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人


文/桃十

 

亲子教育,最易被“牺牲”与“报恩”两个词捆绑。


说起来,距离上次见到驰已经过去近十年了。当时,我们还在美国读书,国人社团组织了公益冥想课程,就在学校的地堡里,我认识了这个人如其名,野马一样的男人。

在美国的中西部区域,为了防止被龙卷风“吞食”,几乎每个建筑都留有地下空间。但因我们学校修建的地堡被明确为临时避难场所,风平的日子一般都不对外开放。深度冥想课程以公益之名走了特殊申请,所以这也是我们这级入学以来第一次进入地堡。与外面热浪的空气相比,地下的确是清凉许多,只是这空间构造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细窄的通道弯弯绕绕,也没有任何指示牌。说来可笑,最后还是同伴闻见了印度熏香,一路追着味道找到了开课区域。

地灯被调得很暗,只能照亮一小片空间。胡桃色的地毯上方飘着白纱,人影绰绰都盘腿在地毯上,看样子课程已经开始了。我在角落坐下,闭上眼,试图平稳呼吸,但脑子仍然在跟着刚刚途经的地道打圈圈,情绪更是紧得如铁箍一样扣在头上。我开始强迫自己关注在一点,想象自己是漂浮在一片汪洋,让思绪尽量是以上帝视角,俯视此时自身的安宁,而后内观身心逐渐变得轻盈。过了一会,俯瞰的视线慢慢收回,像镜头一样向上推移,雾霭蒙蒙中始终透着点让人想眯眼的光,直到可以隐约看到一只长尾巴鸟正对着我挥动翅膀,羽毛蓝亮,镜头随即停止移动并开始精准对焦,我正在心中猜想这鸟是何品种,突然它开口说了一句“我从希腊飞来,一刻未停。”紧接着是空旷的噗嗤一笑。

我在半睡半醒中撑开眼睛,看见右边白纱帘旁探出一个脑袋,似曾相识的东方面孔,微曲的短发,架着一副眼镜正对着我笑。刚与神鸟搭上话的我还没出梦,没头脑地问了一句:“你这是飞了多久啊?”

这成了我们之间的第一个笑话。“那时我是听两个老外说冥想成功后可以腾空,以为你问我能飞起来多久呢!”瞧,即便是在隔了十年没见的今天,这也依旧是个专属我俩可以快速破冰的梗,只是他的笑声已经不再如那时一样放肆魔性。

地堡外的那个下午,瘦高的男孩逆光站在我面前,日光流动中我看着他张扬的青春在蒸腾,伴着夸张的捧腹和跺地,笑声嘶嘶如野马停不下来。

他说他叫驰,野马奔驰,我暗笑,与他的性子倒是贴合。我问他姓呢?

他说他姓我,我耸耸肩表示不能理解。

“我姓美女姜啊,全名姜驰,很高兴认识美女。”手伸过来的瞬间,嘴也跟着歪扯了一下。我本能觉得他有点不羁,贬义的那种,犹豫了半天,还是伸出了手。后来我把这段讲给姜驰听,他说如果我不想,完全可以选择点点头不握手,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呢?我问这样不会让他很难堪吗?

“难堪也是我的事情,你考虑那么多做什么。”他说我这是病,得治。

刚到美国时我是带着典型的中国式拘谨的,用姜驰的话说这是一种社交里的过度谨慎,甚至带着些难为自己、愉悦他人的牺牲感。我仔细想了一下,我的这种社交拘谨可能有多半是传自我妈。

作为家中长女,我妈从小就被压付了超越年龄的责任感。几岁就开始学着洗衣做饭,为了我姨的学费放弃了自己的大学梦,又为给我舅凑彩礼钱兼职去做缝纫女工,后来通过相亲嫁给我爸,也是因为外婆判断这小伙应该挺能干。其实他俩的精神世界相差甚远,相来的婚姻又谈不上是有多爱,但幸好,我爸会在“天敌式”的婆媳关系与姑姨宗亲吹的邪风中,始终能让自己的内心天平倾向我妈这边,单凭这一点,在婚姻中已算实属难得,我妈很是感激。于是在有了我之后,我妈选择了更大程度的包容与忍耐,并把所有“为之计深远”的精神世界都倾注在我的身上。

看上去这似乎是独属于我父母那代的“因为没有能力拥有自己的完整人生,便只好生人”的时代牺牲,但其实这也是所有传统家庭的文化烙印,不是吗。至少在我眼里,80年代的亲子教育最易被“牺牲”与“报恩”两个词捆绑,毕竟,自我记事起就能感受到我妈对我那些不计代价的自我牺牲和她内心那种时刻期待与我“共生”的灼灼欲望。

就比如:为了供我来美国读书,我妈险些卖了房。我很想圆梦,所以更加内疚,这种不断加码的内疚感鞭笞着我不敢停下,我不能让她失望。我开始拘着自己做好每个细节,时刻汇报自己的成绩和行踪,必须要把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我不能不孝。久了,这种“紧”的状态深深植入了我的生活。

可是,姜驰是个例外,他说他是逃到美国的。原因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他的父母心血来潮想要个二胎,他怕未来会担负起养弟弟的重担。

“所以你心安理得享受父母的馈赠,并且不打算涌泉相报?你这是不孝吧?”在一个红霞满天的黄昏,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姜驰收起瑜伽垫,挎上了腰鼓,懒洋洋地从我身边站起,“不孝?”他伸手想拉我一把,“你说的这种义务和责任,似乎对我家不太适用。”我顿了一下,惯性地递出了手。

姜驰问我为什么来冥想,我说是为了缓解头疼,快考试了,我最近总是莫名紧张。倒是他性格洒脱,怎么也会报名这种课程?

他说他是为了学习瑜伽飞行。“超越冥想会激发身体的气流潜能,就像功夫小说里的飞檐走壁和水上漂,我已经拥有了鸟一样的自由,就差会飞了!”我突然想起冥想时梦见的那只长尾巴鸟,从希腊到美国少说也有七千多公里,一刻不停地飞过来,到底是种自由还是代价呢。

傍晚,姜驰带我去了镇上的Bar,在这个自由的国度,再小的镇也能找到潇洒的地方。嬉皮摇滚开到了最大的音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震荡。我们点了炸薯条和小汉堡,味道不如国内的肯德基、麦当劳。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对着来往的人不停仰头打着招呼,英文自如,口音纯正,让我一个恨不得从识字起就在外花钱报班的考试型选手自愧不如。Bar里的音乐越来越激昂,热烈的人群开始四处喷洒着香槟,我盯着手表算着时间,近12小时的时差,我妈快起床了,手机铃声也必然会如约而至。

姜驰早就瞄见我如坐针毡,就在我屁股离开坐垫的一刹那,一把抢过我的手机,给关机了。我脑袋嗡的一声刚想发作,就被拉进了舞池,灯光旋转,酒精喷洒,慌乱中踩到别人的脚,我不停道歉。“放松点。”他捏着我的肩,“就说手机没电了。”后面还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只能感觉到耳边喷薄而出的热气,话,却被淹没在周边放肆的尖叫和鼓点声里。

回宿舍的路上,天色已经浓得化不开,我们像是凯旋的战士,跳跃疯跑,哼着战歌。我感到胸腔里被点了一把野火,是从未有过的炙热与酣畅。

对于本人平生的第一次“失联”,我没多做解释也没打断我妈滔滔不绝的教育发言。不知是埋怨勾起了自责还是晚归着了凉,转天早上我就高烧了。我是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冲了杯药,一口气灌下,可等了半天头疼也没缓解,最后还是决定坚持一下去上课,今天有个作业展示,我必须顺利通过。

教室里,同学们在一一上台做着演讲,我的耳朵却像被塞进了棉花,呜隆呜隆不知所云,只能感觉自己的体温越来越热,把四周蒸得像个桑拿房,甚至可以闻到一些类似焦炭的味道。时间过得好缓慢啊,像是被放大了无穷倍,直到我看到教授以邀请的手势转身向我,起身瞬间耳边的呜隆突然变得刺耳,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我分明是在自己床边看见的姜驰,惊慌失措发出了驴叫。我问他怎么会出现在女生宿舍?!

他被我吓得一个哆嗦,缓了好半天回了句:“妹妹,这是在美国。”

姜驰数落我被家里管得像只呆瓜,可惜了桃子一样鲜嫩多汁的外表。数落够了侧身在离我不远的椅子上坐下,我赶忙借机藏好散落在床头上的换洗胸衣,余光中看到他斜了我一眼,正赶上我在尴尬地抿嘴,转头便递了杯水,然后对着我戏虐一笑:“周末没事吧?我带你去开开窍。”

晚上睡觉前我收到我妈发来的QQ信息,一张男人的照片,上次家里亲戚的婚礼上见过,年龄比我大几岁,但后退的发际线却无情地彰显着比我丰富了许多的社会阅历。“这男孩问你姨要你的联系方式,家里条件不错,你姨跟他爸妈很熟,也算知根知底。”想起几年前她亲手撕掉我收到的情书,想不通严密的管控怎么就变成了催促。我快速关掉了对话框,秋风落叶的头像再次抖动起来,随着一起抖动的还有我渐渐萌生的叛逆。我妈让我提前订好假期的往返航班回国相亲,我呆坐了很久,最后把已经打上的“好”字换成“睡了”。

周六一大早姜驰就站在了我的宿舍门口,黑色的Polo长袖,军绿色短裤,配了一双姜黄的马丁靴,明明是一套搭配却好像过着三个季节。那天我们去了不远的橘子城,是现在美国独一无二的荷兰移民区。建筑风格有种童话的稚嫩感,或蓝或绿铃铛状的三角屋顶勾着白边,看上去像一艘艘即将行驶的帆船。大大小小的风车屋被阳光拨动得很是耀眼,载着愉悦悠哉地转动。

转弯处看见我们宿舍楼层的印度美女和她的小姐妹嬉笑着,黑长的卷发,五官出众,艳丽花色的连衣裙把身材包裹得恰到好处,又是那种浓重的印度熏香,但用在美人身上,却一扫地堡里的幽暗和静谧。错身而过时我朝她点头示意,听到姜驰在用印度语跟她问好,女孩眼睛一亮,走过了好远还在不住回头观望。

我被姜驰的语言能力惊艳到了,请教他是被哪位名师打通的任督二脉?他坏笑着说是他的前女友们。他反问我知道学习外语效率最高的地方是哪吗?得到我茫然地摇头后,他用买饮料的购物小票搓了个纸卷,像噙烟一样叼在嘴角,双手插兜,语气慵懒又放肆地回答:“床上。”

“有些事情,你抓得越紧反而效果越差。”他想用手指点我的鼻尖,被我躲开后给了个无所谓的表情:“所以我从来不预设期待,人生很短的,让自己舒服就好了,没准前面就会有惊喜呢。”就好比他在睡洋妞时可没想着能练好英语,就像他爸妈离婚时他也没期待有天他们能复婚一样。

“我从不指望他们能复合,独自学会了享受自由。你看,这不去年惊喜就来了?这回没准还会多个弟弟。”他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他们不需要考虑我,我也不需要考虑任何人,我们都是自由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望着风车顶部的虚空,但嘴角还是挂着笑意,一时分不清他是开心还是在自嘲。姜驰说他爸妈在生下他不久就离婚了,最亲的奶奶没陪他多久也去世了,爸妈开始轮流带他,只是不论他是跟着妈妈还是投靠爸爸,家里永远都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从小就很“自由”,双份的零花钱可以保障他的“泡面自由”,人身也“自由”到和小朋友玩捉迷藏,在巷子深处的大筐里藏了一夜都不会有人揪着他的耳朵催他回家。

我隐隐觉得他是在讲一个悲伤的故事,可看他表情又是明媚如常。他打了个指响说他只想通了一件事后就一通百通了:他妈生他的时候还不到二十,是个连自己都没想好怎么活的年龄,更没法为其他生命负责。

“既然我生来自由,那何不去留如风。”

随后,我们去城边的一家餐厅吃饭。因为不是节日,来访的游客不多,周边显得有些空旷寂寥,主道笔直延伸,地面被阳光晃得滚烫。众多的“帆船”停泊在发亮的道路两侧,托着写满英文的属于各自色彩鲜艳的广告牌,像是一场缤纷非凡的哑剧。餐厅老板是个白人,一个身宽体胖的大胡子,一看是姜驰立刻拥了上来,张开的双臂几乎也要将我环住,我嗅了嗅,是牛羊喷着香水的味道。大胡子和姜驰热情地寒暄,我看见他们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姜驰突然哈哈一笑,声音很大,顺手接过来大胡子倒的酒,仰脖一饮而尽。

“大胡子问我是不是在泡你。”姜驰用刀叉切着牛排,切得很细,像他此刻探寻的眼神。

我被他老套又轻佻的中英转换给震住了,一时间搜肠刮肚都没想到大胡子到底是用的哪个单词,能如此精准表达中文里的“泡”字?我的脸很热,死盯盯看向姜驰,他松开刀叉双手一摊,倒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好嘛,是我偷换了概念,可我的字典没有追女孩这么一说哈。在我这只分‘泡’和‘撩’。你不觉得至少‘泡’要比‘撩’有诚意得多吗?‘撩’只是个动作,‘泡’起码有个过程。”他开始掰着指头举证:泡澡、泡茶、泡面、泡菜……我抓起手边的包想走,他连忙拦住:“你看你,什么事情都这么较真。我也可以说咱俩这是约会,你能同意吗?”

“你就不能说只是普通朋友间的小聚吗?”

“别逗了妹妹,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静默了几秒,姜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推着眼镜看我的脸:“丫头,你不会从小到大都没谈过恋爱吧?”看见我定住的反应,再次爆出一阵野马般的狂笑,朝着大胡子的方向大力挥舞着自己的前蹄:“等着家里安排相亲呢?她可真是她妈的好孩子!”

发际男的照片再次蹦进我的脑仁,我藏在桌底的手开始微微发抖。真想学着电视里的女人泼他丫的一脸冰水,但冷静下来想想还得蹭他的车回去,于是我强行把视线钉进桌上的牛排,逼自己睁着眼进入冥想状态,人也顺着光线彻底融进了路边这场心火缤纷的哑剧。总有一天我会做出点什么,让他彻底闭嘴。

我知道,自己心里的那把野火已然狂热,熊熊炽烈,不可扑灭。

最终,那次的橘子城之行在我踏回校门的一刻不欢而散,姜驰也彻底履行了他“不追女孩”的人生信条:再也没主动约过我。倒是我,为了即将卷向自己头顶的相亲旋风惶惶不可终日,我打算自救,找个“地堡”助我躲过这场风波。

很快,期末考和回国相亲的双重倒计时几乎夺走了我的全部睡眠。以致去超市买鸡蛋回来的路上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我猜当时的自己远看一定像一缕身处旷野游荡的孤魂。

一辆敞篷跑车飞驰着经过,车上的人用英语大声对着我喊叫:“你掉了东西!”条件反射地低头环顾四周才发现是自己中了当地土著的恶作剧。

“掉的是你妈的脑子!”

我一回头,姜驰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拎着一联啤酒,毫不客气地回骂着。跑车在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我开始心慌,拽了拽他示意算了,他甩开我怒目而视,就那么直挺挺地对着前方竖起了中指。感觉过了好久,周围的风都被闷得开始凝滞,热辣的阳光已经毫无阻碍地刺进我们的皮肤,我看见姜驰的脖子泛起了红色,但竖起的中指始终没有放下。和我脑补的不太一样,对方没有下车,只是耗着飚了几句F开头的词后,扬尘而去。

我说快走吧,车上有个男的块头很大,真回来你打不过人家。姜驰摇着手上的钥匙,发出提神的声响:“你是有巨物恐惧症吗?专门害怕大傻逼?”我瘪了瘪嘴没再回怼,毕竟如果巨物归来,他也是为我挨揍。

地上躺着一只打碎的鸡蛋,是刚才我俩拉扯时被碰掉的,此时在滚烫的路面上,蛋清的边缘已经被烙得微微发白。姜驰看了看我惨白的脸和发红的手臂,挤出了一丝笑意,和平时野马样的疯态不同,这次的笑让人感到安宁,像是地堡里暖黄的光。想到上次见面受到的嘲笑,心中起火,拱起了一丝狡黠。

“姜驰,你能帮我个忙吗?”我鼓足勇气点了一下他的鼻尖:“当我一小时男朋友。”

宿舍里空调开得凉爽,姜驰抠开一罐啤酒坐在我的电脑旁,我点开发际男的照片,他把啤酒喷了一地。我有点恼怒,但碍于还要求他帮忙,夺过他的啤酒喝了一大口,姜驰的眼睛闪过光。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空酒罐横七竖八散落一地,我忍不住上涌的嗝意,拍着绯红的脸开始无意识地摇头晃脑。姜驰用一根手指勾住我的头发,紧盯着我的嘴唇:“我陪你演场戏,但,你得亲我一下。”

“总会有第一次,不比留给那个相亲男好?”他别过头一笑,自然流畅。酒精的热烈让我感觉恍惚,如果是他,应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还有,我说过,我要让他把嘴闭上。

他见我不言语,站起来背着双臂来回走动,然后突然停下用手压住书桌,整个身子都向我倾了过来,我放下啤酒仰头看他。

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心中没有慌乱,反而野火乱晃。他的身体靠得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彼此脸上根根竖立的汗毛,一种马上就要冲破桎梏的快意在我脑中横扫,我把指甲抠进了手掌。

亲一下,就亲一下。我抑制不住心底的叛逆,屋里空调的冷气很足,我却周身滚烫。

当他用手划过我的下巴,一种痒就从骨头缝里爬出来,爬满我的脖颈,让人不受控地想闭上眼睛。然后我们真的接吻了,带着啤酒特有的麦芽香气,和从他鼻子里喷发的雄性气息,旖旎浓重得让我想大口喘息。很显然,“亲一下”的目标已经达成,但姜驰的热烈似乎并没有打算停下,随着他温热的手掌滑动,我的眼前开始流光溢彩。就好像是目的地到了,但刹车却失灵了。

冲动的快感牵引着我们以搂抱的姿势往床边移动,正当体内那股茁壮的生命力开始升腾涌现,我的手机响了。

我突然头脑一清,条件反射似的推开了姜驰,他仍然沉浸于刚才的厮磨,急切地再次贴了上来。铃声的急促让我彻底醒了神,情急下我咬了他一口,捞起手机夺门而出。

等我回来时,人已经不在了。屋子里,明明满地的啤酒罐,却又似乎空空荡荡。这一天,除了嘴有点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说,那时如果没有你妈那个电话,咱俩是不是就成了?”

现在,我看着姜驰就坐在我对面,旁边贴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吮吸着拇指上的咖啡。十年的时光除了在他眼角刻下了几条细纹和铺在下巴上的浅浅胡渣,好像也没让他产生太大的变化,就像我们的这场偶遇,虽在情理之中,却又总归有些猝不及防。

我最终也没告诉他,那天我追出去了,说不清是为了我们的“计划”还是为了他,也是恰好撞见他正跟那个凹凸有致的印度美女搂抱在一起,用着刚刚吻我时同样的姿势。就在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从不提“追”字,因为一旦追到,是要负责的,不论是为对方,还是为自己追到的事物本相。没过多久,我听说他国内的女友怀着孕追来了美国,结果不出所料:他又逃了。

我细细对比着姜驰和男孩的眉眼,问他儿子喜欢什么,想着作为阿姨的辈分,怎么也得送份见面礼。姜驰向后一靠,笑得平和,与我解释不是儿子,他爸妈又离婚了,总不能让弟弟过着自己之前的生活。我想说点什么,酝酿了半天,却心口茫茫找不到合适的开头。他接过话头问我最后有没有躲过那场相亲,我笑着摇了摇头,挡箭牌的把戏玩砸了,最后还是见了面。挤电梯时我骂了趁机揩油的咸猪手,那个发际男怕事情闹大对方报复,争吵初起,人就趁乱溜走了。随后,人群散尽,我一个人愣在转角处,满脑子都是那个炎热的夏天和他竖起的中指,呆站了很久。

外面飘起了轻雪,像是无数个我们在风中聚集、飘散,带着自以为,是在往上飞的傲娇,转而扑簌簌地坠在行人的眼里,然后消失不见。我看向对面,姜驰在用着最最笨拙的手法,把属于自己的围巾绕上了弟弟的脖子,对面的沙发座上立刻现出了一只小豆包,红彤彤的羊毛围巾层层叠叠,罩住了男孩的大半个脑袋,看着臃肿,但也一定足够温暖。

临别时,他突然转身问我有没有那么一刻怪他是个渣男?我望着他略显疲惫的脸,思考了一下,郑重回答:“算不上,你只是个自由人。”

但我心里清楚,在那个对我来说,狂热又躁动的时空缝隙里,我妈那个电话是真真为我阻挡了一场狂风袭卷般的灾难。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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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桃十
桃十  
贴地飞行的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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