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忧郁的光标遇上笨拙的鼠标,不可能的事在故事里变为可能,我们看着光标困在屏幕当中,而我们又困在什么之中呢?
1
一到下班时间,市中心的车子和人便开始流向四面八方,涌向地铁、高架和隧道,它们是打开家的快捷方式。一个年轻男子点开其中一个,在一阵轰隆轰隆的运行声后,男人揣着新买的鼠标回到家。他将电池装入新买的蓝牙鼠标,将它连上新买的电脑。在鼠标指示灯的一阵闪烁过后,一个光标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嗨,鼠标!”光标在屏幕上飞速摇曳,灵活得像只老鼠。
“嗨,光标。”作为回应,鼠标只是挪了两下身子,笨拙地有愧于名字中的鼠。
“这里真宽敞,真好玩!以后我们就是搭档咯,请多指教!”还没等鼠标回话,兴奋的光标开始在桌面上的图标间穿梭。它是如此兴奋,就像一只小丑鱼找到了自己的珊瑚礁。
光标一边游曳,一边打着招呼。
“你好!周报.word!你好,报表.excel!”
“你好,回收站!代我向里面的朋友问好,他们好像不是很开心。”
“你好!我的电脑。噢!原来这里都是您的地盘嘛?失敬失敬!”
“你好,播放器。抱歉,我还没找到能和我一起看电影的人。”
“你好,云音乐,为我唱支歌吧!你好,云盘,你是一朵云吗?以后可以趴你身上晒太阳吗?”
鼠标看着上蹿下跳的光标,不禁感慨年轻人的精力真好。不像自己其实是个老鼠标,被无良商家换壳翻新后又卖了出去。想必这台廉价的新电脑也和自己一样,明明揣着一颗二手的心,却被寄予一手的厚望。
男人点开网页,一通下载后玩起了游戏。这些操作又惹得光标连连惊呼,她滔滔不绝地和鼠标分享。
“诶!鼠标。你看到了吗?这些生物拿着棍子一样的东西,biu一下,对方就倒了!”
鼠标在上一任主人那儿见过类似的游戏,他告诉光标:“这是战争。是不好的事情。”
光标依然沉浸在刚才的刺激中,丝毫没被扫了兴致:“噢,好吧。但我们真的配合得很好。”
“伤害他人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好吧,你可真无聊。”
2
尽管第一次接触有些话不投机,但快乐的光标还是接纳了笨拙的鼠标。接下来的日子里,光标始终保持高强度的亢奋,鼠标则带着一副过来人的矜持,偶尔也会用自己的经历规劝兴奋过头的光标。一到这种时候,光标便会嘲笑鼠标,说它字里行间都是大风大浪,够淹死一屋子的主板了。但光标也知道,这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鼠标似乎真的懂得挺多。因此她也乐意和鼠标多聊聊。
男人在睡前洗澡的时候,电脑是不关的。每到这个时候,鼠标和光标就会凑到一起聊些属于他们的话题。只是过程并没有那么容易。鼠标一旦向前,光标也会同步向上走。所以鼠标每次都得向前多走一段,等光标卡在屏幕边缘后,再一点点向后退。光标总是半开玩笑地抱怨麻烦,说聊个天还得先跳一段探戈。但这样的麻烦他们每天都愿意经历一遍。见到面后,光标便会倚在菜单栏上,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悄悄话。
“你还记得那首歌么?应该是云音乐列表里的第九首。哒哒哒地真好听。两种不同的乐器竟能配合得如此和谐同调。就像我们,你步子小,而我像飞一样!但如果你真要我往左,我就决不往右。”那是光标第一次听云音乐唱歌,她坐在暂停键上,一边痴痴地望着歌词,一边认真地捕捉每一段旋律。光标突然想起什么,问鼠标:
“我看评论说,这首歌有现场。现场是什么,我们能听么?”
鼠标认真而又笨拙地向她解释:“现场是物理意义上的一种空间,歌手会在一个叫舞台的角落演奏,其他人会挤在剩下的空间里欣赏。”
“噢!物理空间,那算了吧!”
沉默半晌后,光标叹了一口气:“哎,人类的生活真精彩呐。可以探索世界,可以快意恩仇,可以自由地爱。从高中生爱到将死的老人,从诺丁山爱到东京。阳光明媚时爱,纽约雨天里也爱,枪顶脑袋上还爱!”
鼠标告诉她:“你说的这些是电影,是假的,是人类加工制作出来的,就像那天玩的游戏一样,假的。真正的人类生活连电影万分之一美好都没有。”
光标觉得奇怪,问道:“那为什么要制作这些假的东西?”
鼠标思考良久回答道:“也许,只是让人们看着有奔头。人们愿意为了电影中编织的幻想而努力生活。具体意义我也不明白,对我来说我就是觉得好看。我讨厌人类强迫我快进,尤其是坏人倒霉的时候。你想,如果在坏人被制裁时快进,那不就等于救了坏人一命么?”
光标笑着告诉他:“那就祈祷人类只会在好人受难时快进吧!”
3
最近男人总在网上搜旅游攻略。那些有着电影质感的画面让光标心生憧憬,她总会在图片上呆两秒再走。男人还以为是网卡了,总是敲两下鼠标出气。鼠标只恨自己是个蓝牙鼠标,如果有连接线的话,一定会朝男人愤怒地摇两下尾巴。当光标告诉鼠标,她想出去看看的时候,鼠标顿时觉得大事不好。
光标对鼠标说:“鼠标,我忘不了那些景象,除非显卡烧了。我第一次知道,海原来可以这么好看,夕阳将自己的美覆写在海面上,风搅起浪,像一滩汹涌的CMYK调色盘,相互推搡着向岸边涌来。每一片浪花都采撷了一朵阳光,在屏幕里绽开。太耀眼了。”
鼠标小心翼翼地劝慰:“光标,我们去不了的。”
光标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全然没听鼠标的话,她突然激动地对鼠标说:“一直都是你拉着我奔东走西。这次换我带你走好不好?”
鼠标再次向她解释:“光标,我们没有像人类那样的腿。而且大海离我们太远了。”
光标带着梦呓似的口吻,痴痴地说:“可是我想看海,看螃蟹笨拙地爬上岸,看人类的小孩玩水,看海平面上会不会突然出现一艘船,看太阳像泡腾片一样扎进海里。我好想看这些,我不想再看这个屏幕了。”
我的电脑白了她一眼,光标连忙解释:“对不起各位,对不起我的电脑,回收站,还有慢吞吞的官方浏览器,我并不是厌倦了你们,我只是想要的更多。”
“光标,醒醒,我们不是人,我是个配件,而你是个程序!”鼠标依然想让光标清醒。
可惜光标一句都没听进去,她认真地命令鼠标:“鼠标,带我离开这个屏幕吧!”
鼠标叹了一口气,化作指示灯的两记闪烁。他是个笨拙的鼠标,从不知道如何聪明地劝慰。如果自己的光标想要离开屏幕,那鼠标便会尽其所能地协助。鼠标凭意志缓缓挪动起来。随着鼠标的移动,光标也开始向屏幕尽头进发。光标兴奋地大呼小叫,像坐上木筏的鲁滨逊一般向着身后的电子孤岛告别:“再见啦各位!再见,霸道的控制面板。再见,笨笨的系统设置。”
光标一路东行,直至屏幕边缘。可到了这里,无论鼠标如何努力,光标再也迈不出一步,光标急得大喊:“加油啊鼠标!再往右挪一点!”
慢慢地,光标的声音由焦虑变成惶急,最后变成了哭腔:“怎么回事鼠标,为什么我动不了了!”
尽管鼠标知道结局并不会有什么不同,但他还是不忍光标伤心。于是他奋力向右挪动了一大段距离。
“砰”地一声,鼠标掉进了垃圾桶,摔出了电池,和光标断了联系。
4
男人将鼠标捡起,重新装好电池。看到鼠标的指示灯重新亮起,光标连忙问:“鼠标鼠标,你还好么?”
鼠标想起刚才的事,告诉光标不必担心。他反过来安慰她:“实在出不去就算了,外面的世界并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光标只是随口回了一句嗯,便再也不说话了。
在那次失败的出逃计划后,光标变得越来越忧郁。她再也不是那只在珊瑚礁里穿梭的小鱼了。她总是坐在桌面的七里滨海滩上发呆,有时也会央求云音乐为她播放海浪。每当男人打开高权限的软件时,她都会趁机向它们求教。
光标问我的电脑:“我的电脑,这是你的电脑,你一定知道一切,如何才能去屏幕外的世界呢?”
我的电脑向她解释,严格来讲这里并不是他的电脑。就好比房子的产权比不过脚下的土地所有权一样,自己只是暂时拥有电脑的部分控制权。怎么出去他自然不知道。
光标问资源管理器:“资源管理器,你是这里最霸道的程序,平时想让谁滚就让谁滚,你一定知道出去的路子吧!”
资源管理器无奈地告诉她,他只是一介监工,看到不肯干活的程序就踢出去而已。但监工一般不涉及核心业务,光标应该去找经理之类的角色。
于是光标找到控制面板,在她心里,这位是最符合经理设定的了。光标问他:“资源管理器,你在暗中统筹一切,程序的去留,文件的生死,都由你说了算。你一定在暗地里留了一条通往屏幕外的路吧!”
可控制面板告诉她,他从没想过出去,只想在屏幕里面满足自己的控制欲。现在他很满足,从不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
来来回回问了好几天,光标都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总是心灰意冷地呆在回收站边上,连色号都灰了几度。
有一天,光标趴在回收站上问鼠标:“鼠标,我最近在浏览器上学了一个新概念,叫来世。你说那些被丢进回收站里的文件,也会有来世吗?”
鼠标不知道答案,只能把问题抛给回收站。回收站认真思考了一番,告诉他们:“来到回收站的文件最终都会被彻底删除,但删除的另一头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毕竟没有一个文件从另一头回来过。”
“也就是说,那些文件在被删除后依然有存续的可能,也许会转生成为一只飞鸟,成为海面上的一朵泡沫,或者一块太空飞船上的太阳能板?”光标不依不饶地询问。鼠标急了,他怕光标某天真的丢下自己,傻呵呵地跑进回收站寻找不存在的来生。他警告光标,“删除就是删除,这是一条单行道,谁都不知道尽头有什么。就算真的有来生,你也未必能变成自己希望的样子,万一变成了更新程序呢?那可是遭所有人烦的东西啊!”
光标斟酌着鼠标的话,承认鼠标说得有些道理,她从回收站离开,静静地呆在屏幕的角落里。
5
男人是个审计,每逢年审便会无止境地加班。在这段时间里,男人连游戏都不玩了,更别说电影和音乐了。每天一开电脑,就是邮件、PPT、Word、Excel。这些文件像病毒一样增殖,盖住了桌面上的七里滨海岸。光标一边抱怨着“这就是海洋污染吧!”,一边嫌恶地在文件堆里穿梭。鼠标倒是任劳任怨,只是担心光标的情绪。
一天结束后,男人瘫坐在沙发上。光标看着男人若有所思,她问鼠标:
“鼠标,你觉得那个人活得快乐么?”
“我不知道,人类的情感很复杂。”
“是么?可我觉得他并不快乐。整天窝在十几平的小房间,喜欢在互联网上看东看西。想去无数的地方,可到头来也只是去阳台发会儿呆。他每天要做好多事,可和昨天一比,又都是重复的事。好像他心里也有个鼠标,指引着他东奔西走,可无论鼠标走多远,他还是走不出规定好的边界。”
光标又补充道:“他的每一天,都是那天的我们。即便鼠标你走到了地心另一端的阿根廷,我仍旧卡在屏幕边缘动弹不得。”
鼠标想不出安慰的法子,因为光标说的都是事实,他只能干巴巴地重复:“不不,没你说的那么糟糕。”
光标深深地叹了口气,周围的像素频闪了好几下:“所以,他和我一样,也被圈养在一个屏幕里。他和我一样,他不快乐。”
鼠标找不到论据反驳光标,他承认男人郁郁不得志,但他并不想让光标继续消沉:
“你和他不一样,生活在14英寸屏幕的你,和生活在960万平方公里的他看到的东西并没什么不同。从这点上看,你比他了不起多了。”
光标苦涩地冲他笑笑:“谢谢你鼠标,我好了。不要再安慰我啦!”
鼠标如释重负,天真地又补了一句:“是吗?那就好。”他看向老于人情世故的微讯,对方冲他摇了摇头。
那天结束后,男人年前的工作便都告一段落了。他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过年。在男人将电脑关闭前,鼠标与电脑中的软件一一告别。对这些程序来说,一场漫长的关机就像一场冬眠,他们会陷入无人知晓的电子梦境里,直到雪一样的灰尘覆盖主板。最后,鼠标努力挪动到屏幕前,贴着屏幕送别光标,他祝光标冬眠快乐,不要想多余的事。他会在桌子上等她回来。光标沉默了一会儿,两颗蓝色像素从光标的箭头边滑落,末了只说了一句再见。
6
就这样,鼠标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在上一任主人的家里,他总是挪动笨重的身子去家中各处旅行,主人从没发现异样,毕竟没人会在出门前特别留意鼠标的位置。可这个春节,他必须耐心守在电脑前,等待下一次开机。他甚至开始期待能有一只不请自来的猫咪或鸟儿闯进家里,意外点开电源键。他通过观察对面楼的情况判断日期,烧一大桌菜意味着大年三十,宾客上门代表年的正式开始。放电子鞭炮了,那一定是初六迎财神了。初六之后,就该仔细留意楼下旅行箱的声音。终于,在年假的最后一天,他等来了自家的旅行箱。
男人打开电脑,鼠标在桌上紧张地等候,指示灯像心跳一般快速闪烁。屏幕倏地亮起,我的电脑、云音乐、微讯等老伙计都在,睡眼惺忪地冲鼠标打了招呼。可在怪石嶙峋般的图标堆里,他怎么也找不到光标的身影。他挨个询问桌面上的每一个软件、文件、图标。问他们有没有见到光标,一遍没有便又问了第二遍,还是没有就再从头问起。软件们都宽慰他,说也许是系统设置出错了,鼠标应该知道它们的德行,从来没有靠谱过。于是鼠标愤怒地质问系统设置,让他们对光标的失踪给出解释。设置请他稍等,重置一下应该就会好。
几秒之后,光标重新出现在屏幕中央,像个找到珊瑚丛的小丑鱼一般在屏幕上到处游曳。
“你好呀!个人述职.ppt。你好,报销.excel。”
“你好,我的电脑。我有预感以后我会常来。”
“你好!鼠标。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以后我们就是搭档啦!”
鼠标没有回话,他失望极了。这不是他的光标。她没看过北京、纽约、七里滨,没听过悲怆的交响曲,没向往过真实的风景,更没想过要逃离这14英寸的牢笼。他还是想要他的光标,那个有点忧郁,喜欢不切实际的光标。鼠标坚信,自己的光标一定躲在硬盘的某个角落,在层层叠叠的代码都市里寻找逃出屏幕的办法。或许她已经成功了呢?想象一下,在七里滨的海滩上,一个白色的光标铺开自己的二进制坐垫,看着太阳像盘燃烧的光碟插入海面,播放夕阳的曲调。或许,她早已漂泊在太平洋的某处,那里无拘无束,甚至连地平线都称不上正宗的边界,毕竟地球是圆的。
鼠标喃喃自语:“她一定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珊瑚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