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鲜膜,洁素牌,单价十九块八;活性炭吸附包,袋装,内含三十小包……都怪你记得太清楚,现在我需要你忘掉一些事情。
路过便利店,总要进去看一眼,不买东西,只为店里那只小鱼缸。那会儿女友还在,鱼缸里还有十来条小鱼。都是观背青鳉。此品种原产日本,国内引进不久,花鸟市场卖得贵。买的话最好上淘宝,三十块钱五条,记着领券,商家会送你两包鱼食。乔麦成功安利了女友。我们也养两条?后者问道。我不搭话,拣一盒口香糖打掩护,你扫我还是我扫你?我问乔麦。都行,她用扫码枪指了指付款二维码,然后问我,你女朋友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保质期。黄桃罐头两年,脱脂奶十二个月,我和女友,维持了半年。也许事情从我第一次拒绝买鳉鱼的时候就注定无法挽回。我本想说女友今天加班,乔麦已经开始安慰我,分手多正常,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我问她怎么看出来的。她指了指我的购物袋,如果泡泡还在,你们家不会买这种鸡蛋。泡泡是女友的名字。乔麦补充道,男人永远学不会挑鸡蛋。说完她就没收了我的蛋,然后走到冷柜前,给我推荐了另一款。你看这个蛋盒是稻壳做的,盒盖有孔,鸡蛋尖头朝下,气室在上,每一只都可以自由呼吸。一转身她又指着旁边的塑料包装,这些蛋被密封起来,基本是不快乐的。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么玄乎,反正价钱是贵了一倍还多。扫码的时候我有点犹豫。她吐了吐舌头,贵是贵点儿,但这个可以生吃。可能是害怕被当成推销,她竭力证明自己的推荐物超所值,吃不惯生食还可以煮溏心,就为那一口黄儿。
可是我不吃蛋黄。女友规训的结果。除了蛋黄,她还禁止我吃虾脑蟹膏,说有重金属。可缺了这一口,虾蟹还有什么味儿呢?我觉得这和宠物狗的拒食训练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女友不在之后我有过一次报复消费。一个人点大份虾蟹煲。没吃两口,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你,舌头立马丢了味道。就像雪山上的冰川犁沟,一个人总会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三十岁后开始怕死。我跟乔麦讲,现在每天睡觉前看养生公众号,公众号告诉我的,我转述给你,重点是胆固醇的危害,以及蛋黄里全是胆固醇。早说不给你推荐了,还挺贵的。不知道她在可惜鸡蛋还是觉得对不住我。不吃给我吧,她解释说,蛋黄是优质鱼饲料。这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个鱼缸,还在那儿摆着,紧挨着关老爷。半个月没注意,鱼少了几条,可能得病死了,或者被同伴吃掉。我没有找她求证。大鱼吃小鱼嘛,以前查过,鳉鱼有这个习性。泡泡缠着买鱼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到时候鱼缸里全是小尸体,你见了又要掉眼泪。她瞪大眼睛表示难以置信,我说仓鼠、乌龟、小蝌蚪,都一样。你看过《黑猫警长》吗?第四集,螳螂夫妇新婚之夜,老婆就把丈夫给吃了。动物没有同类相食的概念,在他们眼中,同伴都只是优质蛋白来源。产卵消耗体力,雄螳螂就是最好的食物补充。那怎么办,泡泡问我,新娘要抓起来枪毙吗?动画片搞这么严肃干嘛,我告诉她,黑猫警长说要尊重螳螂家族的习俗。新娘无罪释放,黑猫警长还鼓励她多生小螳螂,将来消灭害虫。我还想再说,她扑上来堵住了我的嘴,那你会不会把我也吃了。泡泡问话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使劲抱了抱她。
乔麦说煮开之后点两次凉水,鸡蛋浮起来就关火,这时候溏心刚刚好。我给电磁炉调好时间,比她交代的多煮十分钟,确保到时候可以剥掉熟透的蛋黄。女友不在,屋子没几天就开始发臭。我终于承认自己没有居家过日子的天赋,索性自暴自弃,早晚两颗鸡蛋、三罐啤酒,勉力维持最低生存标准。
啤酒不用煮,冰箱里拿出来就能喝。等鸡蛋的时候先来一罐,顺便看看手头的稿子能不能续上两句。这篇还是年初起的头,一个青春戏,走犯罪悬疑的路子。这类套路最近很火,万一被制片人看上,下半年吃喝就有着落了。为此我研究了几部热播剧,结论是一上来就得给高潮:男主手刃仇雠,正要毁尸灭迹,女友像一个目击证人,闯入了我的生活。谈恋爱耽误事儿,搁置得有点久,现在捡起来,我的凶手不得不再次考虑藏尸的地方。我帮他找了几个参考,最后发现从赵氏孤儿到爱伦坡,大家都喜欢把人藏到墙里面。我研究过家里的结构,承重墙动不了,其他的厚度不够,结论是,这桥段搁现在根本不可行。我琢磨着还能怎么改动一下,刺耳的蜂鸣打断了思路。蛋熟了。
确实是浪费了。舌头根本尝不出什么区别,可能味道真在黄儿里面。我有点后悔。蛋黄已经丢进洗碗槽,我挑了相对完整的那个,捏两下,很有弹性,估计晾干了能当乒乓球。一颗应该够了,几条小鱼能吃多少。剩下的蛋黄块儿仔细碾碎,水龙头一冲就干净了。这是我唯一掌握的家务技能。那时候泡泡还在,我们分工明确,她做饭我洗碗。开始的时候我一直搞不懂订外卖有什么不好,直到那天下午,当我终于搞定了洗碗槽,看见不锈钢面板反射着皎白的哑光,泡泡当场奖励给我一个深吻,我们因地制宜进行了一场即兴性爱。从那以后,每每闻到洗洁精的香味,我都能通感出某种来自体液的亲密气息。那时候我就明白了,这就是家的味道。
就着两罐啤酒码了几段,打开字符统计,那数字好像银行卡余额,又往上翻了翻。今天晚上算是有了个交代,我心安理得再次出门。以前写得顺的时候,经常大半夜出门,那个点儿精神特好,胃口也来了,就去便利店吃夜宵。一般第二天的鲜食这时候刚送来,还是热乎的。拨开门帘,乔麦还在上架登记,老板说等等,登记完了才能开售。我说不着急,扭身就去看鱼。出门的时候兜里特意揣了蛋黄,掰一小块,捏碎了撒在水面上。不知道是看不见还是气味被水稀释,鱼群无动于衷,鲜有啜食。一些碎屑落到脑袋上也没反应,那鱼反而像尸体那样栽了下去。它们在睡觉吗?我问。老板懒得理我,远远地说了声当然。可是它们都睁着眼睛啊。这回老板走了过来,没吃过剁椒鱼头吗?他有点冲,说鱼又没有眼皮,你把它脑袋割下来,眼睛也是睁着的。那你呢?我递过去一支玉溪,你也不睡觉吗?大半夜还亲自过来。他摆摆手没有接烟,也没有接茬,骂骂咧咧走了出去。这块儿停车位紧张,一辆路虎撅着大屁股堵了上来,老板说它挡住了生意,要求车主挪一挪。车主说深更半夜能有什么生意。老板说,比如你吧,停了车一般都要买包烟。车主炸毛了,你看清楚,白漆画着车位,我付了费的……
我还想看热闹,乔麦把拽走了。我跟她出了便利店,拐过街角,在一个小面摊儿停下,这才知道她拿我打掩护,趁乱摸走了货架上几罐旺仔牛奶。你经常偷东西吗?话一出口我才想到不妥。也不是,她倒没生气,想了想说只拿临期食品。本来也要下架的,她指着旺仔牛奶的铁罐包装补充说明,你看它就他妈知道笑,出厂那天就是,要被扔掉了也不知道。说完她递给我一罐奶,要了两碗鸡杂面。
面摊儿只做夜宵生意,有时候碰上下雨或者摊主要烫头发,群里发个通知就歇业。吃这一口不容易。你大半夜就是来喂个鱼?乔麦问我。我说本来要买东西的,让你给拽走了。买什么东西?我说空气清新剂。那玩意儿没用,化学制品,对身体没好处——尸体还没找到吗?她突然的一句话,像根黑箭钉住我,我感觉自己后脑勺因此缩小了半寸。
“什么尸体。”我问她。
“老鼠啊,半个月前死的,那会儿你来问过活性炭包,买了不少,说是除臭。”
“我说过死的是老鼠?”
我猜的。乔麦故作神秘地回答,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沓小纸片。从购物小票上能看出来,她边说边向我展示自己的收藏,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侵犯隐私。她递过来一张问我,你从上面能看出什么问题?小票有点旧了,就着路灯勉强能看清楚,喉片、槟榔、果汁软糖……我摇摇头,没什么特别之处。仔细看,乔麦邪魅一笑,指向最底下那行说,拿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做掩护,其实是想要一盒安全套。男女搞不清楚,反正是小年轻,第一次买,搞不清尺寸,因为这个小区从来没人买过大号。她说话很快,叽叽喳喳像某种水禽。我还在思考其中逻辑,她马上又找了一个例子。这张也是年轻人,心血来潮学做菜,都是跟风网红小视频。正儿八经过日子谁买橄榄油和玫瑰盐?最后她特意挑出几张,让我预感到某种审判。这些做了记号,是你的。她摇头晃脑,真像个算命的。你是不是每天买菜烧饭做家务搞卫生?她的声音停在小票上——活性炭、洁厕灵、胶带、保鲜膜!没有过多评论,仅用两眼抓住了我,她的目光仿佛漩涡,充满引力,我伸手去抓小票,扑了个空。很难得,她下结论说,我喜欢居家男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桌子上多了两碗面,摊主亲自端上来的。她说鸡杂面是招牌,卖得俏,本来只剩一份浇头,她把鸡杂分了,多漂两棵油菜聊表歉意。她站在那儿等了那么一会儿,我们才想起来说谢谢你没关系。
先说清楚,你们分手在先,我不算小三。乔麦吸溜了一口面,又抬起头,你确定家里现在没女人?我没抬脑袋,只是点点头。抓紧时间吃面,我说,天快亮了。
她说她来便利店没多久。那会儿才过完春节,天气不错,一个人整天在街上转悠,看到这家店的招聘启事的时候,老板正从门外抱回来一只鱼缸。说是在先生那儿请的风水鱼,特意放在关老爷旁边,能聚财。我一下子就被这个鱼缸吸引了,当即表示工资无所谓,主要是体验生活。体验生活?老板问我是不是明星,我说乔麦你听说过吗。老板摇摇头。那就对了,十八线小演员,今年到现在都没趴到活儿。老板终于收拾好他的鱼缸,转身交给我一包鱼食。三天一喂,千万别多,他说鳉鱼进食不过脑子,只是植物性神经反射,能把自己撑到死。
便利店三班倒,她说她最喜欢晚班。下午四点半到凌晨两点,忙过头几个小时就没什么事了。我有点儿不理解,你一个人在店里能干嘛?挺无聊的。无聊倒不至于。她不认同我的看法。我跟货架上的瓶瓶罐罐说话。见我不信,她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天女人来店里吵架,所有的充气食品愤愤不平,原切薯片最冲,接二连三都气炸了。包装破了卖不出去,她说,我吃了一个星期的薯片。我问她哪来的女人,她说还能有谁,老板的女人。这是家夫妻店,钱都是女人投的,一开始只想着给男人找点事情做,时间长了觉得不对。男人开始不着家。女人每天下班回来,桌上都留着菜,一筷子都没动过,摸一摸汤还是热的。女人心想完了。那天她留了个心眼儿,提前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好,换副主任的车来开,到家不下车,死守巷口。她看见男人出门,先过马路扔垃圾,然后拐个弯儿来便利店。她抱着抓奸的决心来的。招聘收银员的事男人也跟她汇报过,她本以为我是个妖艳小骚货,可是一看到我灰头土脸的样子,整颗心都死了。男人丝毫没有觉察到店里站着两个女人,他正聚精会神看小电视,俨然老僧入定。他他妈的在看什么东西。女人问我。天气预报,我告诉老板娘,老板每天准时来店里看天气预报,比如第二天下雨,他就会多订一些盒饭、鲜食。
我起身开冰箱,乔麦跟着我到了厨房。她接着说,女人闹完就走了,那时候天气预报刚播完,电视上出来条新闻——能喝的只有啤酒和矿泉水。我打断乔麦,问她喝哪个,她抓了一瓶啤酒,接着说新闻——新闻讲的是一个男人报案,说老婆不见了。警察调小区监控,没找着,查遍了两人的社会关系都说没见过。现在公开征集线索。你看电视了吗?我说家里没有电视。乔麦不相信,两室一厅找了一圈,还真没有。她有点失望,回到沙发上说男人的老婆找到了,报案那会儿人就已经死了,男人掐死的,尸体藏在墙里面,监控当然拍不到。我说这些新闻就不应该报道,警方有时候不公布杀人犯的作案细节,就是害怕大家模仿。模仿什么,把人藏到墙里?她说,那这版权也不是他的,这事儿老早就有人写过。你也读爱伦坡?我有点兴奋,坡有篇《黑猫》,说的就是这事儿。坡我不认识,她摇摇头说,这是一个导演给我讲的。导演说他有个作家朋友,在法国,叫马歇尔,马歇尔读过英译本《崂山道士》之后,准备写一篇《穿墙记》。可能是不赚钱吧,写作期间,老婆一天到晚逼叨不停,作家实在受不了,受《崂山道士》启发,就把女人砌到墙里头去了。砌完墙之后,他在当天日记中写道:“墙壁深处传来她追问的回声”。你知道最绝的地方在哪儿吗?乔麦显然没想让我回答,只是为了停下来喝口啤酒。问题是忘了摘掉女人的腕表,她接着说,每天早上七点,腕表上的闹钟还是会准时叫作家起床——这故事太他妈绝了,导演说,如果能搞到版权,找我演女主角。
你演了吗?没有,她有点丧气。我一直觉得编故事哄我上床也算用心了,没想到故事是抄的。原作叫什么来着?《黑猫》。我重复了一遍。跟猫有什么关系?她嘀咕了一句,不等我解释继续说,算了,猫我不喜欢,不亲人。但你可以养一只,帮你抓老鼠。现在的猫还会抓老鼠吗?虽然对此表示怀疑,但我还是安慰她,说臭味已经解决了。真是死老鼠?她往我这边缩了缩身子,不知道害怕的是老鼠还是尸体。我匀出一条胳膊,伸长了勾回来,整个搂住她的肩膀。让我下药弄死的,我说,开始的时候只知道臭,尸体哪儿都找不着。我问淘宝店主,店主说这是新型鼠药,为了防止老鼠死在家里,吃过不会立毙,只觉得渴,钻到下水道不停喝水,直到涨破肚皮或着淹死。按照他的提示,我在生活阳台的地漏里发现了尸体,两只眼睛盯着我,亮晶晶的。不知道怎么钻进去的,皮毛骨肉都已经泡腐,水一冲就干净了。完事儿我质问店主,生活阳台算是室外吗?当然。他回答得很坚决,你不知道买房的时候阳台、飘窗都只算半个面积吗?
乔麦笑得前仰后合,她说作家未必,但我当个段子手肯定没问题。说完她甩掉拖鞋,把两条腿蜷在屁股底下,像一只慵懒的大猫。沙发上本来有两个凹槽,是我和泡泡的,现在泡泡的那个凹槽终于被另一副身体填满。乔麦在黑暗里盯着我的眼睛,说真的,你去便利店看我还是看鱼。我直言不讳,主要是陪泡泡看鱼。乔麦有点不相信,她为什么这么喜欢鱼?最沉重的负担把我们压到地上,一个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人身体的重量。我说可能她想试试鱼的生活,水里没有重力,活起来能轻松点。
话一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乔麦把脸转了过去,有点孩子气。鱼可不这么想,她说,我刚来店里那会儿,隔三差五都要死鱼。蹦出鱼缸,死在地板上。搞不清原因,饲料水温ph值都没有问题,回头调监控才清楚,成心自杀来着。由于背对着我,她的声音撞上落地窗又反射回来,听起来很远。后来就跟老板轮班守着,还是往外蹦,捉回去再来,折腾两三次,终于死成了。她质问我,如果没有重力真的轻松,干嘛还往外蹦?或许重力对它们来说也是一种新奇体验,不也有很多人喜欢蹦极?我反问她,那剩下的鱼是怎么活下来的。她说结局很无趣,老板给鱼缸装了盖板,撞破头也蹦不出来。那它们活得应该不怎么好,我学着她的腔调逗她开心,像塑料壳包装的鸡蛋,不能快乐呼吸。开不开心的不清楚,但我知道怎么能像活得鱼那样。我的挑逗见效了。我看见你有只浴缸。乔麦说,现在,我们去水里做。
编剧的唯一特权是可以假借虚构之名,光明正大行苟且之事。法国戏剧导演贾斯敏曾在《舞台上》里面写过一场“交媾好时光”,演员柯克尔按照导演要求在三千人大剧场的舞台上和女伴真枪实弹干了十分钟,此人坦言这十分钟是他这辈子最接近上帝的时刻……精疲力竭之后,乔麦问我剧本怎么样了。我说,什么剧本。主人公不是要藏尸了吗?她指着飘窗上的电脑,你自己没锁屏,不怪我。我说没事儿,卡在这儿半年了。你看男主人公在第二场戏一开头已经做了防腐处理,短时间内没有暴露风险。这事儿开弓没有回头箭,想好再处理吧——
“你会不会把我写进故事里。”她打断我的话,让人一时间有点恍惚。
你和泡泡说的一样。我终于忍不住说,去年生日,她说不要任何礼物,只要我写一篇故事。写出我们欢爱的细节,然后在全世界发表,她说,那将是世界上最好的情书。创意不错,乔麦笑着说,但最好不要在一个女人面前提起前女友,尤其是在床上。我说没办法,都怪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乔麦在我耳边吐着潮湿的热气。
我写的主角儿总是运气太好,错以为自己可以写好生活。我告诉乔麦,剧本写的是一个小镇青年,考上了北城最好的学校,追到了剧组最美的女生。年前饭局上遇见老板。老板问他哪个系,他说戏文,老板看他话少,他说能写就少说。老板说这句词不错,过来当枪手怎么样。女友说枪手没尊严,他说尊严也他妈买不到泡面。现在轮到他选。干还是不干,这是一个问题,漠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抑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借手杀人、冥冥中的判决、意外的屠戮、以及陷人自害的结局……
乔麦问我神叨叨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说《哈姆雷特》台词,背下来准备写情书来着。她受不了撩拨,把身子倾过来。我拒绝她——现在你听我说,看我记得对不对:保鲜膜,洁素牌,单价十九块八;活性炭吸附包,袋装,内含三十小包……购物小票?她说。我点点头。处理尸体是个力气活,我用保鲜膜裹了九层,每一次里面都夹着活性炭,胶带缠好之后就像一颗蛋,摸上去还有些温热。我把泡泡抱在怀里,像一个母亲那样。我总觉得用自己的体温可以将她孵化。第二天一早,她重新睁开懵无所知的眼睛,就像那幅名画,《维纳斯的诞生》。这个早晨真好啊,她会对我说。两个人都还是好好的。
我感觉到乔麦的心跳起了变化。此刻她就像被我握在手中的雏鸟,抖动不止。都怪你记得太清楚,我继续说,现在我需要你忘掉一些事情。我研究过家里的结构,承重墙动不了,其他的厚度不够。我伸手指了指床脚。我只能把泡泡放在衣柜里,以前吵架,她总是躲衣柜。有一回我死不认错,她在里面睡到第二天中午,那时候我看见她蜷缩在衣柜一角,好像被某个透明的蛋壳包被。我凑上去探试她的鼻息,暖乎乎,毛茸茸的,一如哺乳纲所有的母兽。乔麦默不作声。我倒在她怀里,说完这些话几乎用光我全部力气。我仰头迎上她低垂的目光,我看见她眼中的色彩开始弥散,类似落日的余烬,类似那些中世纪油画上圣母对于亡子的哀悼。鳉鱼受到惊吓的时候往往一动不动,它们相信保持静止就能逃过捕食者的利齿。如果乔麦要求,我想,我会打开衣柜。可她拽住了我的胳膊:
“别把她吵醒,”她说,“只要我们不出声,就不会被发现。”
我点点头:“那我们睡觉吧。”
乔麦没有回答,亦即没有拒绝。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管碰见什么坎儿,蒙头睡一觉,身上就都舒坦了。我衔着她幼小的乳房,就此落入黑暗的深渊。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黄昏,身边只有散发着温热的女人内衣和一个蜷缩的凹槽。我打开衣柜,那里空空如也,几件旧T恤散发着陈年樟脑的腥味。飘窗上笔记本还亮着,页面上挤满了新闻弹窗。根据我最近浏览记录推送的,都是杀妻案件。最显眼的是一个黑体大标题,丈夫把人剁碎了,煮成肉糊,冲进下水道,堪称天衣无缝。文学从来不比生活更高明,我怀着某种嫉妒关掉弹窗,屏幕上就只剩下我那篇小说。光标停在末尾,闪动富有节律,像是啃咬着一个残缺不全的句子。我终于承认,自己的小说在现实面前是如此苍白,它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了。
除了电脑,我什么都没带。整个房间仔细打扫过,光是下水道都用开水冲了好几遍。高温可以破坏DNA,剩下的细节交给时间抹平——在房东月底催租发现我逃跑之前。出电梯发现楼脚小面档已经出摊了。我问阿姨今天怎么这么早。男人夜班。她说,一个人在家怪没意思,干脆早点出来。你女朋友呢?昨晚折腾一宿吧。我说,对,她还在睡觉,再给我打包一份。我拎着面去便利店,那会儿已经有一辆车冲了进去,老板整个肚子被SUV的大屁股挤扁。人死不了,只是卡在收银台里不得动弹。他的双手吃力地伸向裤兜,同时投过来一个求救的眼神。我问乔麦呢,就是那个收银员。他摇摇头,看样子根本不知道今天员工没上班。我环视一周,货架倒了不少,关老爷一只脚悬空,马上就要掉下来。我把它挪开,免得砸到人,这时候才发现旁边的鱼缸已经空了。我问老板鱼怎么了,他说温度太高死逑了。我说我还穿毛衣呢鱼怎么还嫌热。他说,加热棒短路,一缸鱼都煮熟了。我还想问点儿什么,他已经开始骂娘,我就用店里座机打了120,然后帮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问要不要挂给老婆,他摇摇头说先报警,不能让那王八蛋跑远了。我拨通电话递给老板,看见那只空鱼缸静静地立在关老爷旁边,水已经没了,塑料水草依然鲜艳亮丽。我取下鱼缸,把刚买的小面放进去,又上货架拿了面包和水,都装在里面。我只想多一点,再多装一点,我几乎把整个生活都装进去,然后抱起鱼缸,逃入这个城市广博的夜色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