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觉得心伤是治不好的精神绝症,那些岁月荏苒地久天长的妄想,终弃于不依不饶的绵里藏针。
那时候,姐姐喜欢把我打扮成女孩子,牵着我招摇过市。姐姐怂恿我留长头发,还给我编辫子。姐姐用口红在我额心点一下,说乖,听话就给你糖吃。
姐姐不是亲姐姐,是邻家姐姐。
故事开始的夏天,我和姐姐都迷上了象棋,然后被大人送去报班培养。我妈天天骑车子接我和姐姐,当着班里的人的面我不好意思。我妈说,你快点坐上去抱着你姐姐,掉下来我可不管。我脸憋得通红,一动不动。我妈说,怕什么?她是你姐姐。
回家一吃完饭我就嚷着要去找姐姐杀一盘。有时候姐姐也来找我。我们肆无忌惮地披甲上阵,挥霍着棋盘里的兵车将相白马银枪。
姐姐的爸爸开了家汽修厂赚了点钱,想扩大经营到县城,说服我爸爸等人做担保,然后找银行贷款。我爸爸觉得冒险,始终没同意。那个下午,是她爸爸最后一次来我家,后来再也不提这事。
他们在屋里谈事,我领着姐姐放二踢脚,看见一条花花绿绿的蛇试探着往墙上爬,我慌里慌张地拉着姐姐跑,脚下一滑摔进雨过天晴积留的泥潭里。我妈给我和姐姐洗澡,我低着头不看姐姐,我妈给我打上香皂又去给姐姐打,我偷偷瞄了一眼,姐姐也面红耳赤瞟我。
后来汽修厂迁到了县城。
姐姐搬走了,我心里空了。
我给姐姐用拼音写信,姐姐给我寄过一个黑色海螺粘成的脊背浑圆的老牛,寓意是奋斗。
受姐姐影响,我常贴一些玻璃糖纸到铅笔盒上。初中的同桌严肃地给我指出了这一点儿,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是卖萌有罪吗?
升初中原本我和姐姐能在一起,当时县城新建了一所小学、初中一体化贵族学校。学校名叫时代,把全县几乎所有优良师生资源都吸进去了。我在班里一直没出前三,自然也收到了录取通知。我爸爸思虑再三,领着我去了趟时代学校。
只站在校门口,就让人感受到了强大的磁场,分分秒秒都有风往里面刮钱。爸爸说里面鱼龙混杂,你进去就学坏了,留着上中学的钱给你上大学吧。
初中时候恋爱成风,只因班主任一句,谁要是敢腆着脸写情书,我给你丫贴门口。好多人抱着供人瞻仰的目的锤文凿字,不惜披星戴月,等真的把文字磨炼好了,班主任食言了,无声无息地把信撕了。一封封熬红眼睛的情书连同四分之一的青春散在了风里。
班里很多男生有了女朋友,他们挤兑我。我就想,要是姐姐在的话那该多好。我在想,我应该是喜欢姐姐的吧?
姐姐成了我的初恋,满足了我对女性的知根知底与柴米油盐的所有幻想,初恋总归是想到要结婚的。
我经常和同学结伴去时代学校门口,偷偷摸摸往里面看。有时会给姐姐打电话,姐姐字正腔圆地说,孙鹏飞,你要干吗?我一下就不知道要干吗了。我们渐渐聊不到一起了,我跟姐姐说,我看了《男生贾里》,有了当作家的想法。姐姐喜欢的却是受众低龄的言情小说,一句话好几个惊叹号,还会带个笑脸的。
时代毕业的都去了县城重点高中,我考进去意味着已经牺牲了往作家之路迈步的时间。那个暑假,我穿着旱冰鞋在姐姐小区外面晒得黝黑,就是没遇见姐姐。开学的第一天,我就从人堆里揪出了姐姐,姐姐美得早已刷新了我对美的认知,我必须承认这种美是枯竭我的想象力也无法企及的。
情人节那天姐姐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逃课,我脱了校服就出去了,和姐姐逛街到下午。
姐姐说,所有人都想挤进她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想着退出。说完姐姐哭了。
天空自讨没趣地下起了雪花,我的眼睛也自讨没趣地落下了眼泪。
后来,我对数学的渴望只剩下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剩下的一百一十分已经无力回天。老师挑了一批偏科严重的,放进了艺术班,我和姐姐都在劫难逃。我泡图书馆的时间长了,写作时间长了,好多小说都是速写在纸上,中午去姐姐家用电脑打出来。我用很长时间写一篇小说,再用更长的时间等一封退稿信。谁能理解我对退稿信的情有独钟呢?就像谁也想不到几年下来所有投稿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高考考砸了,我打算去当兵。
当兵走前一晚,姐姐帮着我妈烧了一桌子菜。饭后,我拿了外套给姐姐,姐,走,我送你回家。再晚点坏人都到街上了。
街上寂静无声,雪花从浩瀚夜空飘洒而下,姐姐的高跟鞋在覆盖薄雪的大理石地砖上打滑,她自然地挽起我的胳膊。
姐姐说,我做你女朋友吧。然后又问我,你喜欢我吗?
我说,喜欢。
姐姐说,我刚掉了一滴眼泪,是两滴,一只眼睛一滴。
穿过了夜的尽头,一排蜡黄色街灯挤出轻柔光线,把夜晚笼罩成黄昏,一切气氛都在柔和中沉淀。姐姐说,很开心做你女朋友,遗憾只是一场雪的时间,现在雪停了。
我抬头看夜空,雪刚落下,便停了。
后来的后来,便是现在。我打车去看孟京辉的话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跟司机说起这段故事。
“后来呢?”司机问我。
姐姐一直给我写信,有好几个月我没收到只言片语,觉得肯定出事了。打电话给我妈,我妈说,你姐姐怀孕了。
我说,不干了,我要回去。
我妈恨铁不成钢,她说,你回来干吗,你姐姐连孩子是谁的都不肯说。
我一下哭了,你怕什么,她是我姐姐呀!
我没有回去。
再听到消息就是姐姐自杀了。
后来我知道姐姐是被一个混子凌辱了,在给我寄信的路上,就是我在那个暑假穿着旱冰鞋晒得溜黑守候姐姐的那条路上。
街上起风了,像是和姐姐分别那天,街灯蜡黄。不远处,一个穿着红色卫衣的女人出门倒垃圾,我觉得那女人特别像姐姐。
红灯变绿,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心有所感,那女人往这边看了一眼。
车子开远了。我知道她不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