫上,也不怎么叫唤。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听见水声,是一整片一整片的水声,灌进耳朵里,在头脑里回响。刚垦过的地,有零星的草赶在春天之前发芽,农民默不作声地走在湿漉漉的田埂上,开始新的一天。

太阳并没有很大,但哪里都是亮的,鱼癫子从去刑场的车上往外望,想起自己从来就没有见过一场雪,他手里拿着那把唢呐,想吹一曲《送子观音》,叼管送到嘴边,却忘了怎么吹奏。他恹恹地放下,坐在对面扛着枪的人递了一张报纸过来,鱼癫子拿起来,找到了自己的照片,却怎么也看不清上面的字。路开始颠簸,他恹恹地放下。

车开出群山,行驶在一片平原上。好像季节的更替就在这地形变化的一瞬之间,新种的庄稼从黑峻峻的土里探出嫩芽,淡淡的绿色像巨大的毯子一样延及天边。一道晨曦被分割数块,从狭小的窗户射进来,斜斜地穿过车身,落在鱼癫子的身边。对面扛枪的人忽然说,“报纸上说,那条鱼孵出了六十一条小鱼 。”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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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齐云
陈齐云  
想把故事扭成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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