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他电脑,浏览他的聊天记录。原来这份感情的变质,早已在一呼一吸中展开。
事情解决了。他还在隔壁房间里睡着没有醒来,你刚打开电脑就看到那个人——头像是一棵枝繁叶茂又平平无奇的梧桐树的女人——跳出来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你发了一段话给她,只花了不到十分钟。你想这一天终于来了。
发现感情里的不忠远比你想象中来得困难,比发现变质的水果要难得多。一根香蕉的腐烂与否会明晃晃晾在皮上,但感情不是,他也不是。他的外表与此前毫无差异,甚至对你有更多温情与耐心,于是你以为生活中愈来愈多的糖分源自你们日臻成熟的相处,一种告别热恋的狂热,进而走向平淡从容却静水流深的珍贵日常。一厢情愿的想象持续了许多年,你没想到这些都是源于欺骗、谎言、弥补与似有若无的愧疚。他躺在卧室睡觉,而电脑没有息屏,你就这样轻易看到了他们的聊天记录。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你比平常早下班了一个小时。
你的工作是跟文字打交道,阅读是你的日常,但眼前一片口语化的文字让你觉得障碍重重。你和另一个你一同坐在屏幕前,你必须说服你自己,才能把眼前的对话读下去。仔细分辨之后你发现部分文字居然是那么熟悉,他给对面分享过的每一首歌、每一部电影、每一本书,你都听过、看过、读过,你以为那是他和你之间的日常,仅存于他和你之间,但日常可以复制粘贴,他复制他的,也复制你的,到了另一人眼中,就变成了新的。
外面在下暴雨,倾盆大雨如鼓如钟,毫无停歇地砸向地面,溅起无数细碎水花,最后归于一片催人入眠的白噪音。你滑动聊天记录,不断向上,滚轮在你手下几乎快被磨碎,却始终看不到尽头,记录像一条永远回溯不尽的溪流,泛着失控的涟漪。
源头在哪里,在哪一年,哪一天,哪个时刻,你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几乎毫无意义的答案,像个执拗的实验者,固执相信找到变质的开始就能找到变质的原因,正如无数科学实验在漆黑的实验室里反复验证的那样——温度、湿度、酸碱度、介质成分——只要把变量厘清,结果便无处遁形。你想知道那个时刻的自己在做什么,是在办公室里敲键盘,在跟人交谈,在某个并不重要的午后与谁擦肩,还是正一个人走在被雨水濡湿的街上,低头躲避风声。你不自觉就把自己划为了一个变量,与这场畸变挂钩。明知道答案毫无意义,明知道过程荒谬至极,却依然一寸寸往回剥离,像拆解一台早已锈蚀的老旧仪器,只为了找到那个最先松动的螺丝钉。窗外雨势不减,淋漓酣畅,你从一片雨声中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清晰,仿佛这场雨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下得久远而漫长。
你还记得母亲向你招手的模样,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她说,你帮我把这个手机打开,我不懂,说是要输什么密码。你当然知道密码是什么,那是父亲的手机,密码是你的生日。母亲把手机递给你,犹豫的念头在你脑中闪过,但你还是照做了。在吞吃掉你的生日之后,手机在母亲的手里由黑变亮,直至亮得刺眼。母亲翻看着聊天记录,不断向上滑动,还不时拿手机拍照。父亲在隔壁睡觉,你不时向门口望去,担心他会突然醒来。母亲翻了很久,不知有没有找到她想要寻觅的答案,最后她从聊天记录中退了出来,将手机恢复原状,屏幕再次暗了下去,照见她起伏不定的脸,她握着手机说,好,真好。
这件事最后是如何解决的,你无从知晓,他们或许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大吵一架,又或者是长谈一次,但这都只是你的想象。你能看见的,是父亲摔筷子和母亲哭泣的频率有增无减,但他们依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晚上关了门,在一张床上睡觉。你分别问过他们,为什么不分开,你并不害怕他们分开。他们各自沉默良久,然后都告诉你要好好学习——在这一点上他们表现得出奇一致,像审不清题目的小学生一样答非所问。你十三岁,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一切为什么发生,追根溯源,还是始于那个被你的生日点亮的手机屏幕。十三岁的你躺在床上,反复回想输入密码的那几秒钟,你打开了它,你无法让那几秒钟重新来过,而现在你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好好学习。
于是你一路考重点,升名校,不仅追求成绩,你还学着如何做一个好女儿,好女友,好妻子。你从未停止学习,最擅长的事是反思,上学的时候你有一本错题集,所有出错的题目都会被你记下来,重新审视、回答、最后验算。同一个错误不能犯第二次,所有人都这么跟你说。所以你不敢大意,如履薄冰,为的是保证题目再次出现的时候,你能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电脑在无穷无尽的翻阅中颓然熄灭,你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屏幕上,如遗像般哑然。隐隐下垂的苹果肌提醒着你已不再是十三岁,杏眼,薄唇,高颧骨,年岁推移,父母的样貌争先恐后地浮现在你的脸上。你打开手机,母亲的朋友圈发了她与一池荷花的合影,白衣白裙,一片岁月静好的样态。配文写,余生漫漫,在安静的时光里做最好的自己。底下一连串的点赞,但没有一个账号来自父亲。你心想,难道这就是最终的答案吗?
你看到他晒出一份晚餐,对面的人也晒出一份,他分享一间餐厅,对面的人也分享一间。曾几何时,你们也是这样试探着暧昧,直至你们同坐在一张餐桌上,又共度无数个夜晚。雨势渐渐小了,卧室依然没有动静。夜色并不因大雨迟来,面对那张床,你无法说服自己躺上去,装作无事发生。
你知道如果你在他醒来时告诉他这一切,他或许会跟你解释他与屏幕对面的人只是聊天,什么也没发生,亦或者,他还会问你凭什么看我的电脑。你们会争执、质疑,大吵一架或者长谈一次。那个场景该以何种方式结束,是两个人重回同一张双人床吗?你不敢想。那些文字在你眼球前飘荡,宋体方正,字叠着字,你听过这首歌吗。没有。那你应该听听看,真的很好听。你心想原来这是一场卷土重来的梦魇。现在唯一庆幸的是你们没有孩子,不需要用一个孩子的生日敲开人性流淌的潘多拉魔盒。你把电脑合上,拖出了行李箱。
读书的时候,最难过的总是毕业季,学生将要走远,而老师却留在原地。他们重复着相同的知识点,三年又三年。曾经你并不明白,人是如何在相似的课本中不断重复自己,如何使自己不蹈入轮回的荒芜。如今却理解了,那是因为台下坐着的人总是新的——人在新人面前讲解旧的知识,是一件轻松又容易的事,一本教案略作调整,就能吸引到前赴后继的年轻人。你的错题对他们来说是最普通的常态,你不是第一个做错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忽然意识到自己并非变量而是常量,正在一场经久不衰的循环当中。
雨停了。行李箱的滚轮碾过木地板缝隙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幼兽在黑暗中蹒跚学步,发出无意识的呢喃。你站在玄关处回望,客厅里未关的落地灯正将暖黄的光晕泼洒在那台休眠的电脑上——它此刻温驯得如同从未展示过那些锋利的文字。
凌晨的街灯明亮如白昼,夜雨淋漓下,雨丝在光晕里斜织出一层薄幕。两侧的梧桐理直气壮地高挺着,“一条发光的公路,两边都是梧桐树”,这是你和他一起听过的歌,歌里的人和路,都曾经被你们共同认领,而今后还将有更多人听到这句歌词,因此这条路你毫不留恋。回头想想,这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歌词,像是廉价包装的礼物盒,谁都能说,谁都能用,谁也曾都以为礼物只属于自己。出门前你给那个账号发去一则信息,不是为了质疑、责备抑或“劝退”,你只是告诉了对方你积年的疑惑,以及你尝试解开疑惑的办法,作为前面的一个人,你只觉得你有告知的义务。
雨停在天光破晓之时,你站在十字路口,早点铺里的蒸汽与昨夜残留的雨意纠缠在一起,弥漫出一种潮湿而温暖的气味,是城市清晨特有的气息,混杂着豆浆、油条、泥土和新生事物的微微甜腥,像刚刚诞生的梦。卖豆浆的老人用勺子盛住朝霞,给每一个神色寡淡、衣襟微湿的早行人舀起一勺奶白的晨曦。你忽然意识到,这座城市每天都有数万台电脑在同一刻亮起,微弱的光点在高楼林立的清晨里闪烁,无数密码正在被不同的生日、纪念日、隐秘的名字和偶然的数字解开,而所有淋过雨的梧桐树,也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安静地挺立着,枝叶沉静,雨水尚未蒸干,你将它们抛在身后,而它们终将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落下崭新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