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检、汽车广告和人类的一天


文/赵纯想

中午。我本来挂了泌尿科,但白褂里穿绿毛衣的老医生说,“不对”,他让我去挂皮肤科的号。我皮肤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尿检的时候,粉色工装的化验员,捧着她的黏玉米,向下面瞥了一眼,然后,她告诉我,“这不够。”我问她什么情况,她说,“至少要尿半杯。你这一点点,什么也测不出。”我不知道说什么。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尿给她。她看起来,也有点局促,毕竟,她正在吃玉米。我感觉很抱歉,也有点后悔——刚才,肯定是够的,只不过我最后才开始接。

“要么你再有的时候再来?”她说。我心想,这太耽误时间了,我下午还得去趟公司呢。我表面先答应了她,我说:“谢谢您,只能再喝点水了。”她很快说,“我们十二点就不在了,下午一点半才上班。”这句话,高估了我处理水分的能力,听起来,想让我现喝现尿似的。我有点想笑。但我说,“好,我晚点儿再来”。我看了一下表,现在是11:34了,我觉得时间不能这样浪费。我拿回我的尿检杯,五六步返回了男士洗手间。想再试试。

那里有一个老头。还有一个如入无男之境的保洁女士,她很胖,一个人挡住了整个洗手池的台面,镜子里全是她。她搞卫生的动静很大,通常,这样的人物倒也不会给男士们什么影响。上海的冬天,气温总是急转直上,又急转直下,当天特别冷,我一脱裤子就感受到了。我想再尿一点补充进去,但科学知识又告诉我这显然是个艰巨任务。我开始尝试。我轻轻吹了一会儿口哨,想了想尼亚加拉大瀑布下泄泻的样子,我还咬紧牙齿,发出了嘶嘶嘶的声音。尿的感觉确实又上来了,但就是尿不出。

站在我侧背面的老人,从来没动过一下,这让人有点担忧,他看起来像是尿睡着了。我不知道他在那干什么。就这样,一分心,我那一点尿感又消失了。我又这么挣扎了十分钟,街道卫生服务站的人不是很多,尤其是中午,我和老头一直站在那。我面前的字是“向前一步”,我扭头看了看他的,他的是“禁止吸烟”。我们两个相看两不厌,就这样,又过了两分钟。我突然听到他说:“侬也……哇。”他说的不止两个字,中间是我听不懂的上海话。我一开始不知道他在跟我说话,反正我不确定,就不作回应了。但他竟换了普通话,又问了一次,“小伙子,你也有?”我听不懂,他紧跟着说,“这个病?”这才让我听明白。我一瞬间就知道,或者说猜到:他可能得了一种尿不出的病。我可没有类似的病。但不知道怎么的,我想撒个谎。反正我不认识他。

角色扮演的欲望又上来了,这在我身上几乎是天生的,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个毛病——比如吧,我坐滴滴专车、跟司机讲话的时候,我会说“我之前也开过滴滴”,但我从来没开过车,实际上,我连驾照也没有。但我照样可以跟他描述我被交警拦下的样子、和同行抢单的经验或者遇到无理乘客的样子,我有这个本事。我总是跟别人谈论一些我从未经历的事,而且自认为逼真。但愿只有我这样吧,我祈祷只有我这样。如果大家都这样,那这个世界会变成虚拟的!

——我想这些不相干的事,想得太久了,以至于一直没回答他,我听见他说,“做点好事,能有福报,你还能走动,我现在走不动了,想做好事也做不了。”我说,“哎,我特别想做好事,但不知道做什么。”这时候我感觉他扭头看了我,先看了上面,又看了看下面。我就也看了看他,他却刚好扭头过去了。背着我,他说,“我悄悄给你说一个。”我等着他说话,看见他侧脸上苍白没有油光,黑黑的细线藏在白色的山谷里,一个个痦子似的棕色的点,就像遍布山谷上的茅仓。他浑身散发着腐朽家具的味道,隔着卫生球的味也闻得见。很快,他留下了金玉良言,“买点鲫鱼、鳖、虾,放生,放进浦江里。”

“是,那我一次性放多少合适?”

“不在于量。”

“那有钱人一次性放一吨的鱼,我一次放一条。我的福报肯定没他高。”

“量力而行。”

“哦,好吧。”我说。我看他伸出手,扶住了前面的墙,臀部的肌肉也一紧。我觉得他就要成功了。

“有扣扣群的,你可以加群,群主收费,你去就好了。”他咳嗽了一声,“你就搜大爱无疆群,我就在大爱无疆全国2群。”

这时候我听见哗哗的水声,不是我的,是他,他尿出来了。金黄色的尿从洁白如玉的陶瓷便池上覆盖流下,染黄了白色的樟脑球。他仰起头,长长地,轻轻地“啊”了一阵,臀部也逐渐放松下来,他的呼号很难察觉。最后的过程中,他还把眼睛闭上,他说:“我最近,也做了一个群,你可以加我的。”

“冬产鱼,我认识船上的人,便宜卖你。”

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我把裤子穿起来,裤腰带系紧。反正他在旁边等着我,可能还从后面看着我,这样我绝对尿不出。我把尿检杯扔掉。出门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问怎么样。我说,“我就怕前脚放了,后脚再被捕鱼的捕了。”他举了个例子,“那吃饭总归要拉出来,你怎么还吃饭呢?”这个例子不算高明,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有那味了。听起来他常拿吃饭举例子。我答应他我会加群。反正我也不会加。我们在医院门口道别。他笑起来像一个孩子,可能是少牙的原因。

中午,我有些饿了。我最近在尝试减肥,具体方法是挨饿。在和平年代,挨饿是个大难题。我总是从早晨坚持到下午,其间只喝一杯日本职人牌咖啡——这却导致我晚饭吃得比谁都多,而且因为饿急了,吃起来非常香。但说真的,最近,我坚持得不错,我已经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了,瘦了六斤。今天我准备去星巴克买咖啡,顺便坐一阵,打发1:30之前的时间。

正午阴云密布的天山路,没有一点回暖的意思。冷风吹得人只想加快脚步。黄色的,或者蓝色的外卖员从商场进进出出,很像蜂群采蜜。与之相反的是不赶时间的中年人,抽烟,牵着狗,或者走来走去。我路过了鹅匠餐馆和海南鸡饭,这是我还胖的时候,最爱吃的两样东西。而今天我43公斤,华山医院的医生说我得了严重的厌食症。我反对,我知道鹅匠的卤水很香,哪怕没有肉,只用那水拌米饭,我都能吃两碗。海南鸡饭的鸡汁更是一绝,它里面有点儿椰子的味道。我只是不吃罢了。

我接近星巴克的时候,看见落地窗后面坐着一位老人。比刚才厕所里的,估计还要大二十岁。他把拐杖横放在桌上,右手单手按住。眼睛望着窗外,头一动不动。脚上穿着厚厚的棉鞋,左脚踩在星巴克椅子的梁上,右脚踏实地平放。左手,插着兜。

进门之前,我看了他好几秒,他让我想起一些美国的西部电影,经典片子里,总有这样坐着的老人。他会知道镇子上的一些拐弯抹角的信息、包括最热门的赏金猎人来自墨西哥的哪个小镇,以及一些年代久远的传闻。他可能从不说话,但只要他开口,他就能把墓地里每一块碑上的人名生前的所有事情都讲上一遍,而且,还清楚每个姑娘的恋爱历史。我从没和老人搭过讪,今天也不想,我没那么多时间。我在星巴克点了一杯热的美式咖啡,还要了一袋腰果。听说腰果是减肥人士的好食品,优质脂肪很高,只吃一小袋,就有饱腹的感觉。我在离柜台很近的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这个餐桌有家里的感觉,散发陈年的质感,和不讨人厌的木油光。我吃着腰果,就着咖啡,顺便涮口,咽下暖流。很快就饱了。这时候,走来两个女士,温柔地拉开星巴克的椅子,坐在我面前的位置。左边的女士,年轻,瘦,穿薄毛衣,戴灰色的渔夫帽,遮住了额头和眼睛,从我这,我只能看见她的鼻尖和下巴。她带来了电脑,展开了电脑。电脑右边,还展开了笔记本,笔在手里旋转。右边的女士,穿白色高领毛衣,胸部曲线很明显,下身是牛仔裤。她不算漂亮,看起来有些凶,她也有本子,展开后,字迹密密麻麻。

她们开始说话,我一边玩电脑里的游戏,一边听她们说话。我玩游戏总是输。两位女士的说话越来越大声。她们离我就不到二十厘米。说脸贴着脸也不为过。这很奇怪。我简直像不存在。如果是在街上,我凑这么近听她们说话,她们肯定会瞪我一眼,然后换个地方说。

但在咖啡店,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五分钟之内,我听出来,她们在讨论一个汽车品牌的广告方案,内容是三至五分钟的短片儿。左边是方案的提供者,右边是个验收人。因为她说,“这次给你来做,我也是……”怎样怎样的。又过了十分钟吧,我听出右边验收人很焦虑,因为她头上还顶着汽车公司的压力,而且,糟糕的是,她对左边女士的创意还不怎么满意——总是指着电脑屏幕,发问,这里为什么,那里为什么的。得到回答后,也“哦”得很漫长。“其实我感觉你的这一part有点绕”,对了,她讲话总夹着英文单词,这些词她使用得很熟练,“我明白你想要的那种,对吧,比较高级的sense。但我觉得品牌方很难替你去思考。他们的诉求很简单,他们要marketing,是吧?”

刚开始,左边的女士听到这些,可不怎么谦让,她会放大声音说话,反驳两句。后来吧,半小时之后,左边女生几乎不怎么说话了。只说“可以”,或者“哈哈”和“好的”。

关于她今天带来的创意方案,简单说吧,就我听下来,总结如下:现在不是年味儿越来越淡了吗?她打算从寻找年味儿出手。首先,主人公在除夕之夜感到很失落,他对家里的95后、00后炫耀,“哎,我们小时候,那才叫过年呐!”随着这声炫耀,主人公掉入时空隧道,真的穿越回小时候,感受了一把他向往的年味。——当时听到这,我觉得她造诣有限,我感觉,这我都能搞。但幸亏,这还没算完。

在90年代的场景里,小时候的他,放鞭炮,魔术弹,抱着一箱辣条,吃不完。不像现在城市里,它不让你放。然后,穿越中嵌套了下一段穿越,他的父亲,望着魔术弹,没什么感觉。也唏嘘了一句“哎,我们小时候,那才叫过年呢”。结果他父亲也变小,来到了70年代的香港。街头舞狮子!

以此类推,还有民国的上海年货市场,和清末的南浔庙堂。四次穿越的全程,展示了四代人的中国年味儿。主人公全程观望每个年代,在结尾,他明白一件事:每一代人,都在怀念自己的黄金时代。实际上,没有最好的年代,当下的每一刻,都是黄金时代。而奔驰,已经陪我们走过无数个,黄金时代。于是,他开着他的奔驰车,答应家里00后、95后的请求,带他们去参加电音PARTY。

女士带来的PPT最后一页,被她反复说了好几次。虽然我只能看见电脑屁股,但我猜,那一页只有一句话,是她精心设计的短片结尾字幕:

“黄金时代。”

“你在。”

“我在。”

“现在。”

说实话,虽然我看过《午夜巴黎》,女士也拍胸口提前声明,说她的灵感来自于《午夜巴黎》的概念——“黄金时代悖论”。但我觉得,把这东西跟中国新年结合,用在汽车上,的确挺好玩的。不过我说了不算,她右边的女士不拍板也不行。

她喝了一口咖啡,笑了一下,但这笑飞速地被收起来了。她说,“每年过年,所有品牌的新春贺岁广告都是喜气洋洋的。如果我们用你这个script,一上来第一咔,好,主人公愁容满面的,感叹没年味儿了。你想想那个画面?大过年的,对吧?”左边女士张开小嘴,进了一口气,刚准备说话,我就看见右边女士的手抬了起来,“你听我说完。亲爱的。”

——天哪,她的口吻几乎在训斥她!但还不忘叫她亲爱的,这让我不自觉地皱起了颧骨上的肌肉。我知道,现在年味儿越来越淡了,但你看哪条广告里的年味儿不浓?尤其你这还是放在片头?”我真替左边的女士着急,她说,“我需要用前面这些咔,来循序渐进地讲出结尾那个道理。就是,年味儿其实永远都在,‘黄金时代’不是一段年代,而是一种心态。”我就这么听着,大约二十分钟又过去了。我看看周围,不少商务男士在敲键盘,有学生在交头接耳,偶尔写写作业,还有同样在争论别的事的人,两两成双,在不同风格的椅子上磋商。

对了,我刚进来时候看见的老头,他原封不动。没人跟他吵,没人跟他闹,他也不需要解释什么。他的左脚还是搭在椅子梁上,右脚还是平踩。左手还是插兜,右手还是摸着拐杖。他的背影也纹丝不动,他桌上没有咖啡,也没有水,除非是神,他不可能在等任何人。因为这背影里压根看不出期待。白白的头发上有正午的金光线——我竟看入迷了,我看见,平日里没什么对手的,态度蛮横的太阳光,也不能阻止从那老人身上倾泻而下的衰老流满了星巴克的地面。我越是这样观察,就越是听不清眼前女士吵到哪一步了。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听见左边的女士说,“应该来得及,我可以。”右边的女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好吧,重新给我一个广告语言的脚本,最好周六能给到我,这样我周日我可以跟他们过一轮。”

“好的,没问题。不过,我们得确认一下,你要的那个广告语言。”

“很简单,谁,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在新年的时候,开着奔驰,去干什么事,路上经历了什么,结果得到了什么,怎么样了。主要脉络,在新年的主题上,咱们得围绕着人、车、贺岁来展开呀?就是,啪、啪、啪,一、二、三,起因,经过,结果。这样导演也好拍。对不对?”她说了这一段,干净利落,手配合嘴,也的确用盖了帽的笔在桌上敲出“啪、啪、啪”的声音。看上去,这一套语言,动作和说辞,彻底折服了左边的女士。“好,我周六再给你一稿。”最后,她们达成了共识,合作继续。我看了一下时间,一点半多一点了。我起身出门,准备返回街道卫生中心。

那么,当我走出星巴克的时候,我没有再看那个静止的老头。因为他不会有什么变化,把目光指向他,就像把变化指向永恒。全是徒劳的事。我只是有些希望,他也能听见两位女士的对话,这样,他的下午生活可能会更有意思。一个古怪的猜想紧接着出现在我心里:其实,这个老人是个千里耳,他同时吸收着二十几场对话,身上不动,是因为听得太认真啦。

我成功尿足了量,把小杯放在托盘上。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我自己也能看懂,酮体超标,代表饥饿状态下,身体开始分解脂肪来提供能量。白细胞超标,代表炎症。我为前者开心,而为后者担忧。把检查报告递给医生的时候,他让我坐下,把门关住。他说,“最近有没有不洁性生活?”我回答他说没有。他说,“老实说有没有?”我说,“真没有。”我也没必要骗他。他笑了一下说,“哦,大部分情况下是跟这个有关系。”他倒也不说小部分情况是什么情况,好让我在其他情况里选择。

最后,他给了我一个方案,“我现在给你开头孢丙烯,不一定管用,但你先吃上。你得去正规的皮肤科医院,做细菌培养,先排除淋球菌。”我问他,“淋球菌的话,会怎么样?”他说,“那就是淋病。”我之前——以小时候的见闻为主,经常看到电线杆上贴着的“淋病”、“梅毒”等字样,印象中,难治的病才有资格被贴在电线杆等公共场合,比如“三日结巴根治”等。我问医生,“淋病的话,能治好吗?”他说,“怎么治不好。2019年啦,小伙子。”我心想,确实。2019年了。“性病不归泌尿科,性病全部划到皮肤科,你去把感染的到底是什么查出来,吃药三天就好了,现在全是抗生素。快。”我心想,确实,都2019年了,全是抗生素。快。

我先跟公司的人说了一声,我说我可能再晚点才能过去,让他们先做其他事。创业三个月了,托跑医院的福,我才得空走在静安的街头。平常,总是地铁里来回穿梭,从地面上一露头,要么公司,要么家的。技术主管对我表示担忧,还单独发来信息,问我怎么了。我平常跟他关系不错,我诚实地回他信息,“就是尿尿的时候,火辣辣地疼。”我几乎能猜到他的回答,“你肯定干了点啥。”我懒得解释。我走在武夷路上,空气阴冷,梧桐蜕皮,馄饨飘香,昏黄小灯的面馆零落街头巷尾。偶尔大院高户,围墙上再有篱笆,埋住一段段富贵。我感觉现在世界颠倒过来了,路上飘满酒肉的味道,朱门里却一片死寂,散发出衰丧的气质。我偶尔扒开一点篱笆往里瞄,里面一对儿西装男人在急促地交流。“那如果是情报呢?”左边说。右边说,“一级情报直接走,二级情报需要先报。”左边的点头,点头后看见了我,指了指我,我赶紧把手松开。

武夷路上的皮肤医院,门诊部正对着马路,我在一楼预检的地方跟护士说,“泌尿科,挂号”。她桌上有花花绿绿的各色纸条,她撕下来一个粉色的纸条给我,顺便告诉我,“我们这没有泌尿科,直走,中间过道右拐三楼挂号”。我按她说的走法走,走出三步后单手捻开纸条,上面写着“性科”。我第一次听说医院还有性科。我估计本来应该叫“性病科”,但那太不雅观,也不好听,所以改了“性科”,看起来像一门科学。于医院,于患者,都比较舒服。我到三楼后,先缴费,然后在大厅三排椅子的第一排坐下等待。墙上有蓝色的,很大的“静”字。

和其他医院闹哄哄的候检区域完全不同,这个性科的候检区,出奇安静,有男的,有女的,有人戴着口罩,有人静静地看窗外,发呆。窗外是茂密的树,把阳光全挡住了,一丝温暖都透不进来,整个空间透露着一种激情消散后的虚妄感。甚至,还带着一点凝重的忏悔和罪恶感。我知道我怎么一站进来就五味杂陈,是因为人们的表情都不太对劲。就像随时会发火的人,但迫于某种强权,注定不能发火,憋着的表情。我坐下,开始等人叫号。其间比较无聊。医院的宣传板比较有意思,“检查是发现艾滋病的唯一途径”。这句话在我看来,非常幽默。你说不上它哪儿说得不对,但就是有点好笑。我盯着它看了好久,才知道,来这里检查,就必须得检查艾滋病。是顺带的,是免费送给你的。

很快,一个体态偏胖的接待员问我是不是8024号,我说不是。因为我是8023。她说,“好,来,8023先看。”她领着我,进了第三诊室。里面的女医生戴着口罩,但她只戴一半,并没有遮住鼻子。我这回开门见山,“医生你帮我检查一下细菌。”她明显有点诧异,但语气上比较冷漠,“什么细菌?”我说,“就是淋球菌。”她愣了一会儿。据我猜测,她没见过这么直率的性病患者。我一点不觉得害羞,因为有问题就得面对。哪怕是艾滋病,也不妨碍我大大方方地面对生命。

她领我进了里屋。里屋很阴冷,她说要取尿道的分泌物,做细菌培养检查。我看了看提取分泌物的那玩意儿,像针一样,连着盖子,倒插在小试管里。我问,“这个?难道要把这个插进去?”刚问出来,我就觉得腿软。她说,“得插进去,不然怎么取。”我说,“插几根?”她不爱搭理我似的,淡淡地说,“三个。”我说,这岂不是会流血?”她说不会。

但到第二根就流血了,我侧眼去看,裹着棉花的细棍上的确带着血出来了。我说,“你看,已经流血了。”她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她的全部语气都显得司空见惯,“你发炎了,皮肤容易破。”这没法反驳。但我认为,我的流血和她的手法不无关系。那个针是个直的,但我的那活儿可不是完全笔直的,她直来直去,能不流血吗?这是很简单的物理问题。弯曲的管子在笔直管道里,不可能破坏笔直管道。但笔直的管子,在弯曲的管道里直来直去,必有破裂和损坏。我大声地“啊”着,也不管外面的人听不听得见。我“啊”得又长又委屈,狠狠挤住眼睛,也不管她如何看我。她戴着的白手套又冰又凉。那根针又细又长。

魔难似的半分钟熬过来了。我穿上裤子,拿着我的三个样本。其中两个都有血。接下来是抽血,我脱掉外套,撸开袖子,这个我倒无所谓。我看着血从小小的管子里流向试管,黑不溜秋的。我问医生,“我的血怎么是黑色的?”他说什么,我重复了一遍。他还是不理我。“可能是冬天血比较黑吧。”我自言自语。他这时候倒要来反驳我了,“血本身就是黑色的!你按住!你按住!”我问他什么时候取报告,他说,“单子!单子没给你吗?单子,识字的吧?不是这个,这是发票联,单子,你找一找,时间都写在上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不耐烦,我也没惹他。不过,他一点也没惹恼我,我从小就看得开。遇见脾气不好的工作人员,我总会替他们着想。反复枯燥的生活啦,密闭无光的工作环境啦,包括眼前这位,整天跟性病患者打交道的啦。我觉得人们应该互相理解。

在回公司的出租车上——我平常都坐地铁,但今天,浪费太多时间了。公司的人在等我。我找到了单子。单子上展示了这次检查的内容,细节到每份检查出报告的详细时间。有淋球菌培养,有梅毒测试,有HIV测试,还有衣原体,支原体。但是出报告的时间都不是今天,最快的也在后天早晨九点。我离开武夷路。这时候我突然很想念一个人,她在千里之外。没有她,我没机会每天和这么多词打交道。老人啦,女士啦,医生啦,更老的老人啦,淋球菌啦。对,这一天过得很快。从静安寺到世纪大道的路上,我都在想妈妈。

责任编辑:灵舒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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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赵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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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作者。曾用笔名:凉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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