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来的时候,老李夫妇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老李便直接告诉警察,一定是兰姐。
兰姐是谁?
警察掏出了小本子,开始记录。
兰姐是老李家的阿姨,负责打扫卫生的。
兰姐很早就结了婚,对象是旗里的一个壮小伙。
可惜的是,小伙恋爱时如温顺的羔羊,等到成为了丈夫,却变成了野牛。兰姐小时候养马,长大后倒开始斗牛。
一个冬夜,兰姐带着一身的伤逃跑了。因为那牛也不再是牛,就快变成吃人的狼。
“那天夜里,我冒着雪在草原走了十里地,狼都不敢吃我。”
就冲着这一句话,老李觉得兰姐是个奇女子,雇了兰姐。
那年老李刚离婚,面对空荡荡的家,老李无所适从。本想着雇了兰姐能好一些,谁知道兰姐新近入行,打扫马圈是一把好手,打扫家里卫生却总是四处闯祸,甚至摔碎老李收藏的老瓷器。而老李是个与人为善的人,心里不愿这么快就把兰姐开掉。
无奈,自己亲身示范了两周,兰姐才算上道。
老李知道兰姐需要钱,在小区给兰姐介绍了些其他人家,兰姐手脚虽鲁莽,倒也踏实肯干,算是在小区有了自己的客户网。这些客户里,其中一个姓周,是个离异带孩子的女人。
周小姐是做生意的,给兰姐在小区不远处的城中村里找了间屋子,算是一周三次打扫的费用。
外人看起来,兰姐是个心思大条的女人,只有老李知道并非如此。兰姐很早就看出来老李对周小姐的心思,是以每次去周家打扫的时候都慢慢渗透些关于老李的好话,经年累月,竟也说动了周小姐。
老李与周小姐起初只是相约在小区散步,一年后便结婚了。
两户人家在兰姐的撮合下并做了一家人,一度成为小区的一段佳话。兰姐也辞了其他家的工作,成了专职阿姨。
老李是帮大公司搞税务的,周小姐是做服装生意的,都遇上了好时候,一起在隔壁的高级小区买了间大房子。搬新家的第一天,兰姐包了饺子,三人在餐桌上举杯,说起缘分妙不可言。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妙不可言的缘分,一妙,就妙了十五年。
警察问老李,兰姐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变化的?老李夫妇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
朝夕相处的人,连胖瘦都难以及时察觉,何况内心的变化。变化一定是有的,却不是哪一天,也不是哪一个月,也不是哪一年。
总之是变了,否则都已经十五年,也不会动了开掉她的心思。
老李挠着头告诉警察,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从养了狗开始。
兰姐是那种不住家的阿姨,每天上下午各来一次,上午打扫卫生,下午准备晚饭。
名义上虽是如此,但老李夫妇事业冲天,一年到头在家吃饭的时候也没多少,兰姐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上午工作,下午象征性地整理整理,便休息了。
自从周小姐和前夫的孩子出国念书,一直没孩子的老李也动了心思,和周小姐开始琢磨起延续后代的计划。可惜天不遂人愿,管你吃多少补品看多少医生,管你天也时、地也利、人也合,就是怀不上。
没办法,捶胸顿足,相逢恨晚。
养不成孩子,生活却总归寂寞,养条狗吧。
于是有了一条阿拉斯加雪橇犬,叫算算。
老李和周小姐和很多养狗的人一样,在算算面前以“爹妈”自居,也偶尔争一争,到底谁才是算算眼里的主人。
而事实是,算算成天都跟在兰姐的屁股后面。
这也不能怪狗,毕竟兰姐从小在草原长大,牛羊犬马实在是再熟悉不过。老李教不会的事情,兰姐三两下便能把算算收拾得服帖。加上算算刚来的时候恰逢年尾,“正牌爹妈”为了收款结税成天出差,相处时日也不多,算算一切都靠这个自称“阿姨”的兰姐。将她认成了主人,也不奇怪。
自己的孩子,认了别人做主人,老李夫妇心里自然不舒服,但看在兰姐确实对算算很好的份上,也没有过多计较。
计较,是从老李摔跤开始的。
那天老李出差回来,出高铁站的时候要爬上狭长的楼梯道。一个行李箱顺着一侧的斜坡滑了下来,老李顺手一拉,谁知里面全装着重物,直接被带下了二十多级楼梯。
手术完,腿上打了四根钉子,要卧床三个月。
耽误工作是必然的,但老李最担心的,是他遛不了算算了。
算算是一条体型庞大的阿拉斯加雪橇犬,使起劲来毫不亚于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起初周小姐还能勉强应付,后来被拉倒了两次,就全数交给了老李。
老李也有不在的时候,就交给兰姐。兰姐膀大腰圆,力气自是比周小姐大了不少,搞不好比老李还要壮一些。只是老李心底是不愿意让她去遛的,生怕遛着遛着算算就真的不认自己了。
这下倒好,腿不灵了,只能靠兰姐了。
为了遛狗,兰姐每天早上六点半就要到老李家,先遛算算,再做早饭。
早中晚三趟遛完了,八点过才能收工。老李夫妇心知这超出了日常的工作量,还给兰姐涨了点工钱。
说到这里,老李忽然情绪有些激动,露出些愤恨的神色。
怎么了?你养伤的时候,她有什么动静?警察问他。
老李咬紧了嘴唇,转开脸,摇了摇头。
没有,她对我挺好的。我只是想起来,有点委屈吧。老李说。
周小姐坐在他身边,伸手轻抚着老李因为常年坐在办公桌前而凸起的脊柱。
老李用了兰姐十几年,却直到这次受伤,才开始真切地和她密集相处。
起初倒也没什么,老李偶尔烦躁,也自知不怪别人,只因被困于床榻,憋闷罢了。
老婆依然长时间的出差,老李每天还没睁眼就听见兰姐带算算下楼的声响,随后便是算算吃饭的声响,其后再是锅碗瓢盆,兰姐端着早饭进来给他。
一天中午,老李吃了止疼片,昏昏欲睡。
混沌之中,他似乎听见兰姐在和算算说话,大概是算算又试着去咬桌角,兰姐在教训他。
老李心疼算算,试着把自己撑起来,正打算叫兰姐别太严厉了。
忽然,他听到兰姐的声音变大了,算算!再咬?再咬妈妈要揍你了。
随即就听到沙发垫子的“嘭嘭”声,那是兰姐平日里用来吓唬算算的。
这就对了,这才是妈妈的狗丫丫。
类似的对话每一天都在发生,老李倒也熟悉。他不熟悉的,是那一声“妈妈”。
老李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在平日的每一天里,只要自己和老婆不在,兰姐在算算面前都自称“妈妈”。等到他们回家,兰姐再改口叫自己“阿姨”。而这一天呢,或许是兰姐也晃神了,忘记了那个本该去工作的老李还在里屋的卧室,随口便说了出来。
老李生气了,却也不知该不该发作。他从卧室的门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客厅的酒柜,酒柜的玻璃镜面反射出了在沙发上斜靠着的兰姐。
兰姐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电视遥控器来回切换着。算算趴在沙发的另一头,大概是刚刚挨了训,静悄悄地看着兰姐。
若不是老李,外人看来,实在是安静祥和的画面。
但老李知道,这房子一百八十七平米,现在值一千多万。那沙发是意大利小牛皮的,十年前买的时候就十五万。就连沙发上的算算,也得花掉兰姐小半年的工钱。算算的狗粮袋子上,没一个字是兰姐能认识的。
兰姐每日躺在自己的沙发上,看着自己的电视,逗着自己的狗。而自己呢?一年到头出差,睡着宾馆的床,坐着会议室里劣质的椅子,看着飞机上窄小的屏幕。
自己和老婆辛苦了半辈子,换来了这房子、这沙发、这狗。虽不是全盘送给了兰姐,但这一幕怎么就,越看越生气,越看越委屈?
老李想起了那一段很著名的对话,或许是心灵鸡汤的鼻祖,大意就是有人忙活一辈子的梦想就是在沙滩上晒太阳,而有人一辈子什么也不忙活,直接躺在了沙滩上。
老李是个成熟的成年人,搞税务工作也不乏要和一些心机深重的人打交道,心底的小男孩早就被锁了起来。但这一幕,却让他像个孩子一样,觉得无比的委屈。
平复心情,定睛一看,兰姐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是不是每天都会这么睡上一觉呢?老李问自己。
所以你们决定开了她?警察见老李还有些情绪,望向周小姐。
都十多年了,人家也没做错什么,怎么开啊?老李接过话来。
我平时叫算算来找妈妈,算算都不理我。后来老李告诉我了我才知道为什么,怎么说呢,是个引子吧。
周小姐的话语还算平静,只是眉目间带着些沮丧。
警察办案无数,当然比老李夫妇更清楚,人为何要认亲?为何要结婚?只因人世间的关系实在是过于脆弱,若不是血脉的牵绊,若不是一纸婚书的约束,多少人,多少事,早就散了架。
哪怕是相处十余年的人,一旦有了裂痕,却没办法说破,那裂痕也只会越来越大。以前觉得不在意的事情,开始在意了,以前不会算计的东西,开始算计了。
兰姐以前用周小姐的化妆品,周小姐把她当自家人,还会细心指点。兰姐嫌自己城中村的租房洗澡不方便,便用老李家的浴室,夫妻俩也从没觉得有问题。兰姐的前夫数次来寻衅,也是老李找了关系摆平。就连兰姐侄儿的工作,也是她找老李夫妻托人给安排的。
兰姐说话特别大声,兰姐做菜太咸,兰姐经常在大风天忘记关窗,兰姐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被挑剔,而自这天之后,所有细小的事情全都成为了理由,去推动那个老李夫妻俩心中想做,却似乎找不到特别正当的理由去做的事情。
腿脚康复后的第一天,老李去遛了算算。
上楼后,他给周小姐使了个眼色,只是一瞬,夫妻间的默契却尽在其中。周小姐知道,暂时不必再靠兰姐遛狗了,时候到了。
夫妻俩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人,面对兰姐说完一席预先备好的词句,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兰姐有些懵,十几年的生活就这么戛然而止,却也只能默默接受。
最后一次打扫完,老李夫妻俩坐在沙发上,看着兰姐默默收拾自己的物件。左一件,右一件,全是琐碎的杂物,散落在家里的角落。
走到卧室门口,兰姐停了下来,大概是意识到了这间屋子里并没有她的东西。
和算算说再见的时候,兰姐依旧叫自己“阿姨”。她当然是爱算算的,毕竟是一条如此可爱的生命。只是她或许还认为,“妈妈”这个称呼不过是自己和算算的小秘密,却不知道,这个小秘密早已不是秘密,早已成为了一颗星火,点燃了老李夫妇心中的某种情绪。
兰姐走后的第五天,老李家卧室的保险柜被撬开,丢了数十万的财物。
老李一拍大腿,妈的!大门密码没换!
更重要的是,当时算算自己在家,邻居也说没有听到算算吠叫。若是个生人,以算算的体型,绝不可能让他轻易得逞。夫妻俩心中自然有了答案,一边让小区调着监控,一边就叫来了警察。
做完记录,警察也认为兰姐有些嫌疑,决定带着老李夫妇去走一趟。
兰姐住的城中村距离老李的小区不远,是一块权责划分有争议的飞地。这块飞地无人管辖,孤单地悬在几个高端小区的中间地带,几百米开外的大路上就有全城最好的海鲜馆,里面却只有工棚般的板房散落着。
绿化倒是不错,长满了杂草树木,其余的,一片狼藉。
这里聚集着无数的打工者,见到警察,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也明知对方是正义的化身,却本能地闪躲。
老李夫妇忽然意识到,十几年来,他们从未来过这里,从未去过兰姐的住处。望着破败的房屋,像小山一样的垃圾,心底竟生出些歉疚。
当时给她找的时候,那人说条件还挺好的啊。周小姐小声嘟囔着。
哎哟!来找贵妇的!
得知是找兰姐的,几个邻里倒是放下了心,调笑着。
警察问起为什么叫她贵妇,众人七嘴八舌起来。
“贵妇”这个外号,挂在兰姐身上已经很多年了,只是老李他们从来都不知道。
兰姐每天出门都骑一辆有些锈迹的自行车,无论春夏秋冬,都戴着一双蕾丝花边的手套。衣衫也讲究,总要搭配搭配再出门。偶尔,邻里们还遇见兰姐敷着面膜,夜里走在这黑灯瞎火的路上,活脱脱像个鬼。总之在这里,在这片繁华城市中无人问津的荒芜之地,兰姐是个异类——一个“贵妇”。
周小姐知道那双手套,连同那些面膜,都是她送给兰姐的,或者说,是她淘汰给兰姐的。她也每日看见兰姐戴着那双手套,却从未在意过。
自己为什么从未在意过呢?周小姐问自己。大概因为自己也是个热衷于手套的人,一整柜子的手套每天都挑花了眼,也从未在意过其中的任何一双。
邻里们带着老李一行人找到了兰姐的住处,一间不大的板房。
车都不在!人肯定不在!一个带路的人坚定地说。
果不其然,无人应门。
忽然,自行车链条的卷动声由远及近,兰姐的自行车上挂着一包青菜,依然戴着那一双蕾丝花边的手套,缓缓驶来。
周小姐抓着丈夫的手,感到丈夫的手也微微地抖动着。她十分确定,偷东西的人就是兰姐。但心中的角落也有些犹豫,如果这一次冤枉了她,恐怕将是自己一辈子的悔恨。
在没有证据的时候,警察只能作为调解的观察者。他们一早说好了,让老李来问。
谁知老李还没开口,周小姐先问了。
你是不是,拿了我们家,什么东西?周小姐的声音很小,却充满了一种,坚定的试探。
兰姐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警察,又看了看老李和周小姐,全都明白了,叹了口气,似乎也放弃了狡辩和挣扎。
我赔给你们。兰姐说。
原本计划的循循善诱甚至严词逼问全部泡汤,只一个问题,兰姐就招了。即使经验最丰富的警察,对这样的情况也是始料未及。
打开门,板房的面积不大,几张塑料小板凳围着一张折叠桌,桌上摆着两幅整齐码好的纸牌。房间的一角牵进来一束电线,挂着个接线板,连接着放在地上的一个烧水壶,一台电磁炉。电磁炉上的锅擦得很干净,一如房间的其他地方。
房间的另一角,是一张窄小的单人床,被子铺得平整有序,是老李夫妇一直要求兰姐做到的样子。
兰姐指着床的上方,转头看着老李夫妇。
多少钱?我赔给你。
老李抬头一看,是一盏再熟悉不过的吊灯。
多年前,老李家客厅的吊灯坏了,老李找人定做了一盏新的。一个月过去了始终没收到货,老李还为此和商家大吵一架,最后商家自认倒霉,又寄来一盏。那是一盏完全由贝母组成的吊灯,打开灯,贝母折射出的光彩四散开来,宛如家里的一道彩虹。
从那时起,这道彩虹就挂在了老李家的客厅,至于遗失的,所有人都认定是物流运送的疏忽。却不承想,山水有相逢,在这里见到了它。
老李的声音开始颤抖。你说的,就是这盏灯?
兰姐点了点头,转身去拿起了地下的烧水壶,从底座下摸出一张银行卡来。几乎一模一样的台词,她说了第三遍。
多少钱?我赔。
老李简单说明了原委,警察也觉得尴尬,让老李想想如何处置。
周小姐抢上前去开始道歉,但老李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当然不会要这个钱,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尾。
他走到床边,看着这盏灯,想打开却找不到开关。仔细观察才发现,因为距离电线太远,这盏灯并没有接电,只是被几根螺丝固定在了屋顶。老李悔恨之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物业打来电话,说根据老李提供的时间查到了昨晚的监控,偷东西的是两个男人。
两腿一软,老李坐倒在床上。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想赶忙站起来,腿脚的伤处却忽然刺痛,没站稳,直接倒在了床上。
老李忽然明白了兰姐偷灯的原因。
躺在这里看着屋顶的灯,那灯的位置,角度,和他平日里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所看见的,竟然一模一样。
那感觉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
老李夫妇要多给兰姐三个月的工资以示歉意,被她拒绝了。在外面也算叱咤风云的夫妻俩,在这件事情上可谓毫无颜面,就连警察也批评他们,说他们太冲动,太主观。
回到小区,一看监控,两人的脸色却全变了。
那两个小偷中的一个,竟然就是前几年兰姐找周小姐帮忙介绍工作的男孩,她的侄儿。物业的工作人员也说,这男孩看着面熟,最近几个月,兰姐每天带算算下楼的时候,这个男孩都会来和算算玩一会。
老李夫妇俩的情绪几经起落,被摇晃得只剩下愤怒。
带着警察赶往城中村,兰姐的板房门开着,已空无一人。
那辆生锈的自行车还靠在门边,车筐里整齐地摆放着一双蕾丝花边的手套。
天已黑尽,几个人找了半天,开不了灯。
可那屋里,明明有一盏,宛若彩虹的吊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