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去派对


文/甲或乙

 

我意外发现和同事同年同月同日生,彼此的命运轨迹,也发现了不少重合。但也因此造就了友谊的疏远,因为往事其实不堪回首,那个总勾起你回忆的人,不曾犯下任何过错,他本身就是过错。


我在分拣车间的工作是拿一个美国制造的真空吸球,吸住盘子里的手机电池,放进另一个盘子的同时,给它翻个面儿。就这么简单。

桃子被安排在我旁边的工位前,夹在两台三米高的自动化机组中间,你必须走到那条缝隙间,才能看见她在工作,偶尔她会自己走出来,在表格上记下几个数值,然后立即回去。

一个清晨,开线不到三十分钟,组长发现桃子在岗位上睡着。组长故意大声咳嗽,见她动弹了,便去忙别的,毕竟自动化的机组仍在全速运转,没耽误工作进程。临近中午,组长又路过那里,静静观察几秒,直接把桃子请出来,指着我旁边的空位说,你去那里。

桃子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如果晚上有加班,我们先在厂区餐厅吃晚饭,回来趴工作台上补觉。组长为我们关上车间里的灯,工作时间到了,再打开。我敢说整个江苏省,再找不出这么贴心的生产组长。

那天我回到车间,桃子已经趴下,黢黑的地面上隐约有点反光,蹲下一看,她的识别卡掉了。我捡起来,卡套背面是身份证,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夕阳,我看清上面的字:李兆,1996年3月22日,河南信阳。

我并没第一时间告诉她,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第二天直接把自己身份证捎来。桃子漫不经心地瞥见上面的出生日期,一句“哎呦我操”脱口而出。对面的大姐抬起头,说,大姑娘家的,别把这种话挂在嘴边。桃子也觉得不好意思,说,哎呦我……习惯了。

自从进入11月份,我们每晚下班后排队做核酸,虽然厂区和宿舍都有检测点,架不住人多,动辄一个小时。无感染历史的人走A通道,阳过的走B通道。两队人马朝着同一个采样小屋的两侧缓缓行进,如隆冬的远征军。

相互认识的人,挨得近一点,不认识遵循一米间距,所以我和桃子说悄悄话,别人听不见。

桃子:“你爸妈感情怎么样?”

我:“三年级的时候就在家里看见离婚证了。”

桃子:“神了,我爸妈也是三年级离的婚。”

我:“他们又重新组建家庭了吗?”

桃子:“嗯,我妈给我找了个继父,是个小包工头。”

“我爸也给我找了个后妈。真的,不是跟你攀比,这种事没什么好攀比的。我后妈是小学老师,教自然地理,婚前有一儿一女,女儿归男方,她带着儿子嫁过来。”

“你先等会。”桃子斜过身子,一只手拦在我面前。

“怎么了?”

桃子说:“我那个继父和你后妈一样,也有一儿一女,但是他儿子住校,女儿成家,不在一个屋檐下。这样,你继续讲讲你后妈,兴许还有更多相似之处。”

“嗯……刚结婚那阵儿,后妈对我不错,每天给我辅导功课。当时我爸的饭店刚起步,手里没钱,我高中的学费,是后妈拿婚前存款垫的。”

“有了,”桃子说,“我继父也帮我妈还了好几笔婚前债务,对我也不错,那年冬天,晚上十二点多了,我烧到四十度,他骑摩托带我去镇上卫生院,耳朵被冷风吹得一颤一颤的。”

我问:“不会戴头盔吗?”

“出门太急了,你想啊,烧到四十度。我妈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就催他上路了。我那时候体质真够脆的,每年冬天都得重感冒几次,每次非输液不可。”

这时排在前面的人向前走了两步,我跟上。

“桃子你别看我现在挺壮实的,小时候体质可能还不如你。”

“谁信!”桃子一掌拍在我的后背上,面包服砰的一声,像气球爆掉。

我以一种强硬的语气证明自己柔弱――初中军训站军姿,人家女生都能坚持下来,我一男的,晕过去了――不是彻底失去意识的那种,倒下的一瞬间还很害怕,心说,完了,要丢人。

“倒地之后呢?”桃子问。

“队列里都是人,能倒地吗?直接倒在同学怀里了。幸亏是个男同学,一把接住我,要是女同学,可能会吓得躲一边去,那我就真得摔地上喽。教官让那个男同学扶我去医务室,校医给我开了藿香正气和两管葡萄糖,又建议我补充营养,每天早上喝一袋牛奶。我为了省钱,直接买一箱,到放假没喝完,怕留在宿舍被偷,就带回家。十几袋牛奶吧,藏在书包里,我不想让后妈看见。”

“让她看见怎么了?”

“反正就不想,越不想吧,越出岔子。那次放假是因为中秋,我爸给店员发完福利,剩下一箱牛奶,小弟不爱喝,我准备带回学校,后妈冷不丁说了句:喝完了再拿。”

“啧,她翻过你书包,她翻过你书包了。”桃子皱起眉头。她白皙的面容本像崭新的书页,现在有了淡淡的折痕。

“应该是小弟,”我说,“他经常到我房间里‘寻宝’。这事儿是个伏笔。开学前的晚上,后妈问我爸,最近饭店的账不对,你是不是偷拿着用了?我爸死活不承认,后来承认了,又死活不说用在哪里,他好像编过几个借口,都被后妈拆穿。后妈说,再编,编不出来了是吧?那我给你编一个,你听好――”

她结合我书包里的那些牛奶,一口咬定我爸偷拿饭店的钱,都用来给我买这买那了,然后跟我爸大吵了一架,说他偏心。

“打这起,我和后妈的关系就一天不如一天喽。”我再次随着队伍挪动脚步,回头看着桃子说:“你呢,你现在和继父的关系咋样?”

桃子跟上来。“2012年吧,他为了他儿子的婚房首付,要求把家里的积蓄全拿出来,包括我妈给我攒的上大学的学费。他跟我说,以后你哥管你。”

我忍不住为桃子,为当时的桃子主持公道,“管个屁,到时候他自己还得还房贷呢。”

“对啊,所以我妈不同意,我们的关系也就……你懂的。”

我们前面只剩两人,我打开微信,准备扫窗口的二维码。

“我听明白了,”我说,“如果人生有剧本,那我们拿到的是同一个故事大纲,只不过经了两个编剧的手。”

做完核酸,我们一起往宿舍区走,桃子打开手机刷短视频。我想起了早就脱离家庭的亲生母亲,但在说她的故事前,我想先问问桃子亲爸的情况。她眼睛没离开屏幕,说和那人不熟,没什么好谈的。

我仔细回顾了有关亲生母亲,她最后一次露面是在我爸的婚礼上,疯了一样踹烂一扇门,昭示她不是好欺负的,以后这个家里,谁也不能让她儿子受委屈。临走,她突然收起那狰狞的表情和猖狂的言论,站在贴着“囍”字的大门外非常平静地看了我有五秒钟,然后就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横穿过公路,我也掏出手机,由于识别卡和手机装在一个口袋里,不小心带出来,掉在地上。桃子俯身帮我捡起,翻到背面看了看。

我笑着说:“没有身份证,我也建议你,不要把识别卡和身份证都塞在卡套里,别不小心消磁了。”

桃子采纳了我的意见,把身份证抽出来。我再次看见上面的出生日期:1996年3月22日。

“今年生日你怎么过的?”我问。

她把身份证单独装进面包服的内侧口袋,掰着手指说:“吃饭,上班,睡觉。”

“一样。要不是微博和QQ的提醒,还有一些基金公司的推销短信,我都不知道自己要过生日。但是有些人会特别重视生日,到那一天,叫一屋子人来派对。”

“排队?这些天还没排够吗?”

“派对,party, birthday party...”

“啊哦,你是说生日派对啊,我还纳闷儿呢,这些人过生日排什么队。”桃子笑得不行。

“谁过生日排队啊,派对!”

我的宿舍就在左手边,她还要多走二百来米,我已经说了再见,她突然叫我名字。我回头看她。她说:“你听说过吗,其实人一辈子只有一个生日,就是母亲生下你的那天,后来的,都是纪念日。”

“照你这么说,我永远用不着过生日,因为综合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我的出生没什么值得纪念的。”

桃子又问:“你老家有没有那样的老人,父母早在战乱和饥荒里没了,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于是随着心意,选个特别的日子当生日?”

我点点头,“听说过,可是怎样才算‘特别的日子’呢?”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可能和第一次出生时一样,大哭一场吧。”

2022年12月8日晚,我们在公司的公众号上看到“关于取消核酸检测及停止园区加强人员进出管理”的公告:依据国家进一步优化调整疫情防控措施的政策,自12/9(周五)起,取消园区内所有核酸检测点,进入园区不再检查核酸记录,仅需扫“场所码”,而短短两天前,公司还第四次延长了“加强人员进出管理”的时间。

桃子那张一再延迟批准的离职单,也被送到她工位上。那天她明显心不在焉,拿起真空吸球,吸住一块我翻过面的电池,又给翻回去。我说,别这样,这样咱俩都白忙。

她扭头说:“之前整天盼着离开,真要离开了,又有点舍不得呢。”

“是,都这样。等火车开起来,你就不想回头了。一路顺风,到家给我报平安。”

平安就是她最后的消息。此后我们偶尔互相点赞朋友圈,再没有哪怕寒暄几句的交谈,好像那天晚上排队做核酸时,已把该说的话说完了。

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这个朋友,这个有那么多共同经历,且愿意打开心扉交流分享的朋友。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我们疏远的原因——往事其实不堪回首,大部分的时间,我们让自己向前看。那个总勾起你回忆的人,不曾犯下任何过错,他本身就是过错。

次年春天,第一波感染高峰过去,我也辞去这份吸电池的工作,告别江苏省最贴心的生产组长,去了底薪更高的上海,入职一家苹果手机代工厂,工作同样简单,不用思考,不用交际,只需一整天或一整夜不断重复着几个小动作。

3月21日晚,我收到人事发来的生日祝福,并提示说明天可以去D区餐厅9号窗口免费领取生日蛋糕一份。我这才知道,明天又是生日。

我懒得领那个蛋糕,不用猜,顶多巴掌大,不过D区餐厅是离车间最近的一个,每天都得去。餐厅入口处有个玻璃橱柜,陈列着各窗口的菜样——参考意义不大,你只需走进去,看哪个窗口排得队最长,这叫用脚投票。我长期在4号窗口吃,中午有剁椒鱼头,晚上狮子头。

站在4号窗口的队伍里,我踮脚眺望9号,心头一颤。公司准备的生日蛋糕,装在小而精美的礼盒里,一人领走的同时,另有一人赶来排队,队伍稳定保持在五至十人的长度。

原来真的有人在过生日时排队。曾经我和桃子都以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她把“生日派对”听成“生日排队”时错愕的表情,我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听说三个厂区,近四万人都来这一个窗口领蛋糕,所以才会如此忙碌。我离开打饭的队伍,走到9号窗口前挑了个面善的问,领蛋糕呢?他说,是,你九几年的?我说九六。他笑着说,那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这时有好几个人回头,亲切的眼神好像在说,我们也是。如果我现在邀请他们去参加我的生日派对,他们一定痛快地答应,因为那也是他们的生日派对。二十七年前的今天,我们就曾像现在这样排着队走向新生,二十七年来,你过得怎么样?小时候是否常常生病,最终是被谁治愈?是否曾感觉被抛弃,又是被谁接纳?你都和谁讲述过你的曾经,谁又把曾经讲给了你?

我一一路过他们,排到队伍的最后。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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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或乙
甲或乙  
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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