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写《当燃》时没有说过的故事,写在她即将到来的五十八岁生日前。
妈妈今天没有化妆,当然昨天也没有。她素面朝天地站在过道和同小区的孃孃摆龙门阵,时不时瞥一眼厨房的方向,灶台上正煮着鸡汤。她们在讲我听不懂的八卦,并非真的听不懂,只是不大感兴趣。到了这个年龄,妈妈间的话题早就从各家孩子家长里短变成了对生死的感叹,“啊,你姑妈也走了啊?好久的事情哦?”“有段时间了,之前身体好得很啊,突然说没得就没得了。”话题草草结束,剩下的时间她们又约了按摩还是游山的时间,然后各自道别,进厨房关了火。有一次也是妈妈在和一个孃孃说话,讲到某个小姐妹,就鼻子轻哼了一声,“哼,她!”当然就没有下文了,语气代表了对这个人的看法,说完又笑了,像是完全不当回事。突然对谈的孃孃说:“还是要保养啊,只不过你啊,有本钱,吃不胖,又不显老,走出去像是妹妹。”妈妈突然打岔道:“屁,我都有白头发了!”说着伸手去翻,像是非要翻出两根来证明点什么。
过了端午,妈妈就五十八了,用妈妈的话来说,吃六十岁的饭了。即使到了这个岁数,我还是时常觉得她和年轻时的差别不大。记忆最深的是她二十出头拍的一张照片,翠绿色的连衣裙,一头长发,卧坐在厂区大门口的花坛上,弹吉他。那张照片至今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我还记得一次从相册里翻出这张老照片时被惊艳到的表情,那时候她笑得轻松,没有被生活碾压过,明显对未来充满了期待。那时候的她和现在一样,素面朝天,好像对粉黛并不热衷,她崇尚天然和舒适,不喜欢黏糊糊的装扮感。
可妈妈真的不化妆吗?当然也不是,我记得她会买口红,大大小小的,那是她唯一愿意花钱的化妆品。更早的时候她也会买眉笔,但后来随着大流行去纹了眉之后,就再也不买了。可口红是什么时候从她桌上消失的呢?我甚至找不到这样一个确切的节点。大概是我习惯了她素面朝天的模样,如果哪一天她拿出口红认认真真画上,我会觉得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
上一次画口红是什么时候呢?2016年,我的其中一本小说卖到畅销榜,被邀请回重庆做活动的时候,那时候我的人生因为一本书得到了拯救,对我来说,这场签售会非常重要,于是我想邀请妈妈一起参加。就是那天,她很认真地画了口红,早早地来到现场,坐在正中央,等待我上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她那副为我感到骄傲的样子给了我巨大的压力,以至于那次的活动非常糟糕,我的视线里只有装扮隆重的妈妈,却完全没有听进去主持人在说什么,好几次思维断线,甚至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请妈妈来参加这次活动。因为我的糟糕表现,台下很多读者纷纷离开,后来座位越来越空,但妈妈始终坐在最中间,认真地听我说话,她表情自然地看着我,到最后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上台签书。
而后的时间里,妈妈没有再化过妆了,她的梳妆台上有一些简单的护肤品,但再也没有出现过口红。同样的,之后的签售会我再也没有邀请过妈妈,甚至有时候故意绕开重庆去别的城市办活动。那一次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不小,主要还是害怕妈妈失望。直到有一天,妈妈说,你啷个都不回重庆搞活动了啊?是不是书在重庆卖不好?我连忙说,不是不是,书店有他们自己的活动档期,不一定排得上,大多时候都有冲突。妈妈若有所思地讲了一声“噢”,然后又匆匆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自从父母离婚之后,妈妈就一直一个人,当然她也有恋爱的时刻,但是基本不会再步入婚姻了,这是她非常清醒而深刻的认知。有时候妈妈也会和我炫耀她的恋爱,讲她和叔叔在河边钓鱼,有时候是自驾远行,有时候是看了什么特别的风景。妈妈是一个活得非常年轻态的女人,她对爱情有自己的认知,不结婚,不同居,不生活在一起,他们只在开心的时候作伴,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互不干扰。
有一年春节回去,我想到她要出去玩,说给她买件衣服,她开开心心和我去商场逛了一圈,然后空手而归,我问:“啷个不买啊?”她说:“看不上啊!”其实好几次她都摸了摸那些款式新颖的衣服,但是一翻出价牌,就收手了。我说:“喜欢就买啊,我付钱,又不要你付钱。”妈妈就说:“你的钱不是钱啊,哎呀,回去淘宝上买买算了。”基本是这样的结尾。
这不是我印象中的妈妈。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我父母算典型的工薪阶层,每个月的工资除开吃喝用度,基本没有多余的钱。但是那时候妈妈是很注重生活品质的,她喜欢逛街,给自己买特别好看的衣服,有时候甚至不惜重金就为了赶时髦。那时候家用都是讲究的,同学还经常调侃我说,九十年代,家家都还在用卷纸的时候,就你们家已经在用抽纸了,心相印,那时候不便宜哦,还是你妈妈讲究。有时候他们来家里玩,多抽两张纸,我怕被妈妈说,还让同学付钱,一毛钱一张,现在还记得。我们家也是最早装上VCD机和音响的,有时候放学回来,妈妈就会放上碟片,插上话筒唱两首邓丽君,还问我好不好听。
这些才是我印象中的妈妈。可是什么时候,她已经不要求赶时髦了,也不用买那么贵重的用品了。她开始讲究实惠,认真比较,虽然对品质要求依旧很高,但绝对不会轻易上当买贵的东西了。有一次我和我妈散步,说,你变了。我妈诧异,问我,咋变了?我把这些细节说给她听。她惊呼一声,对啊,我怎么变成这样了?说完之后,她自己又笑了,讲,老了嘛,马上六十岁了的嘛!
嘴上说,心里却是完全不这么认为的。好几次给我打电话,问我她能不能去找份工作,上个班?我说你好不容易退休了,上啥班?她说,当然不是真的上班,我要接触人啊,认识新的朋友啊,不然我老得快啊。这是她的理由。还有一次,她问我她能不能去开个餐馆,叫上几个好姐妹到北京来打拼,跟着我一起奋斗。我说,天,你想啥呢?你每天在家看电视刷抖音不好玩吗?非要沾尽油烟?
我妈并没有善罢甘休,我慢慢意识到,这或许是她的一个心愿,她有她人生中想做的一些事情。身边的人都说她做菜好吃,川菜一绝,堪比御厨,满汉全席,不在话下,她当然希望她的一技之长得到更多的人的赞美。2018年的时候,我写完一本书的空档,有了些时间,意识到或许我可以简单帮她完成一点心愿。于是我和我妈说,来吧,我们来试一下,你来做你最拿手的口水鸡,我来帮你卖。我实在不希望她真的踏进餐馆的厨房每天忙里忙外累坏身体,于是在读者群里发布了妈妈想做口水鸡的愿望,很快数以计百的订单蜂拥而至,我妈说,鸡要三斤半,料要亲自调,为了研究口味不会因为货运影响,我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最后达成。每天限量十单,多了不做,不是饥饿营销,单纯只是为了她开心。
妈妈的口水鸡得到了众多亲朋好友以及读者的支持,她每天活得越来越起劲,当我把那些反馈留言截图给她看的时候,她简直笑开了花。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卖出了近四千多单,排期排到了好几个月之后,随着气温升高,天气变热,妈妈担心鸡肉保鲜有问题,加之我实在无暇顾及这桩“生意”,又有各种活动和工作需要参与,于是不再接单,点到为止。
虽然很累,但妈妈却开心地和我说,哎呀,最后还是赚了五百块钱啊!是,我们几乎没有什么盈利,因为我只是图妈妈开心,价格基本只收了成本价,去掉物流费用,所剩无几。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对于我和妈妈的意义。我让她用那五百块去买了件新衣服,然后她视频给我看的时候说,我砍价砍完买了两件!得意得不行。
当然,我和我妈也不可能毫无龃龉。有时候我妈刻薄得让我无法理解。在路上遇到她不算喜欢的人,别人抱着孩子过来打招呼,她也就笑笑应了声,往往多说不了两句,就转身告别,等别人走远了,悄悄和我说,那个娃儿长得不知道像谁,好丑。还有一次,我和她路过镇上的一个废品站,她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惊讶道,哎呀,她啷个变成这样了?不晓得屋头遇到啥子倒霉事情了,我要是活成这样还不如死了。有时候我会看她一眼,问她讲这些做啥子。她说,想到就说了,能做啥?有时候我嫌弃她刻薄,她就翻脸不理我。
可有一次,有一个捐助山区的项目,我问她有没有什么旧衣服可以捐的,她说找找,但是找来找去,找了半天,突然泄气地说,哎呀,这些旧垮垮的衣服,别个啷个穿嘛,要是是我收到了,心情才难过哦。山区的人就不爱美呐?!最后她竟找了两三件没穿过几次的新衣服捐了出去。
现在基本每次回家,最能拉近我和我妈关系的活动,就是夜晚饭后陪她散步,时常她会给我讲一些身边孃孃们的八卦,她们和子女之间的矛盾,她们对于世界的看法,她们这一代人啊,还没老,还是要攀比,要爱美,要看大世界的。有一天,走在路上,我突然意识到她穿了一双非常普通的平底鞋,我才问,诶,你现在不穿高跟鞋了啊?我妈说,穿腻了,从十来岁开始穿,穿到四十岁,穿来穿去就那样,不喜欢了,我现在觉得爱啷个穿就啷个穿。
——十来岁啊,那不是上初中?
——对啊,就是上初中啊,我们那会儿又没得书读,只晓得学打扮了。
后来走了几步路,妈妈说,那时候我也不觉得自己漂亮,但是我晓得人爱自己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好看的。
妈妈今天没化妆,昨天也没化,当然她现在高跟鞋也不穿了,可能对她来说,装扮早就不是生活中重要的事情了,用她的原话来讲,烦了!腻了!但是现在的她活得可比年轻时候精彩多了,想出去旅行就背着包走了,想要恋爱就直接和叔叔说了,想要打麻将就拎着钱包上桌了,想要学跳舞就去报班,想要被人“伺候”就去按摩,想要被什么东西“蛰”一下,就去听悲伤的言情小说,我妈已经完完全全和以前不一样了,自从外婆外公去世后,自从婚姻破碎后,自从她真正懂得一个人的快乐后,我妈再也不想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了。
曾经我总觉得人的通透是在一瞬间实现的,或许是生活的重压,或许是命运的不公,或许是对周遭的释然,但从我妈身上,我更能体会到这种通透的来源不是成长,而是“找到”,她找到了完全属于她的东西,别人学不来的东西,她引以为傲的东西,那才是通透。
有一天,舅舅和我在桌上聊天,突然说起,你最近写的那个《当燃》好像在写你妈,我妈原本躺在沙发上正在玩《捕鱼达人》,一下停了手,坐起来问:“啥子啊?写我啥子?”我一下咯了下,说:“哎呀,那不是你。”我舅舅说:“就是她啊,我觉得就是她。”我妈说:“到底写了啥啊?是不是又写我不好?”我连忙说:“啷个可能!”
我确实在新书里塑造了一个叫“刘女士”的妈妈,也确实从我妈妈身上获取了极多的灵感,很多人在《当燃》中认识了刘女士,爱刘女士,认为刘女士甚至是书中的灵魂,除了当下同龄的女性,我也想让大家了解到妈妈这个阶段的女性是什么样。
新书要出来之前,我原本想在书中感谢一下我的妈妈,但是我没有,我突然想到了好多年前,我在台上慌乱失措的时候,她盛装坐在台下的场景,当时她的眼神里,仿佛对我说,有啥子嘛,不过是一场签售!那种豁达,那种无所谓,那种“快点搞完我们去吃火锅了”的乐观,好像她的盛装是为了赴和儿子的一场久违的约会,而不是什么签售会。所以,有啥子嘛,不过是一本书!她不会看在眼里的。
妈妈的生活不用再为一些所谓的“隆重”去打扮自己了,但我还是想特别隆重地写写(谢谢)她。
这是我在写《当燃》时没有说过的故事,写在她即将到来的五十八岁生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