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价涨涨跌跌,人生起伏漂泊。时间推着我们往前走,那些惦念的、遗憾的、忧伤的往事,都在一场海雾中随风而逝了。
好朋友离婚了,五年恋爱三年婚姻,无数场的争吵冷战,爱意消磨没了,性格的不合就显露突出。好在没有孩子,也没有房子,共同财产轻易就分得清。两个人打了辆车去民政局,如果没有离婚冷静期,分得还能更快一点。
我和他聊天,是抱着安慰的目的,但看他精神状态还好,出于一种事情发生得太快,还没回过神来的木然。他说了很多两人之间的事情,从各自事业的发展到生活上多种的磨合,八年的时间,大概能看出起承转合的脉络,但细讲起来,也是寥寥。最后说起房子的事情,这些年在上海租房,总共花了两百多万,早知道用这钱首付个小点的房子,也能留下点东西,不至于彼此都这么空落落地收场。
他们买房子的事情我差不多了解,那是各种机缘的问题,金钱,社保,购房资格等等都是阻拦,曾经走到过都付了定金还砸了开发商的金蛋,最后却又因机场噪音而放弃。也曾发生过在上海周边看上一处房子,同样交了定金,后知后觉又因谣言而赔钱退掉。这些事情想起来,有侥幸有笑话,但如今在感情终点回忆起来,就有了些命运的玄妙和无奈在其中,都是笑过后一声叹息的叹息。
我安慰他,说你虽然没在上海买房,但你也不是没房子啊?咱俩不是还有一个房子吗?他听了就笑,说没想到在最后,和他有共同财产的竟然是我。
前些年的一个春天,我俩决定自驾出去玩,但是也没想好要去哪儿,他翻着手机地图找了一圈,最后过来说要不咱们去这吧,这里有个跨海大桥。我一看,这跨海大桥也太长了,感觉有几十公里,这超出了我对桥的认知,当下就决定要去看看。
隔天我俩从上海出发,一路往浦东开,往海边开,开了两个多小时,果真上了一座长长的大桥,两侧的陆地瞬息被淹没,大桥两旁烟波浩渺,始终没有尽头。在那一刻,或许是被这壮观所迷惑,感到生命的一些口子被撕开,车子哪怕开下了大桥,我俩也决定继续往前开,看看这不回头的路还能有些什么。
于是在陆地的尽头,我们遇到了一座码头,之后把车子开上了大船,准备前往一座陌生的小岛。在候船室等待开船的时候,我看到广告牌上的卖房广告,觉得还挺便宜的,且那时也没什么定居的打算,四海为家四处写作也觉是一种浪漫的体质,当下就决定上岛后要去看看。
之后那自驾游的旅程就变成了看房之旅,小岛正是旅游旺季,风光也清丽,中介介绍说这里正在努力建设仅次于三亚的旅游银滩,这里将成为上海人的后花园,江浙沪海岛游再也不用去海南。那时是2018年,生活、市场和人的思想都欣欣向荣,我们也对这新兴海岛的未来充满了幻想,于是只差不多用了一天时间考虑,便合伙买下了一套海景的公寓。
晚上我俩去大排档吃烧烤。烟火人间,冰啤酒,夏天来临之前舒适的风,这一切都因有这个房子,会变成以后频繁享受到的事情,哪怕我们因此几乎掏空了钱包,但也满心欢喜。
之后我俩又频繁去了海岛几次,把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也把整个小岛熟悉了一番。到了2019年夏天,我和他带着各自的女朋友来度假,四个人玩闹闲逛吃黄鱼,在新房的客厅里看文艺电影。傍晚的时候,我去小区里的泳池里游泳,泳池很大,靠着小区边缘的矮墙,外面就是海滩,于是在这头望过去,就像个无边游池一样连接着海面。晒了一天的水,温热的把人包围,我在里面舒服又贪婪地来回游着,似乎可以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去海岛,随后三年疫情到来,通向海岛的轮渡,总是长时间的停运,我们也因着疫情的行动不便,没有了出去走走的冲动。所有对于房子的消息,也只能在业主群里了解一二。
先是海岛的旅游业彻底停滞了,导致房子所在的那片海滩,成了一片空寂。然后传言因为台海局势紧张,小区里的游泳池被部队征用了,成了训练基地。再之后是业主们维权,说物业不作为,小区经常停水停电,电梯坏了也没人维修。最后闹到物业给很多业主发律师函,说他们不缴纳物业费……
这一切的混乱,都指向了一个更直接的危机,那就是房价开始大幅度的下跌,业主们开始抛售房子,可最终能卖出去的也寥寥无几。越是卖不出去,业主们越是着急,四处找原因,一切又都归结到物业和开发商头上,觉得自己被骗了,也觉得由于物业的不作为,导致小区环境变差,才卖不出去的。最后,他们成立了业委会,开始投票换物业,我俩也被要求投票。我俩投了,业委会成立了,对立关系建立了,接下来是漫长的双方谈判诉讼,到如今仍旧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水电仍旧频繁停着,屋顶也开始漏水,泳池的水早就干涸,帮我们看房子的中介也发来信息,说房子里的沙发和床都被海风吹烂了,我们什么时候有空去收拾一下吧。
我俩看着这一切,甚至都懒得再看,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倒是开始反思,自己这些年买的几个房子,为何都赔了钱。
十多年前,我出第一本书的时候,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比较多的钱,在我们家东北的小县城里,买了一个一室户的小房子,算是人生中的第一笔小投资。我在那里住了一年,随后去了北京,亲戚知道我的房子空着,就想着帮我卖,遇到几个买家,出的价钱比我买的时候多了一些。当时我觉得没必要卖,放着一直涨价就好了,等缺钱时再说。不曾想几年过去后,资源的枯竭,经济的衰退,人口的流失,导致东北小县城的房子大幅的跌价,我的那个房子就算赔钱往外卖,也无人问津。
好在我的房子还能租出去,一个月260块钱的租金,一年三千块,是对我最后的慰藉。
几年过去,我又攒了点钱,正好我爸妈那时在延边住,我就在延边又买了个房子。那时新闻总在报道珲春的口岸,东北亚贸易,长白山旅游业等等,我觉得这次投资肯定保险,可买房后一两年,我妈就说这屋子怎么总晃悠呢?我觉得是地震了,就去查信息,发现附近的学校也总因为大地轻微摇晃而把学生聚集在操场上。再仔细一查,发现根本不是地震,而是邻居朝鲜在秘密搞核武器试验。
后来我有机会去朝鲜旅游,我还和导游说起这事,我说你们不要在试验核武器了,你们一试验,我们就地震,经常地震我的房子该掉价了。她不理会我,我就又夸张地说长白山可是个活火山,万一给试验喷发了咋办。导游不愿意听我的言论,只说如果核武器试验成功了,她们会感觉很自豪……
又过了几年,我爸妈打算回老家生活了,我要把那个房子卖掉,找了几个中介,都认为我挂牌的价钱太高,我说这可是七八年前买的原价。中介说你也说了,那是七八年前了。
是啊,七八年过去了,俄罗斯和乌克兰打得乱七八糟,远东似乎早已被他们遗忘,东北亚贸易并没有开展起来,珲春的口岸也没有什么发挥,旅游业在疫情里几乎停滞,全中国三四线城市的房价都在下跌,哪怕朝鲜停止了核武器的试验,我的房子也不可能再涨价回来了。
我时常把这些当笑话讲,朋友们说我就是在乱投资,我承认,自己根本不懂得金钱管理,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也总是秉着一些天真的幻想,屡屡失败,但日子也算是这么乱七八糟地混过来了。
2020年的时候,朋友向女朋友求了婚,在外滩的游艇上,繁华了一路。我们很多朋友都在现场,一起开香槟庆祝,之后从游艇上下来,一群人又去了KTV。喝多了后乱唱歌,有人唱起了明天会更好,把我和朋友都唱哭了。我俩认识十多年了,一路怎么走过来的彼此都清楚,有些心酸和感慨就都变成了眼泪,但当下也是真心的觉得,未来一定会是更好的。
可剧情总是兜转急下,先是工作遇到了瓶颈,然后是我们不再在一起工作,我离开上海,到了杭州定居。他接连几个工作都没有推进下去,妻子也因工作压力巨大,常年被失眠所困扰。
去年夏天,我孩子出生,他和妻子来探望,一起来的还有一些写作的朋友,大家喝酒聊天到天明,全是久违的笑声。但他私下里却和我透漏,他最近在吃对抗焦虑的药,我也和他述说了一些生活里的苦,一起感叹人生的不易,似乎成了中年人的通病和慰藉。
如今想来,那些夏日里江边喝酒的日子,似乎是最后的欢闹了。离开后不久,其中的一对情侣先是分了手,在酒醉的夜里,女生给男生拨电话,说了一百句我爱你,醒酒后就断了片。
然后是他们俩,因一些事情起了矛盾,矛盾是线头,越拉扯毛球越多,没人有能力去抚平这一切,便冷静地走进了民政局。朋友说,妻子搬家离开那天,他站在一旁看着,欲哭无泪,更多的是恍惚,自己仿佛灵魂抽离了出来,俯瞰着这一切,把七八年的感情看了个遍,也找不出个具体的因果答案。
明天为什么没有变得更好呢?这问题难倒了所有人。
今年开始,海岛的轮渡恢复了正常的频次,除非遇到大风浪,几乎每日都有班次。
朋友离婚后,被工作和生活填满的日子,一下子空了一半,我俩就又提起要去海岛看看那个房子,还规划好了路线。我开车从杭州出发,到上海接上他,然后还是经过浦东,过跨海大桥,像多年前一样,两边烟波浩渺,路就让它走到尽头。
可规划是规划,日子是日子,他由于今年运转,工作突然多了起来,很难抽出整片的时间,我也因家庭生活的牵绊,不太容易出行。约定了几次,都没约成。最近一次约的是七月,但他突然有事回了老家,约定好回来后就去。而过了几天,我却又决定带着孩子回东北老家过夏天,这事情就又搁浅了。
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或许我们并不是真的想去看看那个房子,我们只是会时不时地想起它,这和离开的爱人很像,虽然总是想着有机会要去看看她,也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但都没有去实现,总是被什么机缘挡住了脚步,最终变成了一种时常提起,但却遥远的惦念。
我想起2019年的那个夏天,我们四个要离开岛屿的时候,遇到了大雾,轮渡连续好几天停摆。一大早我们就赶去码头,询问今天轮渡开不开?工作人员有时也给不出确切的消息,只说再等一等。
于是,在那些悬而未决的时间里,我们四个站在码头旁边的栏杆边等候,他俩掏出烟来抽,每一口都被淹没在巨大的海雾里。我们偶尔也会抱怨,为什么不提前几天走,这样就不会碰上这场大雾了。
可是,谁又能看得准确呢?
一场海雾,一波房价,一段爱情,一个时代,我们混沌其中,却又坚信于其中的恒久痕迹,于是在那些最最开始的时刻,总是满怀期待,最后落得这遍地的忧伤。
是会难过,但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