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客户送了石榴,划开的时候,咔嚓一声,汁水顺着果皮流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那一瞬间的甜味,猛地把我拽回川北一个炎热的傍晚。
空气湿湿粘粘的,带着水果的香气,我和妈妈坐在小摊旁边,她拿着石榴,教我剥。摊子上有透明杯子装好的石榴籽,在昏黄的灯光下,晶莹剔透,泛着熟透了的紫红色,看起来十分诱人。我咽了咽口水,又低下头老实剥着,心里有些埋怨她不买现成的,但或许是因为自己剥更划算些吧?
谁知道呢,她是西北的回族,90年代私奔嫁到四川,受了不少苦。
她用一把水果刀在石榴顶部刨出来个六边形,用刀尖沿着石榴的筋膜划开,顺着划开的方向掰开,再撕掉筋膜,用大拇指顺着石榴籽的方向一掰,一颗颗石榴籽就簌簌地落在盘子里。
她递给我一粒,是酸的。
她又递给我一瓣,叫我学着掰下来吃。
我从小就是一个手笨的小孩,做手工做不好,家务也是磨磨唧唧,剥石榴,更别说了!掰来掰去,石榴籽被我的指甲捅得稀烂,果汁顺着小臂留在裙子上。吃也没吃几个,还不会吐石榴籽。
“你怎么不吐石榴籽?”我问先生。
“没有人吐石榴籽的,你也不用吐,这是软籽石榴。”他平静地说。
“不是的!会中毒,会得肠梗阻,你会死。”明明妈妈告诉我石榴籽不能吃。
我固执了起来。
如果,如果石榴籽能吃,那么妈妈就错了。这段记忆里她不可以是错的,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完美妈妈的记忆。她一定得是对的。
每当想起妈妈,记忆总是需要努力拼凑才行,自己的回忆,加上亲戚的叙述,有时候还得加点儿想象:她揍我了、骂我了、或最后一次,她送我去幼儿园。
那天她带我买了儿童节表演的服装,骑着摩托送我。小小的我甚至坐不了后座,只能站在摩托前面。那是一辆漂亮的雅马哈NMax,闪亮的黑色,那么巨大的一辆车。妈妈那么厉害,当然可以驾驭。
她骑着车走了。
再见到她的时候,在回民公墓一片荒芜的沙漠,清真寺的后面。站在远处,看着她被白色的布包裹起来,一锹一锹的土盖了上去。戴着白色帽子的人们安静地哽咽,热浪扭曲了风和大地,然后风带走了哽咽,大地埋葬了妈妈,最后只剩下一锹一锹落下的土声。
妈妈,变成了一个再也没有说过的陌生词汇。
妈妈看我吃石榴如此笨拙,于是把手心里剥好的递给我。
“你吃吧,不要把籽吃了。”她用前门牙轻咬了一口石榴,汁水迸出来,“把水嗦了就行,剩下的,吐出来,像这样。”她教我怎么吐出来。我傻傻地看着她,再然后我就记不清了,那时候太小了。记忆就这样停住了,只是又记起自己是多么多么崇拜她。
“不是的,石榴籽可以吃,在我们法国没有人吐籽。不信你去网上看看。”他似乎没察觉到我的紧张,缓缓地和我解释。先生是法国人,有时会带着法国人独一份的自负。
瞧他那副样子!法国人可真了不起啊!那点culinary pride(烹饪上的自豪感)就算吃狗屎也会编个破理由引以为豪吧。我心里忿忿地想着,只是打开了电脑,紧张地输入:石榴籽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石榴籽不仅可以吃,而且非常有营养,推荐食用。
换了好几个搜索平台,结论都是惊人地相似。
他看我恼了,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递给我纸巾。反正我是不会吃的!我心想,心里暗暗期待他晚上食物中毒,然后说:早该听你的!
早该听妈妈的。
或许在他眼里,我自小的固执不过是一个可爱的癖好;于我来说,那是我和妈妈之间的秘密契约——她教我的每一件小事,都是她给我的护身符,让我在世界上的角落里不至于迷失。妈妈教我,填色的时候,先按着图案的形状涂边,再填里面的空白;妈妈教我,纫针的时候,先拿嘴巴含一下线头,再从针孔穿出去;妈妈教我,写字帖的时候,先捋一捋边角,压实了,再下笔。
今年,我和记忆里教我剥石榴的那个妈妈,一样大了。这个发现像一声闷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仿佛站在镜子的面前,从前我是仰望着她的女儿,如今,我却站在了她曾经的位置上。镜子里,是我们几乎一样的轮廓。
她比我稍高一些,身材苗条,生下我后一直留着短发,我们的五官轮廓几乎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她更具异域风情。我凑近镜子,试图从自己江南的眉眼里,找到她的神态。
桌上还有一半石榴没吃完,我用手指拨弄着,汁水染得指尖红红的。想起她递给我的那一颗,酸酸的。我又剥了起来,尝试着重演她的动作,手指记住了方向和力度,终于有了模样。吃的时候,我把汁水吸干,按她教的把籽吐到纸巾里。
原来,我固执守护的,是那条能够穿越时空,再次碰到她手掌的路。
我把石榴籽收进杯子里,关了灯。屋子安静下来,黑暗里只剩下一点果香,好像是从记忆里那个傍晚渗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