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破碎,一切成灰


文/罗志远

 

父亲下岗以后,主人公的生活滑向灰暗,跟母亲生活的日子变得艰困,回家这一段不长的路,走起来也格外漫长、惆怅。


离父亲家只剩两站路,从车窗玻璃往外看,下着雨,夜晚九点,斑马线前,公交车缓缓停下来。

母亲站在我的身边,头发蓬松,一手抓着车吊环,一手拎着一大包脏衣服。我前方是一个老大爷,仰头在喝矿泉水。座椅湿滑,我的屁股不断往下溜,两腿岔开来,座位底下是一摊积水,以及不知先前哪位乘客扔下的几枚烟蒂。

雨下得大了,稀里哗啦作响,红绿灯掩藏在朦胧雨雾里。也许是胳膊累了,母亲换了一只手,人群推搡,距离隔远了,她又拼命挤回来,不断朝我的方向张望。

“小南,周末快点写完作业,等妈洗完衣服,咱们尽早回去。”母亲说。

我默不作声点点头。在外婆家寄住,没有洗衣机,母亲洗不动床单和厚外套,每次都得等周五晚上带回去洗。红灯还没结束,司机打开雨刮,附近有乘客一阵骚动。我朝右微微撇过头,雨水打湿窗户,玻璃上的面孔瘦弱、苍白,完整映出一张十一岁男孩的脸。这张脸使我想起父亲。

我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一串串水珠滑落,把镜子里的人发梢鬓角打湿了。下意识抬手摸一摸,发短,干燥扎手,像是刺猬蜷缩露出的刺。上周理完发,有些碎发残留在脖子上发痒,母亲对着后脖颈帮我吹。她抱怨我为何头发长这么快,一次洗剪吹二三十,一月一次,真浪费钱。我忘记当时自己说了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说,自来到外婆家后,我的话慢慢少了。

几年来,外婆时不时劝母亲,惠珍,还是要多回去,小南毕竟还小,那才是你们的家。

后来每到周五学校放假,我和母亲回去一次,双休结束再回来。今天出发前的一个小时,母亲俯身打包着脏衣服,时不时看一眼电视上播放的天气预报,明明说是多云,走不多远,雨不知不觉便落下来。要不往回走,等雨停了再出发?我看着母亲,雨水淋湿我俩的头发,我等她做选择。母亲僵在原地,略有犹豫,嘴巴张合,做出几个口型。我懂她意思,不想回头,不想往回走。那就别回头了,走吧。

屁股微凉,我想依靠体温在下车前烘干裤子。母亲朝外张望着什么,也许是在等红灯过去。

“阿姨,您坐吧。”

一个看起来和我一样大,坐在老弱病残孕优待座的小女孩怯生生对母亲说。

母亲身体略有僵硬,分明很累,依旧摇了摇头。大概她自己也没想到,这才几年时间,她也慢慢变成一个被人视作需要让座的人。

两站路并不长,前一站,老大爷下车了,换上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入座。他的腕力很大,像我父亲一样身形结实,站起来使劲一拉,车窗彻底关严实了。

车外如河上行舟,车内潮湿,空气沉闷,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我很想拉一拉母亲的衣袖,告诉她,我的鞋子刚才进水了。额头贴着吊环,她的脸上呼吸平缓,在闭目养神。我的小手暗自垂落,缩回袖口。

 

我们终于下了车。

母亲拉着我的手,绕过车站台和后面的花坛,慢慢向前走。前方是黑魆魆的一片暗色,细雨连绵。到家之前,要经过一个地下通道,一座天桥,还有一大片集市,最后绕两次,再过一个地下通道,会见到一大片楼群,最深处就是我家了。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道路两旁,千惠超市已拉上门闸,罗莎蛋糕的玻璃门锁上了,一字排开的店铺中,就一家沙县小吃的灯还亮着。老板下巴留着些胡须,系白围兜,站在锅炉前下切面,一个年轻人两手揣兜等着。老板娘坐在靠内的桌前,两手裹着塑料袋,一手筷子,一手面皮,捏好的馄饨一只只扔进一个大盆子。

“吃些啥?”老板扭过身问。

母亲握了握我冰凉的小手,看一看贴在墙上的价格表,小心翼翼贴着桌凳内侧坐下。我们点了一碗飘香馄饨,母亲看着我吃。她以前是在化学试剂厂生产线的,下岗后,年龄大了,兜兜转转,仅在当地私企找到一份做保洁的工作,每天主要负责清理会议室和走廊。偌大的三层楼,就她一人,工资是两千出头,最走运的一次是清理沙发座,在缝隙里找到一张领导不要的购物卡带回来,一查,能买两百块的东西。还有些时候,企业的一些塑料水瓶和报纸不要了,也能用麻袋装好,卖上十几块钱,算是外快。

同母亲一起搬走的前后两年,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大着家。有时一个月我回去四次,一次面也见不到。

“你跟你妈过算了,别回来。”父亲有一段时间醉醺醺回来,老这么说。

馄饨吃完,我放下汤勺,背上书包,看着母亲。母亲两手托腮,好似在发呆。

“吃完了?”

母亲回过神来,看了看碗,挪到跟前。雨声渐渐大了,噼里啪啦砸向窗户。外面没有一个人。她小心翼翼添了两勺酸萝卜,混着一些面汤,两手捧碗,咕噜咕噜眼见着喝完了。老板在擦玻璃,一块抹布来回折叠,反复擦洗。

前方道路水雾升腾,出来时,雨声小了些。老板有一把不要的旧伞,能开不能关,伞面上有几个洞,送给我们。我们撑着这把伞慢慢走着,走进雨里去。地下通道口,不少人在躲雨,还有一个乞丐在地上铺好席子和棉被,躺着呼呼大睡。再走几步就是天桥了,桥下是火车铁轨,两旁有茂密的树丛,等火车呼啸声传来,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风声窸窣刮动叶子,灯光闪烁,并不在此停留。

母亲领我站在人群后面,前方是几个高个子,视线遮住了,她把我的手牵住,踮起脚探望着什么。

我又想起很小时,父亲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在游乐场排队时仰起脖子,探望远处。摩天轮在天空缓缓旋转,彩灯开启,一切好似一场童话。

天桥上,风很大,空气湿冷,桥面横七竖八画着些粉笔画,大多淡了,立起的铁丝网锈迹斑斑,被风一吹,摇摇欲坠。透过网孔往下看,视野太黑,好似深不见底,黑魆魆的铁轨蔓延至远方。月亮出来了。

母亲不言语,逆风直走,两旁行人匆匆,撞到了,看一眼,擦肩而过。伞收不拢,被风直往后刮,我一连退两三步,差点脱手。母亲手上的布袋大概特别沉重,手指关节咯吱咯吱响。一周积攒下的衣裤中,还有好几件外套。我想,要是父亲在就好了。

“小南,回去后帮妈打扫一下卫生,你擦一下液晶电视的后背还有屏幕,我清理厨房,另外还要把被子都换洗了。”母亲说。

那台电视是父亲在厂里时买的。当时,他和送货来的卡车师傅握手,说辛苦,然后转身上了卡车,把装液晶电视的纸箱子抱下来,蹬蹬蹬一路上六楼,面不红心不跳,我和母亲在后头给他鼓劲。后来,他下岗了,很长一段时间没缴费,一开机,屏幕一片雪花点。

路灯忽明忽暗,细雨微斜,夜蛾在光下纷飞。我努力抬高手臂,让伞够到母亲的脑袋顶。母亲的头发湿了,雨水顺着她脸颊滑落,她眨了眨眼睛。走下天桥,快到下一个地点,离家近了一步。

起初是模糊一点,集市灯火在雨中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随着走近,一切清晰起来。有人在摆摊吆喝,狭窄的区域里,竖起一把巨大的雨伞,手挥舞着,烤着一把羊肉串,油烟滋滋冒出来。有店主在卖卤菜,柜台内,荤素一字排开,有人来买,他夹出一点,放在秤杆上称量。塑料大棚下,有些零散的客人在吃汤面,老板坐在凳上跷起二郎腿,在抽烟歇息。我和母亲在人堆中左右穿梭,母亲低着头快步走,也许是害怕被认出来。我们早年在这里吃过太多次了,特别是肉丝面,有一个附近的小老板还经常跑到我们对面坐下来。父亲要在,俩男人会开始坐在桌前掰腕子,每次都是父亲赢。

往前继续走,是一个大药房,旁边的包子铺拉上了闸门,药房内的灯灭了一半,电视机在播放一部年代很早的古装片,一个人守在柜台前打瞌睡。前方道路塌陷,也许是施工过,留下很多水坑,我和母亲看着地面,踮起脚走,尽量走在旁边店铺的台阶上,一点点绕开闪烁着水光的地方。

地上有塑料袋在跑,夜雨笼罩住一切。往左,菜市场近在眼前,灯光尽灭,好像一个黑魆魆的大口。再走几步,经过仅留下一个摊位的早餐店。横陈的几块木板被雨淋湿,旁边的空垃圾桶蓄满了水。这是父亲以前经常买早饭的地方。店主是一对夫妻,相互抿嘴笑着,一早就起来和面烧水,紧接着丈夫做饼,妻子收钱。鸡蛋饼和豆浆是给我的。母亲爱吃豆沙包加卤蛋。天气寒冷,他到家放下早餐,烧一锅热水,毛巾打湿,把脸盆端到我面前,面孔消融在徐徐上升的热气里。

前方黑夜茫茫,道路凹凸不平,我和母亲继续走,雨伞打斜,能遮一点是一点。她的半边肩膀都湿了,整个身子抖着。我的书包也湿了,黑色的宽肩带书包,过去厂里年夜会抽奖得的,还有里面那一摞摞淋湿的本子,草稿本混杂在作业本里,被我拿来专做计算题和画图用。

两旁爬山虎遍布的楼群不知何时拆了,上次没注意,如今一切化作废墟。拐角处,水果店门口坐着一位大妈,戴一顶厚毡帽,袖套未摘,在雨棚下嗑瓜子,时不时朝我们望两眼。她的女儿陪她坐在一起,鼻梁上新添了一副黑框眼镜,在灯下背书。这是我们常买柑橘的地方。我以前老分不清柑橘和橙子的区别,老以为这橘黄色的水果是橙子。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拉父亲的手,仰着头说橙子好吃。父亲一手拎塑料袋,一手摸我的头,笑了,掰开一瓣塞我嘴里。对面便利超市,以前是一家诊所。几个儿童摇摇机放在门口,静默。若没有小孩塞一枚硬币进去,它永远也不会启动。

 

父亲下岗的第二年,在外修了半年水管,哪有活就往哪跑,每次搭乘最后一班长途大巴回来。母亲每晚留些菜,早早就睡了,他在客厅扒饭,也不开灯,背对着卧室,肩头一耸一耸。我起夜上厕所,蹑手蹑脚从后面经过,他身板略有僵硬,却不回头。吃完饭,他还要洗碗,洗完大概已是十一二点。然后睡觉,第二天六点继续出门找活,修水管。

冬天是活儿最多的时候,很多人家的水管都冻裂了,他忙个不停,几天几夜回不来。依稀记得有个冬天,是过年夜,我家的水管也坏了,没水煮米,连打几个电话,没人接,母亲只好戴上橡胶手套自己修,水管一下爆裂开,淋得她满身都是水。我当时抱着皮球走进来,母亲手足无措地回过头。水喷溅到我的手背上,寒冷刺骨。那年,我八岁。

一路寂静无人。左边是一幢幢空房,上了铁锁,还有一家露天台球厅,四个桌台呈四角分布,没有球。遮雨棚下,灯泡晃来晃去。右边是葳蕤的草木丛,后方竖起一道铁丝网,一地的碎石,一段铁轨掩映在中间,在雨夜闪烁微茫的寒光。

慢慢向前走,能听到雨打叶子的声音,一两截断枝落在雨伞上,略一停留,旋即滑落地面。这一带种植的多是桂花树,秋天能闻到桂花香,父亲曾带着我摇动枝干,花雨纷纷扬扬落下,落满我们肩身。下一个地下通道很快就到了,走下去,再上几层台阶,我家所在的楼群就会近在眼前了。

“小心看路,到家后,你先洗,我们今晚早点休息。”母亲轻轻地说。她的嗓音哑了,听起来甚是疲惫。我想起父亲挣到一些钱后,被多年的工友卷走那次,她的安慰声也是这么轻。

母亲抬脚的速度很慢,每上一个台阶都好像在脑子里思考着什么,我绕到她前面,丈量步子之间的距离,每一步都小小的,等稳住,站定身子,再上去。屏气敛声,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心头默数,一、二、三、四。童年时和一群小女孩学跳格子,也是这么数数。那是一块偌大的平地,女孩们用粉笔画好一个个方块,好像地上多了一床格子棉被。她们踮着脚踩在上面,拍手笑着,拉我的衣襟,后来很多年轻的家庭都搬走了,女孩们不见了,只有我家孤零零还在。

没水管可修的日子,父亲和以前的几个工友一起,在楼下棋牌室打牌。一打就是一整天,母亲说他,他闷声不应,到饭点,我走去拉他袖子。烟雾弥漫,很呛人,他安稳坐着,跷着二郎腿,眯眼看手中摸到的牌,嘴里嚷着说快了快了,然后让我先回家。

楼群慢慢映入眼帘,很多都歪了,一个巨大的“拆”字戳在一楼的墙面上,往上看,各家阳台的晾衣架随风摇荡,没有一件衣服。几十户人家,上下一片黑,远远地,我能仰头看到自家的阳台。在顶层,意料之中,也是一片黑,和上周来时一样。电线杆和路灯并肩站在一起,像是一高一矮两个瘦士兵,路灯一闪一闪,我们借着这点微光探路,不至于脚滑摔倒。

到了自家楼栋前几米,一楼侧面的棋牌室门关着,一个露天沙发摆在外面,长方形,外表的红皮全磨掉了,露出内部的棉花和弹簧。细雨如雾,将整个沙发笼罩其中,我想到家里那张父亲睡了好几年的沙发。

分床睡,是母亲提出来的。父亲对镜子擦脸,勉强振作起来,刮了胡茬,剃了头发,出门另外找活儿,白天学着人家跑摩的,刚跑一周,拴着的锁被撬开,新买的摩托被偷了。那天,他砸了很多玻璃,全是别人家的,邻居上门说理,他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身子摇摇晃晃,握着酒瓶下楼打牌。再后来,除了睡觉外,不会在家待。

棋牌室热闹非凡,家里空无一人。终于有一天,母亲脱下围兜,带着我整理行李。

我们在自家楼栋前停下来,黑黝黝的楼道深处,只有无尽的风迎面吹来。

棋牌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他嘴里叼着根烟,朝我们看了看,打个招呼,回来了?母亲轻轻点点头,嗯,回来了。男人穿一件白色高领套头衫和灯芯绒宽松裤。他低头看了看拉着母亲袖子的我,说,越长越像你爸了。我咬紧嘴唇没说话。他一连抽了两口烟。

右侧扶手闪烁着不锈钢的光泽,覆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左侧墙灰簌簌落下,阶梯宽度很窄,我夹紧肩膀,以免蹭上。母亲摸了摸口袋,掏出手机递给我,我打开手电筒功能,一连上三个台阶,走在前面,往后照,帮母亲探路。

我们来到二楼。二楼曾经住着一个傻大哥,身高一米八,腿也长,深更半夜爱在街上溜达唱歌,他爸妈年龄很大了,主要靠出门收废品过活,平时把他锁在家里。而今走上去,门鼻紧锁,门栏上插了几条干枯的艾叶草。

我们踏上三楼。

三楼以前住的是一个时髦大妈,养了好几条狗,其中一条是白色边牧,尾巴很长,一翘一翘,一到夜半就汪汪直叫,还爱随地大小便,大妈便在楼道放了一个撮箕和扫把。现在扫把不见了,只剩下脏兮兮的撮箕。

我们走上四楼。

四楼过去住着我的朋友,大我半岁,我俩爱一起玩摔跤,他摔不过我。他爸嘴唇上留着一小撮胡子,爱拉我父亲在方桌前喝酒,地上铺一层棉席,跪坐着喝,和电视剧里的日本人似的。后来一家人说搬走就搬走了,也没提前打声招呼。

我们到了五楼。

没搬走前,五楼住着一个短发女孩,名字里有一个鑫字,我老读成金,她和我一样大,成绩很好。她爸做图书批发,要早出晚归运书,她妈是超市收银员,会做好吃的寿司。我有数学题不会,去她家请教,她妈会把寿司放盘子里端上来,寿司外层包裹着一圈海苔,里层是肉松、火腿和黄瓜。我放进嘴里,久久不愿咽下。每次都要母亲在门口喊,我才依依不舍回去。

 

很早以前,父亲会在六楼等我们,现在不会了。我们一步步爬上楼,到门前,母亲摸索口袋,找钥匙开门。门锁换过一次,那次是因为父亲醉醺醺要出去喝酒,一下没打开,对着门猛踹两脚,还是没开,于是回屋翻找工具箱,从那盒过往出门干活儿的工具里拿出一把起子,卡进锁孔,使劲一撬,没撬动,两手按住,再一撬,把整个门锁撬坏了。我们站在后面,看他扬长而去。后来,母亲慢慢蹲下身子,两手抱着我的肩膀,眼睛闭上,许久没有睁开。

家里充斥着灰,一打开客厅的灯,尘粒在空中飘浮。母亲走进厨房放下布袋,解开绳结,把脏衣服一件件塞进洗衣机里。我站在原地,把书包挂在墙角的儿童自行车把手上。车篮里有几张名片,签着大名,留着电话,是父亲很早前打印的,字迹都模糊了。靠墙的桌柜上,摆有一桶两千毫升的菜籽油,上周母亲买的,这次进门,一点都没动过。冰箱的插电关了,冰箱柜上方摆着一张相框和一个花瓶。相片早被抽出来,花瓶里面没有花。

我还是很饿,想找点东西吃,打开冰柜,上下两层空空的。母亲已经扫完地,开始拿拖把拖,她使的力气很大,挽起袖子,两臂青筋暴起,从客厅一路拖过来,我坐在桌边柜上,两脚先后抬起。她拖完客厅,又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我拍拍屁股上的一圈灰,走到厨房一看,整个地面残留着未蒸发的水渍。左侧是橱柜,右侧是卫生间,洗衣机靠后墙放着,燃气灶在对面。一壶水在灶上烧得正旺。

“不要浪费时间,做任何事都要讲效率,拖地的时候顺带就能烧水,就好像煮饭的时候顺带就能切菜。”

我靠着洗衣机,想起母亲说的话,更远来说,这句话最早出自父亲之口。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久到我只能模糊想起点片段。燃气灶和洗衣机之间,原先放着张凳子,那时,父亲每天早上坐在上面,嘴里叼一支烟,对着垃圾桶开始削土豆,手上刮子唰唰响,米饭在电饭锅里透出缕缕热气,土豆皮应声脱落。我上厕所经过,他老要说上几句。他是一个爱教导别人的人。

水壶慢慢沸腾,尖叫声响起。我呆呆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后面伸出一只手,对着开关一扭,燃气灶关上了。

澡盆挂在卫生间墙上,母亲拿下来,倒好水。

“快去洗澡。”

我默不作声先脱下鞋子,光脚踩在地上,有点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母亲把拖鞋扔过来,出去了。我站在原地,一点点脱下早被浸湿的外裤,解开外衣的扣子,一粒纽扣,两粒纽扣,发会儿呆,再把内衣裤一块脱下来,小心翼翼踏进去。手臂浸泡在水中,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

这个澡盆不大,但还装得下我,我抱着两膝坐在水里,拢着手掌,一次次往胸膛泼水。

澡盆内侧脱落下一层铁锈,琐屑的,暗沉的,悬浮在水面上,散发朦胧幽光。我聚拢它们,舀起,水从指缝漏下,徒留它们在掌心被我拨弄。墙上装着热水器,但很早之前就坏了,淋浴用不了,也没有清理过。靠着墙壁有一个红色水桶,内侧集结了一层水垢。水龙头拧不紧,一滴两滴,早盛满了,溅落出来。

“好了吗?”

母亲探头进来。

我连忙抱紧自己,拼命摇摇头。母亲看了看四周,重新关上门。

我继续往身上泼着水,水的温度在降低,我的身体在慢慢变热。过一会儿,我想,只要再过一会儿,我就洗好了。

洗衣机嗡嗡响动。透过雕花玻璃门,可以看到母亲的人影在厨房走来走去。她又烧了一壶水,倒入热水瓶,但壶好像没立稳,倒了,往后退时,腰部碰到后方的碗和碟子,只听乒乒乓乓几十响,全部落地摔碎。

母亲在原地站了片刻,抽了抽鼻子,没吱声,拿扫把一点点扫。扫好了,衣服也洗好一轮。我打开一条门缝,探出头去。“妈妈,我饿。”不知为何,我把这句潜藏已久的话怯生生说出口。母亲走过来,看一看我。她的手上是一套格子床单,黑白相间,是分床睡后,父亲一直盖的那套,太久没洗,扔了又实在可惜,母亲把这床旧物重新找了出来。

“我带了些饺子过来,一会儿煮了吧。”母亲犹豫着,说出这句话。我知道她说的饺子,是外婆家自包的,玉米猪肉馅,母亲带过来二十个,本打算留着明早当早饭吃的。

趁着空档,母亲开始洗父亲的这套床单,一股脑把洗衣机全塞满了。连摁几个按钮,机器停滞了一下,很快,运作的动静更大了。

我把门关上。

 

重新坐回澡盆,水慢慢变凉。看一看头顶,灯泡氤氲着热气,像沾满了绒毛。

当我轻轻踩在瓷砖地板上,慢慢走出去时,厨房没人。一个个坚硬的饺子煮在水里,看不到热气,水面毫无波澜。火不知是何时灭的。

身边的洗衣机内部好像猛地响动一下,紧接着,整个机身像筛子一样抖动起来。母亲匆匆进来,站在一边,拍机器,摁按钮,一点用也没有。机器兀自响着,大约又过了十秒,机器不动了,一切陷入安静。

母亲打开洗衣机,脱水未完成,一切湿漉漉的。一张金属卡片卡在搅拌棒内侧。说是金属卡片,其实是一张工作证,大概是从床单内侧掉出来的。工作证里放着一张相片,黑白的,印有父亲的面孔。那是好多年前的父亲,穿着灰色工作服,头发清爽,眼睛明亮,笑着,一脸英气勃勃。这与后来他喝大了酒,一脚踩空摔下楼的样子截然不同,也不同于躺在棺材里时,双目紧闭的模样。

这大概是仅存的一张。母亲双手捧着这张照片,直愣愣盯着,身子起先一动不动,后来一点点俯身蹲下来。风从排气扇缝隙漏入,我赤裸着身子站在边上,站久了,很冷,肚子空空。我又冷又饿。地上有些碎玻璃好像没扫干净,脚踩在上面,有点疼。我搂着母亲,或者说,我们相互扶持着,窗外雨声渐小,慢慢地,一切都听不见了。我们依靠着彼此。我想,会有人来吗?我想,不会有人来了。

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西湖》。

作者


罗志远
罗志远  @空L8888
1999年生的摩羯男,现于西安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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