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越过山丘


文/文先生

 

Emergency avoidance,就是大难到头各显神通的意思。

七月末一天的日落前后,我开车载着即将成为我前夫的男人上了120号州际公路,一路向东去优胜美地。出发前看了眼仪表盘,显示还有大约三格油,应该不至于半路抛锚,所以那里大概就是我们的最后葬身之地了。

大约一周前,一颗相当于五个帝国大厦大小的天体悄悄从木星和火星轨道间的小行星带逸出,并以17公里每秒的速度前往太阳系里层。当时南半球有座天文台首次观察到这颗淘气的小行星,并测算出它的运行轨迹应该是刚好掠过地球,可能会有零星解体的碎片脱落到地球大气层上演烟花秀。但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天后,这颗代号为“ZU”的小行星毫无征兆地微调了路线,直冲地球而来。有科学家分析说,可能是因为这颗小行星的核心完全是冰和硅酸盐,它们在朝向太阳的旅途中不断融化和解体,导致作用的引力发生了变化。

那时候我在干吗呢?沈文灏刚从纽约搭早班飞机过来,我们一起在金门大桥附近的餐馆吃了午饭,讨论离婚财产分割方案的细节。为了尽快办理离婚,我们都没有斤斤计较,除了房产的归属涉及今后谁还房贷等复杂问题以外,基本都达成了一致。之后,沈文灏说要回酒店倒时差休息会,晚上再约我出来谈。我开车送他去酒店,路上车载广播突然切到总统全国讲话,优雅的新英格兰口音难掩慌张,他用特别委婉的方式宣布,代号为“ZU”的小行星将于后天早上八时一刻撞击地球,误差正负十分钟内。在尝试了所有可能的行星防御方案均告失败后,当局已启动特别紧急状态,允许所有人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紧急避险。

我懵了,头一次感到听得懂每一个英文单词,但领会不了这段话的意思。回过神后,我问持有三州bar资格的沈文灏什么是Emergency avoidance?沈文灏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大难到头各显神通的意思。总统讲话甫一落定,路上就发生了连环车祸,把路口堵得死死的,继而有人从各个角落出来,闯入路边的餐馆、首饰店、服装店甚至是美甲店开始打砸抢,枪声不绝于耳。酒店显然去不了了,沈文灏只得同我一起掉头回家。

花了整整一晚上时间,我们决定立即出发去优胜美地国家公园。那是我们刚结婚时度蜜月的地方,选这里倒不是为了缅怀什么,而是因为城里的安全形势急遽恶化,少数仍然坚持岗位的警察已经无法应付蔓延全城的骚乱了,那些暴徒挨家挨户破门而入,虐待落入虎口的市民,抢走所有值钱的财产撒在外面街道上,甚至还强奸女性,几乎无恶不作。而所有国内外航班都已取消,我们要逃跑,但除了双腿以及车库里的迷你库珀之外已经指望不了任何公共交通工具了。

出城过程非常漫长但还算顺利,因为此时离开的人大都心有所属,犯不着在路上作奸犯科,而且你根本不知道旁边哪辆车里塞了多少把自动步枪,甚至还有从黑市里弄到的重型武器,即使是撑着白旗去敲车窗都有可能被暴躁的司机一枪爆头。这条缓慢移动的车带俨然成了一座黑暗森林。

网络上的信息混乱到真假难辨,我们一直注意着车载收音机里坚持播报新闻的电台。没有什么好消息,无非是世界越来越混乱,回到了“丛林法则”主导的黑暗时代。更引人关注的是“ZU”的动向,科学家预测“ZU”的坠落地点在不断变化,一会是太平洋西部,一会是喜马拉雅山附近,据说是因为这颗小行星一直像星际制导导弹一样不断修正自己的轨道。这让所有人都处于极大的恐惧中,因为它落在哪里哪个半球就会被毁灭,另一半则在灰烬中苟延残喘——当然,如果落在太平洋中间,整个地球都会被大海啸所吞没。

正常情况下,从旧金山到优胜美地大约只要三个半小时,但我们足足花了半天,一方面是因为堵车,一方面是因为频繁发生车祸,那些出事的车会被后面等不及的壮汉撂到旁边荒地或者是河里,倒霉的乘客如果找不到车愿意载他们,就只能冒着烈阳沿着路边往前走,直到筋疲力尽地倒下。

前面半段路是我开的。沈文灏一直在副驾座跟纽约律所的秘书Sibyl联系,他们原本准备下个月结婚。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明明是很温情的话,沈文灏经常要吼出来才能让对方听见,他一开始还有所节制,后来似乎完全不在乎我的感受了。“亲爱的,不要哭了,节省点力气。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你看专家早就分析了,世界上任何人都有10%的概率活下来,关键看那颗小行星落在哪。你听我说,Sibyl,从小到大你的运气一向很好,每次你去唐人街那家九记饭店,都能吃到夹心的幸运饼干。只要等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你就会发现灾难已经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会去找你的。”Sibyl那边似乎一直在抱怨外面不时有人敲门,她已经吓得一天一夜没合过眼,因为不敢发出任何动静,也没有做饭,只吃了一块巧克力。沈文灏反复强调把沙发、茶几、家里其他重物都堆在门口,千万不要开门,搞得像是童话里的外婆出门前教育小红帽一样。

开过红山地区后,前方许多车转道49号和108号公路,继续北上,车流一下稀疏了很多,可以开到120迈。把车开进一个早已人去楼空的服务区后,我熄了火,对沈文灏抬了下手表示意时间到了,他得换我到驾驶座。沈文灏脸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差点忘了。一路上没听你打过电话,真的,你太安静了,跟你平时咄咄逼人的气势完全不同。”我说:“我爸妈都在上海老家,跨洋光缆早断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这边也没有情人可以深情道别,所以就很安静地等死咯。”沈文灏说:“我得纠正你一点,我跟Sibyl好上是在我们感情破裂之后,那次我回纽约之前你明确说了我们可以给各自一个机会,我也确实这样做了,所以这不算是出轨。”我耸耸肩说:“没关系,沈大律师,不用这么较真,这不重要。”

沈文灏又自我辩解了一会,我完全没有听,直到他话锋一转问起我父亲的情况。我说我上次联系到他是灾变宣布前一晚,他准备第二天开车去老战友开的农家乐钓鱼,不知道去了没有,如果去了,希望他带够了降压药,在那片世外桃源里待着不出来。沈文灏安慰我说,爸爸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带他回家的午后,他被爸爸抓去打乒乓球,大战二十回合,直到黄昏将至才肯罢休。我说你是连输了二十场吗。沈文灏说,不,你爸一共只赢了不到三局,都是在我最后体力不支的时候发力取胜的,我的意思是他老爷子比常人更有毅力,一定能坚持到最后。

也许我没有继承爸爸百折不挠的毅力,疲倦感像海浪般不断冲击我的眼皮。我把车窗摇下来,加州七月的炙风扑面而来,有种灼烧感,和旧金山完全不同。我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影闪现在地平线上,跟海市蜃楼一般,再近点能看到她在朝我们招手,我喊住沈文灏说停车,他显然也吓到了,急忙将刹车踩到底。

在打开车门前,沈文灏从置物箱里掏出那把便宜好用的勃朗宁小口径手枪,插皮带后面,我则环视四周有无埋伏,但那片荒地确实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隐蔽。透过车窗可以看到,沈文灏跟那个皮肤黝黑的墨西哥裔女人连说带比划了一阵,然后就带她到车里了。那个女人上车后自我介绍说她叫Cristina,是国家公园的员工,噩耗宣布前两天,她坐大巴车到旧金山采购,准备给五岁大的女儿和一岁的儿子买点日用品,结果没想到这事发生后交通瘫痪了,她找不到肯捎她回家的车,只好自己步行十个小时来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就停下来招呼过往的车,而我们是第一台停下来的。

“你们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去公园那边呢,里面的游客都跑光了,大家都想待在自己家里手拉手祈求上帝或神灵保佑。”Cristina不解地问我们。

“我和沈先生想去攀岩。”

Cristina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又重新问了一遍,“你疯了吗?马上地球就要毁灭了,你们是要去亲吻那些冰冷的大石头吗?”

“对啊,地球就要毁灭了,我们总得找点事干。想想人生中有哪些遗憾,太多了,而且大部分都完成不了,那就去做一件最有希望完成的事吧。”

我和沈文灏是在大学攀岩俱乐部认识的,他是高我一级的学长,也是里面最活跃的亚裔成员,在GAP一年的时候,他申请到校友企业赞助去北极爬了麦金利山。我们认识后,他带我挑战了加州几座10c难度级别的山峰,在犹他州的月华拱壁上,正值落日时分,他像变戏法般掏出钻戒向我求婚。沈文灏毕业前本来有机会去一家室内俱乐部当攀岩教练,但他跟父母商量了一阵后决定还是规规矩矩去考加州的bar,当知识产权律师,混入中产阶级队伍。我在大学剩下的一年里攀岩技术突飞猛进,几乎快要赶上沈文灏,但已经没时间再挑战10d以上难度级别的山峰了。后来,我们结婚后还时不时去城里的室内攀岩馆,但很少再去野外了,毕竟律师和理财顾问都是需要在入行初期投入时间积淀的职业。就在昨晚我们想了很久末日那天去哪里,我俩在加州都没有够得上生死之交的亲友可依依惜别,更不想去蹭同事家里的告别晚宴,犹豫了很久,我随口说了一句想去优胜美地爬酋长岩,沈文灏说那就去吧,我陪你。

事实证明我们选择帮助陌生人是正确的。Cristina讲了一路《启示录》中的预言,她说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早就在书中写好了——天国的大门打开,一位大力天使举起一块巨石猛力投入海中,并宣称巴比伦城就如这石一般沉沦消失,永不再现。此时众神在天上大声唱起了“哈利路亚”。她说“ZU”正是巴比伦神话中风雨神的名字,它之所以突然陨落地球就是天谴。此前我在社区活动中心已经听过许多类似的激情澎湃的布道了,我全程保持礼节性的微笑,直到最后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们现在要去爬的就是一块超级大的石头,说不定就是上回巴比伦毁灭时上帝派大天使投到人间的。”Cristina说:“你们是和亚伯拉罕一样的善人,所以我要帮你们实现最后的愿望。”

Cristina告诉我们,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管理局已经在总统宣布紧急状态时送走了全部游客,并用路障封锁出入口,以防止外部骚乱蔓延到境内。但好在我们幸运遇到了她,可以带我们绕到一段早被世人遗忘的废弃小路进入园区。

于是,我们在荒草萋萋的乡间小道上上下颠簸了半小时,终于在轮胎报废前潜入了园区边缘,仪盘表上最后半格油也很快掉光了。我建议我们弃车徒步走完接下来的路,沈文灏有些惋惜地说:“这辆车跟了你多少年?你上班头年领到年终奖金时买的吧,结果就这样丢在了荒郊野岭。”我说:“至少它忠诚地送我们走完了最后一程。”我把后备箱打开,每人分了些行李,主要是登山器械和预备的口粮,走向此行的目的地。

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正午时分的酋长岩像一面巨大无比的盾牌嵌在地平线上,那就是本地人所说的“黎明之墙”,近乎90度矗立。烈日随着游弋的云层徐徐挪动光刃,在这面花岗岩盾牌上镀金色花纹,犹如数百年前定居于此的印第安人默写守卫领地的符咒。纵然这块大陆即将沦陷,但此刻依然有历劫不灭的郑重。

在所有攀岩爱好者心中,酋长岩都是一块梦寐以求的圣地,它高达近千米且几乎垂直的“黎明之墙”似乎在拒绝所有登顶的尝试,但也因此所有真正有所追求的攀岩者最终都会来到这里。2014年12月27日,30岁男子凯文·约根森和36岁男子汤米·卡德威从“黎明之墙”底部开始攀岩,爬了19天,于2015年1月14日中午成功登顶,其间吃睡都是在岩石上的悬挂帐篷里解决的。但其实“黎明之墙”一共有五十多条攀登路线,我和沈文灏选择的是最便捷的“金门”之路,如果顺利大概需要半天时间就能登顶,这段旅程似乎也在冥冥中呼应我每天上班都会开车经过的金门大桥,只不过这次不知道能否顺利抵达彼岸。

我们和Cristina在空无一人的游客中心门口道别了,她边在额头上画十字边说,几千年来上帝一直保佑这个地方,明天也不会例外,祝我们攀登顺利。Cristina离开不久,我就发现我们装满口粮的背包不见了,那个包前面印着母校的大LOGO,还特别沉,不可能认错。于是我告诉沈文灏,我们被那个虔诚的教徒给骗了,好在登山工具包里还塞了几根能量棒没被顺走。沈文灏说,也许她觉得她一家还有希望活下来,所以得多囤点吃的,而我们反正大概率会摔死,不管如何都无福消受。

我们在山下就着矿泉水吞了几根能量棒充饥,太阳已经有些偏西,不再像早先那么毒辣。这时候“ZU”在白昼的天空中也已经清晰可见了,一粒蓝色的光点,像美人脸上的泪痣,缓慢而坚决地移动着。我准备要出发了,而沈文灏一直在树荫下摆弄他的手机,反复取出和放入SIM卡。我说:“不要再挣扎了,我的信号也完全没了,肯定是运营商停止服务了。”沈文灏说:“我刚才突然想起来还有一句话没跟Sibyl说。”“说什么?I LOVE YOU,都这个时候了,不要太矫情。”沈文灏说:“不,我想告诉她,大前天晚上我离开纽约前,把一块她喜欢的提拉米苏蛋糕藏在了冰箱底层抽屉里,当时我们吵了一架,所以没来得及告诉她。”沈文灏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地细心,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他会把我们用完的candom包在几层废弃餐巾纸中,裹成饺子形状再丢掉,搞得像是提防外星人窃取他的DNA一样。

我抑制住泪腺拍手道:“出发吧。”可沈文灏没有一点起身的意思,反而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说:“算了吧,我们能来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这里很安静,没有游客打扰,我们可以躺在草坪上看最后一次日落,等待那颗该死的星星掉下来。”我说:“我们出发前可是约定好了,不要在最后关头临阵脱逃,这不像你的风格。”沈文灏说:“坦白讲,我并不是很想来这里,是你先说想来优胜美地爬酋长岩的,我是不愿扫你的兴才假装我也想来的。”我问:“那你到底想去哪?”沈文灏说:“我想回纽约。”我说:“除非你现在去城里劫持一架飞机,还得自己会开才行。算了,你就在这里看着我爬上山顶吧,也许你还能比我多活一会。”沈文灏卧倒在草地上,开了一罐啤酒,皮带后面露出了微微隆起的肚腩。

当我将岩锥凿入第一个裂缝时,我感受到一股柔和的反推力,岩石深处传来轻微震动,像是被爱人抚摸时的呻吟。攀岩者总会和山产生共情,或是幻觉,以为自己可以和它进行交谈,哪怕是一面冷酷无情的花岗岩,也可以向你温情脉脉地诉说那些日复一日来亲吻、抚摸她的鸟。开始50米是非常顺利的,但越过这里就意味着不能回头了,我只带了一条绳子,所以没有后退的可能性。

在上升到第一个自然平台时,我坐在凸出的岩块上歇了会,下方传来绳索拉动的有节奏声响,是沈文灏迅速赶上来了。

“我不太放心你一个人上去,两个人打配合会安全很多。”他匆忙解释道。以前我们一起训练的时候总是他在前面领攀。

我第一次从上面很高的地方俯视沈文灏,他那一丝不苟的飞机头的核心掺杂着许多根白发,平时都被厚厚的前刘海挡住了。我最后拉他一把,并趁机帮他拔掉了一根头发。沈文灏立刻发出一声惨叫,“有病吗你?”我开玩笑说:“文灏,我们这样也算白头偕老了。”是的,因为在加州离婚的强制等待期为六个月,之后法院才会下达离婚判决书,理论上这一刻我们还是夫妻,到临死前应该也还是夫妻。

沈文灏突然认真起来说你先把头扭过去,我说你是害羞了吗?他说他想尿尿。我余光瞥到他站在舌头一般耸立的岩桥上,在午后的日光下洒出一条类似彩虹的弧线。

和多年前在此训练时一样,我们在漫长如一生的岩壁上,栓塞子,固定绳索、收绳、挂拖拽装备、喝水吃能量棒、领攀、跟攀、互说I’M FINE、交换装备。似乎比之前更加流畅,因为这次我们都不害怕了,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提前几小时挂掉。唯一的阻碍在于体力,爬完半程以后我们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每到一个新平台就会休息更长时间,而时间已经不太够了。

太阳已经落入山谷,暮色开始弥漫,如果从远处,比如对面的游客中心看,这里的景象应该就像是我每次一打开办公电脑就会跳出的MAC OS默认屏保,“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而我在山上。

眺望山谷,随山势起伏而错落的木屋间,一群土著打扮的男女围着篝火跳舞,步伐诡异,像是喝了很多酒上头了,我看不清Cristina在不在里面。

“ZU”似乎已经开始坠入大气层,边缘呈现出火红色,还有一些松散的组成部分受热脱落,像流星阵一样布满天空。我心里默默算出,根据先前科学家的分析,此时距落地应该只有半个小时了,即使是落在别处,地震波和海啸也用不了多久就会传过来。

我越过双脚蹬在岩壁上大口喘气的沈文灏,开始提速往上爬,安全绳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小心固定。“登顶真的那么重要吗?”沈文灏在下面喊我等等他,但很快就追了上来,“那我就陪你上去吧,反正只能活半个小时了。”

我们一边争先恐后往上爬,一边聊着那些我们从未坦诚过的话题,似乎对话可以暂时驱除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声音越大、越让人难堪,就越能让我们执着于眼下。

沈文灏突然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能不会去纽约,那边环境和食物都不如湾区,而且合伙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说:“可不去纽约你就不会遇到你心爱的Sibyl了。”

沈文灏说:“其实现在想起来,我更多是把她当成了一个亲人,你不要笑,你知道,有人依靠你会让你感到被需要,好像被赋予了一种全新的人生价值,不再只是一个终日忙于给那些华尔街大佬们揩屁股的工具人。但其实我没有那么爱她。”

我说:“或者是你需要她证明你还年轻,还可以去LOVE AND FUCK,这个女孩是减轻你中年危机的一剂良药。”

沈文灏没有再跟我争论中年情爱的意义,他问我:“话说回来,如果我不去纽约,你会选择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吗?”

我犹豫了一会说:“不好说。”

沈文灏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可以说点让我稍微感到宽慰的话吗?”

我说:“但我们早就没有机会了,不是吗?”

ZU划破天际,终于出现在我们头顶,那颗滚滚燃烧的火球像是刚从地狱淬过火,以一道弧线坠向日落之处,似乎是太平洋方向。

“我爬不动了。”沈文灏说。

“那就轻装上阵吧。”

我扔掉背包、绳索和其他工具,徒手挑战最后一段,山顶已清晰可见,像是战场上将军高高扬起的下巴,笔挺站立,一动不动,等待你穿过火线前去报到。我的指甲抠出了血,在将军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抓痕。

西边的大地升腾起巨大的灰雾,倒流向天空,像一面铁幕缓缓移动过来。空气中有刺鼻的硫黄气息,还有煤灰般飘荡的颗粒,几乎要灌满鼻腔。

小行星坠落在地面时,没有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实际上,只有动物不安的嚎叫变得更加激烈,衬得山谷无比幽静。我们又花了几分钟最终爬到山顶,黄昏的天空已彻底变暗,却显然不是夜色。四周的雪山都被铅黑的雾吞没,只残存下淡墨皴染般的轮廓,而更远处一道银边在黑暗中闪亮,如同蕾丝花边在风中摇曳,我想了一会,那应该是席卷而来的大海。

我曾想过在末日的最后一刻喝光背包里的香槟,像古罗马暴君尼禄一样在迷醉中观赏山河易色,或是激烈地做爱,忘我呻吟至天地在身上合拢,或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翻看过去的相册,过电影般回顾自己的一生。但此刻的我只想睡在那寸草不生的花岗岩山顶。沈文灏沉默不语地跪下,眼镜从他鼻梁上滑落,磕在坚硬的石头上碎了,如五棱镜般折射出不远处森林的大火,叠映出喷火的地狱。黑暗中,他躺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满是茧子的指腹仿佛写满盲文。我们几乎同时闭上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微微发蓝的天色看大概是第二天清晨,我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我甚至无法断定那究竟是梦境还是天堂,但我能确定我还活着,双手还能移动,眼睛还能睁开。身边没有人,我艰难地站起来,发现浑身都沾满黑色的泥垢。昨晚应该下了一夜脏雨,裙子上黏黏的,像是在沥青中浸泡过。我迫不及待要脱掉所有衣物。在恍惚中,我看到一个脱得精光的男人站在山顶——不,是岛的边缘,大约有一块足球场那么大,周围是一片无垠的海,连绵的山丘和河流都不见了。海面泛着荧光蓝,无法分辨出处的工业零部件或动物遗骸被大浪冲上岸,边缘散落着挤压变形的食品罐头。

“早上好!欢迎来到新世界。”那个男人放下手中凿罐头的岩锥转身对我说。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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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文先生
文先生  @wangwen_1993弹子球
写作者 做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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