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我演戏已经40年了。这么多年起起伏伏,涨潮又落潮。到我这个年纪,很多事情慢慢看开了,也看淡了,反而常常会想起演戏之前的事情。那时候,我是湾仔的舞女。
60年代,整个香港都很穷。我听我妈妈说,我们家从山东迁到香港的时候,经济状况还是不错的,但我爸爸开始赌博,生活越过越糟。再后来,8个小孩都出生了,连吃饭都成问题。我爸爸是个自尊心比较强的人,在香港的时候他也有打工,可能运气真的不是很好,他做过一个针厂,却打伤了一只耳朵一只眼睛,所以变得更加自卑,待在家里不出门。没办法,我妈妈就带着我们去乞讨。
有一天,我妈妈遇到一个也是很穷的人,她带着两个小孩在湾仔乞讨。她告诉我妈妈,码头那边有很多水兵,可以卖给他们一些纪念品、口香糖、扑克牌什么的,那些水兵通常都会买。所以我从三岁到十三岁,就一直在湾仔卖口香糖。
说是卖东西给老外,其实就是要饭,那些水兵看你可怜,一般都会买你的东西。到八、九岁的时候,我其实过得特别自由,我的小妹妹们都要上学,我从来不用去学校,爱几点起床就几点起,也赚到一些钱。在外面晃的时候,也可以让老外请我喝汽水、可乐,吃薯条、汉堡包啊什么的。
但是到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开始讨厌这种生活了。在那种环境下,十三岁就等于二十三岁,还在街上要饭,我觉得丢脸。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朋友从大巴车上走下来,我马上躲起来,我知道她也看到我了,她以前不知道我一直在外面要饭。从那次之后,我妈妈再让我出门,我就跑到楼梯旁边躲起来,躲到够钟我就回去。我再也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了。
小时候,湾仔有个电影院,贴在戏院门口的海报特别漂亮,很多都是黄梅调电影,我感觉海报里的女明星就是最有钱的人了。十三岁那年,我听我姐姐的朋友们说,海天夜总会招一些童工去跳舞。我知道那种是中国舞,跟黄梅调差不多。我就盘算着先去跳舞,可能有机会当明星。刚好那时候越战也快打完了,水兵越来越少,所以我妈妈也没有反对。
跳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有点失望,因为主管每天都让我跳最后面的小狮子,而且也看不到脸。后来我跳槽去了全香港最大的夜总会美丽华,跳了九个月之后,当上了很多支舞的主跳。再后来,香港旅游协会选中了我和其他几个跳舞的女孩,代表香港去美国、加拿大、丹麦、澳洲一些地方表演,去宣传香港旅游。那时候,我跳舞的月薪已经涨到1500多块。
跳舞的那几年,我见识了很多人、很多事。可能有人会觉得湾仔是很坏很脏的地方,坦白讲,我真的不这样想。很多“吧女”都吸毒,我亲眼见过吸毒致死的,所以我知道不可以碰这些东西。但你说她们吸毒该死,不是的,因为那时候很多家庭都很穷,通常年纪大的那个就会牺牲自己去赚钱,让小的有书读,家里有饭吃,她们会喝很多酒、吸毒去麻醉自己。我觉得那里是凄凉地,是一个真性情的地方,而不是一个很坏的地方。
16岁的时候,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张彻导演的副导演午马到夜总会要挑4个女孩试镜,演《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我当时第一个举手,明星啊,我等得太久了。后来张彻导演觉得我演梅超风浪费了,把角色改成了穆念慈。我回家很兴奋,跟我妈妈说我要当演员、当明星了。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就问我一个月多少薪水。我说500块,她就让我不要去,说1500块家里都不够吃,500块肯定就饿死了。当时我特别生气,跟她大吵了一架。因为我还没有成年,和邵氏签约必须要父母签字,我就偷偷去找我的姐姐。签约的时候,公司的人跟我说应该父母来签约,姐姐不能签。我就跟他说,我父母都死了。就这样,我有了第一份合约,开始拍电影了。
刚开始,我拍很多张彻导演的戏,第二女主角、配角、特约什么都演。后来,和李翰祥导演拍《红楼梦》,和刘家良导演拍《疯猴》。拍着拍着,我基本上就成了这三位导演的专用女主角。不过,那时候动作戏拍得多,虽然是女一号,但终究都是男人戏。过了两、三年,刘家良导演觉得应该给我一个机会,他写了一个戏叫《长辈》,递给邵氏的方逸华小姐。方小姐一看电影的预算是300多万,而且是女演员带着男演员走,她说基本不可能。刘家良导演打包票,说相信我能行,这个电影上映亏多少他赔多少。结果这个戏火了,上映的时候票房800多万,打破了当时的票房纪录。1982年二月多,我也拿了第一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那天晚上,我回家已经很晚了,这个奖对我来说没什么感觉,我就觉得奖杯不值钱,铜做的,还是空心。但我妈妈泪光闪闪特别高兴,但她也没有当面跟我说什么。我妈妈是那种永远不会当面夸我的人,但是在外面聊天的时候又非常为我骄傲。那时候我都住在宿舍里,和王祖贤、尔冬升都住在一起,有一天尔冬升的妈妈跟我说,你妈妈在我们面前说你天上好、地上好。
拿奖之后,你说我是不是全香港最红的呢?我敢说是,当时我的每一部戏都是全香港最卖钱的,片子到新加坡、马来西亚都要打包一些烂片一起卖。有个老前辈看我平时很辛苦,薪水才500块,就建议我找老板聊一聊加薪的事情,老板问我要多少,我说我要五万,其实我的意思是五万一个月,结果老板不知道我是按月出工,以为我是按戏出工,我的薪水就变成了拍一部电影五万块。
但人生有起有落,等新浪潮那些导演出来的时候,没人拍动作片,这些导演不认为你会演戏。尽管很多时候他们也找我,但不是演女主角了。这些好像都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事。我从一年拍9部戏,变成一年拍两三部,再下去变成一年一部戏。过了一段时间,到了三十多岁,完全没有戏了,有的给你拍,可能是第三、第四主角。那时整个人开始疯了:有没有搞错啊,为什么会这样啊?90年代尾巴的时候,自己情况很糟糕,犯了抑郁症。情绪发作起来,什么人都不见,甚至吃安眠药尝试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常说祸不单行,在那段最灰暗的时间,也发生了让我愧疚一辈子的事情。我妈妈一直和我住在一起,那个时候,她其实慢慢开始有老年痴呆症的症状了。但一直到20年后,我才明确知道这件事。我状态不好,每天都和我妈妈吵架。她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不就睡觉,要不就看电视。我记得我曾经说过,你这么爱睡,早点死,就可以睡了。
新千年出头的时候,最难熬的也熬过来了。我开始重新拍片,也没那么计较角色了。2010年,我在《心魔》里演了一个占有欲很强的母亲,第二次拿香港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离我第一次拿这个奖已经过去28年了。我慢慢恢复过来,但我妈妈的状况却越来越糟糕了。看医生的时候,医生会骂我,说你看看你妈妈营养这么不好,还贫血,为什么不多照顾老人?我心里很委屈,我常常因为工作不在家,给了她很多钱,平时也买了很多东西,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她这样好像就是要故意惩罚我,让别人戳我脊梁骨,结果就越想越气。然后出门也常常迷路,好几次都是警察把她带回家。有一次,警察把我训得不得了,说我怎么能把她就这样丢在街上,是不是要遗弃老人?她迷路了好几个小时,紧张得快哭了,也不知道找谁去帮忙。
我妈妈70岁那年,因为身体太差摔倒了,髋骨和大腿都摔坏了,医生给她检查、聊天,照X光,就觉得这个老太太有问题,刚跟她说的话她转头都忘了,说话也词不达意。然后又做了脑部的检查,医生就告诉我,我妈妈有老年痴呆,而且已经到了中后期的阶段。我一听都傻掉了,我说不可能,再一想到这些年的状况,就觉得特别内疚。说实在的,我能说我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姐姐、很好的妹妹,我对我的工作非常专注,我对任何人没做伤害。但只有这件事是永远的一个遗憾。
去年的时候,好像是老天特地给我安排了一个机会,罗耀辉导演给我《幸运是我》的剧本,里面就是关于一个老年痴呆症老太太的故事。这个角色每天都在我附近,又爱又恨又内疚。我根本不用去赋予任何东西,就是把我妈妈平时做过的事情搬出来。这个电影对我来说,意义不在于演戏了,而是去试着填补心里的内疚。能演这样一部电影,我觉得就像片名说的一样,幸运是我。
我妈妈患病特别严重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十八岁以内的事情,不记得她的儿子,但记得她的弟弟,小时候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这个老年痴呆症大概就像是一面筛子,新的东西筛掉了,不好的东西筛掉了,慢慢地就只剩下最牢固的,最美好的记忆。我有时候就会去想,如果我得了这个病会怎么样,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好的、坏的、高兴的、痛苦的,到最后还会记得些什么。我觉得,我还是会像我母亲一样,留住十八岁以前的样子,可能忘了我是一个演员,只记得我是湾仔的舞女。那个时候最开心,因为我年轻,只想着当明星,无忧无虑。
湾仔的舞女
——关于《幸运是我》
(责任编辑:壹毛镜)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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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英红
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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