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我还在杭州当工厂护士的时候, 因为工作关系经常要跑杭州职业病防治所,这家医院建筑很朴素,来往人员也不多,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楼梯墙面的一句宣传语——工作就是生活。每次过来的时候,我都不敢多看,一楼走廊里回荡的剧烈咳嗽,三楼化验室门口那些带着口罩帽子的身影,无一不在阐述这句话的分量。
在此之前,从没有哪家单位或者哪个人,曾如此直白地将生活真相说出来。在此之后也没有。结合场所,在那个光线灰暗的一楼,白色瓷砖上的这行血红大字,如同尖刀一样刺进人的胸膛。我想,真正到这个医院来的病人,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再没有改变的可能性了。
工作就是生活,不是简单的八小时狩猎时间,工作的内外没那么容易剥离,你选择进入的工作,会用它的触角将你全方位缠绕,先是吞食时间,然后是社交圈子,最后是思维模式。如果你进入一个行业十年,蓦然回首时,你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它重塑成一个全新的人,而让人惊心的是,这一切都是潜移默化的,无可避免的,如同和风细雨滋润芳草。
算下来,自从2016年离职,到现在已经7年多,过去了2650天,而我在半夜惊醒,噩梦内容依然是职业暴露,脱离临床这么久,我最深的潜意识还被困在医院里。梦境都是相似的,要么是白光刺眼的病房,伴着呼叫器嘈杂的叫声,我在催促中为病人做穿刺,突然手指就被带血的针头刺破了;要么是一片深绿的手术室,吸引器呼呼发出声音,原本在切除的医生突然手一抖,手术刀就冲着我飞过来……看不到具体的脸,没有具体的事件,永远只是一个模糊的场景,但是被刺伤的痛楚却是强烈的,而那股恐惧更是真实无比,需要惊醒后连做几次深呼吸,才能把自己从那个溺亡的恐惧中打捞而起,告诉理智,现在我在自己家里,我很安全。无独有偶,同样受过职业暴露的前同事,在服用阻断药脱离风险之后,依然常常在噩梦中经历事件重演,在啜泣中无助地醒来。而我认识的一个医生,早年因为经验不足有过误诊,他的噩梦永远是工作出现重大医疗事故。我们的噩梦里没有鬼怪,没有杀手,只有因工作而凝聚的恐惧。
每一种职业都会铸就从业人员相似的气质,比如学医,带来的共同气质就是洁癖。学医之前,我是个极其不讲卫生的人,从小到大我吃水果从来不削皮,都是直接连皮吃,有时候会用水洗一下,没条件时就直接咬,而后者的频率更高。我根本没有餐前洗手的习惯,指甲也不干净,农村的小孩,都会习惯留一个大拇指的指甲不剪,用来剥橘子橙子。
谁能想到,几年以后,我会一天用肥皂洗十几遍手,每天在肥皂水和酒精里浸泡,涂上再贵的护手霜也没用,一到冬天手背就发红皴裂。这种洁癖不单体现在洗手,我们喝水的时候,永远会把杯盖的内侧朝上;我们去商场或餐厅,如果能用脚尖或胳膊肘推开门,就不会用干净的手去拉把手;我们回到家不仅要换鞋,还要换家居服,睡觉的床和睡午觉的床绝对不会搞混……细菌和病毒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这简直已经是刻在骨髓里的认知,我们一点点划开安全区,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
和洁癖一起到来的,就是被害妄想,也许不能算是妄想,因为在工作中它就会变成现实。有一年,医院附近修大楼,每天上班经过时,都能看到起吊机将水泥板吊在十几米的高空运送,我走到附近时,总是会忍不住想,水泥板突然掉落的概率有多大,然后默默绕开水泥板可能掉落的区域。这种担忧,又可笑,又强烈,真的不足为外人道。可是有一天,我和两个同事一起下班,当我们走到施工区域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绕过了起吊机,等到走出这片区域,大家用一种尴尬又了然的眼光对视一眼,噗呲一声笑出来。原来这并不是我独有的反应。
医学和别的行业太不一样,没有侥幸,概率只要不是零,就代表它一定会发生。别人听到千分之一的概率,只会哈哈一笑,根本不会让自己身上套,可是我们就会想,万一自己就是那个倒霉鬼呢?我怎么能证明自己不是那个倒霉鬼?我们在学校念书时有一门课,从前叫《职业道德》,现在不知道叫什么,这门课不教授任何知识,甚至也不教授道德,它只教我们一件事,就是如何避免犯错,如何摆脱侥幸心理保护自己。
每说一句话之前,都要考虑该为此付出的责任,不能下决断,不能做保证,甚至同情心也在掂量界限。每做一件事情前,都要考虑它可能引起的连锁反应,不能鲁莽,不能想当然。久而久之,我变成了一个没有观点的人,就算有,它也藏得很深,因为只要不发表自己的观点,就不会遭受他人的辩驳,就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在自我保护的框架里,热血渐渐消失,幻想褪去色彩,整个生活只变成了两个字——生存。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可它就是现实。老同学聚会时,大家大部分内容是谈工作,小部分时间用来叙旧谈往事,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话题了。每天超过十个小时待在医院里,总是在周末召开的会议和学习,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围着同事与病人转,不抱怨同事,不吐槽病人,还能干什么,这干巴巴的生活已经挤不出来别的东西了。
可是,学医也有好处。这份工作带给我的最大好处就是,它让我从一个习惯逃避,习惯懦弱的人,变成了一个解决问题的人,一个勇敢的人。说起来奇怪,这份工作的后遗症是恐惧,但它又把人教育得坚强勇敢。这是不是从某个侧面说明,恐惧和勇气是一体两面?
学医之前,我胆子很小。怕鬼,半夜做噩梦总梦见从床底下伸出一双枯瘦的鬼爪,一直到小学毕业每晚都必须开着小夜灯睡觉;怕死,总是害怕一觉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晚上偷偷在被子里打着电筒看小说,困得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才会把自己交给黑色睡眠;怕生,没有办法对着陌生的亲戚长辈礼貌地打招呼;害怕失败,没有勇气独立负责一件事情。
实习时,我战战兢兢地来到病床前,看着老师们对着病人进行各种操作,面上一派风轻云淡。我以为,她们一定是有万全的把握,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失败。熟悉之后我才发现,她们穿刺也时有失手,她们的专业知识并没有胜过我太多。再之后,跟着医生站上手术台,我惊奇地发现,他们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忐忑和担忧随着麻药注入开始,到最后一针缝合也没有结束。
这一行,永远没有完全的把握,永远是悬着一块石头,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发现这一点时,我是绝望的,可是,世界也许就是绝望的,真正的勇气就是在绝望中迸发的。第一次单独抢救病人,是在内科。凌晨,我刚分发了监测六点钟体温的体温表,转过头回到护士站打印抽血的条码,抢救室一个肝硬化的病人突然就不行了。两分钟不到,心率掉到四十,我跑到病房的时候,脑袋一片空白,身体却有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做起心肺复苏。在急诊科的时候,我只是一个辅助者,每次出诊,我身边都有医生,有工人,有人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做,如果我的体力不够,还可以让工人帮忙。那些需要拨打急诊电话的病人,要么是血淋淋的事故现场,结果一目了然;要么是急发的慢性病,用上药物和器械后,状态就能慢慢稳定。而现在,做决定的只有我自己。
一切都是徒劳的,我在绝望中几乎想流泪,手下的身躯没有一点声音,我能闻到他青黄的脸孔上的浓烈肝臭味,死亡就在四周盘旋,等待我松手的那一刻扑上来。这个认知让我害怕,可是其他人比我还害怕,隔壁床的病人心率蹭蹭往上爬,家属们七嘴八舌地逃出房间,其他病房的家属被声音引来聚在门口围观……触目所及,都是恐惧和好奇,除了我自己,没人能帮我。我突然就镇定下来了,语气严肃地交代门口的家属,让她们帮忙去值班室叫醒医生,自己一边计数按压,一边默记时间和数据。
那个凌晨,我和医生一直在抢救室里,她做心肺复苏的时候,我给病人上各种抢救药品,她休息的时候,我来做心肺复苏。等到病人家属终于齐聚床前,同意放弃抢救时,我俩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洗完手,我们对视一眼,看到了同样的释然和无奈。没有人真的勇敢,没有人能做到风轻云淡,我们只是在当时的处境下,执行了最正确的流程。
世界一下就变得简单了,不管事态多么糟糕,不管环境多么差劲,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放任思想奔逸。只要按照逻辑的最优解去认真处理问题,它就不会变得更糟,而这个行为就能被称作勇敢。在临床工作,与其他工作最大的不同,就是你无法逃避,病人将生死交到了你的手上,不管你有没有信心,有没有做好准备,你都要用最快的反应速度去解决问题。没有时间能够等待,也没有人能够代替你,你只能一点点地去做,按照操作流程,按照书中的记录,回顾自己过往的经验,在忐忑中,度过一天又一天,然后不知不觉,就成了病人眼中沉稳可靠的人,成了同事眼中业务出色的前辈。
这个世界就是不确定的,就是充满陷阱,一个勇敢的人不是不恐惧,而是他能够面对恐惧,带着恐惧往前行走。在我看来,能够改变的,都不叫困难,有时候困难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种心态,当你正面抗击它的时候,内心会告诉你正确的选择。这种思维方式,算是十年工作对我最大的回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