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龙人


文/花叔

 

‘我’曾经是天上的捕龙人。回到人间后,‘我’重新去学习做一个普通人。在被质疑、嘲笑的时候,‘我’也会反复思考,到底是哪条路、哪种人更辛苦一些。


如今我彻底算一个普通人了,每天坐地铁上班,在电脑前坐一天,坐地铁下班,刷着抖音在大食堂吃饭,回家接着刷抖音,看累了就去阳台上抽支烟。我听见飞机从天上飞过。我住的地方离机场很近,飞机像座头鲸游过,体型庞大。黑暗中尾灯闪烁,轰鸣声传来,像梦一样。往往就在那时候,我会想起在天上的日子。

现在我很怀疑自己是否见到过龙,我记得它们在云中若隐若现的身影,但这真的不是我的想象吗?后来很长时间我不是一直渴望着能再见到它们吗,如何证明之前看到的不是幻象呢?我到现在还留着那片龙鳞,它就在窗台上,在月亮底下闪着光。如果把它放在手心里,会感到一种滑腻腻的柔软的温暖。检测机构给的报告说它是聚酰胺树脂和硅胶的共混物,阿亮在淘宝上给我买了类似的样品。我总觉得哪里不同,但我也没法说服他。阿亮说我只是嘴硬而已。它现在是青灰色的,而且有些发黄。我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它是青蓝的透明色。不过我现在对自己的记忆不是很确信了,任谁说自己曾经在天上乘着飞船狩猎龙,人们都会觉得这人疯了。这根本无需医生的诊断。

我手里的鳞片因为检测缺了一角,阿亮当初拿着锤子凿了半天也没敲掉,最后用数控机床线切割了下来。我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坐着,听任他们在机器旁捣鼓。他们都在抽烟,云雾缭绕,然后莫名其妙笑了起来。几个人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们的烟在黑暗里亮着。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画面:一条龙在暗处喘息,嘴里喷出的火焰快要熄灭了,烟气在它的四周弥漫,那条龙的眼睛应该是在看我(谁知道呢,也可能是我想象的)。它好像很生气,又很哀伤,无奈,同时又有一种嘲弄——但这更有可能是我的想象。我的指导员说龙是没有什么复杂的情感的,它们只是单纯的生物,和蜥蜴差不了多少。它们没有人的感情,只是太强大,否则也不用消灭它们了。如果指导员现在还在,可能会和他们一起笑吧。我很难想象这一点,但我没有把握他不会。

 

在天上的时候,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推开窗户透气。夜晚的空气总是沉闷,那是因为飞船空气内循环的缘故。我住的房间正好在锅炉旁,每次从外面回房间睡觉总觉得有铁锈味和煤渣味。煤气泄漏的事儿总是会发生,有一个学员就是因为煤气中毒变成了白痴,整天在船上跑来跑去。如果你靠近他,他还会大声喊一些东西,好像很重要,但没人听得懂。他越来越着急。我宁可死也不愿意变成他那样,可这种事儿由不得我,也许有一天醒来我就变成了这样子,而我还不知道。(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也许现在就是呢。)在这里要说一句为什么不能开着窗户睡觉,那是因为在一万米的高空开窗睡觉会缺氧而死,即使活下来也会变成白痴。

 

透完气,洗漱完毕,我就去活动室。那里是餐厅兼客厅。我总是第一个到那儿,因为我不想遇到别人。我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当然,如果要我和人聊天,我也可以,甚至能把人逗笑(我很得意这个天赋)。早饭经常是前几天或一个月前猎的龙肉。我不喜欢吃龙肉,虽然有传言说它们可以促使胆汁分泌,增加勇气。这个传说在我们学员中间很流行,指导员也让我们多吃龙肉。我更喜欢吃面包和鸡蛋,它们只能在前一个月才能吃到,后面几乎天天吃龙肉了。这也没办法,我们几乎要三四个月才能回基地加燃料、检修,煤炭占了大部分贮藏——毕竟跟踪神出鬼没的龙从来都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我们算好的了,从来没有挨过饿。我听说有艘船饿了两个月,船上的人最后只能吃煤炭。他们的身体都变黑了。胃变成了炉子,吃下炭,过一会儿鼻子耳朵和嘴巴就会冒出白烟,所以对于吃龙肉这事儿,我也没有什么好多抱怨的。

睡前我会读《鲁滨逊漂流记》,这本书我百看不厌。我特别喜欢鲁滨逊发现麦子的段落。他衣不蔽体、饥肠辘辘地看见绿油油的麦苗从土里钻出来的时候,那简直是一个奇迹。我总想象那是雨过天晴,阳光照在麦苗的叶子上,水珠闪闪发光。如果哪天我流落荒岛,我想,只要有麦子,我是不会想要回大陆上生活的。关于陆地,我的记忆很是模糊,对于麦子也很陌生。常年在天上飘着,我没有见过绿色,甚至连雨雪也不常见到,除了太阳和月亮照着无边的云海,就是我们在云朵中穿行——这几乎在非常靠近龙、要狩猎的时候才有的。那时候我能听见炮弹发出去的呼啸声。远处的火光也只能隐约从窗户里看见。它们应该是打在了龙的身上,发出很辽远的闷响。我只能通过火光才确认那是爆炸。船上的窗户很少,作战的时候,防护罩更会放下来。我们从电脑屏幕上看见战斗模拟图像。龙在云层里穿梭,躲避炮弹。每次打中,就会发出轰鸣。我不知道那是电子合成的还是真实的炮声。

并不是每次我们都能完成狩猎,有很多次,我们追着追着就失去了龙的踪迹。四下里全是白茫茫一片,好像在雪堆里,我们都瞎了。指导员拍拍手,对大家说,可惜。大家也现出可惜的样子。我也是,虽然我不喜欢吃龙肉,但还是要配合一下指导员。他对我很好,似乎很喜欢我,和我说话总是很亲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受宠若惊,反而不会再想要了解他,总是和他保持距离。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有没有结婚,以及他最后见我有没有说过那番话。我的《鲁滨逊》就是从他那里借的。他不喜欢看。他更喜欢《林海雪原》以及孙犁。他对我看《鲁滨逊》感到诧异,但依旧喜欢我,把他那份牛奶面包都留给我。他说他喜欢吃龙肉,而且真的吃得津津有味,一点也没有勉强的样子。

现在我天天都能吃面包牛奶了,但它们却变得索然无味,我想再尝一尝龙肉的味道。我去找蛇肉。上海吃蛇的馆子不多,而且我吃完都觉得不像。卖蜥蜴的馆子我没找到。阿亮带我去吃鳄鱼,我吃了也不能确定。阿亮对我敢吃鳄鱼肉感到惊讶,他一直认为我是一个懦弱呆板的人,没想到我这么勇敢。他自己试了一块,可嚼了几口就忍不住吐了。那时我和阿亮坐在苏州河边一家馆子里,靠近江苏。几个大汉在我们临桌喝酒,T恤向上翻起,露出几圈肚皮,一瓶又一瓶的啤酒往嘴里灌,夹起鳄鱼肉大口大口吃。我看着河上的运沙船,突然想起美珍。我不恨阿亮。虽然他把我的龙鳞割出一个难看的豁口,就好像门牙缺了一块,而且他在切割的时候和别人一起笑,但我一点也不恨他。毕竟我现在这样也一点也不冤。

 

现在美珍也离开我了。我想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报应吧。美珍走的时候我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甚至不知道她走了。我总觉得那是平凡的一天,我就被留下了,留在一个与往常一样的世界。当然,这么说也不太对,我其实对这个世界知道得很少。每天上下班我都坐地铁,从没有观察过乘客和我有什么不同。在办公室里我有时候高兴有时候烦躁,但那些高兴和烦躁,在我后来慢慢思考的时候,都感觉是无意义的事情。

我是一个项目经理,项目进度delay的时候,我催促别人要加班弄完,但没人听我的。我没法升级给我的老板。他总给我出一些主意,在我看来除了得罪团队成员和他们的领导,让我难受之外,没有其他的作用,所以我总是自己把活儿干了。他嫌我揽活,所以我只能偷偷干。团队成员不配合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头痛、想吐,总想求他们放我过去。他们为什么总能说出拒绝的话呢,我发现我做不到。我不愿意和他们硬刚。当一天结束,他们都下班之后,我总是得出一会儿神,觉得今天的罪受完了,同时又有一种成就感,似乎可以再忍受新的苦难。

我走在路上,抬头看着天空。天空绝不是黑的,而是紫色的,有什么东西在上面隐隐飘动。飞机驶过,也看不真切,低沉的轰鸣给灯下的汽车和路人的声响盖住了。店铺的灯光照亮了门前的空地,把路人的脸映得白皙,像盛开的八重樱。笑声在离开他们的嘴时,也没有消失,而是在晚风中洇开来。那时我就会感到幸福,但我总会惧怕客户或者老板给我打电话,好像下一秒这个就会发生。我明白我永远都没办法好好体会幸福时刻了。我没有变强大,世界只是在我快忍不下的时候把我放了过去而已。在书店里看见成功学书籍封面上,那些抱着自己胳膊目光坚毅明亮的人,我总感到又害羞又愤怒。有时候我想,假装强大会不会好受点。早上进公司我想好几个自嘲的笑话,在咖啡吧遇见同事的时候就用这些笑话回答他们的问询,表现自己云淡风轻的豁达,可是一旦感受到那些玩笑背后的真意——这可是我“受迫害妄想症”的臆想——我就忍不住恶心,好像心脏被揪了一把。我几乎要哭了。我的自嘲反而变成玩不起自暴自弃的口供。我预感到那一天将会是难熬的一天。事实果然如此。直到那一天过去,我才会又有一种“I survived”的胜利感。

 

回到家里,看着窗台上的龙鳞闪耀——或是黯淡,这都不重要——我总是想念在天上的日子。但我没法子把现在忘掉,毕竟过去回不去了。我只能生活在现在。我看着窗台外面街道上的路灯,想着很多事情。那些路灯会一直亮到早上,我不知道它们几点熄灭。半夜睡不着起来的时候,它们还在亮着。远处的交通灯也在闪烁,等着一辆不会经过的车经过。我好像又看见蓝色的天空里飞船闪着尾灯过去(这不可能是我的视角,因为我是在飞船里面),一声汽笛悠悠地响起。我记起天上的白天似乎过得很快,等我察觉的时候天都黑了。云团像绵羊晚上回到圈里一样,一只只挤在一起。月亮洒下清辉照耀着它们。那时候我没想过有一天这些会消失不见。这些就好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笃定,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必然的奇迹,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种必然的存在,只是心满意足地,在我看完了一节《鲁滨逊》之后,沉沉睡去。我总是在午夜想起这些,白天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我没法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想起这些事情,太阳似乎让它们蒸发了,了无踪迹。哦,忘记说了,天上打雷的时候,我就会停下手头的工作,抬头望着滚滚乌云和闪烁其中的雷电。我总想找到龙的身影。我知道那是徒劳的,因为龙飞得很高,在云的上面,但我总是不愿意放弃。

 

美珍说那天看见我站在雨中仰着头,她觉得我很傻。她说那一刻她就爱上我了。美珍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眼睛很亮,我吃不准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也许两样都有,但我很奇怪她这么说的动机,这让我觉得她很幼稚。她对很多事情都很好奇,她拿着刚切好的龙鳞过来找我,我那时正在角落里想着龙的模样。她问我在天上飞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问我飞船的构造,问我每天吃什么,每天做什么。从那天起她就在我家里住了下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像树藤一样缠着我。她的乳房很小,就像十四岁的小姑娘,但她身上是葡萄熟了的气息。可能是她的味道,也可能是她的话,让我想起在天上的日子,让我从此开始怀念,开始逐渐意识到天上那段日子是多么不同于现在而且不同于以后。我感到又甜蜜又痛苦——我曾经生活过,但已经是过去式了。我又想起那天我从天上下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到了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我和过去还有很深的纽带,可我不知道它已经开始裂了。我开始向往闪电和乌云。外面晴空万里我却在想象大雨滂沱,四面汪洋。

美珍后来说她觉得我开始变得没意思,我那些关于天上的话语开始让她厌烦,她说她不喜欢这种悲戚,我不再傻乎乎得可爱,而是像个老妈子,像个疯子,特别是我晚上不开灯,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偶尔她还能听见我喃喃自语。她觉得自己像和一个精神病生活在一起。她刚来我家的时候,我说的每一个字,她都不想放过,她用手攀住我的脖子,在我去炒菜,去超市,去坐地铁的时候,都像一只考拉熊一样吊在我身上。她总是问,然后呢,然后呢。她说,我讲话的时候,有一束光照着我的脸,好像一个先知,我的话语给周围的人、座位、房子、灶台甚至售货架都镀上了一层浪漫的金色。她说,她脑子里好像每时每刻都在飞着一艘船,这种奇妙使她每时每刻都像饥渴的鱼,甚至在车上就想把我身体的汁液吸吮干净。她说话的时候,我似乎听她在讲一个远方的故事,跟眼前的我无关。她讲完就把我扑倒在床上,把嘴疯狂地压在我的嘴上,舌头伸进来,好像一条龙在洞穴里嗅到猎人的气息。她的口水闻起来也有龙的味道。她的牙齿把我的嘴唇磕疼了。我不知道一个人能做出这样狂热的举动,那种狂热好像是为了攫取(但我后来想,更像是给予)。我也亲她,但只是轻轻亲一下她的嘴唇(她的嘴唇肉很厚)。我也会深入她,但我只是在慢慢抖动。我总觉得羞耻。美珍离开我的那一天,我没发现什么异样,一点也没有,甚至在这之后,美珍还从远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她迎着夕阳,夕阳给她镀上一层金色,我也没太在意。

房子里的东西很多都是美珍添置的。她养了绿萝,在墙上挂了梵高的向日葵和吴冠中的江南水乡,在门上挂了蓝色的粗布门帘(图案是长着角的鹿),在冰箱上挂了埃菲尔铁塔的冰箱贴,甚至在龙鳞的缺口上沾几片贝壳。贝壳在一个无风的午后掉了。那时候美珍走了两年,我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美珍只是像插曲一样,没有改变任何东西。她的痕迹也在慢慢消除。绿萝死了,冰箱贴不知掉在什么地方,门帘日渐破损,那两幅画还挂在墙上,但总有一天它们也会消失不见,我看见它们也很少想起美珍。她从不发朋友圈,照片也只有那时发我的那张,我后来换手机,照片也找不到了。但无论如何,是她把我留在原地,自己去了远方。

 

我居住的是一间一居室,跟在天上一样。每当打开热水的时候,热水器的轰鸣就使我想起飞船的锅炉。晚上我不再看见云海和漫天的星星,我只能看见远处楼顶上闪烁的灯,我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但它们能给我安慰。我终于可以开窗睡觉了,但这似乎没有意义。窗外大多时候很嘈杂,特别是夏天,小区对面的商业街传来流行歌曲和烧烤的味道,就算是冬天,午夜也经常听见下面的吼叫。他们的声音从地上像被风卷了上来,像是争吵哭泣又像是窃窃私语。我常常睡不着,想着自己的未来。我从船上下来的那天,我就开始担心这个问题。在船上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之前也有一些人不见了,可我从没有想过他们的去向,也没有疑心过他们会再也不见。我只是忘记了他们。虽然我想着有一天可能再回到船上,但我更迷茫的是这个城市。我不知道在这里活着的正确方式是什么。这里的人都在上班,但他们都怎么生活,我一无所知。我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需要我认识,这让我很慌张。我本来应该去问他们,可是在公司遇见同事,又觉得他们令人惧怕,我因此产生了鄙夷他们的想法——他们不过尔尔——来抵消这种惧怕,装作一副练达健谈又不失风趣的样子。如果指导员看见我说话的神态,肯定会大吃一惊。我在天上的时候,是不怎么说话的。上课的时候我也不怎么发言,只是在感受飞船慢慢飞行时轻微的震颤感,就好像飞船在呼吸一般。

我在美珍身上体会到过这种感觉。那时她躺在我身边,还没睡醒。她的胸膛在轻轻地震颤。她发出细小的呼噜声,好像体内住了一只猫。我之前一直不知道这一点,或者说,我没有注意这一点,直到美珍走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才感到夜晚的寂静中有太多的声音要闯进来,特别是楼上的空调,平常我不太关注,仿佛它并不存在,但我一躺在床上预备睡觉,它的轰鸣声就成了我无法忽视的噪声,甚至在读《鲁滨逊》的时候,也能感到它刺耳的震颤。它让鲁滨逊的孤岛生活都变得没意思了,就好像有一只苍蝇一直在围着鲁滨逊转。直到空调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停了下来,我才感到安宁,我听见远方路上车辆穿梭的轰鸣声,汽车好像把寒冷带了过来(在夏天则是骚动的燥热),我没法睡着,直到楼上的空调再一次运转。我躺在床上,一边睁着眼睛,一边想起美珍的呼噜声,想起锅炉的声音。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现在要经受这些,这种噪声本身的难以忍受和往事之间有什么。如果我不曾有过飞船和美珍,或许空调的噪声只是一种杂音,我应该把它们当作一种事实接纳下来。我在飞船上做的不就是如此吗?锅炉中燃烧的煤的气味(含有刺鼻的硫黄),煤炭燃烧的哔剥声,喷气声,午夜的汽笛声,也会让我不舒服吧,但我全忘记了,或者说,从没有在意过,而现在我难以忍受空调声。有个声音一直潜伏着,现在出来告诉我,你不属于这儿,你不属于这儿。美珍走了之后更是频繁,像一个积怨已久的鬼魂,天天打开我的房门坐在床边絮叨,我有一天忍不住对他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办呢?他看了我一眼,我才看清是阿亮。他的眼神里满是惊诧和鄙视,好像我应该知道怎么办而只是故意在掩饰。我又吼了一句“你他妈的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呢?”他站起来,慢慢踱出房间,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似乎在责备我,似乎期待我说些什么。我生气地看着他。他在一团黑暗中慢慢溶化了。

我很久都没有注意他已经走掉了,直到我再次醒来,我才知道我睡了一觉。楼上的空调不再响了。房间里是蓝色的早晨,带着灰色的寒冷。我蜷在被子里,在疲劳和清醒之间慢慢感受温暖,那时候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好像这温暖依旧有美珍的味道,好像我一转头还能在旁边发现她,可以抱住她。她的身子是热的,带有一种又甜又有汗味的气息。那是一种温暖,是的,我感到煤炭的气息,我之前总是在她身上嗅,直到她咯咯地笑起来。她早就醒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去洗漱。我坐起来。那种温暖马上消失了,好像早上的雾气散去。外面的喧嚣虽然没有出现,却已经在我脑海中成形。我只好起来,洗漱,去上班。

 

我隐隐约约想到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再幸福了。这个感觉已经很久了,只不过现在我才把它说出来。同时我又想到,美珍在的时候我是幸福的吗?或者这么问,当时我感到了幸福吗?这是个看似好回答的问题,我却需要思索。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美珍总是攀着我的脖子,像一只考拉熊。她的眼睛盯着我,她的嘴在问我的间歇也在我的脸上、嘴上和脖子上亲吻。她的鼻子埋在我的脖子、头发以及衣领里,好像要嗅我身上每一种汗味。我不得不分心注意地铁上人们的眼光。虽然他们表现得很正常,都在看着手机或者地铁路线图以及某处虚空的风景。我的眼睛不敢看他们太久,怕他们突然笑起来。我肯定会大叫一声扔下美珍逃跑的。我只好装作这是稀松平常的事儿,我不得不这么做,否则即使我再勇敢,也会在最近的一站下车,去到没人的地方。我假装随意看一眼地铁上的人,甚至想他们如果看我,我一定要瞪回去,用目光告诉他们这很寻常。我没法注意美珍柔软的嘴唇和迷离的眼神——她似乎被我迷住了,好像我是耶稣而她是一个圣徒。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坚强有力,像钟声在敲击,悠远,仿佛每一下震动都能让我的血液也跟着共振、沸腾。

回到家,躺在床上,美珍又趴在我身上,把嘴凑过来。我想唤起在地铁上一模一样的兴奋,迎上去亲她——她似乎对此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疯狂地亲我。我却没法再感到那种激动,甚至她的心跳也不再有力。当她睡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看着她闭着眼睛,就好像安详地死去了,我就开始想象她哪天不在了我会如何悲伤。我不知不觉眼里充满泪水,这泪水似乎安慰了我的恐惧。我明白我的胡思乱想是为了抵消日后的离别带来的痛苦——这肯定是会到来的,就和死亡一样无可避免,我终于明白我是无法得到幸福的了。即使美珍回来也不会得到。

我对此既难过又欣慰,似乎这降低了美珍不回来给我造成的伤害,没有美珍在场,我才能回忆她的在场,她才会永远在场。就像现在,我终于能谈指导员,谈飞船上的岁月。当我抬头看天上飞机、看轻轨轰隆隆地穿梭,看天桥上人们来来往往,看天上的云雾雷电,我才明白这些东西留在了我的脑子里,没有什么能再把它们抢走,但是它们能一直在那儿吗?比如现在我开始恍惚自己是不是真的见到过龙,虽然我清楚地记得那些雷雨天气,我们向龙投掷炮弹,在云层中划出白色的光,它们一路照亮云朵和天空,在远处绽放,巨大的声响传来,窗户和防护罩嗡嗡作响,接着是一阵狮子震动肺腔的低鸣。那是龙在鸣叫。它似乎被伤到了,又似乎被激怒了。炮弹蒸发的水汽仍然在慢慢膨胀,形成云柱,另一组炮弹就已经发出。接着是第三组。低吼变成尖叫。云雾翻腾,云层背后不断的闪光照出了龙的形状,有人喊叫起来,说看见了一片片移动的鳞片在云朵的空隙经过,从这一朵到另一朵。看到龙移动的人沾沾自喜,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和我们不一样了。如果他们能够持续看见龙,就会升为士官预备役,要不了多久,就会移到上一层居住,学习如何预测龙的路线和捕龙工具的使用,诸如迫击炮、榴弹和凝固汽油弹——并不是每只龙都能够被轻易捕捉,更多的龙,必须使用汽油弹把它们烧死。我朝着他们说的地方望过去,似乎也看到了鳞片,但我不能肯定。龙距离我们实在太远了,有时候连雷达也捕捉不了,几个人言之凿凿地说龙朝另一个地方飞去了,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羡慕他们有这样好的视力,同时又想着他们第二天醒来瞎掉。他们一个个都看见龙的身影了,好像小鸡崽破壳而出,开始不知所云地鸣叫。我想他们还不如早点去上面的甲板,那么我就会再次心平气和了。后来他们果然上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然后新人进来,一开始拘谨地说话做事,渐渐露出本性,最后因为看见龙而变得得意,尖笑、跺脚、拍手。我只觉得厌恶。

 

后来我下到地上。地上的人都没有见过龙,也就是说,地上的人都没有资格鄙视彼此,但我在地上依旧发现了沾沾自喜的脸庞,这让我感到困惑。他们的原因千奇百怪,有钱,长相好,甚至老婆长相好,都算。他们没有一个人见过龙,似乎对此也不感兴趣。他们在我看来就是一个谜,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如今我在地上已经生活二十个年头了,我依然这么觉得。我也开始觉得自己也是一件可笑的人儿。他们在茶水间遇到我,总要问:你还在寻找龙吗?我不觉得他们是真关心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在我们心里是不一样的东西。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种无意义的消遣的本末倒置,对我,那是我(以为的)真实的过去。他们还会说,你知道龙是什么吧?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对我眨眨眼。无疑,他们认为我多少有些问题,或者说得直接一点,是个傻逼。当然,我也是这样看他们的。我不明白他们活着的意义,他们连龙也没有见过。更可悲的是,他们知道有龙之后,依旧不闻不问。他们每天洋溢着自信,说话、走路,甚至生气都是如此,好像自己在过正确的活法,而别人都错了。我一边鄙视他们,一边想成为他们,而一旦知晓这不可能——这几乎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被我预见到了——我就想要他们遭受一些厄运。在办公室看着他们趾高气扬,我就想着一条龙从天上裹挟雷电,下降在办公大楼,一圈圈盘旋,好像蟒蛇勒紧猎物,那时我就可以打开窗户,跳进空中,和龙一起远去,给他们留下一个永远无法追赶的背影。他们以后说起我,就会想起我说的都是真的。

可能我在想象的时候露出了什么马脚,我的同事无意中——或者说有意的不经意中——告诉我依旧没有长大,像个孩子一样,在做事的时候没有四十岁中年人该有的稳重。老板在年终review的时候也这样委婉地说过。不会来事儿,他说。他最终给我打了一个非常一般的分数,几乎可以说是最低的。虽然他说我还有很大的潜力,但我明白这是彻底否定了我。我是升职无望了,即使我很晚才离开办公室,即使我在茶水间也试图表现诙谐和圆润,但最后我还是被看穿了。我就是一个unqualified person。我认为我会生气,但是我并没有。原来希望的破灭并不像我认为的那么重要。我望着老板的微笑,也开始微笑,我脑子里开始电闪雷鸣,一条龙探进头来说,跟我走吧。

如果不是刻意去想,我已经好久没有想到飞船了。我总是直接想到龙,想到那些云彩,想到龙的鳞片在穿行中变得冰冷,黝黑,想到它们的嘴里吐出的火,在虚空中熄灭。指导员说它们的火能烧熔铁皮和炮弹,在雷达没有被发明的时候,很多船都被神出鬼没的龙烧掉了。那些轮船坠落下来,在地上的人看起来,就像流星一样美丽。后来飞船用上了钛合金,装上了雷达,龙一时半会儿没法使它熔化,所以不再死磕,几乎在听见飞船声音的时候就会逃走。我们的狩猎也因此变得困难,因为找龙几乎就耗费了一艘飞船的寿命。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没有问出口,那就是如果没有了龙,这些飞船在天上又该做什么呢?既然没有办法有效地找龙,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执意寻找呢?我没有敢问指导员,因为他太热情,回答得太细致,有时候一个小问题也会让他苦恼很久。这样的问题肯定会让他夜不能寐,而且问题是愚蠢的,飞船本来就是用来猎龙的,几千年来都是如此,除此之外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事儿了。飞船上的人似乎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们看起来是那么上进,很难想象他们会为这样的问题苦恼。哪怕是我,这些问题也不重要。为什么这样想我也不明白,但我却从来没有为这个问题担心过,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智力问题来思考(就好像数独),就好像我从来不担心太阳有一天会灭绝一样,虽然这肯定会发生。

 

 

最后班里只剩下我和指导员,其他人都到了上面一层。我反而感到自由自在,不用担心再遇到人非得说话了。说来也怪,那两年一直没有新人加入,无论回基地还是在陆地上停靠,都没有新人进来。我没有被处理掉——扔掉或惩罚——我好像被遗忘了。我经常在餐厅待着,吃完早饭也不再回房了。我能听见上面一层有人跑动训练的哨声,和带着嬉笑的喊声。我那时已经把《鲁滨逊》看了很多遍,但每次看完,从头翻看,照样津津有味。那些时间一定持续了很长时间,我的指导员慢慢都发生了变化。他刚开始教我的时候是一个热心肠,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喋喋不休的人。现在他可以教我的事情几乎没有了。他的课程我甚至可以讲得和他一样好。刚开始他还试图和我一起做些别的,比如一起复习课本,一起看猎龙的教学录像,但后来他就厌烦了。我毫不在意,长时间沉浸在宁静的生活里,直到有一天想起一件似乎可以和人分享的事情,却发现指导员不在我身边,甚至不在录像室里。我去他的房间找他,他也不在。我这才想起已经很久没和他一起吃过饭了,他再没有让我吃他的面包和鸡蛋。

指导员有一天又出现在食堂,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面色沉重,但他没有做任何解释,似乎这几天他的消失是我的错觉。但他的确变得不一样了,他周遭有了一种和平常完全不同的空气,似乎我说一些东西或者做一些事情都要慎重,不能再那么无拘无束。过了几天,我才开始慢慢适应这种变化。指导员对授课依旧提不起兴致,甚至也不愿意和我一起消磨时光。他看起来百无聊赖,好像在忍受现在的一切,我本来应该去安慰他,最起码问问他,但我害怕这种沉重,我害怕听到一些听到之后就必须做出反应的东西。我开始表现得像一个乖学生,一个人勤奋地在那儿自习,甚至在指导员出去抽烟的间隙也不放松,好让他主动找我说话就像打扰我学习一样。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看见龙的踪影。指导员可能觉得这些天不该冷着脸,神情和善了很多。虽然他不说话,我却不再感到压抑。我突然开始对指导员说我看到龙的事儿,好像要挽回什么。指导员看了我一眼。后来我才想起,那个眼神和阿亮一样。

 

我从天上下来不久,阿亮就来看我。听我说起天上的事情,他就带着微笑的表情,那笑容僵在脸上,好像可怜又好像嘲讽,我说话的兴致慢慢减了下来,阿亮走的时候,就对我说,你真可怜。我分不出这里的意思,甚至把握不住自己该不该生气。我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冷,似乎走夜路沾了露水,抬手去摸才发现是我的泪水。我也觉得自己可怜起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脆弱。我后来试着变得皮实,耐操。后来美珍走的时候,我没有流过眼泪。从这个结果看,我好像变得坚强了,这无疑是一个好品质,而且是一个身体健康并将长寿的标志。我去公司上班的时候,刚开始没有多少人知道我曾经在天上猎过龙,慢慢地他们都知道了。每一个刚认识我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跑过来找我,很神秘又好像不可思议,问我真的在天上猎过龙吗。我就开始给他们讲飞船是怎样追赶龙的踪影,龙是怎样躲避,怎样喷火,怎样围着飞船转。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应该听得津津有味,但后来和他们在处事的时候,他们却好像忘记了这一点,甚至表现出对我智力的否定和嘲弄。我不明白他们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还是我理解错了,我困惑过,无力过,最后也没敢问他们,只是我越来越皮实了,开始在我的话里掺上一些东西。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而且表现得很真诚。最后我也慢慢相信自己说的话。我不再惧怕说自己在天上的事,甚至开始主动说。我也不再惧怕他们含义或深或浅好坏难辨的笑容,至少表面上我不怕。

 

我说起最后一次见指导员的时候,我看见的龙越来越清晰,甚至一闭上眼都能看见它们的样子,比睁开眼看到的还真切。龙是千奇百怪的,有的有角,有的没有,有的角像鹿,有的像牛,甚至有的和犀牛一样长着独角。它们的颜色也是五花八门,七种色彩都不足以概括它们,不过它们确实没有混合色。但哪怕只是单一的色彩,在阳光和月光下,在阴天里,在雪天里,都会变幻出深浅和繁复的不同光泽。我看见它们背上的鬃毛在风中飘扬,就像一面旗帜。它们的身子也像一匹细长的马,四肢向前跳跃,就好像在空中奔跑。我突然觉得它们是自由的。它们不会主动袭击飞船,小龙还把眼睛凑过来靠在窗上往里看。它们的鼻孔喷着气,把窗户弄得雾蒙蒙的,它们就伸出舌头舔干净。它们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被攻击后的愤恨阴郁,而是一派天真烂漫,像刚出生的没有被虐待过的流浪猫。龙是独居的,就算在一起赶路,它们也是分开吃饭和睡眠。很少有两条龙缠在一起睡觉,几乎都是一条盘成一团,像蟒蛇,或者说,像拉条子一样。天上的罡风托举着它们一上一下地晃动,好像水上的莲叶。它们的头埋在身子里,身子抽搐似的在风里偶尔动一下,仿佛梦里仍然在和飞船战斗。

我把这些都告诉了指导员,一开始他表情冷漠,后来是吃惊,然后是沉默,最后是痛苦。他的嘴角往上扬了扬,于是变成了苦笑。他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是第一批见到龙的人,打过几场恶战,得到过许多表彰,记过两次二等功,最后做指导员,但就是在这一两个月我才明白了,没有龙的,没有。你听,现在上面都在欢呼,但那都是假的,我们从录像带里,从显示屏上,从雷达上,见到的都不是龙。都是假的。你现在从这里往外看,你看见什么?只有太空,太空,空空荡荡,你刚才说的,在外面都不存在。明白吗?如果有龙,也早就灭绝了,说不定我第一次杀死的龙就是最后一只。如果有这么多龙,我们早就落下去了。啊,搞不好我们现在都已经死了,这一切说不定都是幻象。我虽然不相信这一点,可如果哪天我这么想也是合理的。你想一下现在我们在这一层多久了。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没找到通往上层的楼梯,当年我下来的楼梯也不见了。锅炉那里没人填煤炭,餐厅厨房间也没人。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好像把思绪摇断了,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这些已经够让我担心的了。那一天我一直都在看着他,他在剩下的时间里一直都在餐厅坐着,吃完晚饭他就离开了。我对他说晚安,他只是扬了扬手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指导员。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看见了两个穿中山装梳背头的人,他们看见我起床,就跑来和我握手,似乎是欢迎我来拜访一样的。他们请我坐在桌子旁唯一的椅子上,他们两个并排坐在床上,一个伸出脚交叉,另一个没动。两个人相对着笑了笑,我甚至看见他们挤眉弄眼。伸脚的人说,你还很俊俏嘛小同志,说完两个人大笑了起来,好像我干了什么可笑的事儿。然后他们正襟危坐,伸脚的人也坐正了,说今天来是要了解一下指导员的事儿。他们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导致我不得不把昨天的事儿和盘托出,复述了指导员的原话。他们在听的过程中一丝不苟。我说了一遍后,又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他们也没有打断我,好像我在讲一个新的严肃的话题。我看着这两张脸,感到生气,仿佛他们欺侮了我,于是我好像要证明什么似的,把我跟指导员说的话也复述了一遍,似乎要在一些我不情愿的事情上打败他们。这次口齿伶俐,声情并茂,我都被自己的口才惊艳到了。对面两个人对我的话却好像没有兴趣,一个人甚至索然无味地打了个哈欠,但没打完,好像要掩饰什么似的,又问了几个和指导员相关的问题。最后两个人展露出了笑容,一个人甚至请我允许他们抽支烟,还给了我一根,好像我理所应当会和他一起抽。他边抽边打量我的房间,仿佛现在才发现它似的。他们抽完烟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向我说要好好学习世界是美好的前途是光明的,不像他们,已经是老顽固了,说完就自信地笑了起来。

 

这件事儿对当时的我而言只是一个小插曲,我在吃中饭的时候,已经不再想了,但也就是那时候,我发现指导员没出现过,而且从那一天开始,他再也没有出现。我真的感觉到只剩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开始担心了起来,不是害怕,而是有些不舒服。我去锅炉间,看着熊熊大火在锅炉里燃烧,红到发黄发白的炭好像在饱含怒气烧灼自己,里面温暖得让我有些发虚。我没有发现锅炉工,在不同时间段,甚至午夜我本该睡觉的时候去看,都没有。餐厅也是一样的,搅面的机器自己在转动,烤箱里摆着腌渍好的龙肉,香气从烤箱里漏了一点出来,但是太淡了,不过我还是稍微感觉到一丝安心。从楼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甚至一度能听到谈话声,但这些声音好像不敢打扰我,小得好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还没有到我耳边就消散了。

我突然想到那个发疯的人,他似乎在疯后依然在船上生活了一段时间,他是慢慢消失的,好像大家把他慢慢忘了他也就不见了。而今我一个人生活在飞船的底部,我同期的人,我的后辈,是不是都忘了我呢?他们都上去之后,我甚至还庆幸没了碍眼的人,我不用再回答他们的话。现在我却听不得这寂静,锅炉里一块煤炭的崩裂,搅拌的面包机突然止歇,烤箱滋的一声龙肉爆起皮,都足以让我从梦中惊醒。我在房间里踱步,睡不着,甚至不愿意在餐厅正经吃上一顿饭,生怕错过那两个人的再次来访。《鲁滨逊》再也读不下去了。我每天忍受无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想着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义,就像现在一样,幸运的是,两个月后再睁眼的时候我就看见那两个人坐在桌子上。我跳了起来,冲过去想握他们的手。他们却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一个人甚至怪我这么热情,皱了皱眉头。另一个平静地让我收拾东西。我不以为意,收拾完,兴致勃勃地跟他们出了门。我们穿过锅炉和面包房,走上一条廊道,拐来拐去,最后他们打开了尽头的门,做出请的动作。我好像听见欢呼声。我走出去,门在我后面关上了。我才发现自己在一座高楼的顶层。下面星星点点,像发光的蚁穴,我甚至可以看见车辆在地上开动,无声地,从一座楼钻入另一座。那时我只带了一个背包,里面一片龙鳞,一本《鲁滨逊漂流记》,一件衣服。这是我的全部家当。

虽然我心存幻想,但从那一刻我就似乎开始明白,我再也回不去了。我伸脚迈出去,从地上吹来的风把我托起,似乎要把我浮在空中。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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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花叔
花叔  
山东人。长居上海。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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