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对重复无聊的东西觉得时间缓慢难熬,但年纪越大越觉得时间过得快,这其中有明显的悖论。科学家林远音打算自己解决这一课题。随着研究深入,他发现,人一旦活进了自己的世界,时间便开始飞逝。衰老成了一瞬间的事。只有等待,可以让时间降速。
1.
与林远音一同被囚禁在这里的人,各个身怀绝技。散文,书法,哲学,绘画的行家里手,一抓一大把。而他,是这栋楼里唯一的科学家。这里的人,都有各自专攻的领域,从不敢怠慢时间,仿佛一旦失去了能力与热情,生活便将跌入谷底,身陷囹圄。林远音坚信,是某些神秘势力将他们这一代的聪明大脑集中关在了这栋郊外的大楼里。
衣食住的条件尚可,唯独限制出行。“其中必有什么阴谋!”他不是没想过逃走,但这里戒备森严,即使避开了楼内的监控,也不可能绕开门口的保安。更何况他那对老化的膝盖,已不能支撑他走多远。
昨天是重阳节,又恰逢哲学家李泉鸣的七十大寿,终日活在思辨之中的他,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寿宴赶上节日,自然办得有声有色,甚至还有地方领导前来慰问,随行记者所带的镜头数量比楼里的监控还多。那本是一个逃出生天的好机会,可惜林远音太困了,吃完午饭就睡了过去,错过了那场盛大的晚宴。
今早醒来才听人说,昨晚菜色之丰盛,不亲眼所见,绝对难以想象,餐厅里的条桌条凳,拼成了一张二十米的长席,铺上洁白的桌布,除了烟酒,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夜幕降临,外头还放起了烟花,热闹程度堪比过年。林远音坐在轮椅上听着走廊里的议论,不以为然。
此时李泉鸣一脸散淡地走过来,将他从房间,推到了楼外的空地上。
林远音扭头说道:“他们正在为你高兴呢!”
“一个地方越是小,越是封闭,里头的人就越喜欢过节,喜欢庆祝!”李泉鸣一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继续说:“他们不是为我庆祝,是为自己,庆祝的本质是一种逃离,对日常的逃离。”
在七十五岁的林远音眼中,这位刚刚迈入七十的小寿星,还是太年轻了,总喜欢拿腔拿调,不讲人话!“那你……” 林远音想说的是——你昨晚就该趁乱向前来慰问的领导或记者说出我们被软禁于此的真相,但不远处的工作人员李宝玲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不想出去吗?”
“为什么要出去?”李泉鸣摘下眼镜,在衣角上搓了搓。
“自由!”林远音说。
“心不自由,到哪里都不自由!”散文家周青松摇着折扇,缓缓靠近。
他才六十八,精神矍铄,怎么看都不像是与他们同年代的人。老哲人似乎很不喜欢比自己年轻的家伙,稍稍挪了两步说道:“其实大多数人,要的并不是自由,而是一个条件更好的牢笼,也不用太好,只要比上一个牢笼,稍稍好一点就行!”李泉鸣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锐利起来。“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之间的过程,便是人们对自由的全部追求!”
周青松在一旁听得两眼冒光,两手却故作不屑地摆弄折扇。但林远音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家伙准会将这段话,写进自己的文章里,然后在某个阳光正好的下午,当做自己的人生感悟讲给楼里年迈的女学者听。他依稀记得,周青松也从他这里抄走过几句话,准确点说,应该是一首诗,至于诗的内容,他记不清了。不过每当周青松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他的心都会感到一阵阵刺痛。
林远音合上眼,一边感受风拂脸颊的惬意,一边细细品味刚刚发生的对话。“心不自由,到哪里都不自由!”林远音沉吟片刻,做了决定。姑且将他们被囚禁于此的阴谋放在一边吧,作为一名科学家,他首先要解决的是自己的课题——关于时间加速的真相。
他朝空中招了招手,李宝玲便像是警卫员一样,踱步到跟前,将他推回了房间。
2.
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属房间。房间的大小,设施,却各有不同。林远音的房间很大,有床,有卫生间,有阳台,甚至还有一张办公桌!而周青松的房间就很小,只有床,真想写点什么只能使用床尾的小桌板。
起初他以为,房间是按年龄分配的,年龄大的,住大的,年龄小的,住小的。但不久之前,比他年轻的李泉鸣却搬到了一个比他更大的房间,因此,他隐隐地怀疑,房间是按能力大小来分配的,谁的贡献大,谁就住大屋。想到这儿,他多少有点得意,毕竟他的房间,在这里算得上是中上水平。“能力越大,房间越大,难不成,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为了窃取我们的研究成果吗?”
林远音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随即提醒自己,绝不能在任何纸面上留下只言片语,或半条公式。一切推演都必须在脑内进行。好在,他们的大脑还是自由的。大脑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林远音十分满意自己对周青松原句的改造。
午后的阳光刚斜进房间,小阮就走了进来。她瘦瘦小小,二十出头,是楼里最年轻的工作人员,也是林远音在这里唯一信任的人。“你觉不觉得,一天的时间,变短了,而且一天比一天短!”林远音望着阳台说道。小阮没回答,例行公事般地将阳台的移门哗地拉开,又轻手轻脚地把轮椅上的他推入阳台。十月的夕阳洒到脸上,感觉不到丁点暖意。
突然,林远音肩头一紧,仿佛是有人从那里取走了什么,他猛地回头,扒开小阮的手——是一根白发。“时间,真的越来越快了!”他捏起自己的白发,放到夕阳里拧动了几下,手就不受控地颤抖,一阵微风袭来,银丝忽地飞走。他缓缓眯起眼,好似又悟到了一个关于时间的真理。
“时间的加速被科学家解释为一种错觉。例如,在八岁的孩子眼里,八年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而在八十岁的老人眼里,八年不过是他生命的十分之一。”林远音的话,听起来中气十足,但讲得很慢,仿佛表达的内容,正在表达的过程中产生。“因此,人活得越长,就感觉时间过得越快,你觉得是这个道理吗?”
小阮抬手,看了看表盘里跳动的秒针,没接话。林远音继续讲:“也有人说,当一个人感到时光飞逝的时候,那就说明——他老了。小孩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是因为孩子刚到人间,看到的,都是没见过的,而大人看到的,都是见过的,大脑会自动删除重复的部分,所以大人的时间,显得更快,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小阮轻轻一笑,说:“科学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太阳又要下山了,您该回房休息了!”说罢将轮椅缓缓调头,推回房间,随后又将阳台的移门哐地关紧。这一刻,林远音顿感此地变成了李泉鸣口中的牢笼。而短暂的阳台小憩,只是一天一次的放风。
回到牢笼的林远音仍未停止思考。“但我不同意这种论调,作为一名科学家,我有义务摸着良心,诚实地发表我的感受!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总有这样一种感觉——当我遇到新鲜的,有趣的事情时,时间就会变得很快,但当我遇到重复的,无聊的事情时,时间就会变得很慢,甚至慢到了一种难熬的程度!人越老,遇到的重复就越多,那么理应感觉到时间越来越慢了才对,绝不可能相反,除非——时间确确实实正在加速。”
小阮倒了一杯热水递过来:“恭喜您,林先生,您终于找到了时间加速的证据!”林远音拒绝恭维般地推开了那只注满热水的玻璃杯,继续说:“但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当今最前沿的科学家们都还没发现这一事实!”他骄傲地抿了抿干燥的双唇。“据我推算,现在的一天只有不到二十个小时了!”
小阮将玻璃杯搁到床头柜上,低声劝道:“您已经退下来了,这些问题还是留给您的学生吧!”学生!林远音一拍大腿:“好办法!你帮我把大福叫来,今晚就让他过来,我必须要和他一起完成这个课题!”
“今天太晚了!”小阮顿了顿,继续说:“也许,您可以将内容告诉我,我帮你转达!”林远音立马警觉,难道小阮也想窃取我的研究成果?“别怪我说话难听,你太高估自己了,我的理论,除了他,谁也听不懂!”
小阮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丁点失落。“好吧,我帮你联系,一会儿宝玲姐过来喂您吃药,你可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偷偷将药片吐掉了!”林远音含糊地点头,目送小阮离开。
李宝玲是这里最胖的工作人员,也是林远音最反感的人。反感,倒不是因为她胖,而是她那副懒洋洋的嘴脸,林远音这一生从不以貌取人,只是讨厌笨蛋。他相信,世上本没有笨蛋,偷的懒多了,人才成了笨蛋!
正想着,李宝玲就甩着肚子走了进来:“老科学家,该吃药了!”一凑近,林远音就嗅到了一股汗臭,随即皱起鼻子说道:“把药给我,我自己吃!”李宝玲一脸无所谓地将药片递过去。林远音刚接过,手就抖起来。三两下,药片便滚落床底!
“怎么回事你!”眼珠凸起的李宝玲,弯腰拾回药片。“你知道这药多难弄吗!”说罢,就将失而复得的药片强塞到林远音的口中,脸上的横肉上下抖动。
林远音誓死不从,嘴巴发出呜呜的哀鸣。药片在舌头和手指间来回推搡,像是一个谁也不想接手的定时炸弹!僵持几秒后,李宝玲手一缩,将指尖的口水往身上一擦,换了一副面孔。“林老先生,您听话,这不是普通的药,是新研发的智慧片,吃了有助于您思考。”
林远音鼻孔喷气,嘴角却微微扬起。“我早就知道了,你们给我吃这种药,就是为了加快我的研究进度,窃取我的研究成果!但我就是吃了,也不会向你们透露一个字!”他伸手够向床头柜上的水杯,刚握稳,手就又颤抖起来,几秒之后,玻璃杯乓地一声,碎在了地上。“你这老东西!”李宝玲的眼珠瞪得要掉出来似的。林远音低下头,嘟囔道:“我以前,都只用白瓷杯,带把儿的,好拿。”看来这回,他真不是故意的。
“怎么了!”小阮闻声赶来。
“又不肯吃药了!”李宝玲一副告状的表情。
“我来吧!”小阮接过李宝玲手中湿唧唧的药片说,“换一片!”
李宝玲白了林远音一眼。“爱吃不吃,每人每天就这么多量。”说完,便晃着屁股走出了房间。小阮皱着眉,将药片在手中搓了搓,掰成两半,喂到林远音的唇边时,才想起碎在地上的水杯。“等等,我再去拿个杯子。”可林远音一伸舌头,夺宝似的将药片卷入口中,艰难地吞下。
小阮见状只好先扶他上床,再将地上玻璃碎片扫净。正要离开时,床上传出的林远音粗粝的鼾声,她轻轻退出房门,一扭身就撞到了走廊上的李宝玲。“吃完了?”小阮点点头,挽着李宝玲的肉乎乎的胳膊往外走。
3.
“最近,林老好像不怎么起夜了!”小阮说。
“不起夜最好,不然磕了碰了,还得伺候他!”
小阮拿手肘一顶李宝玲的腰:“小点声!”
“伺候,我不怕,我就怕他抓着我聊什么科学理论!我宁愿听周老背诗,也不愿意听他讲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我倒觉得他说的,挺有意思的!”
“你要爱听,明天不给他吃药就是了!”
“怎么能不吃,降压药每天都得吃!”
李宝玲瘪了瘪嘴,哑了声。
小阮觉出不对,眼皮一紧:“你给他吃的是什么!”
“诶诶诶,今天可是你喂的!”李宝玲甩开小阮的胳膊。
“安眠药?”小阮说完,瞥了斜上方一眼。
李宝玲瞟了一眼走廊,将小阮拉到拐角处。
“呐,我可是看在你妈的份上,才介绍你来这儿工作的。”
一听这话,小阮瞬间矮了半截。按辈分算,她还得喊她一声姨。
李宝玲重新挽上小阮的胳膊:“放心,这里的监控,都是做做样子的。”
小阮一晃身子,好似要撇开这件丑事。李宝玲立马扬起眉毛,冷冷地说道:“你别乌鸦钻煤堆,瞧不见自己黑,你这么有爱心,咋不去当义工呢!”小阮像是望向一个陌生人一样,望了李宝玲一眼,说:“你就不怕人家家属知道了,告你去!”
“嘁,只要不出人命,你以为谁真的在乎,再说了,都这把年纪了,谁身上还不沾点毛病。”
见小阮不吭气,李宝玲继续说道:“生老病死,生老病死,老是病的前兆,病是老的过程,老就是病,没听人说嘛,一个人病久了,就不是病人了。”
“那是什么?”
“是麻烦。”
小阮倒吸一口凉气。
“老了更是如此。”说完,李宝玲便丢下麻烦似的,大步离开。
当晚,小阮就拨通了大福的电话。请他明天务必要抽空来一趟。
电话那头问了一句:“还没到缴费时间吧。”
小阮说:“没有,还有半年。”
“那就好。”电话挂断后,小阮搓了搓给林老先生喂药的那只手,“看来他是对的,他的时间确实过得比从前快!”但这一刻,小阮祈祷林远音的“时间加速理论”是真的,好让大福赶快到来。
4.
大福赶来时,已是隔天中午,林远音还没醒。小阮将新水杯,放到林远音的床头,又将大福拉到一边,刚想说点什么,李宝玲就在走廊外,来回迈着大步。步子又重又响。上一步,像是敲边鼓,下一步,又像是在抡重锤。几下之后,连林远音都被震起了身,他皱着脸,揉揉眼,小阮见状立马将他身后的枕头,竖成靠背。“快,准备好笔记本,我有重大发现!”林远音的声音沙哑,还没彻底从困倦里脱身。
小阮三步并两步,走到桌边。林远音却抬起下巴,厉声道:“让他拿,你不是我的学生,不要乱动我的东西!”说完,扭头冲大福说:“本子就在抽屉里!”大福冲小阮抱歉地一笑,走到了办公桌前。
每当大福一来,小阮就立刻失去了林远音的信任。特别是在他将要讲解时间之谜的时候。似乎除了大福之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卧底,特务,都要窃取他的研究成果。小阮搓了搓手,退到了门外。
走廊上的李宝玲瞟她一眼:“怎么,失宠了?”说完不等小阮接话便转身离开,仿佛守在门口就是为了给她敲响这一记警钟。小阮不吱声,静静地从门上的方形窗子看进去,随时等待着林远音需要自己的时刻。
大福拉开抽屉,一本泛黄的物理教材赫然躺在最上层。他鼻翼翕动了一下,翻出下层的黑皮笔记本,又拉出一把椅子,在林远音的床边坐下。笔记本的皮虽厚,内里的纸张却很薄。一翻开,中缝处全是人为撕毁的痕迹。他翘起二郎腿,将本子搁在膝盖上,目不斜视地盯着手中的笔,像是一个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你听我说,我解开了时间的真相!”大福一脸困倦地抬起头,林远音却一脸严肃。“别这副蠢样,放机灵点。还记得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吗?时间在加速!如果我推算的不错,那么现在的一天相当于从前的半天,也就是说,一天只有不到十二个小时了!”
“上次你还说,是不到二十个小时!”大福说完,林远音错愕了一秒。
“别打岔,时间一直都在加速中!”说罢,瞪着大福手中的洁白如新的纸面,干咳一声,大福立马会意,闷头记录起来。
“地球的转速越来越快,日升日落,像是加速的钟摆,一年四季,不再分明,这点我相信,你也感觉得出来,春天还没开场就被日头晒成了夏天,秋天更是短得叫人来不及欣赏枫叶!”说到这里林远音感觉自己比周青松还适合当一个散文家,满足地傻笑起来。
可一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林远音的得意,大福停下笔,掏出手机,摁了静音。再抬起头时,林远音满眼严厉,好似盯着一个上课开小差的差生。大福赶忙将话题续上:“其实要证明这个并不难,掐着表,跟日出日落的时间一对,就清楚了。”
“天真!”林远音回过神,“这正是我要跟你讲的关键部分,世上所有与时间有关的工具,早就被调整了运转的速度,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感觉到时间不够用,却又找不到证据的原因!”林远音又咳了一声,示意大福赶快记。“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时间的加速,而在于连我都发现了时间加速的事实,为什么最前沿的科学家却都没有发现——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有人成心要掩盖这个真相!”
“为什么呢?”大福抬起头,眼皮却低垂着,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好奇。
“因为,人类的寿命正在缩短!你先别急着反对,我知道,你要说,自从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来,寿命就一直在稳步提高,但别忘了,时间正在加速。换言之,不是人活得更长了,而是一年的时间变短了,如果时间重回一千年以前的体量,你就会发现,现代人最多只能活到四十岁,甚至可能比古代人活得更短!这才是真相!人类越活越短,出生人口又连年下滑,他们要掩盖的,其实是人类即将走向灭亡的事实!”
大福挠了挠头,合上本子,顺着话头,往下接。
“难道不该公布真相,然后一同研究对抗时间加速的方案吗?”
“那会制造出多大的恐慌,你知道吗?这不是个体的死亡,而是一整个物种的灭亡。绝望的程度远超我们的想象,更何况连我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方案!”
“就算没有方案,公布真相,起码可以让人活在当下!”
“说得容易,你能活在当下吗?”这一刻,大福的手机再次响起,林远音狠狠地盯了手机一眼,直到铃声被大福掐断,他才继续讲道:“没有人能活在当下,我们只能活在对未来的希望里,在希望里出生,在希望里寄生,甚至在希望里重生。希望没了,人就活到头了。这是人类与其他低智商物种的区别!”即使是在人与动物之间,林远音也习惯性地要用智商来划分。
“你赶快将这份内容藏好,替我发表出去!”林远音说。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大福站起身。
“等等,让我再检查一遍!”林远音望着大福手中的研究成果。
“没这个必要了吧!”大福迅速将本子合起来。
林远音起了疑:“当然有!”说完,直起腰,“快给我,不然我就叫其他学生来,帮我完成我的研究!”
“除了我,不会有别的学生来看你了!林老师!”大福把“老师”二字,念得咬牙切齿。
林远音眼里急出了血丝,趁大福不留神,伸手一够,将本子拽回手里,随后爆发出惊雷般地吼叫:“怎么回事!”那音量仿佛是在对着整个教室的学生发火!他反复翻阅着手中的本子,里头除了无意义的线条,一个字也没有。每一根上扬的线条都像是一撇坏笑,正在嘲弄林远音的伟大研究。
“你怎么能这样糊弄我,时间正在加速,时间正在消失,时间就快没有了呀!”林远音一边说,一边将那些布满线条的纸张粗鲁地撕去。仿佛它不是笔记,而是一本日历,从使用的第一天起,就注定要越变越薄。
“我今天真的没时间,下回吧,下回我再好好听你讲!”大福往后退了两步,补充道,“行吗?爸。”
一听这话,林远音傻了眼,怔怔地盯着手中凌乱的线条,线条在泪水中模糊成线团,仿佛快速流转的时间,瞬间勒紧了他的一生。他觉得大脑不够用了,急需一粒智慧片,他伸手在床头摸索,乓地一声,玻璃杯落地。小阮立马推门而入。“你不能这么对待他,如果连家属都这样,那养老院里的人,谁还会好好照顾你爸!”小阮说完,林远音的脸就泄了劲,瞬间老得没了样子,只剩一张嘴还在极力维护着自尊。
“出去,统统滚出去!”
5.
此时,铃声像是最后通牒般再次响起,大福提了一口气,接起电话。听筒里的咆哮不亚于林远音的怒火,大福托着话筒,低声下气地道歉,并保证今晚一定加班加点完成工作,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外挪步。
小阮闷下头,装作没听见,将一地的碎片扫净后,才提着簸箕追出门,没走两步就被李宝玲拦下。“这样的家属,我见得多了,将老人送过来的时候,一副面孔,之后再来,就是另一副面孔。日子久了,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的声音大得丝毫不在意被大福听见。小阮把簸箕往李宝玲手上一推,追上大福。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证明时间在加速吗?”
大福揉着脖子,摇了摇头。
“前几年,你带着儿子一起来看他。他问你,什么时候能接他回家。你没回答,但你的儿子说,一百岁,爷爷一百岁的时候,他就是大人了,可以娶老婆了,到时候就接爷爷回家参加他的婚礼。”小阮说完,一脸期待地想要从大福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动容。“我想,他可能是为了这个。”
但大福转过身,摸出一包烟。
“我今天真的没时间!下回,我早点来。”
“下回,总是下回!”小阮指向走廊深处。“他到底是不是你爸!”
大福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是,但我的生活里,不是只有他。”说罢,拍出一支烟,刚要点,小阮就伸手比了个叉。大福耸耸肩,看向一脸正义的小阮。“那我问你,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为了挣钱,对吧。我不来这儿,也是为了挣钱,我不挣钱,这里的费用谁出?”小阮愣在一旁,仿佛年轻的正义在古老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大福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
“今天你去学校,接儿子放学吧……”刚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抱怨的女声,仿佛是天降麻烦。大福抢话道:“今晚我得加班。”女声变得尖锐,他把电话拿远,直到对方主动挂断,才长舒了一口气,冲小阮晃了晃手机,解释道:“我妻子,最近业绩考核,压力大。”小阮象征性地点点头。
“你还没成家吧!”大福问。见小阮低头不语,又苦笑了一声:“所以你不懂。”他仰起头,松了松肩颈,往楼外的空地走去。空地上的老人们,写字的,画画的,各凭本事,消磨时间,忙得不亦乐乎。小阮紧随其后,开了口:“别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你来得越勤,林老先生就越开心。他的日子也就好过一点。”
“你说的,都对!”刚说完手机又响了,“但活着真累!”这一回,他不接,也不掐,任由铃声在胸前口袋里催命,大福望着消闲的老人们,像是望向了一片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好。
此时,周青松摇着折扇,走到一位老太太跟前,大声朗诵着诗歌。大福只听了一耳朵,就眉心紧蹙,鼻翼在那首诗的分行里急促地翕动。直到铃声平息,他才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个故事在往后的日子里,一遍遍在小阮的心里翻涌。几个月后她才知道,周青松嘴里的诗句,正是出自那个故事。
但在当时,小阮一心只想将安眠药的事情告诉大福。可一旦说了,她和李宝玲的关系就会彻底完蛋,搞不好自己也会丢掉工作。就在她犹豫之时,大福又接起了电话:“不用分期了,这个月,能按时还款!”他边说,边快步走出了养老院。那几步在小阮眼里像逃,好似要从一个麻烦,逃进另一个麻烦里。
6.
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李泉鸣的屋里来了客人——是他的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女。院里的工作人员,对他热情得出奇,甚至将他调到了林远音的对门,那是楼里面积最大,格局最好的房间。
林远音终于明白,房间的大小,不是看能力,而是看他有没有客人。来的客人越多,房间越大,客人来的越勤,待遇越好。今天李泉鸣的嘴里没有一句拿腔拿调的哲学思辨,全是俗不可耐的人话。“吃了吗?在忙啥?是啊,爷爷又变矮了,你又长高了!”声音大得生怕养老院里的其他人听不见。
但坐在办公桌前的林远音毫不嫉妒,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摸着那本皱皱巴巴的物理教材,扭头宣布:“我知道了时间的真相!”这回帮他记录研究成果的学生,不是大福,而是小阮。林远音继续反复描述着时间加速的真相。小阮闷下头,一边写,一边想起了大福跟他讲的那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立志要当诗人的语文老师。投稿半辈子,统统石沉大海。他白天教书,夜里写诗,写完了就念给妻子听。可妻子患有中耳炎,生下儿子后,耳朵更不灵光了。后来他把自己的诗,念给学生们听,鼓励他们多读多写。课后还会把一些学生叫来办公室,摁进自己的椅子里教他们改稿。
说来也怪,在那张椅子上坐过的学生,不少都在少年刊物上发表了文章,有的甚至拿了奖。这叫他更憋闷了。如果文学是一场比赛,那他这辈子注定是个当教练的命,于是他痛下决心要培养儿子,完成他未遂的梦想。
如果你是他的儿子,你会怎么想?当你偏爱物理天文,又对文学毫无兴趣。
你时常听到,其他老师们的风凉话。
“也让你儿子来办公室坐坐嘛,坐过你那椅子的学生都得了奖!”
“诶,你们懂什么,人家是举贤避亲,高风亮节!”
“要我说,他儿子肯定也得了奖,什么奖?当然是不要意思奖(讲)嘛。”
你就在这样的玩笑中,等待着自己展露天赋,可惜你太笨,十三四岁,还错别字一堆。他不厌其烦地跟你讲,要多读多写,人不能偷懒,越懒越笨。但你怀疑是你的笨,让你看上去比别人懒。
一年夏天,他收到风,说是省里要办一次少年诗歌赛。从那天起,每晚一放学,他就将你摁进办公室的椅子里,耐心地跟你讲,写作的要领——名词要准,动词要狠,思想要像气球,一路往上升,情感要像皮球,一路往前滚。
可椅子里的你,表面在听,实则在等。等这个身为父亲的男人,在你的面前过足文学大师的瘾后,带你回家。因为你知道,你妈到了饭点还见不到你们,准会跑到家附近的桥边等。
耳朵不灵光的她,成天木着脸,在家洗衣做饭。每天只有吃晚饭时,脸才活泛起来。饭桌上,无论你们说了什么,她都像是听到世上最美的诗句一般,献上自己最真挚的笑容。
你爸又发现你心不在焉了,急躁地说,闭上眼,好好想。可你一闭上眼,就看见你妈站在桥边的路灯下等待的身影。他在等,你在等,你妈也在等。越等,时间就过越慢。从那时起,你就怀疑,等待是让时间变慢的最佳方法。
截稿日将近,他下了死命令——今天写不出,就不回家。说完就跑去走廊上抽烟。当他走回办公室时,竟发现你对着物理课本写写画画,刚要骂,又在课本右上角的空白处,瞥见几行歪歪扭扭的小字。他默念几遍,露出了笑脸,叫你收拾书包回家。一路上,他死死捏着那本物理书,仿佛那才是他的亲儿子。因为在他眼里,那几行小字,勉强算诗。
刚到家附近,你就看见桥边人头躜动,地上满是红色的液体,鲜红,暗红,淡红,混成一团。人们见你俩来了,顿时安静。直到一个邻居凑上前,含糊其辞地跟你爸说了几句,你才反应过来,是桥上一辆卖西瓜的大卡车溜了坡,将你妈活生生碾了进去。所以地上了红色,是西瓜的,也是你妈的。
你妈的死,叫他的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难熬,他不再写诗,而是写起了关于时间的小说,仿佛只有写小说的时候,时间才能过得快一点。可在你眼里,路灯下再也没人等你了。没了等待,时间就流得飞快。
半年后,他因迟到早退被学校开除。丢了工作,时间更多了,小说一遍遍地写,他也渐渐活进了自己的小说里,有时他是小说里的哲人,有时他借小说人物之口吟诵散文,更多时候,他是一名研究时间之谜的科学家。久而久之,甚至自称洞悉了时间的密码。人一旦活进了自己的世界,时间便开始飞逝。衰老成了一瞬间的事。
好了,现在他老了,而你长大了,你发誓绝对不会变成像他一样的大人,要多陪家人,不让家人等,孤单是家里最不该出现的情绪,可账单永远孤单先到,你又该怎么办?”
此时外头传来叽叽喳喳的对话,林远音也停止了论述——是李泉鸣的小孙女正吵着要离开。林远音一脸不屑,却仍侧耳探听。小阮合上本子,一抹额头细密的汗珠,眼前的笔记,对她而言好似一场虔诚的告解。
“妈妈,我要回家!”
“再过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
“两分钟!”
“两分钟真慢!”
“是你觉得慢!”
听到这里,林远音激动得要从轮椅上蹦起来似的:“不对,之前想的都不对,时间从来就没有加速!”他搓了搓脑袋,捋下一根白发,在眼前稍稍拧动了两下,小阮就将合上的本子再次打开,笔头有模有样地空转。
“时间没有加速,因为时间其实是一种能量。能量不会凭空消失,它只是从大人的身上,转移到了孩子的身上。所以,孩子才觉得时间慢,而老人觉得时间快。”林远音中气十足,但说得很慢,仿佛真理正在他表达的过程里,缓缓展开。
“时间是宇宙里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得留给最重要的人。”说完,他凑到桌上的老式白瓷茶杯前,颤颤巍巍地揭开杯盖,闷头嘬了一口。
“你还记得这杯子吗?”小阮试探性地问。
“是前两天大福带来的。”林远音得意地说。
“那,大福是谁?”小阮有点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和你一样,也是我的学生嘛!”说完眼神狡猾地瞟向小阮手中的本子,像是在开一个悠闲的玩笑。
这一刻,小阮仿佛看到林先生从时间的牢笼里走了出来,脑中的一切不过都是茶杯里的风暴,而他缓缓盖上了杯盖。
“要不要去阳台晒晒太阳?”小阮起身。
林远音轻笑一声,轮椅开始向阳台滑动:“光走了1.5亿公里,来到地球,轻抚人类的瞬间,被我们称作晒太阳。1.5亿公里远啊,但光不怕,它跑得快!书上说,速度越快,时间就越慢,速度越慢,时间就越快!”讲到这里,林远音坐浴般地浸入了夕阳,摸了摸自己渐暖的膝盖:“我跑得慢,所以,我的时间,越来越快了,这很科学。”
“科学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一会儿该吃药了。”
林远音皱起脸,仿佛撞见了一副身不由己的画面。
“今天宝玲姐休息。”
林远音眼珠一转:“那你把笔记,给我检查,检查过关了,我才吃药。”
小阮将本子往胸前一捂。
林远音笑起来:“别藏了,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小阮心虚地将本子拿开,扫了一眼。
“你的字,和大福一样丑。”
小阮松了口气,转身回房,将本子摊开,从第一行的三个大字“举报信”开始,将投喂安眠药的丑事,通读了一遍。确认了没有错别字后,又小心翼翼地裁下。
这时阳台传来林远音的声音:“我坐在椅子上等你,坐成了另一把椅子,你站在路灯下等我,站成了另一盏灯。”小阮抬起头,朝阳台望过去,林远音的手,正在摊开的物理教材的右上角,反复摩挲着,那几行稚嫩的小字。
那天以后,林远音坚信自己解开了时间之谜,从此再无困惑,万事万物都在他的心里整齐地排序。尽管他每天下午,仍会坐在阳台里等待,不是等待谁的到来,只是因为他相信,等待是让时间变慢的方法,这是他最后的天真。
“该吃药了吧!”林远音说。
“来了。”小阮低下头,合上本子的瞬间,突然发现,刚刚裁去的,竟是笔记本里的最后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