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诙谐和缓的笔调书写家庭故事,从孩子的视角出发看待父母感情。家人之间共度的时光流逝,但总会凝结为怀旧的琥珀。
2002年暑假里的一天,我从河边摸完鱼回家,天气酷热,知了隐藏在树叶间叫个不停,柏油马路开始融化,踩一脚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想到我妈早上冲的一茶壶果珍,我的步子不禁又迈得大了一些。
走到家门前,听到我爸我妈在吵架,夹杂着“离婚”“散伙”这样的字眼,我没敢进门,蹲在墙角处偷听,听了约五分钟,大致弄明白了事情原委,我爸一时冲动,把本该给我交学费以及维持家庭开支的钱捐给了厂里一新晋寡妇。寡妇的家失了火,烧死了丈夫和孩子,本人全身百分之八十烧伤,情况不容乐观。故事固然可怜,也不必做到舍己为人的程度,当自己是谁啊?这是我妈的原话,后面还有一句更直白的质问,你们俩是不是有事啊?我爸说,这就纯属子虚乌有了,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党是这么教育我的。我妈说,你跟党过日子去吧。争吵间隙,还有各种物品被扔、砸、掷所发出的声响,我蹲在外面,无事可做,看着一群蚂蚁抬着一只残缺的蚂蚱尸体往一丛杂草中行进,草丛中有一处蚂蚁窝,小小的土丘,我伸直了腿,挡住蚂蚁的去路,蚂蚁绕过我的腿,有几只爬上了我的脚踝,翻越大山一般艰难地爬行,太阳渐渐西沉,知了叫声更甚,似要刺穿耳膜。
屋里的争吵暂歇,我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看到二人坐在沙发椅上,中间隔了差不多一个我的距离。我妈双手抱在胸前,头扭向一边,我爸翘着二郎腿,嘴里含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我妈见我回来,似是找到了强力后援,继续向我爸开火,你明天就去把钱要回来。我爸点燃香烟,说道,开玩笑,都上公示栏了,我是道德榜样,你不要让我自绝于人民。我爸在厂里兼带着搞宣传工作,所以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好多词汇短语我都理解不了,我妈怒吼道,自绝于人民还是自绝于我们,你选一个吧。我爸不说话,开始捣鼓起地上那台长城牌电风扇,捣鼓了一阵,只见头摇个不停,扇叶纹丝不动。我爸说,水货玩意儿。我妈说,你多捐几次款,它就好了。我爸问,什么意思?我妈说,用爱发电啊。我爸说,你别扯淡了。我妈嗤笑道,不是你先跟我们扯淡的吗?
争吵又持续了一阵,天黑之后,我妈才想起来做饭,本来她是不想做饭的,因为被我爸气饱了,但想到我是何其无辜,便带着满腔怨气走进厨房,我坐在长凳上,以往这个时间点,我都雷打不动地抱着电视机,守着中央台的《动画城》,这一天我不敢打开电视,只听得厨房里叮叮当当,两军交战一般激烈,我爸冲我招呼,我走过去,他看着我,看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开口道,我还能让你没学上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妈的思想境界有待提高,但怨不得她,要不是你妈,我们早就饿死了。你去给你妈道个歉。我说,啊?我爸说,替我道歉。
我没有替我爸道歉,因为厨房的噪音太大,说了我妈也听不见,我在厨房里站着,闻到了呛鼻的油烟味,头顶那枚鹅蛋大小的灯泡一闪一闪,潮湿的地面便跟着一明一暗,我看到我妈的后背湿了一大片,粘在皮肤上,是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如同地球仪上的某个国家版图,我向她靠近了几步,我妈兴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气息,转过头来,手中还抓着锅铲子,她弯下身子,一绺头发轻抚过我的脸,又痒又舒服,我妈最得意的就是这头长发,每天晚上都要端个脸盆在门外洗头,有时是我爸给她浇水,我爸不在她就自己浇水,洗完之后,她就把头发盘在头顶,捂一块毛巾,待毛巾吸满了水,便放下头发,在空气中甩上几圈。我妈摸了摸我的脑袋,说道,明早带你进城玩。彼时我妈已失业一年之久,加上我爸刚给寡妇捐了一笔巨款,在那风雨飘摇的当口,很难想象她还有余资带我进城。对我而言,进城的机会并不多见,上一次还得追溯到我妈失业之前,所以我面上没有表现出过多喜悦,心里已经开出了一朵花。
次日一早,我妈拎着包,一句话也没说,带着我出门,我爸还在吃早饭,问她去哪儿,我妈说过不下去了,必须带我走。我爸丢下筷子说,吵归吵,闹归闹,你把孩子也带走是不是有点不上路子了?我妈瞪他一眼,拉着我往外走,走出几步远,听见我爸在身后说,早点回来。我妈说,回个屁。
我坐在我妈那辆飞鸽自行车的后座,后座垫了一块海绵,没那么硌屁股,夏日清晨的风已经裹挟着炎热,我环抱着我妈的腰,自行车穿过一片碧绿的秧田,几个农民扛着锄头从路边走过,他们身后背着竹筐,竹筐里放着水壶,我忽然想起语文课本上的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转而思绪又开始发散,想到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么胡乱发散下去,终于脱离了课本,想到了我的同桌,她是一个缺了大门牙的女生,有各种各样的裙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文具,她的铅笔盒是小汽车样式的,她的橡皮是一只大白兔,有一次,我借她的橡皮用,不小心把兔子耳朵给擦掉了,她趴在桌子上哭了十分钟,让我赔她一块新的,但我在学校外面的小卖铺找不到同样形状的橡皮,只好赔了一块最普通的锉块一般的橡皮,她倒是原谅了我,还告诉我那块橡皮是她妈带她去商业大厦买的,我问,什么大厦?她说,商业大厦。我没听过商业大厦,她说就在城里,大厦顶端是塔型的,上面还有一个巨大的时钟,整点时就会敲,几点钟敲几下,大厦里面很漂亮,什么东西都有。我说,肯德基也有吗?她说,当然有。我就心生向往,她说,我不喜欢吃肯德基,我喜欢吃牛排。商业大厦楼上有西餐厅,我爸经常带我去吃牛排,但是牛排要等很久,每次我爸都让我从一数到五百,数完之后牛排就做好了,神奇吧?还有水果沙拉,就是好多种水果切成丁,用一种酸酸甜甜的酱拌在一块儿。你肯定没吃过。说到这里,她洋洋得意起来,我就不高兴跟她说话了。
自行车骑过一个水库,炮筒般粗细的水管正在往渠道里抽水,我说,妈,我们去哪里玩?
我妈埋头蹬脚踏,没留意我的话,我又问,妈,你知道商业大厦吗?
我妈还是不理我,我脑海中合计着,中午到底是吃肯德基呢还是吃牛排配水果沙拉呢。还是吃肯德基吧,吃牛排还得先从一数到五百,太麻烦了,万一中间出错了可怎么办?这么想着,我们已经过了一片桦树林,再经过一座桥就该到镇上了,我们要在镇上的十字路口搭乘中巴车,中巴车大概行驶四十分钟才能到城里,路上有人招手还得停车。其实我不喜欢坐中巴,路上总是颠来晃去,还有一股浓烈的机油味,两相结合,我就容易晕车,一晕车就要吐,吐得稀里哗啦,所以我妈口袋里总是揣个塑料袋。
到镇上后,我妈把自行车锁在路边一根电线杆上,电线杆上已经套了好几把锁,一圈自行车这么东倒西歪着。我站路边等车,我妈去摊上买了一袋青橘,还有一把香蕉,我嘴馋,想要吃根香蕉,手往袋子里伸,被我妈一巴掌打回来,说,给你小姨买的,你别乱动,揪一根就有断口,多不像话。我说,那我吃个橘子。我妈说,橘子十二个,你吃一个就单了,也不像话。我说,那我吃两个。我妈恐吓道,当心上火,屎拉不出来。我退到她身后,脑瓜子转了一圈,想到一件事,我妈不是带我去城里玩,而是去找我小姨。小姨比我妈小三岁,不是亲姐妹,堂的,那会儿刚跟一个在电子厂上班的男人结婚,据我妈说,那男的在电子厂混得不错,结婚之前就分了一套职工房,两个人婚后就住在职工房里,我对他们俩都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婚礼是在酒店里办的,菜挺新奇,都是我没吃过的,所以我就惦记着菜了,后来他们过来敬酒,我妈举着我的手,硬让我跟那男的碰一个,那男的说,以后常走动啊。话是这么说,我们一次也没去过,不知道我妈怎么突然想起来去他们家。
那天上车之后不久,我果然开始晕车,胃里一阵一阵朝上翻涌,差不多要顶到嗓子眼儿了,我妈让我把车窗打开,吹吹风,看看窗外的景色,一分心,就会好点了。我看着窗外,屁的景色,只有马路上扬起的灰尘,风也是热的,我开始冒汗,汗水从额头渗出,将我的头发粘在了脑门上,经过一棵被太阳晒得叶片全部耷拉下来的大树时,中巴猛地颠簸了几下,我就再也忍不住了,抱着车窗,一股脑儿全吐到了外面,吐完之后,嘴巴里难受,又苦又酸,我妈犹豫了一下,然后从袋子里给我剥了个橘子,递到我嘴边,说,吃个橘子好受点。我吃了橘子,胃里翻涌的感觉渐渐平缓,趴在我妈腿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车到站时,我恰好睡醒,被我妈拉着手走下去,经过候车室,走到站外。进城之后,我的方向感就丢了,分不清东南西北,跟在我妈屁股后面走,上一次进城,我妈带我去了小商品市场,逛了一个下午,给我买了两套衣服,还给我爸买了一件的确良的衬衫,胸口处别了一枚金属的兔子头,我爸说这叫花花公子,虽然是假的。
我们沿着人行道走着,我问我妈有多远,我妈说不远,我们在烈日下走了五分钟,走到一个广场前面,路边停靠着一排人力三轮车,我跟车夫们互相瞅准了时机,一个立刻赖在马路上不肯走,一个瞬间拉住了我妈,问我们去什么地方。我妈抬手扇了扇风,呼出一口热气,问对方,电子厂职工楼多少钱?对方说,五块。我妈说,不可能,最多三块,地方我都认识。说完就拉我起来,我不明白这是她的谋略,所以不肯配合,我妈一上火,威胁道,你别逼我当街揍你。我蹲路边哭,车夫一拍大腿,说道,三块就三块,别拿孩子受罪。
我如愿坐上三轮车,车夫脚力惊人,一路风驰电掣,中途还不忘跟我妈搭话,我妈不予理睬,车夫后来也就闭嘴了,一心蹬车,遇到上坡路,屁股离开坐垫,口中哼哼哟哟。我妈把橘子跟香蕉抱在怀里,眼睛一直盯着前方,我们过了一条水位线很高的大河,又下了一个陡坡,在一条石子路上骑行了几百米,沿街多出许多低矮的民房还有小商店,路旁还栽着许多高大的树,在一片灰尘中,三轮车刹住,车夫转过头来对我们说,电子厂职工楼,到了。
我们下车,眼前矗立着一排排绿色墙皮的楼房,我伸出手指点了点,共有十三排,我妈带我往里走,正值上班点,路上几乎没有人,在第六栋楼前,我妈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绿色墙皮上用红色油漆画了个数字6,我妈说,就这儿了。我们走进楼道,顿时凉快许多,爬楼的过程中,我妈叮嘱我,见了人要叫,不要嘴懒,进门不要乱摸乱碰,不要看电视,就老实坐着,我点头答应,她还是不放心,让我再复述一遍,我说,见了人要叫,进了门就老实坐着……说话间,到了五楼,我妈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敲门,不多时,屋门打开,探出一张女性的脸,是我小姨,我不等她开口,先喊道,小姨。我小姨一愣,随即说道,姐,你怎么来了?我妈说,来看看你。小姨说,你提前说一声,我让肖兵去接你。我妈说,不麻烦你们,出了车站叫个三轮就过来的事。小姨说,三轮多少钱?我妈说,要五块,我没答应,三块钱,爱送不送。小姨说,哪儿就要五块,这不坐地起价吗?我妈说,我哪能让他们蒙啊?进门要换鞋吗?小姨说,等等啊,我给你们找拖鞋。
大门半开着,小姨闪进屋里,不多时提两双拖鞋出来,给我那双明显大了,得有四十码,我套着不合脚,后跟空出一大块来,走起路来吧嗒吧嗒。进门之后,我妈还没放下东西,先四处打量了一番,嘴里称赞,装得不错,真漂亮。我也跟着我妈后面打量了一遍,地上铺着白色的瓷砖,光亮光亮,墙上贴着浅蓝色的墙布,一盏造型古怪的大吊灯,挂着几串晶莹的玻璃珠子,一张红色的皮沙发,沙发后面立着一台柜机空调,威风十足,最新奇的是电视机,跟我们家的大屁股不同,小姨家的电视机是薄的,课本那么厚,屏幕却比我家的大了一倍,我心想,用这台电视看《动画城》,再开着空调,那感觉肯定就不一样了。小姨招呼我们坐,我妈把水果放茶几上,小姨说,这是什么意思?来就来呗,还带东西。我妈笑说,第一次来,不能空着手哇。小姨挥了挥手手,道,都自家人,你还搞这么客气。
大家这么坐着,聊了几句家常话,小姨目光突然转到了我身上,我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缩,她说,冬子几年级了?不知道这话是在问我还是问我妈,似乎谁回答都可以,我低着头,不吭声,偷偷看她,虽然只比我妈小三岁,却比我妈看起来要年轻许多,穿着一条黑白斑点的连衣裙,戴一串珍珠项链,脖子颀长,皮肤白皙,很符合我对城里女人的想象。我妈说,过了暑假升三年级。小姨吃惊了一下,说,都三年级了,一眨眼的事,学习还行?我妈说,说得过去吧,反正每学期奖状是没落过。我插嘴指正道,是三好生,奖状有三好生、优秀生,还有进步生,我每学期都是三好生。我的话逗笑了小姨,我妈也跟在后面笑,小姨说,吃点水果,肖兵昨天买的葡萄,特别甜。我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妈,我妈却说,不吃,别麻烦了,还得去洗,咱们说说话。小姨说,给冬子吃。说完从冰箱里拿出一串葡萄,走进了厨房,我听着水流声哗啦啦,我妈还在打量屋子,一边看一边冲着厨房里面问,这柜子、沙发都是找人打的?小姨的声音夹杂着水流声传来,打啥呀?买的现成货,肖兵怕麻烦,家里家具都是现成货,我说也不用你亲自打,有什么可麻烦的。我妈笑着。水流声停下,小姨端着一盘葡萄过来,放在茶几上,招呼我吃。我用眼神征询我妈的意见,她却不看我,我就默认她允许我吃了。
一连吃了七八颗,嘴里、肚子里冰冰凉凉,我妈适时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不该再吃下去了,便靠在沙发背上,盯着电视机屏幕发呆,小姨伸出手,她的手指又长又细,骨节分明,指甲上还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她用两根手指拈了一颗葡萄送进嘴巴里,动作优雅,像电视里的后宫娘娘,我妈问,你就每天在家这么呆着?小姨将吐出的葡萄皮包在一张纸上,身子向后一仰,说道,结婚之后就没上过班,肖兵不让我上,我以为他心疼我呢,现在才知道,家庭主妇才是最累人的。我妈一只手游移到果盘边,假装轻描淡写地捡了一颗葡萄,捏在手里转了半天才送进嘴巴,小姨问,姐,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了?话一出,我妈霎时变了脸色,笑意不再,怒气汹汹,拍打着沙发说道,跟你姐夫吵架了。小姨问,为啥?我妈说,你姐夫是个人才。小姨问,怎么说呢?我妈说,我等着,看他以后火化了能不能烧出个舍利子来。小姨眉头一皱,说道,姐,这话重了,到底什么事啊?我妈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小姨心领神会,跟我说,冬子,爱玩电脑吗?我带你去玩电脑。说着拉起我的手,把我领到一个小房间,小房间的地上铺着木地板,靠窗位置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放一台白色的电脑,小姨说,你自己玩电脑,我跟你妈聊会儿。
我没玩过电脑,不知道自己开机,又牢记我妈的嘱咐,不敢乱碰,只好傻坐在椅子上,眼睛在房间里打转,看到一个壁橱里列满了各种奖状证书,我凑过去看,写的都是肖兵的名字,心里称奇,不知道跟我的三好生比起来,哪个更光荣一些。房间背阴,仍旧很热,倒是有一台挂式空调,也没开,只好趴在木地板上,外面传来我妈跟小姨的对话,模模糊糊,听不清楚,我虫子一般在地板上弓着身体前进,挪到门边,耳朵贴着地板,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我小姨说,都这样了,我估计两人多少有点事,你没盘问盘问?我妈说,有事倒不至于,我知道他那人,没那胆子。小姨说,那他图什么?我妈说,这事要落你身上,你怎么办?小姨说,肖兵干不出这事来。再说了,他的钱都在我这儿管着呢,用一分钱都得过我手。我妈说,那挺好啊。
我感到脖子有些酸,于是从地板上爬了起来,重新坐到了椅子上,无聊地看着窗外,天空蔚蓝,一片云也没有,楼下不远处有一片正在施工的荒地,一辆挖机慢慢吞吞地挖掘着堆成小山的泥土,我希望我妈能快点聊完,然后带我去吃肯德基,我的同桌说肯德基最好吃的是汉堡,有两片面包,中间夹一块鸡肉还有蔬菜,其次是炸鸡腿,裹着面糊炸的,咬一口,一层脆皮。上次跟我妈逛小商品市场,满心以为能吃上肯德基,最后带我吃了一碗砂锅,我多少有点儿怨气,加了四个茶叶蛋,吃完之后我妈还问我,是不是比肯德基好吃?我说,我也没吃过肯德基。我妈说,下次带你吃肯德基。没等到下次,我妈就先下岗了。
我又躺在了地板上,电脑椅不透气,坐了一会儿浑身就汗涔涔,还是地板凉快,我在地板上滚来滚去,虽然显得放肆,但始终不算违背我妈的叮嘱,滚到门边时,又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我妈说,肖兵对你还行吧?小姨说,怎么说呢?反正没亏待过我吧。我妈说,那我就放心了。小姨说,我俩情况你也知道,也没感情基础,纯属是搭伙过日子的,我图他什么,不就图他老实本分吗?要我说,做女人真是不容易,一辈子都是陷阱,从投胎到上学,从工作到结婚,那是步步都要谨慎,一步走错,万劫不复。话也不能这么说,肖兵老实本分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工作好,有能力。我妈说。能力再强有个屁用,人事关系搞不好都是扯淡,在这位置上几年了,原地踏步,不会做人嘛。我算是看明白了,上班上班,越上越完蛋,趁早出来干个体户。小姨不忿地说。我妈没了动静,也不接话,外面沉默了一小会儿,紧接又着是小姨的声音,姐夫这事你打算怎么办?我妈说,我让他今天去厂里把钱要回来,估计有点悬,都上厂里的公示栏了,这会儿要回来,等于把大家都给耍了,要放古代,这多少得判个欺君吧。小姨说,拉倒吧,就我姐夫那样的,还指望他能抹开这面子?我妈说,我寻思着跟领导说说,解释清楚,我们绝不是没有爱心,我们都很同情她,况且我也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嘛,但是,多大屁股拉多大屎,多大能力办多大事,这么多钱有点超出我们能力范围了,还希望领导能酌情予以退回。小姨说,我姐夫这次有点大爱过头了。我妈说,不是第一次了,去年那一回,下晚班路上遇到一老头,非要送老头回家,给人老头摔骨折了,赔了五百块钱医药费,纯属缺心眼儿,净想着给人送钱,我们家什么情况他是真拎不清,我下岗在家,冬子正是花钱的时候,赚的钱不够他做几次好人好事。
忽然的一阵尿意涌上来,我打开房门,两人的对话暂时打住,纷纷看向我,我说,我要上厕所。小姨领我进了厕所,又走出去,我对着洁白的马桶痛快地尿完,随即就犯了傻,不知道怎么把尿给冲下去,心里也知道放任不管终究是缺少教养,眼睛瞄了一转,正好看到洗脸台下放着一只塑料盆,便端起塑料盆,在水龙头下接了半盆水,冲进了马桶,水流在马桶中央形成一个漩涡,我盯着漩涡,觉得有趣。从厕所出来,看到我妈正拉着小姨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将表盘一格一格数了数,十点五十六,不想她们再聊下去,走过去跟我妈说,妈,我饿了。我妈说,再玩会儿电脑,我跟你小姨聊完就带你去吃饭。小姨说,就在家吃呗,我出去叫两个菜。我妈连连摇头,说道,叫菜还得花钱,我们出去随便吃碗面条就对付了。听到吃面条,我就不乐意了,瘪着嘴巴站在那里,我妈想要支开我,我也一动不动,我妈脸色有点不太好看,训斥道,大人讲话你别听,不想玩电脑就去外面等着。
我赌气似的推门而出,关上门之前听到小姨说了什么,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儿从我身边走过,女人臂上挎着一只菜篮子,走上楼梯之后,两人同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心中委屈,一屁股坐在了楼梯台阶上,小姨家的门厚实,里面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不知道我妈还有什么话要跟小姨讲,我想就这样走掉,却又不认识路,也没钱坐三轮车。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着我妈进城,在家至少还可以出去打鸟或者跟别人打方炮,我有一个非常结实的弹弓,怎么拉都不会断,还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方炮,打翻了全班所有同学的方炮,却一次都没被别人打翻过,这都得益于我爸的好手艺,他做的弹弓用了六根橡皮筋,既能保证不会断,又能保证我拉得动,他折的方炮用的是挂历纸,又硬又厚,趴在地上像坦克。正在懊恼间,我妈出来了,嘴里不停地说着,走了啊,你别送。小姨跟在后面,说,真不吃了饭再走啊?我妈说,不给你添麻烦了,你别送了,快进屋吧。小姨说,那我就不送了啊,下次来你提前说一声,我让肖兵请个假去接你们。我妈冲她摆摆手,示意她进屋,嘴里说着,行啊,你们有空也回来坐坐。
我们沿着阶梯往下走,走到四楼的时候听到屋门关上的声音,我妈忽然停下步子,我疑惑地看向她,这才发现她的手上抓着一只信封,信封里装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方方正正,我妈小心翼翼地将信封塞进她的挎包里,将挎包拉链拉上,用一种轻快的语调对我说,带你吃饭去。我嚷道,我不要吃面条。我妈仿佛没听见,直直地走到了我前面。走出楼道,时至中午的太阳越发毒辣,我看到眼前的马路、楼房还有树木都变得虚虚晃晃,好像要融化一般,路上仍旧不见行人,我们走出电子厂职工楼,踏上那条石子路。我再一次提出抗议,妈,我不爱吃面条,我要吃肯德基。我妈牵着我的手,眼睛往路两边扫了一眼,说道,肯德基在哪儿?我说,在商业大厦。我妈说,太远了,过去还得坐三轮,下次再说吧,我带你吃炒菜。
我不想吃炒菜,可是已经被我妈拉进了路边的一间小餐馆,餐馆里立着一台空调,我看到一股股冷气从出风口往外吹,好像要冻结一切似的,一个精瘦的男人从柜台后面钻出来,递给了我们一张覆满了油渍的菜单,一脸笑呵呵地看着我们,我妈瞄了一眼又将菜单推到我面前,问道,你要吃什么?我心下不快,没看菜单,昂着头说,我要吃龙虾。不等我妈开口,精瘦的男人立马接话道,有。我妈看看我,又看看菜单,问道,怎么卖啊?按个卖,一块钱一个。对方答。我妈瞪起了眼睛,显得很是吃惊,幽幽地说道,你这样卖有问题啊。啊?对方简洁明了地表达了疑问。按个卖,我要点一个,你卖吗?我妈说。大姐,开玩笑了。对方谄笑着说。
一对男女进店,低语几句,然后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精瘦的男人跑过去,递上另外一张覆满油渍的菜单,同时保持着那份谄笑,我妈此时小声对我说,换个菜。我拍打着桌子,不依不饶地说,我要吃龙虾。引得那对男女向我们看来,我看着他们,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将这种注视当成了对我的支援,闹得更厉害,我妈避开那几人的目光,隐秘地剜了我一眼,然后招手叫来精瘦男人,指着我说道,就他一个人吃。精瘦男人说,我看就一斤吧,没多少,二十来个。我妈连忙说,他吃不下。对方答,再少没法儿卖。我还在拍着桌子,我妈在桌下踢了我一脚,咬着牙说,再炒个西红柿鸡蛋、紫菜汤。
菜已上桌,热气与空调吹出的冷气在空中碰撞,龙虾卷着身子盘在碗里,通体艳红,我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被烫得立即缩了手,我妈没好气地说,不该带你出来。我装作没听见,对着龙虾吹气,那对男女点的菜也已上桌,他们还叫了两瓶啤酒,我听到刺啦一声,接着是杯子碰在一起的脆响。
我妈很快吃完碗里的米饭,又喝了一碗汤,放下碗筷,我在把玩着那只最大的虾,拎着虾须在空中转圈,淋下的汤汁一滴滴落在桌上,我妈喝道,你吃是不吃?我把虾丢进自己的小碗里,又吹了几口气,然后捡起来,放到嘴边,先嘬了一小口汤汁,再掀开虾头,吮吸掉虾黄,最后拿起一根筷子,从虾屁股慢慢捅入,虾尾巴的肉一点点挤出,排在了虾头的地方,我轻轻一吸,整条虾尾肉就到了嘴里,一套流程走完,我小心地合上虾头的壳子,又把虾尾弯曲,码在桌上,一只吃干抹净的虾,看起来如同刚上桌一般完好无损。
我这么细致地吃着,桌上很快码了一排完整的虾壳,可惜这番壮举没有被人注意到,我妈一直在看窗外,那对男女在专心地喝酒,精瘦男人站在门前抽烟。我吃完了一斤虾,虾壳排了三列,一列有八个,精瘦男人抽完了烟,坐在靠门的那张桌子边打盹,这个中午,也许不会再有客人光临,那对男女的啤酒还没喝完,耳边时有酒杯碰撞的声音,我妈终于将视线从窗外转到饭桌。她抬起手来,想要打我,我用满是汤汁的手招架,她说,你到底吃是不吃?我满腹委屈地说,我已经吃完啦!我妈越发恼怒,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碗盘跟着共鸣,声响引得三人目光再次汇聚于此,精瘦男人小跑过来,嘀咕道,大姐,动静小点儿,多大事啊?不至于。说完瞥了一眼桌面,神情有点古怪,似乎明白了我妈缘何动怒,我从桌上拿起一只虾壳,掀开脑袋,又捏了捏虾尾,说道,你看,我真的已经吃完了。
他们面面相觑,我又如此重复着展示了剩下的虾,精瘦男人不顾粘上我的口水和油渍,拈起一只虾尾,在手中晃了晃,终于相信,我并没有撒谎,讶异地说,这一手,以假乱真了。喝酒的男女感到好奇,一同凑了过来,我像炫耀展品一样捧着虾壳给他们看,那个女人先是站在侧面看,然后又绕到了我对面,最后甚至蹲下了身子,以俯视、侧视、平视,各种角度全方位端详,男人也频频点头,他们都说,神了。精瘦男人说,我舍不得扔了都。我妈笑着问,能给打个折吗?他说,那不能。我妈收起笑,对我说,吃完没有?我答,吃完了,饱了,我们走吧。
我妈结账,在精瘦男人对我的恭维声中走出了大门,我们沿着有树荫的地方走,石子路踩在脚下咯答咯答,一辆白色的小面包一溜烟开过,灰尘漫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一只知了拖着长长的叫声,栖息在了不高的树干上,我轻轻走过去,挽起手,想要扑住它,我妈在身后叫我,冬子。我回头,她说,跟谁学的?我说,哈?她说,吃虾的本事。我说,我爸,他吃小河虾也能吃出个整壳,这我不会,他说要在嘴里,用牙齿慢慢磨。
我妈叹了口气,我已走到树旁,知了没有察觉,我的手如同越过雷区一般艰难而谨慎地向前挪动,在距离知了还有大约两拳的距离时,飞快扑去,在即将抵达树干的一瞬间,知了忽地叫起,然后从手与树干的夹缝中逃离,我有些懊丧,我妈走过来,拍了拍我的后背,问道,你爸还教你什么了?
我歪着脑袋,思考了一阵,说道,还教我用胳肢窝放屁。
说完,我将挽起的右手掌从衣服胸口处伸到左边腋下,抬起左臂,又迅速按压,腋下发出一声闷响,再次抬起按压,一连数下,闷响一串。我妈摇了摇头,说道,走吧,回家了,下次去商业大厦,吃肯德基。
我得到一个承诺,步伐轻快,路面的热量透过凉鞋烫着我的脚,走过没有树荫的地方,我妈卸下肩上的挎包,罩在我的头顶,前方光影斑驳,去往中巴车站的方向,不见一辆人力三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