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ONE一个」工作室出品,曾经看哭无数读者与评委的「故事大爆炸2022」年度首奖作品《在小山和小山之间》今日正式上市。本文为其后记。
妈妈打电话来说:“《小山和小山之间》我看完了。”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她。
“挺好的。”她回答。
“挺好的。”结合妈妈在这句话之后的语气以及她对我的写作一直以来的肯定,我猜这是一句低调的表扬。电话这边我期待着,想听听她有没有具体的评价,比如觉得哪一段写得很好,哪一段有点牵强之类的。我始终希望我们是无话不谈的那种母女关系,就像我也追求无话不谈的爱情和友情。
可能只有几秒,短短的沉默,我就知道她不会再就这个文章多说一句了,至于她具体的评价,我又只能靠猜了。
妈妈对很多事情的评价都很模糊,想搞懂,要靠猜。她说某个人有个性,可能意思是不好相处。她说自己一点都不累,可能实际正好相反。她说不喜欢某件衣服,可能只是因为看到标签价格贵。如果我问她想不想要某个东西,她回答“还行”的时候,我得综合考虑她的表情、语速、有没有继续谈这个东西的意愿等,来猜如果买给她她是会高兴还是觉得浪费。
我曾把那个经典笑话讲给日本人朋友:从小妈妈说自己喜欢吃鱼头,让我吃鱼肉,我一直以为她是爱吃。后来长大才知道她是舍不得吃鱼肉才那么说的。日本人朋友听了一愣:她为什么要撒谎?还有,鱼头要怎么吃?
我随即想起日本超市是不卖鱼头的,大家都吃鱼肉。
其实,直到现在,妈妈爱吃什么我也不能确定。我会猜她是不是为了把某样东西让给我,才说自己不喜欢吃的;我不喜欢吃的剩下的东西,她说自己正好爱吃难道是巧合?就像我说的,不能相信她字面的意思。
“为什么总要我猜呢?直接说要或不要,是或不是,真实想法是什么,我多省心。”我曾经暗暗想。
但妙就妙在,当我不知不觉掌握了“猜”这个技能之后,一切也并不算得上苦——就像自动翻译一个个句子,熟悉了就不会难。
有一种情况例外,根本用不着猜,就知道她说的不是真的。
高三去北京艺考,那时还没有高铁,妈妈请假陪我坐绿皮火车,咣当咣当晃了一整夜才到北京西站。在电影学院对面的蓟门里小区住了几天,她每天都拿着一本黑色记事本帮我复习文艺小常识,全是她从艺考辅导书上抄下来的题目。
我现在试图回忆起几个小常识题目,却发现一个也不记得了。被妈妈问“ABCD选哪个”的时候,我大概多数靠蒙。考试有没有考到准备的题,我也忘记了。
初试放榜,妈妈挤在最前面,第一个看到我的考号。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字太小,我不仅没找到我自己,还在一堆人中差点挤掉了身份证。“走,回去备战下一关!”妈妈拉我逃离现场。
回宾馆路上我兴致缺缺地跟在妈妈后面,始终怀疑她是不是看错了。夜里躺在宾馆的小床上我忧愁地想:要是妈妈看错了,明天还去考什么呢?到了门口也是被拦住,哎呀一个大乌龙。
第二天在电影学院标准放映厅集合,我怯生生地把准考证拿着门口的老师,那时心里还在嘀咕到底能不能进场。老师给我指了个方向,我才反应过来我真的进了复试。
复试是一起在放映厅看一部电影,当场写影评。进考场前,等在家长等候区的妈妈隔着围栏跟我喊:“笔带了吗?”
“带了。”就算小常识答不上来,笔不至于忘的。
“你是最棒的,你可以的!”妈妈又喊。
一句彻头彻尾的假话,我想,因为当时我甚至不知道影评有没有固定的格式,棒在哪?棒在没忘记带笔吗?出考场时妈妈正跟别的考生家长聊天,我靠近一听又是在说那套“我女儿可厉害了”,简直恼羞成怒。
“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影评!我写的那可能只能叫‘观后感’!”回宾馆路上我冲她发火。
“都是写文章嘛。写文章你最棒了啊。”妈妈义正辞严地说。
这句“你最棒、你可以”的假话,后来有过好几次。回想起来,妈妈总是在我最没有自信的时候这样跟我说。比如我想要在北京开一家咖啡馆啦,我想要去日本啦,后面紧接着是我天大的不安——我怕搞砸别人的投资啦,日语零基础去日本是不是太荒唐啦——这样的时候,妈妈就会像我17岁那年在电影学院考试时一样冲我喊:“你是最棒的,你可以的!”
我当然知道自己肯定不是最棒的,甚至不能算比较棒的那类,我最多算是比较踏实,愿意一步一步慢慢走——直到有人告诉我踏实就是一种很棒的品质,我想这不是我天生就有的,都要归功于爸爸妈妈对我的“盲目信任”,让我有不急不赶的底气。
这两年,我开始和爸爸妈妈商量他们退休后的生活要怎么过。我提议要不要来日本住一段时间,他们说:“可以。”我再问:“想和我们一起住,还是单租个房子给你们住呢?”他们还是说:“都可以。”“如果和我们一起住,我们就把一楼的客房整理好。如果觉得不方便,就在我们家附近给你们租一个房子。”我把情况都列了出来,最后换来的还是那句:“都可以。”
有天我实在忍不住,猜不出来他们到底想要怎么样,我怪他们总是把问题留给我,简直要逼疯人。
妈妈认真地说:“真的,都可以。我们不懂怎样合适,看你们方便,我们怎样都可以。”
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怕打扰我们年轻一辈的生活,怕成为我们的负累。对于我来说司空见惯的日本景色,对他们是异常遥远的陌生世界;我可以美其名曰在一起住方便,但他们也要考虑同在一个屋檐下女婿是什么感受;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我家附近租一个房子要多少钱,一次要交几个月的房租呢?当然,他们可以拿这些问题一一来问我,我一一给出答案,他们再根据答案去判断。
但我自己也知道,他们不会问。有多少次我不经意地打断了他们的疑问?又有多少次我认为他们的问题本身就没有意义呢?“别想那么多。我会告诉你该交什么资料的。”“好了我要去工作了。”“省不了几个钱,太麻烦了。我不愿意那样。你听我的。”
这些话我都说过太多次了。于是他们提的问题越来越少,相应地,他们得到的信息也越来越少。在有限的信息里,他们要甄别到底怎么样做才能不影响我的生活、工作,在所有的排序里,他们个人的感受、方便,肯定是被放在最后面的。
他们第一次飞来日本看我的时候,由于是第一次坐国际航班,两个人都很紧张。电话里我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要耐心看机场的指示牌,听从机场人员的指挥就不会出错。那时我是作为一个经常飞国际线的人在劝他们不要紧张,想想这挺荒谬的,因为当我第一次坐国际航班的时候,任何一个人说任何话也不能消除我的紧张。
让我震惊的是,后来妈妈告诉我,出发前她曾在网上查了一整夜,某个型号的手机充电器能不能带上飞机、什么物品必须托运。我当时生气地跟她说:“网上说的并不一定对,你想知道为什么不问我?就算我不了解,我也可以查航空公司提供的信息,保证正确。”
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问题太细太多了,怕耽误我休息。
后来我独自飞国际线的时候,在北京机场偶遇了一个年龄和我妈妈相仿的女性。她说自己第一次坐飞机去看孩子,护照放在了托运行李里,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所有行李都打开找护照,打开的行李里没几件她的衣服,各种特产和零食塞得满满的,一定是她精心挑选要带去给孩子的。后来我去安检时她在长椅上睡下了,她说她的飞机其实是第二天上午的,但由于害怕意外情况,提前来到机场过夜等待。我眼眶湿润地想,她是否也在百度上搜了一夜充电器能不能带上飞机,而不敢问孩子一句?哪怕孩子一直都在用手机和各种不重要的人聊着不重要的话。我把这位妈妈的这两点细节写进了《在小山和小山之间》。
成年之后,我试图把我知道的新事物告诉爸爸妈妈,有时候却发现他们并不想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每次回国,爸爸都会给我端出来一盆又一盆的喜糖,用“盆”真的是不夸张的,天知道一年之间我的旧街坊邻居办了多少喜事?他们说自己已经把“不好吃的糖”吃掉了,留下的都是“好吃的巧克力”,特意留给我吃,甚至让我带回日本给丈夫吃。我看看自己从日本带回来的一箱子北海道生巧克力,再看看他们让我带回日本的“代可可脂加工制品”,感觉荒谬至极。
“代可可脂加工制品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只是植物油加了香精和色素,冒充一点巧克力味儿罢了。”我跟爸爸说。
“好,好。”爸爸说。
“你吃吃这个北海道生巧,这才是可可豆的味道。代可可脂特别便宜,没有任何健康成分,还有反式脂肪。你知道反式脂肪吧?”
“好,好。”爸爸边尝生巧边说。
“好什么好?你们说的‘好吃的巧克力’,对身体不好的,还要给我吃。”我可不愿意带这些东西回日本。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一袋喜糖里只吃这个‘巧克力’。你忘啦?”爸爸都有点委屈了。
我这才想起来,我确实最喜欢吃这个“巧克力”,第一次吃“巧克力”,惊为天人,觉得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每次吃喜酒,我都要把“巧克力”收集起来,慢慢享用。现在它对于我来说可可味儿太淡了、太甜了、太不健康了,是因为我离开家后吃到了更好更醇的巧克力,但爸爸没有。在他的记忆里这还是好东西,是必须要留给我的。它是代可可脂还是可可豆,对他来说有什么重要呢?
我带了一包代可可脂加工制品回日本,让丈夫尝尝我“小时候的味道”。他吃后很感慨,原来他小时候也吃过类似的东西。
写《小山与小山之间》,始于对一个批判自己妈妈“不开明、无法沟通”的网络陌生人的感慨,我试图站在“妈妈”的那一方看看,事情有可能是什么样的。在这个过程中我吃惊地发现,对于父母的人生,尤其是我记事前的人生,我了解得太少。也许有很多次他们想要跟我说说当年的事,但每次我都以没有时间或者不感兴趣为由逃走了,或者他们也知难而退了,不想打扰我。是的,我有很繁忙的工作、交际,哪怕我能静下心来独处时,脑海里也都是自己的事。
在小说里,我虚构了一个“妈妈”和一个“女儿”,虚构了一个大时代背景下意外失去孩子的情节,但母女相处的细节大多数都是真实的,来自我自己和朋友那里听到的。
父母也曾年轻过,天真过,心碎过。子女也会离开家,去闯荡,去受伤,去构筑。
血脉相连的最亲最近的人,却在同一空间分享着不同的记忆。这种隔阂、误解,该谈的闭口不谈,能谈的只是日常皮毛事。用真心去猜真心,用真心去碰撞真心,有时甚至碰撞到伤痕累累,这实在是把我刺痛了。真心和真心之间的距离,有时很远有时很近,但好在真心不会变,真心永远是真心,即便有痛苦,但仍然是我心里最美好的事。
去年我也成了妈妈,儿子出生后的一年多里我和丈夫没睡过一个整觉。每天的频繁喂奶、换尿布、拍嗝、哄睡,更不用说他刚开始接触世界后一次次原因不明的发烧、急疹,这些占据了我们的主要生活,个人娱乐和工作先放一边。我们经常在儿子终于安睡后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吃上一餐呢,怪不得肚子咕咕在叫。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真的不能相信我会忘记肚子、忘记吃饭。当人全力集中在一件事或一个人身上时,大脑竟然能骗过自己,这到底是什么本能?看着熟睡中的儿子,我发自内心地认为他是完美无缺的,这不由分说的情感力量打败了我一向的理智。
很会做美食、对食物非常讲究的丈夫竟然也不再讲究,冷冻室里的硬包子热一下,冷饭盖个炒鸡蛋,一把坚果倒在大杯酸奶里,我们就这样吃了一餐又一餐。“真好吃啊。”“是啊。”“冰箱里还有没有剩的汤?”“有!”“真走运,太好了!”我们灰头土脸没来得及洗漱,怕吵醒儿子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小,在闪烁的屏幕光下小声地交流着我们的幸福。
这时我理解了为人父母是如何把自己的感受放在孩子之后的。
我更理解了这种所谓的“付出”“去爱人”并不是一种失去,而是一种得到,让人变得充沛而包容。
《在小山和小山之间》得奖后,我鼓起勇气再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你上次说‘挺好的’,能具体讲讲吗?”
沉默,再沉默。
“讲什么?”妈妈说。
“哎,还能讲什么?讲你的看法。”不管她怎么装糊涂,这次我是下定决心要“逼她”一把了。
“很流畅……你是最棒的……哎。我真的讲不好。妈妈不是搞文学的,说得班门弄斧啦。让你爸爸跟你讲。”又被她逃掉了。我一边想象妈妈是如何把电话像个烫手山芋一样移交给爸爸,一边忍不住笑了。我想起小时候她边给我穿衣服边教我背唐诗,而当我自己能读懂世界名著后就不愿意再看她给我订的文艺期刊。我也想起当我不如意时会怪她当时“什么都不懂还乱夸我”,把错硬推在她身上她也不反驳。
我们之间的电话总是以爸爸的“总结陈词”收尾,这次也不例外。
“恭喜你得奖,写作要靠你自己努力,我们没有为你做什么……”爸爸的声音透过电波越过太平洋。
这也是一句谎话。他们做了一切、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