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南看见了一只滑翔的鸟,鸟落到最低处,昂首向上,划上一个曲线,在黄昏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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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南觉得近来不太痛快,似乎有种难以言说的东西一直在消磨她,就像一把无形的锉刀,锉她的面皮,磨她的筋骨。她渐渐开始反感与人接触,哪怕是她的丈夫,她经常期盼着丈夫加班,晚一些回来吧,这样她就可以待在阳台,用香烟和日落升腾出片刻属于自己的安宁。
安鸽的邮件是在一个黄昏时发来的。裴南在自己的社交账号里留了邮箱地址,以供工作联系。那会儿裴南正在阳台躲着,她在回避她自己,在此前数个小时,裴南刚跟团里请辞。团长舍不得裴南,说她干了这么多年,可惜了。裴南也觉得可惜,但是她丈夫觉得不可惜,父母也觉得不可惜。就是在这个时候,安鸽的邮件顺着网络爬了过来,她希望裴南能为自己编舞。
安鸽一共给裴南发了三封邮件。在第一封邮件里,安鸽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她原先是一名舞蹈生,是车祸使她无法离开轮椅,她期盼着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舞蹈,不为表演,不图虚名。起初,裴南心情是复杂的,她能理解安鸽,能够理解一个舞蹈生对原创剧目的渴望,她认为自己应该去共情,或者向下施舍,至少她认为是一种施舍,但是现在的生活境况让她自顾不暇,也掺杂了几分无名利可图的现实。她果断回绝了安鸽。稍久,安鸽发来了第二封,洋洋洒洒一篇大作文,她提到了裴南参与过的几乎所有舞蹈,其中有裴南演员时期跳过的,也有裴南作为编导创作的。安鸽爱那些舞蹈,也仰慕着包括裴南在内的那些演员们。虽然裴南有被感动到,但对于安鸽的请求,裴南还是决定拒绝。可没等裴南写好回绝的话语,安鸽又发来第三封邮件,这一回只有一张照片,是安鸽自己,她瘫坐于轮椅,消瘦白净的脸上刚巧挤出一个笑容。安鸽在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裴南以前很讨厌看见轮椅,幼时因为腿型不好,为了跳舞她只能拼命练,几乎只要醒着,腿都压在把杆上,医生警告过她,再这么练下去,她迟早坐轮椅。她害怕坐轮椅,但她更害怕不能跳舞,所以她练下去了,练了三十来年,从台前到幕后。在历史的语境中,安鸽的照片宛若一颗子弹,击打在裴南的回忆里,裴南心底的那一潭死水荡了荡,三分因安鸽,七分因自己。裴南在与自己做了一次长谈之后,掐灭了最后一根烟,回复安鸽,你想跳什么?安鸽秒回了邮件,她想跳一只鸟。
她们约定的日子不巧,狂风骤雨,昼夜难分。裴南借了朋友的排练房,一路蹚水过去,抱怨不停,骂这雨,骂这交通,最后还是骂自己,不该一时心软接了这事。她有些后悔,第一次面对安鸽这样的人群,她会担心自己言行不够谨慎,会否在某一个瞬间伤害到安鸽。裴南想抽烟,点上后,没两口就扔掉,她甚至担心烟味会刺激到安鸽。
在惊雷闪过的那一刻,裴南觉得安鸽应该不会来了,她难以想象一个坐轮椅的女孩如何在这天气出行,同时她也期盼着安鸽不要来,如果安鸽主动放弃,那么裴南便能避免苦恼。说到底不过是敏感,是良善者的敏感,她只能怀揣这种敏感,继续在沉默中等待,等待一个结果。
最后,安鸽是一个人来的——那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她顶着一身雨水,挺着单薄的身子,自己推着轮椅来了。她的雨伞骨架被风给吹坏了,像一个折了手的孩子,歪倒在一边。安鸽用手抹去额上的湿发,讲,裴老师您好,让您久等了。裴南没想到安鸽是独自前来,她为此前的多虑感到羞愧,安鸽或许比她想象中更加坚定,自己倒莫名像是一个自私的罪人。裴南扯来一包纸巾,给安鸽擦拭头发和脸颊。她动作很轻,怕弄疼了安鸽,也怕冒犯了安鸽。安鸽婉拒无果,只能选择接受裴南的善意,她静如一尊塑像,任由裴南雕画。裴南会怪安鸽,也怪自己,她说,你应该给我电话,我去接你。安鸽小声说,不好意思。裴南讲,我既然答应给你编舞,你就不该跟我见外。
车里通常会多带一套衣物,这是裴南多年舞蹈从业经历养成的习惯。估摸身材也合适,裴南为安鸽把衣服取了过来,让安鸽把湿透的衣服换下。裴南退去门外,还是没有忍住,抽了一根烟,她给了自己一根烟的时间,重新考虑应该如何与安鸽打交道。她承认,刚刚的行为有些冲动,霸道如一个长者,那般强势之下,安鸽愈显弱小。裴南担心会不会戳到了安鸽的自尊。裴南在室外多走了几步,想让风把身上的烟味散一散,等她回去时,安鸽正在练功。安鸽把轮椅推到了把杆边上,俯下身去,双手压住把杆,努力拉伸着后背。裴南多看了几眼,安鸽的身体条件很好,如果不是出了意外,她一定会成为一只飞鸟,盘旋在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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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安鸽编舞的难度超乎了裴南的预期。她原本计划把动作集中在上肢,只需要安鸽动动手,模拟出翅膀的姿态。实际上安鸽的舞蹈天赋极佳,她虽身坐轮椅,腰腹的核心控制却很好,裴南给她出一个简单的动作,她总能还以惊喜。单论身韵,安鸽已经超过了裴南合作过的大部分演员。裴南倍感压力,出于对舞蹈的尊重,她不能愧于安鸽这么好的身体,之前那种简单取巧的编舞计划被她抛之脑后。与安鸽第一次排练结束后,裴南决心给自己设置一个挑战,要以专业的态度,完成一个单纯运用上半身来演绎的舞蹈。裴南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或许是她职业生涯中最不一样的,也是最具挑战的作品。
下一次排练安排在一周后,裴南把所有的时间用来打磨安鸽的身体。裴南要求安鸽静处之,每一个动作都要静,仿佛是一棵树,在疾风劲雨中屹立不倒。这是裴南这几天迸出的想法。安鸽不明所以,裴南说,你想跳一只鸟,是因为你想飞,对吗?安鸽拼命地点头,眼里透出一种被共情的欣喜。裴南暗笑安鸽到底还是个孩子心,她自然渴望长大的人生,渴望外面的世界,更渴望能离开轮椅。裴南问安鸽,你这只鸟,和别人的鸟,有什么不一样吗?安鸽犹豫,说,我的腿?裴南没肯定,也没否定,她说,你缺少一棵能为你抵御风雨的树,你自己必须要有抵抗风雨的劲,才能有一跃而起的机会,你能理解吗?安鸽陷入了沉思,半天不说话。裴南急了,说,到底懂没懂?不懂就说。安鸽讲,我大概能懂。裴南说,我不要你大概,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不懂装懂就跳不了。裴南语气不自觉重了一些,做舞蹈编导的人,多半都有这个脾气,遇到急处,常常恨不得自己上手跳。安鸽吓得不敢吭声,怕自己万一答得不好,裴南就不编了。裴南看着安鸽的样子,又来气,又想笑。还是没憋住,裴南笑了出来,安鸽也跟着笑,裴南骂说,你不许笑,到底懂了没?安鸽露出一对小虎牙,笑着说,我懂了一点点,我现在就是那棵树。裴南本想再训几句,话到嘴边,又藏回去。安鸽小声讲,裴老师,你觉得我能跳得好吗?裴南心里咯噔一下,像噎了一口气,想劝她,但想想也无必要,叹了一声,努力把噎住的东西叹出来,再才俯下身,拉住安鸽的手,说,我想让所有看到你跳这个舞的人,都认为你跳得好。
借着抽烟的工夫,裴南躲在外面看,她希望看到安鸽偷懒松懈,这样她便能逃去几分责任。过去总有人说裴南太认真,读书学舞那会儿认真就算了,进团之后还这么认真,该划水摸鱼的时候却跟自己叫板。裴南觉得做舞蹈就该如此,无论是台前还是幕后,真功夫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裴南出去了约半小时,安鸽丝毫没有缓下来的意思,她始终练着一个动作,偶尔对着镜子调整肢体。这使裴南有一种步入风雨的错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非得帮着安鸽飞起来不可。
上一回没有送安鸽回去,是安鸽的意思,刚巧雨小了,裴南只将她送去了地铁站。这次排练下来,裴南能感受到与安鸽的距离近了一些,再一次坚持要送安鸽回家,安鸽没有拒绝。把车门拉开,安鸽生怕麻烦了裴南,像一只猫一样,两手一撑一拉,就钻进去了。沿路堵着车,困在密闭的空间里,安鸽话稍微多了起来,问了裴南一些舞蹈圈的趣事。裴南讲开心了,不自觉说,你别看那个谁,她还没你身体好用,你是不知道排练的时候,我骂了她多少次,要是你腿没事,你现在绝对比她有名。话一出,裴南又后悔,怕戳中安鸽,转头去看,安鸽却没在意,反而惊讶说,啊呀,她那么厉害,我看过她在桃李杯的视频。裴南顺了顺话,讲,光有技巧有什么用,得有脑子,你脑子比她好,好好努力,我看好你。
聊到桃李杯,安鸽就来了劲。安鸽告诉裴南,她刚入音乐学院附中的时候,就被老师看中,想把她往桃李杯的少年组苗子培养。裴南清楚,以安鸽的功底,但凡有点眼力见的老师,都不会放过她。想往桃李杯送,得准备一个原创剧目,安鸽说到老师为她物色的编导便是裴南的时候,裴南着实吃了一惊,问过安鸽老师的名字,裴南这才对上号,当年似乎有这个事,后来没了下文。
裴南要求安鸽不许叫自己老师,显老。安鸽说,南姐,当我知道编导可能是你,特别开心。裴南心里藏着喜,面上不改色,说,有什么可开心的,比我厉害的编导多得是。安鸽说,不,你就是最厉害的,我当年考附中的时候,跳的就是你的那个鹤,我爸妈选的。安鸽在邮件里说过这事,此刻听来,裴南又盘了盘,离自己跳鹤已经过去了十来年,那还是读书时编的,拿了国家级奖项,算是裴南的成名作。旧事涌上心头,隔着岁月的寒凉,但还是保有几分神气。裴南讲,你爸妈审美还不错。安鸽也不客气,双手舞了起来,说,我动作都没忘,你看。裴南看了几眼,笑个不停,刚巧前车停下,裴南踩了急刹,拍了拍方向盘,说,看不了,我开车呢。安鸽的笑容被刹车给收走了,在短暂沉默之后,她忽然认真起来讲,南姐,要是我的腿没伤就好了,我肯定会跳你的鹤。突如其来的严肃让裴南莫名起了鸡皮疙瘩,她看着安鸽,半天没说话。
裴南送安鸽到了地方,老街区一片拥堵,只能临时停在巷子口。仅这一下,就堵得后面的车开始急,好在见裴南卸下轮椅,后车安静下来,若非如此,以裴南的性格,怕是要去拍窗户骂几句。安鸽与裴南告别,催促裴南赶紧上车。裴南问,你爸妈呢,怎么不出来接你?安鸽讲,他们在等我。裴南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安鸽自行推着轮椅远去的身影,使裴南心里多了几分忧愁。直到后车的鸣笛扰了裴南,她摇开窗户骂了几句,散出了一口陈旧的闷气后,驾车离去。
3
裴南与丈夫的话多了起来,这是安鸽的功劳,只有投身于舞蹈时,裴南才是当初那个健谈的裴南。裴南再三肯定,要给安鸽编个好作品,理性而刻薄的丈夫一如既往地泼裴南凉水,他问裴南,编好了又怎么样?能拿奖?裴南哑口无言,重大的职业比赛都与安鸽无缘,这件事情对她只能算一个兴趣,更何况裴南已经向团里请辞,她现在连职业编导都谈不上。在某一次与安鸽排练回来后,丈夫没有忍住,亲手毁掉了与妻子之间短暂的平和。那天裴南正在与丈夫分享排练的成果,不耐烦的丈夫直接说,你自己工作都没解决,你都不愁吗?最先吵到这个话题的那年,裴南一直认为自己是有工作的,先是一名职业舞蹈演员,后是一名职业舞蹈编导,可是丈夫并不认可,公婆也不认可,渐渐连父母也不认可,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是不该留在这种地方上的舞团。裴南在某一天意识到自己居然也接受了这种观点,数十年舞蹈生涯堆积起来的高楼转瞬崩塌,她觉得自己已经被逼促着妥协。
裴南躲去阳台抽烟,这里是属于她的避风港,不过她现在又多了一个温柔乡,就是与安鸽相处的所有地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出现像安鸽这样的演员,能够唤起裴南对舞蹈原初的渴望。裴南会怀念还在读书的日子,一切都是那么纯粹,舞蹈就是舞蹈,和人生琐事不沾边,不像现在,所谓收入、生育、职称等等一系列事情,都在消磨着她的生命。丈夫和公婆给她商议的退路,去找一所地方大学的舞蹈系任教,她所能依仗的便是自己的二级职称,甚至连这个职称都是公婆人情关系的产物。丈夫总拿这个说教,他会讲,我们不给你安排,你连退路都没有。裴南对此厌恶,她坚信以自己的资质,评上二级是理所当然,可惜丈夫那边先找了人,时间上形成了因果闭环,一切解释都是徒劳。
进学校的事情没那么顺利,一个萝卜一个坑,丈夫那边要求她时刻准备好,学校那边一来消息,马上就能上岗。团里这时开始让她闹心,正儿八经的舞蹈项目没几个,商业活动频繁,日复一日消磨着裴南。丈夫说,就你们团,工资都快发不出来,赶紧辞了,别误了事。裴南耐不住公婆经常过来多嘴,跑回娘家躲了一阵,娘家却一心逼着她赶紧生孩子,与公婆的想法不谋而合。两头闹,两头吵,娘家婆家都没好日子,一时间昏天暗地,吵着吵着就麻木了。丈夫劝她找一些圈内关系,把目标学校的舞蹈系系主任给活动开,争取早日入职。裴南不喜欢那个系主任,这人论辈分,是她师妹,专业底子不行,大小项目都没她份,把她逼去国外水了个博士,进了地方学校后扶摇而上,赶上某个比赛,还点评过裴南的作品,二人因此留过联系方式,裴南转头就给删了。要让裴南去搞定她,不如让裴南跟她打一架,可以保赢。丈夫见这情况,只说他来安排,让裴南等消息。裴南每次躲在阳台的时候,希望丈夫那边永远都不要有消息,就这样也挺好。
借着太阳的余晖,裴南看见了一只滑翔的鸟,鸟落到最低处,昂首向上,划上一个曲线,在黄昏起舞。裴南知道动作该怎么编下去,她内心狂喜,与丈夫争执的烦忧被她暂时忘却,她迫不及待想告诉安鸽,后面的动作动势往下,要坠下去,然后用核心力量弹起来,让身体一次又一次向上追寻,要让人相信你终会起飞。裴南把想法编辑成了信息,但临发送又觉得不妥,文字是冰凉的,没有办法真正意义上传递自己的理念。裴南与安鸽通话,无人接听,安鸽在做什么呢?裴南不知道,她也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也许还在学校念晚自习。裴南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安鸽的了解太不全面,她和安鸽在一起时的话题,几乎都是围绕编舞,一旦抽离出那个环境,她似乎并不认识安鸽。裴南只好给安鸽试探性发了一条消息,问,你在干什么?安鸽一直没有回复。
一个礼拜过去,裴南找不到安鸽,丈夫劝她死了心,这个年纪的女孩心思最重,麻烦事情也多,指不定人家家里不高兴她跳舞。临到下一次排练的日子,裴南最后发了一条信息给安鸽,问她还跳不跳。安鸽很快便回复了,南姐,对不起,前几天家里出了点事。裴南气急败坏,本想打过去骂一顿,想想还是算了。
裴南把车开到那个巷子口,安鸽已经等在那里,裴南憋着火,一言不发,下车把她扶了上去,收好轮椅,再爬上驾驶座,把门狠狠一关,一踩油门就走。裴南一路就等安鸽一个解释,安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始终低头不语。半途等红绿灯时,裴南忍不住,喊安鸽,你抬头看我。安鸽把头抬起,看着裴南,眼睛里弥漫着水雾,似哭非哭,惹得裴南怜。裴南问,你什么情况?安鸽嘴巴动了动,要说不说,干脆嘴巴一瘪,直接哭了。裴南给她扯了两张纸,说,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用不用我帮忙?安鸽硬把哭声给止住,差点喘不上气,把脸一擦,挤着笑说,我没事了。裴南有些发愣,刚好绿灯亮起,后面的车鸣笛,裴南干脆一脚油门踩到底,绕到前面路边停好,一把握住安鸽的手,说,到底怎么回事?安鸽摇头,说,一点不高兴的事情,不要影响咱们排练。裴南松口气,说,吵架了?吵架很正常,我结婚前跟我爸妈天天吵,结婚后跟我老公吵,现在还跟我公公婆婆吵,不把架吵透,憋在心里麻烦。安鸽笑着说,行,那我爸妈如果惹我不高兴了,我就跟他们吵架。裴南给安鸽竖了个大拇指,说,对,就吵,凭什么委屈自己。
排练的时候,裴南顾不上安鸽怎么想,逮着跳不对的地方就开始骂。对于裴南而言,安鸽太科班化了,毕竟年纪小,跳的还是传统那一套。同一个动作,裴南演一遍,到了安鸽那里,却变成了古典舞技术技巧。裴南急了,说,我要你跳舞,要你感受你的肢体,不是要你去练技巧组合。安鸽尝试去做,但没办法做得更好。裴南跟她讲,你要对你的角色有想象力,而不是盲目堆砌动作。说得通,也想得通,但安鸽还是做不通。裴南没办法了,这么练下去没意义,让安鸽自己回去琢磨。安鸽有些失落,默默把衣服收拾了,裴南心软,刚巧起得晚,只吃了个早午饭,现在肚子饿了,就提出带安鸽去吃点东西。安鸽扭扭捏捏,裴南让她决定吃什么,安鸽挑了麦当劳。
裴南要安鸽选个套餐,安鸽说自己不饿,裴南要她必须选一个,安鸽挑了个巨无霸,裴南笑话她,你胃口挺大。真吃起来,安鸽就放开了,一口可乐一口汉堡,像是她这个年纪的模样。换了环境,话题自然也跳了一些,七聊八聊,安鸽讲,这么多年,麦当劳的东西都没怎么变。裴南问她是不是经常来吃,安鸽讲,以前我爸妈常带我来。裴南问,你爸妈现在在做什么?安鸽答,他们忙着呢,出差了。裴南问,你都这样了,还出差?平时谁照顾你?安鸽说,我爷爷。裴南说,我也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你爷爷今年高寿?安鸽停了一会儿,说,他去世了。裴南问,什么时候的事?安鸽轻描淡写,前几天。裴南一惊,一口可乐差点呛到,连忙说,这么大的事,你这几天就是这个事?安鸽笑笑,说,都过去了,南姐,我真没事,我爷爷瘫着有一阵子,我早有心理准备了。原来安鸽是为此事沮丧,裴南想起自己还埋怨过安鸽,实在过意不去,劝又不知怎么劝。
丈夫这时候打电话来,说晚上约了饭局,让裴南过去结识一下。裴南不想去,丈夫问她在做什么,她说,我在排练。丈夫说,你还真排上劲了,跟个孩子瞎闹。裴南跟丈夫吵了一架。安鸽看裴南情绪挂了脸,本来裴南还想哄哄安鸽,却被安鸽先开了口,南姐,你有事就赶紧去忙,不用管我。裴南说,去个屁,去那边吃饭,从进门就得开始骗人,一桌老骗子。安鸽说,别这样说,万一我也是骗子呢?裴南说,你能骗我啥?骗我的舞?你跳好了再说。
裴南趁机一股脑把生活的困苦全对安鸽吐了。在此刻的关系中,裴南扮演着倾诉者,安鸽扮演着超越她年龄的聆听者。安鸽有些地方没听懂,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裴南不再继续留团里,也不能理解裴南进学校为何那么难,但她会悲伤,悲伤像裴南这么厉害的人,都会路逢困境,那么那些声名未扬的人们,又该何去何从?安鸽说,如果是我,我就跳一辈子。裴南告诉她,没办法,舞台就这么大,容不下那么多人。安鸽主动跳转了话题,她问裴南,南姐,你打算生孩子吗?裴南吓了一跳,说,你小屁孩一个,问这个干嘛?安鸽说,我学舞蹈前,我爸妈就担心我以后不要孩子。裴南说,很正常,我还在跳的那几年,就没考虑过生,现在过年龄了,不好生,打算把工作先解决,再去做人工试试吧。安鸽说,想想就羡慕你的宝宝。裴南说,你羡慕什么?安鸽说,她一出生,就能站在大树上,飞得也更高。裴南反应过来,敲了安鸽一下,说,难怪你练不好,我教你跳一只鸟,结果你满脑子都是树?安鸽连忙摇头解释,我没有,我就是这么一说。裴南笑话她,说,逗你玩的。安鸽低头吸了一口可乐,问,南姐,如果让你选,你想做鸟,还是做树?裴南想了想,说,做一只鸟吧。安鸽又问,那你会让你以后的孩子跳舞吗?裴南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迟迟没有答复。
4
转眼入了深秋,裴南终于把作品给磕磕巴巴磨出来了,虽算不上惊艳,但已成了裴南心中无可替代的作品,远超了当年自己的鹤。简单用手机录了个像,裴南琢磨着给安鸽约个剧场,再做一套服装,录个舞台版。安鸽却说,南姐,不必麻烦了,就这样挺好。裴南说,你别管,听我的就行,费用你别担心,是我的事,虽然我不在团里了,但我还能白嫖团里的场地。安鸽始终拒绝,裴南也不搭理她,这事她铁了心要办。安鸽这回憋了心事,半天不吭声,裴南被她搞得不耐烦,说,怎么磨磨唧唧的,你照我说的来就行,录个舞台版,是为了看效果,不然后面要演出,就不知道怎么搞了。安鸽没有幻想过演出。她正端着手机,里面循环播着刚刚录下的视频,她说,南姐,你肯给我编舞,我就很满足了,演出什么的,我想都不敢想。裴南其实也不知道这个舞该何去何从,但她还是说,你就别管了,听我安排,后面每个周末都来练,我跟这边的人打好招呼了,你在正式录像前给我好好磨。思来想去,两个人都意识到这个舞还没有名字。安鸽让裴南取名,裴南嘴边溜了几个名字,觉得都不妥,便推给了安鸽。安鸽跟裴南讲了那年车祸的事情,父亲为了避让一只滑落的鸟儿,导致车辆发生了侧翻。最后他们给这个舞取名飞鸟。
丈夫回来时喝多了酒,裴南满心欢喜给他看视频,丈夫瞅着手机,眼神涣散,裴南说,你给我认真看。丈夫努力瞪大眼睛,裴南要他从头看起,刚看一半,丈夫一个没忍住,跑去厕所吐了。裴南觉得扫兴,把手机收了,给丈夫倒了杯温水。丈夫咕咚咕咚喝了,擦了擦嘴,把裴南一搂,说,今天把他们院长约出来,灌得他向我求饶,人家答应了,年底学校忙,等年后把系主任喊出来,到时候当面把你的事情搞定。裴南说,瞧把你能的,多有本事啊。裴南说完就走,跑阳台去抽烟。她还是喜欢趴在窗口,探头去外面,想看看夜里还有没有鸟飞过。她迷上了看鸟,看鸟滑翔下去,然后昂首飞起的样子。丈夫说,老子迟早把这个窗户给你封了。裴南说,我在这个家里连趴个阳台的权利都没有吗?丈夫说,我怕你掉下去了。
裴南把安鸽带去服装设计师那里,给安鸽设计了一套舞蹈服,设计师这回也费了心思,照顾安鸽的情况,下半身给她设计了个小机关,正常情况是收着的,只需要安鸽用手一扯,裙子便能撒开,像山雀的尾巴,也是轮椅上开出的花。设计图出来的那天,安鸽大哭了一场。自此往后,安鸽练舞就更勤了,跟裴南说是放了寒假,两人恨不得每天都去排练,躲在排练室里浓缩生命。
赶在春节前,服装做了出来,安鸽试过后,坚持要自己付钱,裴南没答应,在设计师那边扯了半天,设计师给安鸽撒了个谎,说了个很小的数,安鸽给了,裴南闷着给了大头。安鸽不是傻子,私底下找裴南,说要把钱给裴南,她说,南姐,找你编舞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会把我所有积蓄都给你,而且做这些事都得花钱,你现在不要我钱,我迟早要给你。裴南说,你要敢给我钱,我就再也不见你。
团里休假,灯光师和场控都回了老家,裴南约了年后录像,让安鸽春节也记得练功。安鸽还埋怨,说,南姐,你真把我当正常人啊?裴南说,我觉得你就是正常人,你比很多两条腿走路的舞蹈演员努力多了。两人排完这一场,要准备过年,裴南想起自己没打年货,强行推着安鸽去了超市。一路都是拖家带口溜达的人,裴南问安鸽,你爸妈回了没?安鸽说,他们除夕回来。有个孩子疯闹,无意撞了安鸽一下,还没道歉便跑远去。裴南骂了两句,安鸽说,算了。裴南忽然讲,安鸽,我问你个事,一直想问,又怕你介意。安鸽说,南姐,你大胆问。裴南说,你这腿还能好吗?安鸽说,之前我爷爷每周都带我去做康复,做了两年,没什么效果,我就没做了。裴南说,换医院看过没?安鸽说,换过,医生都说不乐观。裴南说,那就是有希望?安鸽笑着说,那等我站起来了,你继续给我编舞?之前疯闹的孩子又从面前跑了过去,裴南抢了一步抓住了他,拎到安鸽面前,打了他的屁股。
除夕夜里挤了一屋子人,娘家父母来了,公婆也在,六人坐一块儿,五个对一个,不是聊工作,就是聊生娃,裴南喝了点酒,更加不痛快,想去阳台抽烟,一屋子人盯着,不敢抽,否则又要以生娃为由给她开批斗会。裴南在屋里走走停停,手机里的运动步数蹭蹭直上,没办法,躲去马桶上坐着来了一根。她刷着手机,安鸽给她发来了新年祝福,配上了一张照片,是绽开的烟花。裴南问她,你在哪呢?还能放这个?安鸽回了个笑脸,不告诉你。裴南问,你家人回来了?安鸽说,是啊,都在一起。熬到初五,该跑的亲戚都跑全了,裴南问安鸽能不能出来排练,安鸽答应了。见了面,裴南要安鸽把演出服穿上练,安鸽扯理由不穿,说怕弄脏了,裴南说,你不穿着练,录像和演出怎么适应?安鸽这才老实交代,裙摆被烟花烫了一个洞。裴南发了一通脾气,骂安鸽,谁家好人穿演出服去放烟花?安鸽被裴南骂了半天,哭哭啼啼。裴南泄了气,问,你在哪放的烟花?不是都禁了吗?安鸽犹豫了好久,说,公墓。裴南头皮发麻,问,你大过年的晚上穿演出服去公墓?安鸽点头说,去穿给我爷爷看,想让他看看。裴南吸了一口凉气,说,大晚上的,你不怕吗?安鸽笑着答,我家的传统了,都是除夕夜去,早习惯了。
裴南膈应演出服上那个洞,当天晚上就给设计师打去电话,商量能不能改改花纹,把那个洞给补上。丈夫刷着短视频,无意听见裴南电话里的内容,转头就说,这孩子神神叨叨,还去公墓跳舞,感觉没个实话。丈夫这么一说,裴南也有些心神不宁,便把自己了解到的安鸽的情况与丈夫说了。丈夫听后追问裴南,是不是至今还未接触过安鸽的父母。裴南被这句话给问住了。丈夫那边再三劝说,让裴南打听一下安鸽的底细。裴南想起安鸽讲过,以前附中的老师想送她去桃李杯,联系过裴南编舞。裴南联系上那位老师,那边很快给了裴南回复,安鸽果然骗了裴南,当年那起车祸发生时,安鸽的父母都在车上,只有安鸽活了下来,由她爷爷一人照料。
裴南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心里非常着急,要去找安鸽问清楚。丈夫不同意,拦住她,说,你就不怕刺激到她?裴南忽然慌神,开始预设最坏的结局,浑身发麻,瘫坐在沙发上,半天说不出来话。丈夫安慰裴南,既然安鸽不愿意说,不如装作不知情,把这件事善始善终。裴南不答,脑子里开始回忆与安鸽交往的始末。她甚至出现一种幻觉,感觉有一只飞鸟坠落到了地面,艰难地挣扎着,扑腾着翅膀,想要再次飞起来。
隔日裴南便调整好了情绪,领着安鸽去了设计师那边。一路上裴南对安鸽嘘寒问暖,要给她买吃买喝,一反常态。安鸽有些不自在,问,南姐,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情了?裴南意识到自己失态,马上恢复以前的语气,说,姐姐我今天心情好。到了设计师那边,人家看到破损处后,想了个办法,找人给安鸽的裙子上绣了一只鸟,刚好把那个洞给补住。等到服装问题解决,裴南立刻联系了团里,想抢在开年忙碌前,把安鸽的舞给录了。沟通过程中,团里似乎有些阻力,裴南的态度出奇强硬,安鸽在旁边劝,说,南姐,要不还是算了。裴南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不能算,这件事情我必须给你办好。
录像那天上午,灯光出了点问题,估计得修一会儿。安鸽提议,好不容易来了团里,想转一转。裴南推着安鸽在团里走,安鸽一路叽叽喳喳,像是旅游观光客,裴南给她一一介绍,哪里是舞蹈房,哪里是办公室,偶尔碰上几个熟面孔,还寒暄了几句。舞蹈房上午要练早功,安鸽在门外看得出神,裴南说,歪七八糟的,都在混,看这么认真干什么?安鸽讲,我爸妈一直希望我能做一个职业舞蹈演员。裴南故意说,职业舞蹈演员有什么好的?钱少事多,还跳不了几年。有心人看见了裴南,一吆喝,一群演员们都像见了至亲,全跑了出来,问裴南是不是要回来上班了。裴南说,我不回来,我就是来突袭查岗,看看你们有没有偷懒。安鸽坐着轮椅,很难不引起大家的注意。裴南说,这是我妹,别看她这样子,舞跳可好了,带她过来,就是敲打你们的。演员们或是客气,或是好奇,提出想看安鸽跳,约好了一起去看录像。等人散了,安鸽紧张兮兮,说,他们真会来看呀?裴南说,你怕了?安鸽说,那都是职业演员啊,我能不怕?裴南说,你大大方方跳,我说你好,你就是真的好。
裴南专门请来了市里舞台妆一姐给安鸽做造型,中午吃了口外卖就开始做,做了快两小时,安鸽完完全全变了个模样。安鸽在镜子前臭美,自拍着照片。裴南走去她身边,想跟她合影,找了化妆师帮忙拍照。安鸽有些害羞,拍照时很拘谨,裴南紧紧拉住她的手,没有说话。等到合光的时候,开始陆陆续续进来人,大多是歇下来的演员。裴南让安鸽不要紧张,老老实实在台中间坐好。安鸽这个舞的光挺好合,不涉及调度,她就一直在中间跳,点位固定,把几段氛围做好即可。裴南给灯光师塞了一条烟,灯光师坚决不要,说,这小姑娘不容易,我顺个手的事。场地里很安静,安鸽在台上听得清清楚楚,没有吭声。
架好相机后,裴南问安鸽准备好了没,安鸽一直没说话。裴南跑上台去,发现安鸽在哭。裴南怕下面人听见,小声说,别哭,妆花了。安鸽瞪大眼睛,仰起头,把眼泪往里收,嘴里呜呜呀呀说,我做梦都想上一个这么大的舞台。裴南也差点哭了,掐了自己一下,把眼泪憋了回去。她想到了自己初次登台时,父母提前半个月就开始睡不安神,也不知这岁月到底是怎么把人心给磨变了,这几年但凡裴南要排个什么作品,父母那边就唉声叹气,怨她又生不了孩子。裴南心疼安鸽,也心疼自己。她给安鸽仔细擦了擦眼泪,背身挡着,还是被人看见了,台下莫名响起了掌声,有人高喊,妹妹,加油。安鸽深吸了一口气,说,南姐,我没问题。裴南回到控台,喊话,咱们先试一次,看看状态,不要紧张。
音乐响起的那一刻,所有人仿佛看见了一棵树,伸展着孤寂而挺直的枝丫,树似动非动,似静非静,接着他们才明白,那不过是一只鸟儿。鸟儿迎着风雨,好些次往下坠。裴南喊着,下去,再下去,对,控制住,保持。此刻有一种错觉,鸟儿坠下去了,落在了地上,但似乎又并没有,鸟儿总能在坠地之前再次挺起来。裴南在最激烈处大喊,你要伸出翅膀了,展开。鸟儿开始仰头,向上,坠下,再向上,再坠下,再次向上。待鸟儿拉开裙摆时,整个舞台开始闪烁起来,鸟儿就像绽放着的焰火,即将直冲云际。裴南不再喊话,她已沉沦在这只鸟儿的故事中。最后,所有人再次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似乎看见安鸽站了起来,也仅仅只是错觉。在那一刻,裴南躲在控台后面,趁着没有人注意,狠狠抽泣着。
说好的先试一次,结果一条给过了。裴南还想安鸽再来几次,安鸽却像是泄了所有的气,后面再也跳不好了,便定了第一遍。那天裴南带着安鸽吃了一顿饭,陪同的还有团里几位老演员。他们在饭桌上夸赞着安鸽,甚至都在给安鸽出着主意,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适合安鸽的演出。不知不觉聊到安鸽的家庭,裴南连忙岔开话题。等到吃完,裴南还是把安鸽送到了那个巷口。此刻车辆不多,裴南想要下车,送安鸽回去。安鸽拒绝了,她说,南姐,今天谢谢你。裴南说,别谢我,是你自己跳得好。安鸽讲,我的人生没有遗憾了。裴南敲安鸽脑袋,说,小小年纪,什么遗憾不遗憾,只要你想跳,姐还给你编。
5
那日一别,安鸽便要离开这座城市。她告诉裴南,自己要随父母搬去南方。裴南没有戳穿她,只是反复叮嘱她,无论她去往何处,一定要坚持跳舞。没过多久,裴南便收到了安鸽从南方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一些地方特产,还有一封信。信里大概说了她的近况,在南方一切安好,也有保持练习舞蹈。信的末尾有一句话:南姐,如果你以后看见了一只漂亮的鸟儿向你飞来,那一定就是我。
裴南多方托人打听过安鸽的踪迹,有人说她被亲戚收养,在南方重新念书,也有人说她加入了一个残疾人艺术团,还有人说她在那边的某家医院里接受了更先进的康复治疗。裴南没有去确认这些消息的可靠性,她等待着安鸽某天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亲口讲述着自己的新生。
某天醉了酒,裴南稀里糊涂入了梦,她梦见了一只鸟,鸟从窗外盘旋而来,落在了窗边。安鸽那会儿也在,她在窗边唤裴南的名字。裴南问她,你怎么来了。她说,南姐,你看。安鸽非常艰难地站起了身,离开了轮椅,然后她沐浴着阳光,一步又一步,缓缓向裴南走来。她还穿着那件演出服,裙摆上绣的那只鸟儿栩栩如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