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而劝她冷静,时而劝她分手,一切劝解都随她心情而定。
自从我开始写小说,身边的人对我避之不及,生怕一不小心成为我某篇小说里的反派人物原型。但也有几个失联了好些年的熟人跳出来,要我写他们的故事,比如陈渔。
某个深夜,我对着电脑屏幕发愣,微信电脑版的图标亮起来。我点开好友验证,他的头像是《大话西游》里戴上紧箍咒的至尊宝。网上一度流传通过朋友圈头像预测对方性格,专业的分析报告说爱用至尊宝做自己头像的男人可能比较自恋。我不想加他,扫见地址写着清水市,通过了好友验证。
他旋即发来个大笑的表情包,让我猜他到底是谁。
猜你个大头鬼。我回道。
聊天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等了半晌还无动静,打算把他拉黑。对话框猛地蹦出来一句:我是陈渔。
我只认识一个陈渔。在既有的记忆里,我认定他聪明且冷漠。好在这几年我时常劝自己不要着急贴标签。说不定他现在成熟稳重,容易沟通。
我的好奇心被吊起,一连打去好多问句,你这些年在干什么,怎么从不露面,怎么要找我。我问着,也琢磨他找我的缘由,千万别是借钱之类,我可出不起冤枉钱。他回复说见面聊,随后甩来时间和地点。我打开他发的定位,距离我居住的地方不远,走过去也就半小时,就答应了。发过去个呼呼大睡的表情包后,我洗洗涮涮,准备睡觉。可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学生时代的许多事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晃动,有的两倍速快进,有的零点五倍速慢放。跟陈渔有关的,都是慢镜头。
我读书的时候比较贪玩,除了专业课装模作样整理些笔记,英语等公共基础课一律不去,要么出校随便坐一班公交车满城乱溜达,要么泡在图书馆看闲书。遇到老师点名,室友洛晓雁帮我答到。大一大二就这样晃荡过去了,转眼到了大三。在农业大学读中文专业,许多人患上失业焦虑症,为今后的人生道路超前准备。洛晓雁心志坚定要考研,我原本打算考公,数量关系的题绕得我头晕,我觉着还是啃中外文学史轻松些,就墙头草一样也选择考研。洛晓雁准备充足,精挑细选买了许多复习资料,还列出了各教学楼教室空档时间。经过反复观察,我们发现人文院四楼最右侧那间能容纳六十人的小教室长期空着,就拎着书包去小教室占座。
人文院位置偏僻,四周路上杵着许多两三人才能合抱的梧桐树。晚上林荫路的光线不太好,又传说有暴露狂躲在僻静处,专等着十点大楼熄灯后跳出来吓唬女生。由此种种,去小教室上自习的人不多。我跟洛晓雁在小教室扎根,把复习资料都带去,还带着水杯、零食,拿厚羽绒服当被子,中午趴在座位上睡两刻钟,醒来后继续啃书。我被洛晓雁监督着,早上六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半才回宿舍,半生不熟的知识点塞得脑子晕乎乎。
有一天下午我们从食堂吃了饭赶回小教室,我走得慢,洛晓雁竟意外地没有催促,她拉着我在人文院大楼前的梧桐树下站立,神秘兮兮地问我,最近有没有东西少了。
我说,少倒是没少,但政治复习资料好像被人动过。
她说,我放在桌盒里的沙琪玛少了两块。
我说我没拿。
她白了我一眼,像看傻子那样看我,摇摇头,又定定点头,像给论文写结语,说,我觉得人文院里有小偷。
我说不至于吧,两块沙琪玛,说不定是老鼠搬走的。学校里的动物胆子大得吓人,麻雀成群结队地跳上餐桌啄食饭粒,灰喜鹊拖着尾巴慢悠悠在跑道上散步,人文院若住着几只老鼠也挺正常。
洛晓雁说,我前两天早上发现羽绒服带着点温度,不应该啊,这么冷,零下好几度哦。
我说,我要是小偷就把你衣服偷走了。
洛晓雁说,也许这个小偷有点变态,像之前寝室楼一楼那个用长勾偷女生内衣的。
她越推理越邪乎。为了佐证观点,进教室后,她跟其他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一阵。不多时,窃窃私语变成公开讨论,也有几个人说自己的东西被动用过,放在书包里的牛奶和老面包各少一份,英语真题卷少了好几张。其中有个男生是生物科技学院的,叫张梦生,他暗恋洛晓雁,表现得很积极,说要策划抓贼行动。在他的鼓动下,他和洛晓雁找到大楼保安,商定了个瓮中捉鳖的计划。
洛晓雁很兴奋,小脸被冷空气晕染得红扑扑的。她整晚都没有专心复习,来来回回翻看小说。熄灯预备铃响起,教室里的人走得很快,我们十几个人在一楼集合。在漆黑中等了十来分钟,果然隐约有开门声从四楼传来。洛晓雁弯着腰,抓着我轻手轻脚地爬台阶。到了小教室门口,张梦生铛一脚踢开门,顺手摁开墙上开关。灯光雪一样把教室照亮。洛晓雁的座位上,趴着个人,他显然受到了惊吓,双手死死扣着桌面边缘,不愿意松手,更不愿意抬头。张梦生身形壮实,双手抡起要打。大楼保安跟来,和几个男生一起扒开那人的手,把他扭送到我们跟前。
洛晓雁惊叫起来,说,陈渔学长,你怎么在这里。名叫陈渔的男生不吭声。洛晓雁担心他们真揍他,赶紧补充说,陈渔是我们系的师兄,上一届的优秀毕业生,这可能是一场误会。张梦生不忍机会转瞬即逝,主张把陈渔扭送学校保卫处。他义愤填膺地说,这人窝在四楼当了这么长时间小偷,不能轻易算了。可洛晓雁给陈渔做担保,说我以人格保证,陈渔不会再做出类似事情。张梦生不好跟洛晓雁硬杠,让陈渔口头道歉。陈渔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错。
宿舍十点四十关门,我们不愿意多追究,保安大叔也想尽快回值班室休息,见陈渔认错,就让他赶紧出去。陈渔说他还有东西要收拾。保安不耐烦地摆手让他麻利些。其他人见状都走了,我也想走,偏偏洛晓雁拉着我,我们跟在陈渔身后走进了男厕所。最里面的隔间上贴着“维修中,暂停使用”。
陈渔用无奈的口气说,你们尽管看吧。
他抓住墙板上沿,做了个引体向上的动作,翻进隔间,从里面打开门。这个隔间是个五脏俱全的临时住所。三面壁板粘上好几排粘钩,挂着毛巾、衣服、书包等,甚至还有个篮球。每一种都分门别类,宣告着主人对整洁干净的高度追求。家当不多,陈渔把它们一一塞进书包,从书包侧边口袋拿出个大号购物袋,将毛毯叠了装进袋子。通过半开的拉链,我看见书包里有饼干、口香糖等小零食,还有几本考研资料。这些东西我看着眼熟,多半来自于我们的自习室。洛晓雁也瞧见了,她拉住我,示意我别说话。陈渔把书包背起,书包很大,从屁股处一直压到头顶,衬得他像个风尘仆仆的背包客。
他的情绪似乎从不情愿过渡到无所谓,他甚至还贴心地问,你们看够了没有。
怪了。这家伙把自己从小偷变成了受害者。
偏偏他的提问很有效,张梦生知趣地快步离开。唯有洛晓雁始终红着脸,抓着我不依不饶地跟在陈渔身后。从大楼走到宿舍楼要近十分钟,我不想跟胖乎乎的宿管阿姨求情,拽着洛晓雁想往宿舍方向走。洛晓雁反而跟上陈渔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陈渔出了北门。门外是小吃街,各家门店占着街面营业。洛晓雁拉住陈渔的衣袖,陈渔没有拒绝,他们在麻辣烫店门口坐下。我没有眼力见,也挪了板凳坐着。洛晓雁请我们吃麻辣烫,陈渔没去挑菜,洛晓雁给他捡了满满一大碗各类肉丸。洛晓雁自报家门,又踢我的板凳。我咀嚼着毛肚,含糊不清地说请叫我刘半斤。半斤,是洛晓雁对我的爱称。我回称她为八两,比我多出的三两,是我对她自问自答的唠叨劲儿的高度概括。
反正回不了宿舍,我干脆端出好奇来直直打量陈渔。他有双好看的眼睛,眼窝深邃,特别像爱情偶像剧里身世凄惨的男主角,带着一股让人忍不住怜爱的诱惑气息。洛晓雁酷爱看脸。上半年毕业典礼,陈渔作为优秀毕业生发言,洛晓雁把手掌都拍红了,还跟着人群时不时发出兴奋的起哄声。有一阵子她很喜欢跟我讲陈渔,导致我也对他略有关注。陈渔的资料贴在学院的橱窗里,家境贫寒、学习用功,以优异成绩被世界五百强企业营销部录用。橱窗里的他穿着明显大一号的西装,笑容拘谨。眼下的他瘦了许多,棱角分明。
洛晓雁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笑着说,真没想到,我既然能在学院窝小半年,还是你眼睛尖。洛晓雁连忙道歉。他摆摆手说还得谢谢你,要不然我一直下不了决心。他的话不多,也不正眼看我,似乎我在他眼中是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不过我早就习惯了被忽视,只要跟拥有“螳螂”身材的洛晓雁站在一起,我就只是个可以活动的背景板。
麻辣烫吃完,陈渔问洛晓雁借钱。洛晓雁很大方地去自助提款机上取了一千块。宿舍回不去,冬夜很冷,洛晓雁提议去网吧通宵,陈渔用刚借来的钱给我们开了包厢。小包厢里四台电脑,两台并排,且有舒软的长条沙发。陈渔和洛晓雁自然坐在一处。我坐在他们对面,假模假样地打开视频网站看《破产姐妹》。陈渔大概在疯狂投简历,因为洛晓雁不知天高地厚地指点他说,这样太没有针对性。陈渔不说话,她就没话找话地说陈渔当年在院队辩论赛的发言十分精彩,像星火一样灼热,说自己多么希望成为他那样的人。整个包厢只有她的声音,声音打在墙上,弹回来,显得很空洞。洛晓雁说着说着,忽然低声自嘲道,我是不是很卑微。我闭上眼睛装睡。陈渔说,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只是眼下不合适。随后,是久久无法翻越的沉默。
我等得失去耐心,睡过去了。醒来时已近天明,不见陈渔,洛晓雁红着眼问我,她是不是傻。我说,嗯,傻得冒泡泡,冒泡的金鱼记忆只有七秒,睡一觉就没事了。她说,陈渔肯定遇到了难处,他那么高傲的人,怎么愿意当小偷,怎么愿意向女孩子借钱。我说,好吧好吧,你想明白就好,你高兴就好。
洛晓雁自然不高兴。她像个鼻子灵敏的缉毒犬,疯狂地搜集关于陈渔的资料,一点点拼凑出自己想要的信息。饭后,她不再急匆匆赶回自习室,而是拉着我分析陈渔。根据她的分析,陈渔也许遭遇了某种家庭变故,又被公司辞退,无路可走时,他选择回校。长时间在男厕所蛰居,陈渔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一方面想振作起来,一方面又喜欢这种隐藏在人群里的感觉。
我说,你推了他一把,啊,就像富家小姐拿出私房钱资助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不知陈渔懂不懂以身相许、知恩图报。
洛晓雁说,要报恩就没意思了。
话虽如此,但她的神情落寞得像铺满大雪的深夜。她沉默许多,行事作风也不如此前干脆果断。后来,在时间的淘洗下,陈渔的不辞而别带来的创伤渐渐淡化。张梦生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粘着我们上自习。打开水、带资料、背书包这些事,他一律包办。时间长了,我摇摇摆摆的意志坚定地向张梦生倾斜。我劝洛晓雁接受张梦生。我欠揍地说,选择你爱的人痛苦一生,选择爱你的人痛苦一时,张梦生付出了太多,你不能这样心安理得。洛晓雁笑嘻嘻道,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如果半斤你觉得过意不去,大可以拒绝他。
他们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我打着洛晓雁闺蜜的幌子,受了张梦生许多照顾,心里愧歉得不行。我把自己当成月老,半生不熟地给张梦生出主意。洛晓雁生日那晚,张梦生在女生宿舍楼空地前用蜡烛拼出洛晓雁的名字首字母和心形。楼层各个阳台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起哄声、鼓掌声不断。我硬拉着洛晓雁下楼,藏在人群背后,从缝隙里观看。张梦生刚点燃蜡烛,还没来得及拿腰间的喇叭喊话,女生楼的宿管阿姨拎着一桶水把蜡烛全浇灭,勒令张梦生将现场整理干净。好戏散场,围观的人群哄笑而去。张梦生站在水洼里捡蜡烛,一不小心踩着支蜡烛滑倒了。他摔得挺狼狈,四肢朝天。他双手撑着泥水,慢慢腾挪站起,脸上身上都脏了,整个人像条落水狗。
洛晓雁忽然跑过去跟他一起捡蜡烛。两人捡着捡着,彼此的手交叠在一起。
洛晓雁和张梦生好上后很默契地抛弃了我。我又恢复了泡图书馆看闲书的浪荡生活。洛晓雁有时候跟我分享恋爱感受,说所有进展都按部就班,像进入中年的老夫老妻,味同嚼蜡。可过一段时间她又说,稳稳当当挺好,大起大落的她受不了刺激。她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各执一词,辩论无止无休。我时而劝她冷静,时而劝她分手,一切劝解都随她心情而定。
大四上学期,张梦生和洛晓雁齐齐考研上岸。洛晓雁收到录取通知书,请宿舍成员去北门吃自助小火锅。大半年前的麻辣烫小店,装裱一新摇身变为火锅自助店。脱离张梦生约束,洛晓雁喝了六瓶啤酒。她的脸很红,像有火苗在两颊灵活跳动。她说我还能走直线,拉开铁架椅子摇摇晃晃去结账。我不放心,扶着她的肩膀去收银台。刚刷卡结账,我看见了掀开门帘进店的陈渔。我的脑里立即拉响警报,趁着洛晓雁瞪着眼睛核对收银小票明细,我把陈渔推到店门口。
陈渔说他来还钱,我让他把钱交给我,他却坚持要拿给洛晓雁。我有些生气。他的离开和出现都缺乏必要的铺垫,让人难以接受,却能精准地击中洛晓雁的心底。洛晓雁哪里经得起他折腾。
我说今天不合适,要不改天我帮你把洛晓雁约出来,她现在脑子不清醒容易犯错误。
陈渔说,我没有刻意来找她,既然撞上了,这是老天爷的指示。
我还没打好辩驳的草稿,洛晓雁已经从军绿色的门帘里挤出来。她看到陈渔,径直奔来把他抱住,抽抽噎噎地说好想你好想你。陈渔摊开双手,可洛晓雁像藤蔓死死缠在他身上,我怎么也拉不开。
陈渔说,我只想让她高兴。
我问,她发酒疯,你也不清醒吗?
陈渔没有回我,大概这个问题他没有明确答案。他低下头,吻了吻洛晓雁的额头。
他们顺理成章在一起了,脏活累活得罪人的活全落到我头上。我去找张梦生摊牌,他挺崩溃的,几乎要哭出声来。我只好轻轻拍他的背,像哄小孩那样笨拙地安慰他。可他脑子出了岔子,他抱住我,嘴往我的脸上拱。他说你是不是喜欢我,我们交往好不好。我骂他有病,挣脱后很想补一脚,把他从操场边的水泥看台上踢下去。可看他那眼泪黏糊的脸,我实在下不了狠心。他差点跪下来,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说对不起,完全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温柔和善的张梦生。我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什么。他揉着红肿的脸,抹干眼泪,又跟我道歉,说实在控制不住情绪。我被接二连三的道歉弄糊涂了,再也不想搅合他们三个的事。好在很快毕业,我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厨具公司做行政助理。公司提供食宿,我火速从宿舍搬离,跟他们断了联系。
后来听班上的人说,陈渔跟洛晓雁结了婚。张梦生找了小他两届的师妹,过得不错。他们三个都留在清水市,时常小聚,相处得挺愉快。
我按照陈渔指定的时间和地点赴约,从人群中穿梭过来,找到了陈渔发来的餐台位置。卡座对面,杵着个戴黑色鸭舌帽的大个子,这家伙脱了鸭舌帽,露出青皮脑袋来,看得我一愣,硬是没把他跟记忆中那个眼窝深陷的小伙对上号。这一面挺惊艳的,我不得不感叹洛晓雁眼光极好。
陈渔很满意我的惊愕,他舔着略微干涩的嘴角,说有事找我帮忙。我说借钱就免了,我的兜比脸还干净。他说这是你的本行,望闻问切察言观色,而后胡乱诌个文散布出来。
服务员端上几个重口味的川菜,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往前回溯,自然就提到了他的不辞而别。陈渔说,当年他填错报价单,导致那一单的利润少了十来万。他没钱赔,怕被主管责难,又不敢跟家里说,只好回学校躲起来。每天等我们下自习,他回教室把那些厚衣服堆起来当被子,饿了就从桌盒里翻零食。他感觉也成了考研队伍里的一员,不过学习的场所有点特别,只能躲在厕所里看书。
我笑言,男厕所里的气味提神,看书效果铁定好。
他说要不是洛晓雁把他捉住,他始终下不了决心。有了洛晓雁那笔钱,他重新租了房子,找了合适的工作。先前的失误并没有对他的事业造成恶劣影响,是他太年轻,把后果想得太重。他那时的确面皮薄,受不起洛晓雁的恩惠,对她又说不上喜欢,只好偷偷离开。我问,既然这样,为什么又掉头。
陈渔说,我对洛晓雁的愧疚多于喜欢,除了结婚我找不到别的报答方式。可惜我的报答似乎不得法,我们离婚了。
我问原因。
他耸耸肩,说反正就是那些大家熟知的婚姻里常见的鸡毛蒜皮。离婚后,他家在城乡结合部的老房子拆迁,他意外分得三套房子,卖掉其中两套出去旅游潇洒了一个月。他原本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洛晓雁,但出行的日子里,总会时不时想起她。他一直期待一场惊艳的爱情,让自己奋不顾身飞蛾扑火那般投入。洛晓雁击碎了他的幻想,他似乎能接受跟她挤在一个盆里洗脚的平庸生活。他没有直接去找洛晓雁,跟踪了她一段时间,发现她怀孕了。他很确定这是他和洛晓雁的孩子。
他说,我要让洛晓雁重新爱上我。
你又不喜欢人家,放过她吧。
他说,喜欢不喜欢,本来就说不准,但我不能让孩子没有父亲。洛晓雁热爱拯救,她很迷恋燃烧自我的感觉,我可以让她再拯救我一次。
陈渔说了他的计划,他要模仿当年的做法,去洛晓雁所在的办公楼游荡,要让洛晓雁把他从不堪困境里救出来。如果洛晓雁迟迟没觉察,他需要我配合,发一些含含糊糊的帖子到清水论坛,洛晓雁在传媒行业,肯定会浏览论坛帖子。我问他为什么找我,他说别看洛晓雁跟张梦生知己来知己去的,只有你才懂洛晓雁,你们就算好多年没见,再见肯定感觉像昨天才分开。
我不清楚他的结论从何而来,尽管不赞成他的做法,但也给不出合适的建议。恰好眼下正在写的长篇小说卡着久久没有进展,出去散散心也许能获得灵感,我答应回清水看看,定了清水市的一家民宿小住。
根据陈渔提供的信息,洛晓雁在一家传媒公司上班,职位大概是部门经理。按照他发的定位,我来到洛晓雁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写作,期待跟她偶遇。我在清水的第一周,她进店来买过两次黑咖,匆匆而来匆匆离去,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陈渔那边进展顺利。洛晓雁所在的传媒公司与其他两家互联网公司分别占据写字楼的相邻三层,三家公司合用一家自助食堂,陈渔很轻松混了进去。食堂那层有卫生间,茶水间有热水供应。楼梯转角处有个废弃的杂货间,没锁,摞着些残破的办公椅,稍微收拾一下,能腾出躺着睡觉的地方。陈渔在杂物间安营扎寨,他把废弃的瑜伽垫整理干净当垫背,又从办公区顺走某位女职员的围巾当盖被。我劝他晚上不用那么辛苦,可以回家休息,但他说那样显得他太没诚意,也不容易入戏。他在他们上班之前把自己拾掇好,卡着饭点去打饭。开始他很低调,尽量不惹人注意。撞上洛晓雁用餐,他就以背影避开。也许是工作的节奏太快,没人注意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人,陈渔窝了一周,波澜不惊。他说要搞出一点动静来。过了两天,他借用了某个工位上的充电宝,简单地说了说近期情况。公共区域有几个探头,路过探头直接拍摄区域时,他用帽兜遮头,避免被拍到正脸。洛晓雁那家公司的安保做得比较差,有时候加班的人忘了关大门。他趁机溜进去,找到了洛晓雁的办公室。
他说,洛晓雁桌上摆着张照片,我和她有一次出游,我正好回头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她拍下了这一瞬,她对我肯定还有念想。
也许只是看久了,成为一种习惯。我不想戳破他的推断,由着他自言自语。白天不出去的时候,他缩在杂物间看小说,他只带了《霍乱时期的爱情》。有时候他发信息说,男人对于爱的理解是超越肉体关系的,他渴望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样,终生保持对某一个人的痴恋。我间或回复个咖啡图标、微笑表情,不做评价。他对洛晓雁的办公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多次光顾,在没有上锁的抽屉里找到字迹模糊的车票、玫瑰干花等能为他的推断提供有力佐证的小物品。他没有把翻动过的物品原封不动摆放,他说期待洛晓雁早点把他抓个现形。
他问,洛晓雁怎么还没发现,她可没那么迟钝。
我说,也许她早就不爱关注这些。
陈渔坚持说不可能,她只是有些麻木,需要刻意提醒。
我无法说服陈渔放弃。咖啡馆的简餐我已经吃腻了,而陈渔对目前的隐形生活却越来越上瘾。他喋喋不休地谈洛晓雁,一如洛晓雁当年叽叽喳喳地议论他。我建议他公开向洛晓雁告白,他说我庸俗得完全不像个小说作者。我已经厌倦扮演听众。这段时间在清水市闲逛,城市改造,高楼林立,我时常迷路。无聊至极时,我找几个同学拐弯抹角地打听出张梦生的近况。他们说他离婚后一心一意搞事业,表面上是副总,实际是企业的掌舵人,可能洛晓雁离婚跟他也有关系,他们走得太近,谁受得了自己妻子有这样一位事业有成的蓝颜知己。
我不想撞上一如当年的三角恋情,准备离开。那天在咖啡馆把笔记本电脑装进背包时,拉链卡着了,反复折腾好几下都无解,我抬头想寻求店员帮助,正好看见洛晓雁弯腰笑眯眯打量我。她在我对面坐下,除了身形比读书时圆润一些,没有其他变化。我琢磨着要不要装出个偶然相遇的惊喜表情,她却已经靠在卡座软包上,道出了我此行的目的是帮助陈渔。
她说,第一次见到你出现在咖啡馆我觉着奇怪,去安保调了一下监控,又看到老陈的背影,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来,大概是想当个轻松的父亲,又打算回头。
我说他认为自己爱上了你。
洛晓雁笑了,她把手轻轻放在肚子上,低声说,老陈怎么懂得爱,他只爱自己的推理和幻觉。我不想刻意打听,但她的话语像冲开堤坝的洪水,肆意汪洋。她说结婚是她提出的,考虑到老陈的经济情况,他们领了证没有办婚礼。开始的时候婚姻生活还像那么回事,他把工资卡交给她,她学着做贤妻良母。她在读研,要做毕业论文,那段时间他上班也累,回到出租屋后总是说她衣服没洗干净,地上堆着垃圾。她争辩几句,他不反击,但好几天不回去。过一段时间,彼此都把争吵忘了,生活恢复如常。后来她毕业找到这家传媒公司,工作强度很大,陈渔对此很有意见,她不肯辞去工作,又吵,还赶上新房装修。为了让她屈服,他出差,一直等到装修完工后才回家。出差成了最好借口,往后一旦发生争执,他都发信息说出差,实际他就是跑到临近城市玩一圈,玩好了就回家,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离婚前的分歧来自她的升职。陈渔计划生孩子,而洛晓雁正被提为部门经理人选,跟她进入备选库的另外两人是男同事。公司人事总监希望男同事胜出,没有征求洛晓雁的意见,直接打电话问陈渔,陈渔不想洛晓雁太忙,代她婉言拒绝。
洛晓雁说,好在人事部的意见只是参考,我的职业生涯没有受到影响。但我不想在职业、生育这些大事上受制于他,也没打算原谅他,直接提出离婚。我们的婚姻主要靠我维持,我一放手,他答应得挺利索。其实我到现在还挺喜欢他,他骨子里有一种原始的浪漫,想用老办法赢得我的心。他送给我的那些小玩意,我一直存着,就像给过去的自己树立几个可以哀悼的墓碑。我告知保安给他行方便,要不然他怎么能那么顺利地去食堂打饭、混进我的办公室。他愿意玩,可我只能陪他玩这一回,我的喜欢也到此为止了,我们总要生活。
她还是我记忆里的洛晓雁,再怎么失控都能把自己拽回来。这些年我一直单身,不太能跟已婚人士共情。有时我觉得形单影只,就安慰自己说智者不入爱河。有趣的事情太多,爱情也许是生活中可有可无的调剂品。我告诉她,陈渔得知她怀孕后打定主意要挽回婚姻。
洛晓雁笑得气定神闲,她说在离婚前怀孕时她早就做好的计划,她可不愿绑着陈渔,更不想孩子有个时不时玩失踪的父亲。
能说的话都已倒完,我拎起背包,洛晓雁走到我这侧的卡座边,紧紧抱住我,心跳咚咚咚的,把我的心拉得跟着她的心一起狂跳。她伏在我肩头说,这些事压了我太久,终于说出来了。她的眼泪有些烫,差点要把我的侧脸烫出个洞。于是,我的舌头和喉咙不受控制了,它们说,如果你需要,我随时都在,就当报恩了,谁让我当年蹭了你那么多好处。
她锤了我一拳,说谁稀罕你的涌泉相报。
我说,见鬼,八两,你力气这么大,那个谁,张梦生,你们真有情况?
她说,在干事业这方面,我和他意见一致。
我看着她,想从她眼里挖出不一样的内容。她迎着我的目光,我俩对视着,傻乎乎地笑了好一阵。
回庐阳前,我给陈渔发信息,劝他适可而止。
他有些愤怒,说看错你了,你根本不了解洛晓雁,她明明认出来我,却为了考验我,迟迟不揭谜底。
我说,这个游戏只有你擅长。
他更愤怒,说,你活该单身,你什么都不懂。
此后,他没有再联络我。大概一个月后,我看到一则短视频,有人把陈渔从杂物间揪出来。那个人的身形我不熟悉,镜头里他只露出下半张脸。根据网上搜来的张梦生近期照,我推测他可能是拍摄者。镜头里,陈渔胡子拉碴,衬衣皱巴巴的,披着一条粉色的围巾,看上去像个十足的流浪汉,网络一度流传的“犀利哥”造型翻版。显然他还没来得及去卫生间洗漱,被来了个突袭。他尽量用手遮挡镜头,佝偻着,看上十分落魄。随后我搜到了更多报道,陈渔在杂物间蜗居的事在网上似乎被传得沸沸扬扬。我扫了扫点赞量最多的几条评论,“城市孤独症患者的底裤被扒开”“城市应有温度让底层人活得更好”,诸如此类。
过了几天,出现了一个采访视频,陈渔打扮一新,闲适中透着精致,面对镜头自信许多。他说,在写字楼流浪是我特地设计的行为艺术,我有一段时间在草原旅行,躺在星空下觉得人类渺小,自己被无边的孤独包围着,我想回到人群中去获取点温暖,这次偶然的隐身寄居,让我重新思考城市对我们的诸多束缚。
陈渔侃侃而谈,一点都不像背过稿子,那些词语流水一般倾泻而出,哗啦哗啦,甚是悦耳动听。视频时长半小时,他没有提洛晓雁这简单的三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