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经是唱给活人听的,有个样子就行。
谁也不信安乐寺就在这地方。
小镇年纪虽古,但乱糟糟地不成个样子。镇里唯一一条街纵贯南北,零星岔出几条小路,每逢人来人往就尤其显得嘈杂。卖油饼的、卖烟花爆竹的、烟酒店、包子馒头摊杵在桥头,饺面店半张方桌支出门外,油黑发腻的箸筒斜插一把红头筷。
明安拖着个巨大的行李箱,显得他越发干瘦起来。他还穿着初中校服,但头顶已经剃青。光着个脑袋,和尚不像和尚,学生不像学生,十足地怪异。明安捂住脑袋,眼眶里似红非红。舅舅停下脚步,往明安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他一个趔趄抬起头,安乐寺就在这地方。
说到底,家里对明安算是不错了。安乐寺就在街上,不像承天寺困在江心洲,进出不得。进了寺里还有舅舅带着,也算不上吃苦。更何况也不是真要明安去当和尚。剃了头在庙里学段经、做几年道场攒个万把块,回去头发一留谁知道你出过家?
但明安就是不愿意。
舅舅就是那种“假和尚”,送明安来寺里的主意也是他提的。他套着袍子摆皱皱巴巴的海青直裰,这套僧衣只有他接了电话要干活时才会换上。他会唱经,也会做人。不但做道场的时候和丧家关系好,和安乐寺方丈的交情也牢靠。不然这行当里还塞不进明安呢!
舅舅绕过大雄宝殿,径直往方丈住的僧房走。明安走一步停三步,拖拖拉拉不愿进去。院子里的香海稀稀疏疏地插着几束线香,好似秃子为了装扮门面留的几缕长发,更显愁苦。
“进来!畏畏缩缩的。”舅舅回头看见明安伫立在大殿门口发呆,很是不耐烦。明安叹了口气,跟着舅舅走向那排外墙斑驳的平房。
方丈住的僧房就在这排平房的最里边,门扉半掩着。舅舅迈过门槛,声音洪亮地打了声招呼:“方丈,人我给你领来了。”随着舅舅的招呼声,昏暗的房里走出了个穿黄色僧衣,黑色僧鞋的老和尚。他戴着副玳瑁框的眼镜,皮肤松弛,明显看出老态来。
方丈给两人倒上热茶,舅舅接过杯子点了点头。“那您看看他能吃这碗饭吗?”明安听了这话,心里只觉得舅舅虚伪。头都给剃了!不当和尚还能干什么去,这会子倒问起老和尚来。
方丈看着眼前剃了光头的明安,也觉得好笑。“我看他是个好孩子,只要有悟性、肯吃苦,肯定能。”舅舅听了这话,长吁一口气,好似事情全解决了。“这孩子从小被他奶奶惯坏了。好偷懒,不肯吃苦。现在是学也考不上,不肯打工又害怕当兵,就指望在安乐寺讨几口饭吃。现下您收了他,我在他妈那里也好交差。回见!”舅舅一口喝干杯子里的茶,很是潇洒地转身走了。明安撇了撇嘴,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出不了安乐寺。对面的方丈脸上倒是开心,安乐寺里少有明安这样年轻的孩子。
之后的半个月,明安就被拘在安乐寺里。清晨起来就着冷水洗个脸,跟着大伙一起去做早课。明安起初一句经也不会念,混在人群里啊啊呜呜。方丈看见,私下叫他不必勉强,只要心诚,敲敲木鱼也算尽心。明安乐得偷懒,后来更是张口虚应故事都免了,敲敲木鱼就权当做了早课。剩下的日子明安就在寺里苦熬着。
后来他学会了爬寺里的浮屠塔。这六层小塔也算得上是全镇的制高点,西边刮来丝丝一阵风,风铎细细碎碎的响声掠过全县。明安吃过饭就溜去塔上,看着小儿小车来来往往,权当取乐。这时候,明安也会想想从前的事。想想奶奶和妈妈,但这些事很快就从他的脑子里过去了。下来时,明安正巧遇见了方丈。方丈问他来这僻静的地方干嘛,明安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家里人了。”
方丈笑着摸了摸明安的头:“想家里人了就给她们念念经。”
明安晃了晃脑袋,他不讨厌方丈的手。
等寺里敲过三遍晚钟,师兄用柳枝扎的扫帚唰唰扫干净庭院,就是明安上课的时候。
舅舅把明安送进安乐寺,除了让他泡上个把个月,学点和尚做派,就是为了让明安学经。这地方做和尚最讲究唱经,出殡、头七、化牌子、做冥寿,要是没几个和尚敲着钵呜呜丫丫唱上一通,这家人在邻里间简直抬不起头来。
舅舅临走前嘱咐明安,学经最要紧的就是先学《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佛说大藏正教血盆经》。倒不是因为学透这两部经对做和尚多重要,而是这地方做丧事最看重这些。明安学会就能和他一起出活去。
方丈倒是觉得不妥,可明安终究只是个假和尚。
大雄宝殿熄了烛火,安乐寺归于一片沉寂。方丈捻开台灯,戴上老花镜,开始手把手地带着明安唱经。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对坐,膝上各摊着一本泛黄松散的血盆经。这些经书在安乐寺代代相传,书脊早已松动,全靠方丈歪歪扭扭缝上的三两道白棉线支撑。明安摩挲着封面,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方丈没说什么,拍了拍明安的手背。“渡人去极乐世界,是件功德无量的事。他们泉下有知,也会感谢你的。”
明安翻开书页,按着减字谱开口唱来。方丈闭上眼睛,在桌上用两指给他打着拍子。
爐香乍爇—— 法界蒙薰——
諸佛海會悉遙聞—— 隨處結祥雲——
誠意方殷—— 諸佛現全身——
月下的安乐寺寂静无声,一个正值变声期男孩稚嫩粗哑的唱经声传得很远。
等明安学熟了这两部经,舅舅兴冲冲来了寺里。他让明安穿上僧衣走了几步,又让他开口唱了一段,高兴得直拍明安肩膀。“好!成了!”
过两天舅舅往寺里打了个电话,明安第一次登场了。
丧家支好灵棚,亲戚朋友来来往往嘈杂非常。明安呆呆拄着绣幡,巨大的陌生感席卷全身,让他不禁在夏天打了个冷颤。他参加过很多这样的葬礼,但从没想过会以这种身份出现。明安莫名有种怪异的感觉。
离了丧家,一行人前脚刚刚踏入安乐寺,师兄就急匆匆地迎了上来。“方丈,今天明海他家里人来了。”
方丈重重叹了一口气,“他要走就走吧。”
“可是……”
方丈停下脚步,“心里已经存了不想当和尚的念头,还拘着他干什么呢。安乐寺不是这么蛮横的地方。”
大师兄明海远远地站在院子对面,很是惭愧的样子。他的家人们站在边上,手里已经提上了收拾好的大包小包。这些年真和尚越来越当不下去了,寺里人一个接一个地要还俗。安乐寺便这么渐渐凋零了下去,连做道场、放焰口也要舅舅这样的假和尚撑着。
因为明海还俗的事,方丈这晚尤其显得憔悴苍老。晚钟敲过三遍,方丈提着钥匙到各殿查看了一遍,他仔细地熄了白日点的火烛,关严门窗。孤寂地回了僧房。
这夜,安乐寺没有少年人的唱经声。
明海还俗后,寺里的僧人更少了。明安唱经还不算熟练,也被抓了好几次壮丁。时间一久,明安倒也不害怕做道场。无非是那么几段经、几件事,少年人学起东西来总是很快。明安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像舅舅一样回家住。舅舅想得长远。以后未必没有些大活,手里没有些真本事到底是镇不住场子。明安只得继续在寺里学科仪,以待大老板找上门来。
这天夜里,舅舅冷不防地来了安乐寺。明安还躺在被窝里就被舅舅火急火燎地拽出来。“来大活了!快换衣服。”
漆黑的夜路上,小金杯一路疾驰。舅舅在车上就兴奋得不行,“程老板手下有两三个厂!他爹刚断气就叫和尚道士去念经,真阔气。我说大晚上不方便,他说钱不是问题,就求个漂亮热闹。程老爷子这回可真是风光。”车上几人都很兴奋,七嘴八舌地说开来。
还没到程老板家,就远远看见火光漫天。三四个人正蹲着烧纸钱,门口院内人来人往影影幢幢。和尚道士摆开家伙事,在院内各据一隅,几方对唱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明安从夜里唱到鸡叫,又困又饿。师兄们齐齐唱完一段,得休息休息喝口水。明安还不能休息,这段空缺里他得摇头晃脑地唱二十一遍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 ……阿弥”明安冷不防的卡了壳,死活也想不起来下面是什么。这一顿在嘈杂的环境里听不太出来,可总也不能闭嘴太久。舅舅急忙朝明安使了个眼色,催他别掉链子。明安张着嘴,脑子像是锈死了。往生咒不长,早晚课更是天天念。可惜明安从来对早课不上心,这回阴沟里翻了船。
丧家察觉出不对,回头奇怪地看了呆立的明安一眼。明安一个机灵,立刻开口把唱过的部分又重复一遍。“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见明安又开口唱起来,丧家不疑有他,自去忙了。明安一阵后怕。可下面还是死活记不起来,只得把这几句颠三倒四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听上去竟然倒也像那么回事。
这趟活散了之后,明安还是惴惴不安。回程的路上,舅舅的小金杯依旧飞驰。师兄们筋疲力尽,歪着脖子睡死过去,封闭的车里充斥着安静的鼾声。明安小声开口:“舅舅,今天忘词的事……”
“这点屁大的事。”舅舅很是不以为然,“你当我们还真是给人家消灾解难的?唱经是唱给活人听的,有个样子就行。躺在堂屋里的死都死了,你唱得不对他还能回来找你?”说罢舅舅大笑两声,很是自得的样子。
明安仔细想想,觉得舅舅说得很有道理。毕竟唱经的钱是从活人手里拿的,不管唱得怎么样,只要活人听着满意就行。想通这一点,明安的心情不禁轻快起来。
之后的几场活计里,明安更是肆无忌惮。背下一整篇经书的人简直是傻子,捡几个容易背的段落翻来覆去唱唱不就行?何况当和尚本就一招鲜吃遍天,一家主顾三四年里也碰不见第二面,被人戳破谈何容易。
明安自在的小日子没过多久,这事终究被方丈发现了。
方丈带他走进昏暗的大雄宝殿,指着佛前的红垫子说:“跪下。”明安扑通一声跪下,仰头看向方丈,想争辩些什么。方丈截住他的话头:“你给我跪着。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出来找我。”明安低头看着膝盖下肮脏的垫子,委屈又愧疚。
方丈锁了大雄宝殿的门,搬来张椅子坐在门口。看完一份报纸后,背后响起笃笃两声。明安敲着门,闷声闷气地说道:“开门吧,我知道错了。”
晚上舅舅来了。他在手上倒了些红花油,让明安捋起裤腿。嘶——明安倒吸一口凉气。“疼疼疼!”舅舅手下的动作没有半点迟疑,顺着明安的小腿狠狠捋了一把,又大力揉了好几下。
“揉开就不胀了。”舅舅顺势坐到床边上叹气道:“你奶奶听说之后别提多心疼了。你就是她的心尖肉啊,非要我带你回家。”
明安脸红了,“方丈也是为我好……”
舅舅猛地一拍床沿:“他哪里是为你好!他想让你当和尚。”
“啊?”明安愣住了。“我不就是和尚吗?”
“不是这种和尚。”舅舅抓了抓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想让你去受戒。”
“受戒?”明安很是不解。
“就是往你脑壳上烫八个小圆点。受戒之后你就是真和尚。”
“那我才不要,多疼啊。”明安撇了撇嘴。
舅舅下定决心:“你不能真当和尚。过几天我就找个由头接你回去。”
没等舅舅接明安回去,家里出事了。
奶奶走得突然,明安赶回去时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寿衣。天气炎热,殡仪馆的人送来一具能制冷的冰棺,棺里点缀着一圈假花。奶奶就躺在这具冰棺里,苍白、冰冷、柔软。他们给奶奶脸上扑了点粉,竭力模仿出红润的脸色。但任凭谁看上一眼就能明白,她不在了。
明安伸手摸了摸奶奶的头发,蜡一样的冰冷。不久前它们还是蓬松的。奶奶梳头的塑料梳子还挂在“喜上眉梢”的花镜子下面,可梳头的人再也不会用它们了。明安环顾四周,处处都是奶奶留下的东西。他有些不知所措,鼻尖一阵酸涩。泪水毫不留情地滚落,奶奶的样子模糊在了明安的泪眼里。
丧事是舅舅操办的。妈妈本不想让明安给奶奶念经,但明安坚持要和往常一样。于是和尚队伍里出现了一个披着白孝的奇怪身影。好在这地方的人也没什么讲究,当假和尚的孙子想给奶奶念经也没人觉得奇怪。这次明安念得极为用心。他后悔自己太心安理得,觉得奶奶会一直活下去,最后没能陪在奶奶身边。虽然舅舅说念经是图活人心安,但这也是他能做的唯一一点补偿。明安跪坐在蒲团上,心无旁骛地念诵着。在明安的想象里,唱经声汇成一条金色的河流,载着奶奶平稳飘向对岸。
亲戚们陆续进门时,这场丧事也快达到了高潮。几个年老的妇人甩起手绢,丧词凄切婉转:“月亮出来月亮明。照在后院白果林。白果开花无人见。披麻戴孝泪断人。头顶孝帕四角方,孝子灵前泪汪汪……”
明安听着丧歌,眼眶泛红,唱经声几乎已是嘶吼。锣鼓敲出一段紧凑的鼓点。众僧人的唱经声渐渐停歇下来,只留明安一人独唱往生咒,为奶奶保驾护航。“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明安稚嫩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似乎看见奶奶蹒跚着向前走去,自己的唱经声环绕着她,陪她走过最后一段路。奶奶坐上一艘纸船,顺着金色的风在血海里平稳的前进。“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阿弥……”
明安呆愣在众人面前,后脊骨漫上刺骨的凉意。哭丧队的声音一波波传来,铺天盖地的唢呐声显得明安更加渺小。
他忘词了。
明安徒劳的张着口,喉咙蠕动着发不出一丝声音。他似乎看见奶奶身边环绕着的金光消失了。血海里掀起阵阵巨浪,奶奶的小船上下颠簸。奶奶惊恐地回过头,想抓住明安的手。
“不!奶奶!”
明安膝盖一软,眼前天旋地转。耳畔嘈杂的声响不断放大,黑雾从四角铺满了视野。
晚上守灵时,明安依旧显得浑浑噩噩。虽然舅舅及时接上了明安的往生咒,但他依旧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自己在奶奶过血海时念错了经,奶奶会不会因为他掉进血海里?她一辈子对人那么好,不该因为自己的错受苦。他怀疑奶奶这么宠爱自己是否值得,自己真的配得上她给的爱吗?
奶奶躺在冰棺里,沉默不语。
明安拢了拢面前的一大堆纸钱,低声唱起往生咒。这次出乎意料地顺利,但明安觉得于事无补。一个假和尚唱的经真的能穿过幽冥,来到奶奶的身边吗?
方丈说过,地府之路黑暗崎岖,全靠比丘的经声指引方向,洗清冤孽。明安在奶奶活着时没能好好为她做些什么,只盼能在死后为她做最后一点事。
守灵夜结束的第二天,明安宣布了一个让家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他要出家。
知道这个消息后,舅舅连夜赶回家里。妈妈已经劝了明安一遍又一遍,但他固执得像是块石头。明安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无论家人如何声泪俱下地恳求,明安只有一句话:“我要出家。”他收拾好自己的两件僧衣,想去安乐寺找方丈正式剃度。舅舅坚决认为明安是一时头昏冲动。从此,明安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安乐寺里,方丈的病情日益严重,已经好几天起不了床。寺内的一应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二师兄明山打理。明山性情忠厚老实,但架不住耳根子太软,容易被旁人唆使。舅舅瞅准了这个空档,背着方丈找来明山。
这地方出和尚,也出学生。明安考不上高中固然是自己学不进去,但不可否认同辈们一个个也是天赋异禀。此地高中的鼎鼎大名在周遭几个县市都如雷贯耳。此地对上学、考试的追捧近乎狂热,除了较为理性的报补习班、请私教外,上香祈福也是热门。
安乐寺此前从来不做这类生意。方丈自知神佛管语数英实在是无稽之谈,别的寺庙里点“高中灯”、烧“进学香”,他也从不参合。可这生意实在让人眼红,寺里人私下埋怨方丈不通人情。别家光是每年高考前办一次祈福法会,就抵得上小半年的香火钱。
舅舅这次来找明山,就是撺掇他乘高考办场法会。明山心里本就有这个念头,更架不住舅舅一派花言巧语。最后两人合计,把方丈挪到浮屠塔边上的小房子里。此地是安乐寺的东南角,离大雄宝殿最远,保管方丈不能出来搅局。
明安在房间里一圈圈地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奶奶的尸体已经经过大殓,妥善地停放在堂屋里等着出殡。此时奶奶还停留在人世与冥界之间,明安想尽力多为她念诵些消灾解难的经文,别在地下受苦。明安长叹一声,跌坐床沿。自己不过是个假和尚,哪里能有真正的僧人管用?可别人念的经,又怎能洗刷自己的愧疚?明安烦躁地抓了抓脑袋,忽然想到什么。
舅舅说,安乐寺第一次办进学法会,要办得比任何寺庙都壮观热闹。这话一点没错,法会那天来进香的学生、家长络绎不绝。中庭的大香海满满当当,后来的想插香都怕燎手。四大天王被掸洗得金光灿灿。大雄宝殿四处点上檀香,绣花幡和垫子洗得干干净净。舅舅还特意换了个庄重的大功德箱。门外的莲花蜡烛也卖极好。舅舅出了个新鲜主意,让香客把孩子的名字、学校和准考证号都写在黄表纸上,再用莲花蜡烛烧了。原本没打算花钱的香客也忍不住了,谁知道灵不灵呢!烧了总比不烧好。
东南角的浮屠佛塔自有一个僻静的小院子。方丈病得很重,半梦半醒间听见院外的声音。“明山——明山——”他强撑起身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不在自己房里?明山——”
方丈微弱的声音淹没在了人群里。明山已经接待了好几个要在佛前供长明灯的香客,高兴得合不拢嘴。为了证明这钱花得值,舅舅当即在佛前添了几盏酥油灯。看见这活广告,添灯的更多了,供桌上满满当当几乎快挤不下。舅舅喜出望外,在大雄宝殿里设了好几排架子。一时间殿里灯火通明,佛祖的金身显得威严无边。
法会热闹到半夜才结束。舅舅大手一挥,请全寺吃斋饭,东西明天再收拾。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去了邻县有名的素菜馆,只留方丈一人待在东南角的小院里。一阵风吹过,塔上的风铎叮当作响。方丈吸了吸鼻子,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焦味。
明安看着手上的蚊香,深吸一口气。舅舅说,受戒之后就是真和尚了。他默念着舅舅的话,暗自给自己打气。点燃的蚊香忽明忽灭地闪着红光。明安篡紧拳头,张嘴咬住枕头,把蚊香按向头顶。
“啊——”方丈滚下床,扭动着身躯往门口挣扎。“救火!救火啊!”
房间里飘散着皮肉烧焦的煳味,明安的头顶着八个新鲜的伤疤,撞破了房间后窗的玻璃。夜色中,赤脚的少年不顾一切地狂奔。他跨过河渠、越过稻田,月光下的身影渺小坚定。他无所畏惧,因为终点就在心里——明安要去绕浮屠佛塔,以一个僧人的身份。
火势越来越大,焦煳味唤醒了街上沉睡的住家。人们睡眼惺忪地走到街上,冲天的火光自北方燃起。
明安走了两个小时,到达街上时已接近凌晨。他的双脚糊满了泥土,头上的伤口尚未结痂。但这样狼狈的他在街上也不显奇怪。面色疲惫的人们走来走去,地上汪着大滩水,焦炭和浓烟弄脏了人们的面孔,空气里散发着浓重的焦煳味。
明安一步步穿过人群,他觉得自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世界仿佛按下了静音键,人们的嘴一张一合,做着徒劳的无用功。
安乐寺化作一片废墟,明安呆愣着走进火场。几个消防队员看见他,扯着嗓子大喊:“小孩,出去。”
明安什么也没听到,他环顾着熟悉的安乐寺。一切都变了,安乐寺只留下了一堆烟熏火燎的残骸,大雄宝殿几乎被烧了个干净。
明安一步步踏过火场,白色的浮屠佛塔被熏了一夜,早已成了黑色的火柱。明安围着看不出颜色的浮屠,机械地转着圈。
“嗡嘛呢叭咪……”明安默念着观音心咒,声音哽咽。他在祈福,但不知道是在为谁祈福。
一阵微风吹过,明安听见风铎细细碎碎的响声掠过全县。
安乐寺就在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