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被选上的演员


文/萧婷

 

小时候我确信自己会发光的,长大后,我却连借光都做不到。


下午四点,对于身处北京的我是最尴尬的时间。

若是有试镜,这个时候为时已晚,北京城里车水马龙,霾昏尘扬。坐班的女人们若是没有约会,也就不补妆了。京城里不用坐班的几十万个游走厮杀的演员,若是没有出头,也不甘心消磨青春将就时日——跑组,演话剧,跑龙套,或是倒卖名鞋烟酒,夜场聚会,谁也不知道机会哪天来,来自哪儿,来得是不是时候。道上讲的,就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那些毕业于影视名校的俊男靓女们,前赴后继,四处寻求机遇。剧组的选角导演们就像职场上的HR,审视着前来面试的演员的仪容。他们和HR一样,有足够的画饼能力,任何戏都可以和名声在外的出品方们沾亲带故,说得新人们一脸神往,夯着劲表现,但新人演员们经常在塞满了剧组招募的旅馆里一无所获,他们自费打印的彩色简历被选角导演们堆在一旁,千娇百媚,争奇斗艳。过不了多久,这些简历会被扔进垃圾桶里,装不下的,就由保洁阿姨来处理。

我于其中,其中于我。

隔了一年半载未曾联络的制片朋友给我发来信息,说是要我的个人资料。发去半晌,对方回,导演想见你本人。地址一来,我翻查片刻,距离甚远。皇城又不是野镇,一公里走到郊区。我离试镜地点约莫半城远近。我说:“那明天前去可否?”对方答:“时间匆促,导演希望你现在来,我们七点才结束呢,这是你的机会。”

这是我出门试镜最晚的一次,坐地铁是来不及了,叫车前往,不快也堵,快也堵。窗外斜阳万丈,桥下车流如蝼蚁。余晖刺眼,却不敌心乱如麻。想想,一来会初次见到制片朋友,二来演员笃定机遇难求,来者不拒。制片朋友问我到哪里了,凑巧车刹绝尘,我已匆匆离车。一算,四十多分钟的路程,若是不堵车,半小时准到。这里的酒店我从未到过,算是剧组前期筹备驻扎的大本营,朋友在大堂认出了我并及时叫住,介绍了随行的制片人。我们一同上楼进房,只见导演倚坐窗边,床头有一人对着电脑码字,还有个一身宽松的素净姑娘在桌子前对资料。导演和制片已过不惑之年,兴许如此,房间才弥漫着一丝寡静。

我简短礼貌地打了招呼。大家便坐下来,像是对未知的落定或遗憾先打了个照面。导演要我简单介绍自己,我便照做,将简历的内容一一汇报。他便问起了题外话,诸如“你是在哪里毕业?”“你演过的都是网大吧?”我一五一十回毕,他便要我再发资料,当着我的面仔细观摩。我面带微笑,这微笑放在任何场合都是礼节性的。导演似乎对履历不甚满意,“你今天化了妆来的?”“是啊。”“太浓了。”罢了,大抵是口红颜色不对。“你的腮红,是挂妆了吗?”我心想,是吧,临走时出汗,腮红是用手解决的,不均匀,我便自告奋勇说:“我可以卸妆。”“不用。”他笑着说。不仅如此,他走过来,让我站好,左右观察我的脸庞,撩起头发,紧接着评头论足一番:“你还有点欧化,嗯,鼻子没做过吧。”我便用力把鼻子折往一边,验明正身。“嗯,你下巴应该做了点。”还不等我否认,他又说:“看你戴了隐形眼镜。”我说:“我近视。”这场景直教人方寸作乱。他自始至终带着笑容,并不断抬眼打量我。但这种笑容是值得玩味的,带着隐隐的震慑与肃穆,房间刹那天矮云低。桌前的姑娘把打印机吐出的一段人物台词交给我,而并没有故事梗概。朋友说:“故事还没有写完,但这是多线叙事,无大影响。”我在默读台词时,房间进来两个男人,三十岁左右,一身休闲装,房间又是一阵熙熙攘攘的起落。一个是王先生,另一个是李先生,王先生已经是定下来的主演之一,随行的李先生,便是他带来推戏的好友。

巧了,这段台词,和我搭戏的另一个角色正是李先生要试的。导演三言两语交代了一下人物关系,便说:“就照着自己的理解去演,自由发挥。”演完一遍,说是站着对戏太干。第二遍时,我更放松地周旋于角色,导演忽远忽近,人肉镜头似的揣摩我俩。导演说感觉不错,再试试更多的理解,先是跟李先生讲,接着又跟我讲,怨愤地,不甘地,高傲地,能多淋漓就有多淋漓,要多痛快就有多痛快。房间里霎时草长莺飞,好似真的在片场。第三次演完,导演便坐了下来,跟后来的李先生对话,要完他简历,又端看他手机里主演的影视剧片段。

我松懈下来,跟叫我前来的制片朋友简单聊了几句,说墙上白板,八个角色,粘了四张角色照片,还剩四个,时间也真是匆促。

我想,也不知道上面是否会贴上我的相片了,浮生千万日,上榜落榜,岂不常态?

我们话题一转再转,从他读研到如今的电影频道出品方,从我曾经学导演到如今做演员。我心念此番前来之果,但试镜已了,照理来说不便久坐。但友人毫无芥蒂,难得碰头,不如多谈。房里像是隔了几重门,门内门外不同氛围之人,聊声互不干涉。未曾料想,一个芳龄女子打破这一格局,像台球被一杆子重组位列。

王先生本在电脑前码字,蹭地一下起立,向导演隆重推荐这位俊俏美女。女孩一身休闲,短袖上衣,牛仔裤,一袭浅色外套简单地绑在腰上。她跟制片人与导演握完手,挺胸气昂地介绍自己,房间顿时气爽天阔。她说自己从香港理工大学毕业后,做过经纪人,后来发现这些演员还不如自己,便自己做了简历,通通投递,没想到时运亨通,都选中了自己演戏。

王先生急忙在旁边引导:“她之前是我学生,别看她不是表演院校毕业,我就说,演员嘛,应该有别的技能。我是很赏识她的,我引荐的人绝对有亮点。”接下来,他声音故意放大了:“你说现在那些女演员,大多都是看了就忘,没特点没才华,我得是过了关的人才认识。”他转向我,肚子向前一倾:“哟,你还在啊,不是说你啊,你别往心里去。你看我这人,说话是怎么的呢,最近总犯傻。”他嬉笑了一番。

制片朋友大抵有些尴尬,毕竟,我是由他引荐的。而对面的姑娘,可是王先生引荐的。我们两个女孩试镜同一个角色,这房间何时开始弥散游兵走卒,不见其形,但闻其声。大家都笑,导演的脸笑得开朗了,这次对她的笑容褪去了探查之势,和方才对我的笑容判若天渊。

我本该早点离开才对,像所有演员那样,在试镜结束后无度的“等候通知”里拎包走人,选上就联系详谈,没选上也眼不见心不烦。根本无须当众被抉择,像是台上的佳丽等待干脆利落的宣布。这次我被推到这个台面上,强敌当前。孰人暗无光泽,相形见绌?孰人五彩斑斓,自信满满?女孩子不肯承认的落败感,现在塞给了我,我也递不了给别人,只能自己收着。导演早就知道她也会来,惊喜总是留在最后。我当炮灰,还是哑炮的。黄昏里最后的冷色浇了我一身凉水,光亮在房间那侧,朋友和我早已陷入暗河。

“这是我的两份资料,一份是电视剧版,一份是电影版。”她成竹在胸,在导演的啧啧赞叹中,唠家常似的滔滔不绝:“对,这上面是我的素颜照。你瞧瞧我脸上一点都没有动过,不信你自己摸。你看这,这是我演的电影里的角色。除此之外,我也演过很多网大,都是主角,他们都不让我演配角来着,但网大我不好意思写上去。你看看,这个,还有这个。”导演看着她的照片,又凑近看她本人,叹道:“嗯,这素颜照片拍得真是太好了,我就喜欢这种。呐,你们试试戏吧,把台词递给她。”导演心满意足。

朋友和我出了房间门,腾出空间给他们。半聊半避的意思,友人看出我的失落,我却像个傻瓜一样偷偷望着他们的试镜,只见女孩和李先生坐了下来,她声音轻柔地对完了台词,全程甚至没有任何肢体上的走动。

这时房间安静了一会儿,只有喃喃几声交流。突然,只听房间炸出姑娘激动洪亮的叫声:“谢谢导演定我!谢谢导演定我!”王先生在一旁也戏谑她,说她孩子似的没个正形。

我跟朋友说:“我进去拿东西,先走了吧。没事,这次也算是见过了,以后有戏再联系吧。”

制片朋友却不依不饶地说:“留下来一起吃饭呗。”他领我进去,跟导演说了声,导演随意地说:“咦,留下来吃饭呗,就旁边。”接着导演就继续跟演员们聊了。

朋友看出了我心中的失落,说是下楼走走。夜色席卷,丛花叠翠隐藏在黑暗中,然而,它们还是有光彩的。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你现在一个人跑组吗?”他问。

“是啊。”我下台阶时仰头,眼睛涌出泪光,眼泪差点溜出来,我速速憋了回去。

“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我没有什么权力说话,也只能引荐。”

我们明里暗里都懂,演戏靠能力是基本素养,这也是门面说辞。很多时候,真正撬动一个人走到台前的,是人脉,资源,机遇,诸多关系,不可或缺。技不如人与否,我是心里有数,演不起来的角色绝对不碰,碰了就是自觉符合的。剩下的看时运命途,也算尽力。

“导演有选择人的权力,而演员只有被挑选的际遇。”我说,“和你们吃饭,总有那么个安慰的意思,太尴尬了吧。”

“没事,不用想太多,吃顿饭而已。反正以后你也不会再跟他们有交集。”

返回时见女孩出来,春风得意,我们互打招呼,问她怎么不一起吃饭了,她说她朋友接她,先撤了。我回头跟友人说:“其实学表演专业又如何,多的是演员不必科班出身,大多数人都擅长演戏,演上道了还有学历加持。资料纸上的演员,南到台湾,北到新疆,都在北京演戏,常年供不应求。你说难不难,当演员是最难的行业吧。”

友人作笑,半信半疑。

到了酒店楼下,见王先生和李先生也走了,说是他们难得一聚,哥俩去喝一杯。

整个饭局上,主创们开始聊后续的拍摄地点联系事宜。我全程默然,暗讽自己真是可笑,被选上的一个个演员都没来参加,我一个落选者跟来就像讨饭吃似的。旁边的烧烤摊烟熏雾绕,晚风指着我的方向吹,吹出了一身野味,熏得我眼疼胸闷。蚊子也来了,扇跑的溃兵又折返骚扰。我心里喟叹,茫烟和毒蚊竟也来应景一番,真是可恶。此刻我像是一个被放在完整家庭里的孤儿似的默默就餐,味如嚼蜡,也无话可说。导演全程也没跟我多讲,只打趣说我的腮红消了。我想,大概是脸皮厚到极致,把红颜色给挤下去了罢。若不是友人在场,我确无任何借口留下。

所幸饭局结束得也快。回程时,人流消了大半,车也减退了百十。时间快到九点,完全入夜了,我步入地铁,感叹这不过是试镜的又一次失败而已,不过这一次端上了明明白白的台面,直截了当,而非事后不了了之,温和错失。残酷?那只是人生旅途随处可见的荆棘和洼地。演员落选之事千千万万,大家早已习惯将苦闷化作烟雨风尘,毂碌碌奋不顾身,莽荡荡一往无前。

其中于我,我于其中。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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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萧婷
萧婷  
浪潮中的不知名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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