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每颗星星


文/吴忠全

 

小地方出生的人,年轻时总想着努力离开家乡,多年之后,却发现无论远行到何方,都从来没有逃脱过它的引力、走出过它的边际。


前段时间,我妈从东北来杭州,我开车去机场接她,机场到家里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俩就一路闲聊,聊家长里短,聊生活琐事,聊着聊着,就没了话题,车厢里一阵沉默,窗外的天气也一直阴霾,好像是憋着一场雨。

我妈就突然说,你知道老陈太太死了吗?我没反应过来。谁?她说就后边把大道那家的老太太。我这才听明白,她说的是农村老家的人。

在我十几岁时,我家从农村搬进了城市,我奶奶跟着我二叔一直留在村里,我妈前段时间回去看望我奶奶,闲住了几日,就把这新鲜的消息,从村里一直南下,跨越大半个中国,带到了我身边。

我“哦”了一声,这老太太面容模糊,记忆里对不太上号。我妈就又说,那个老刘头也死了,还有前院的李光富媳妇,死了又诈尸,最后还是死了,老吓人了。那个开小卖店的你应该记得,才四十来岁,也得了癌。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人数的累积才触发了我的感慨,我说都是最近的事?她说噢,也不是,是这两年的事。时间线拉长了一些,但感受并没有被稀释太多,曾经熟悉的名字,在地球上逐个消失,终归是件让人唏嘘的事。

 

我想起前段时间,家庭群里传的一个视频,我奶奶和另一个老太太,两个人在玩麻将。那视频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两个老太太,你一张我一张的摸牌打牌,四人的牌桌,两边空空荡荡。拍视频的姐姐在视频里有画外音,说:“这是真凑不上手了,两个人都能玩起来。”

我又恍惚了一下,最近几年,我由于自身生活的忙碌和巨大变迁,没有再回去过那个农村老家,但记忆中,我奶奶的牌搭子有很多,常常四个人打牌有五六个围着看。她们的牌局很小,一天下来几块钱输赢,吸引来的都不是正经打牌的,只是些村子里实在无处打发寂寞的人。

那些人当中,除了常见的老头老太太外,印象比较深的还有三个,一个是五十多岁的男人,小个不高,长相丑陋,后背有个巨大的驼包,是个出狱好多年的强奸犯,村里的年轻女性遇到他都绕着走,只有我奶奶这种老年牌局能接纳他。

另一个是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天生双腿严重残疾,走路时两条腿在地上来回画圈,他之前是不来牌局的,他和村里另外两个同龄人玩得很好,一个也是腿有残疾,另一个是眼神不好,他们三人在村里并排迎面走来,所有人都得让路。后来这两个玩伴家里给找了份工作,去道路班当临时工,他就落了单,于是每天从他家到我奶奶家,两百米的路程,是他十分必要的往返。

还有一个是我朋友的奶奶,也八十多岁了,眼神不好,脑子也不好,路上见了我,总是热情地握住我的手,然后喊我大哥的名字。后来朋友带她去了一趟北京,那时我也正好在,就请她吃饭,这回她倒是能说清我的名字了,还问我一会一起坐车回县里吗?哦,原来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北京。

后来的事是,那个强奸犯,把邻村的一个妇女强奸了,又被抓进了监狱,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村子里的年轻女人们都松了口气,夜里馋了也敢去商店买东西吃了。

那个腿有残疾的人,在来往的路上,被一辆酒驾的车给撞死了,司机要和解,他爸妈哭天抢地的讨价还价,不想死的没价值。后来似乎是谈成了,葬礼草草举办。他曾经的两个朋友骑着一辆自行车,叮叮咣咣的赶来参加葬礼,他们前段时间也被道班开除了。

我朋友的奶奶今年春节前去世了,我是在朋友的朋友圈中看到的,我给朋友打电话,他说这一茬死了挺多老人。又说,这么大岁数了,也算是寿终正寝。不知是不是自我安慰。

我奶奶牌桌上的人,就是这么一个个离去的,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一对一打得来劲,好像是在铆着劲,看谁能留到最后。

 

村子里的人在逐年减少,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们村子其实很小,我小时候属于最鼎盛的时期,有两百多户,一千多口人。我前两年最后一次回去,听说还剩不到一百户,常住人口只有三四百了。

人口消失的一部分原因是生老病死,生活意外,老天拉着你被动离开。而另一部分是主动出走,是要寻找一些出路,也是要过上一点更好的生活。据统计,东北每年有一百万人的年轻人在流失,他们就是被统计的人。

有个朋友,大学学的是畜牧业,毕业后找不到可心的工作,就回家包了个山头开个养鸡场,几百只鸡呼啦啦在山上吃喝拉撒,看起来好不热闹。可一场鸡瘟就死掉了大多半,他弄了个钩机在山脚下刨了个坑,把鸡都埋了进去。但也不知道是被谁举报,防疫部门就来了,说他处理的有问题,还罚了款。

养鸡场关了后,他的心气就没了,说去外面闯闯,先是去山东的造船厂,后来又去了河北卖烧烤,再后来给我打电话,管我借钱,说自己在做一个好买卖,我问是啥?他说卖安利。我说你但凡弄个新鲜点的东西,我没听说过,都可能被你忽悠住了。安利这玩意都多少年了,你还要卖?你脑子全是鸡屎吗?他挂了电话,以后再也没联系过我。

我有个同学,早早的去当了兵,退伍后回到家里,也是找不到工作,家里也找人安排了,最后只安排到了个在酒店当保安的工作。他一看,在这当保安,还不如去南方当,赚的还多,就一路向南的离开了。

几年没见,再回来,听说是在海南混的很好,是大饭店的合伙人。穿着一套西装,白衬衫扎领带,看起来是有一点混出头的模样。

后来几个同学连喝了几天酒,发现他的那套衣服就没换过,白衬衫的领口都黑的发亮了。吃饭大家轮番请客,他点菜时使劲点,可是从来都不买单。这几下就被看透了实情,但几年就相处这几天,说破不易,酒多喝几杯,陪着圆的谎话也就能再真一些。

 

当然,也有混的好的人,过年开辆新轿车回来,停在村子中央的人群聚集地,车门一开,叮叮咣咣地放音乐,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有能耐了。等春节一过,车子和人一起消失,安静下来的村子里,留下的谈资够讲咕到二月二。

有个女同学,和老公在非洲做生意,每年的春节都是和大使馆的人一起过,好多年才回来一次,被朋友逮到,拉着他们一起做点买卖,他们就笑呵呵的顺着说话,越顺着说就越代表没那意思。偶尔喝多了才吐露几句真心,“咱这地方没发展,办事要找人,找了比不找花的钱还多。”然后嘿嘿一笑,别的不多说,懂得人都懂,如果可以,谁愿意每次回家,都是万里归途?

大概七八年前,我在北京做编剧,有个制片人大哥叫我去喝酒,到了KTV包厢里,发现有很多大哥,每人身旁还都陪着个公主。我没见过世面,很拘谨,大哥就让我唱首歌。我更拘谨的唱了首李健的《松花江》,唱完也没人搭理,人家该喝酒喝酒该摇色子摇色子,我就默默地坐回原位。

一个公主就靠了过来,问我你是东北人吗?我点了点头,她说我也是,我家就在松花江边上。原来在这里遇见老乡了,我俩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突然说了一句,你是咱们东北人的骄傲,我给咱们东北人丢脸了。

谈话突然上升到这个高度,我吓了一跳,心里嘀咕着没必要没必要,但看她的眼神里却全是认真,才多转换了一下思绪,想着她一路苍茫远行至此,隐去姓名饮酒茹荤,难免会有满心苦楚。如今再把自己归入地缘,归入家乡,归入一个巨大失落的群体里,就让这人生有了些更为苍凉的意味。那夜的酒,就要再多喝几杯了。

 

记得之前,从北京回我老家的航班很少,只有早晚两班,我怕起早,就总是夜归人。飞机要降落前,如果是晴朗的天气,就能看到大地上的灯火,星罗棋布,一小撮就是一个村庄,一小片就是一座城市。我想,如果按照现在的流逝速度,那一小撮一小撮的火,用不了多久,就将渐次熄灭。大地如星空,一颗星星消失了,或许几百万年才会被发现,无关痛痒。而对于我来说,却是失去了整个的故乡。

我虽然只在那个东北偏北的小村庄里,生活了十几年,但我却永远都走不出它的引力。我是头骡子,它就是个桩子,我是个行星,它就是颗恒星,我无论走到多远,都是在绕着它旋转。

一个人,如果故乡还在,心里就仍旧有根,而那些失去故乡的人,每个人都是流浪地球。

阿尼多斯说,你的童年是小村庄,可是,你走不出它的边际,无论你远行到何方。

他说的就是这回事。

责任编辑: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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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忠全
吴忠全  @吴忠全
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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