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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临近早上八点。天空布满灰色的阴云,看起来似乎快要下雨了。王蓉坐在梳妆台前,打开粉盒,用指尖蘸了蘸,抹在脸上,脸盘亮了许多。老李站在她身后,伸着头,目光闪烁了一下。王蓉从镜中瞥见老李,一脸褶子,骨突的嘴,不禁有些厌烦。她拎起小挎包,说道:“走吧。”两人下楼。老李开车,捎她去单位。
王蓉在一家装饰装修公司工作,年龄不到四十岁,比老李小十多岁,离异无孩。老李在一家国有工程设计研究院工作,担任项目经理。三年前丧偶,儿子在读大学。两人经人介绍,认识半年后同居。至今已同居两年了。
送王蓉到单位后,老李继续开车上了路。不到二十分钟,手机响了。
铃声是一首外国流行歌曲,王蓉帮他设置的。老李单位的年轻人经常拿这事开玩笑。老李并不反感。这类玩笑让老李志得意满,表明老李心理年龄还小,有能力找个小娇妻。但有时候又让老李觉得自己像头大笨牛,误闯进了瓷器店,左右不能出,尴尬得很。其实,老李更想用个中国经典老歌做手机铃声,比如“洪湖水浪打浪”之类的。
老李打开蓝牙,车内响起了王蓉的声音。“今天下班你别接我了,我有个聚会,你自己吃晚饭。”老李嗯嗯两声,挂了电话。老李做得一手好饭菜,这是男人极好的优点。王蓉二十多岁离婚,一直单身,养成了叫外卖的习惯。和老李同居后,老李负责做饭,开始王蓉很惊喜,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接了电话,老李心里很不舒服。王蓉独自生活惯了,喜欢聚会,还爱去健身房,每周在外活动至少两三次。老李的业余生活就好个打麻将,但也就周末玩玩。同居后,老李原以为王蓉对他打麻将会不高兴,哪想到王蓉使劲鼓励他去打麻将。这让老李有些不乐意了,周末反而蹲在家里,哪里也不去,以至于老麻将搭子也拿他开心。
2
手机铃声又响了。这次是儿子小李。“爸,我想买个车。从学校回家方便些。”老李问道:“买个什么车?”小李说道:“百把万的吧。”老李心里有些冒火。孩子他妈走得早了,他心疼儿子,难得拒绝他的要求。这几年他挣钱多,小李花起钱来也就大手大脚。王蓉常劝说他不要纵容孩子,让孩子自立自强。老李觉得王蓉说得在理,但又隐隐怀疑她在与儿子争夺经济利益,所以也就不置可否,仍然惯着小李。
这次的要求有些过分了。老李没有直接拒绝,耍了个滑头,说道:“我这开车,再商量。”和谁商量呢,他没说。小李自然认为他是要和王蓉合计这事。
老李踩了脚油门,汽车加速向前驶去。突然,左道上一辆奥迪拐上了老李的车道,他一个急刹,好在反应及时,没有擦挂。老李心里冒火。偏偏这车还开得不紧不慢,挡在他的前面。
老李一轰油门,贴着对方的车超过去,又伸头看了驾驶员一眼,果不其然,是个女的!被老李近距离超车吓了一跳,又被挑衅地看了一眼,女司机很恼怒,暴喝一声:“看啥子嘛看。”老李一看是个泼妇阵仗,不敢接招,慌忙升起车窗,飞一般地开走了。
他越想越憋屈,不禁咬紧牙关,正在愤愤不平的时候,车内响起了导航声。志玲姐姐嗲声嗲气地说道:“请靠左沿主道行驶,保持直行,不要下坡。”老李心里说天下女人都如志玲姐姐这般温柔体贴就好了。他在心里又对比了一下王蓉,虽说她没有志玲姐姐貌美,但比起刚才那个泼妇还算是端庄有礼了。这样想来,他心里好受些了。
王蓉谈不上多美貌,但是眼睛有些撩人,眼珠子又黑又亮,盯着人看时,不错一下眼神。老李对王蓉的条件相当满意。特别是女方离异无孩这一点,对鳏夫择偶来说,是极好的优点。
王蓉的前夫是她的初恋,长相英俊,这点一直让王蓉引以为傲。随着年龄一天天变大,周围人都劝她择偶不能指着外貌去了。经济条件和顾家是最重要的。老李这两样都具备。只是老李骨突的嘴唇让她做爱时经常联想到猩猩。她常常不好意思带老李见朋友。
3
下午,起风了,街上的树叶缠着脚乱跑,雨却始终不下来。天地四方都是灰蒙蒙的,道路两旁的月季开得正盛,却也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面纱,不免显得暗淡了些,就像老照片中民国妇女穿的桃红色丝绒夹袄,鲜艳中带点残旧。
王蓉坐地铁来到了太古里绿茶餐厅。张姐先到了。张姐是她和老李的介绍人,也是她的闺蜜。趁其他人没到,张姐问她最近和老李相处得如何。
王蓉率直地说道:“我们日常相处得还行。唉,老李就是相貌太出老了。”张姐和老李死去的前妻是同学,她和老李一家关系一直不错,想促成这门亲事。张姐说:“这个年龄择偶,外貌在其次。关键是经济条件要好。”王蓉说:“是呀,是不是舍得花钱,很能看出真心。”张姐说:“我给老李说,经济方面要大方些。”
几个姐妹陆续到了。陈姐和张姐是同学,在一家研究单位工作,最近离婚了。周围亲戚劝她,五十多岁的人了,还离什么婚。陈姐却是个爽快人。老公既是另有所爱,那她就斩断姻缘,成全他。离婚后,陈姐找装修公司把家里重新捯饬一遍,又和表妹小姚结伴去澳洲旅游一趟,是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意思。
大家坐下来,说说笑笑。陈姐问起张姐的女儿小涛最近如何。小涛是学霸,毕业后应聘到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颇得老板赏识,收入比张姐高出一大截。张姐经常用半是自得,半是叹息的口气说道:“我工作三十年,还没有她刚参加工作收入高。”众人皆羡慕张姐有个争气的女儿。
今天,张姐却叹了口气。王蓉说道:“你叹什么气呀,有这么个不让你操心的女儿,福气多好。老李还在担心儿子毕业后工作的事情呢。”小姚接口说道:“我们中间你福气最好。现在不啃老的年轻人少呀,谁不得给儿子准备婚房,就是女儿也得准备个车子做嫁妆。”
张姐说道:“我想给人家准备,人家不给我机会。”陈姐说:“不急,时候没到嘛,小涛哪一年生的?”张姐说道:“1991年生的,快三十了,男朋友都不耍,你说我急不急嘛。”陈姐说道:“我帮你留意,有合适的介绍给小涛。”张姐蹙着眉,说道:“人家不仅不肯相亲,而且说自己一个人挺好,不打算结婚,更别提生孩子。”
张姐叹口气,接着说:“经济是关键。女人经济独立了,不愿意将就谁。现在这个社会呀,男人还没有安全感。”王蓉找老李就有点将就的意思,听了这话,心里不免起了嫌隙,说:“我看人类婚姻制度终将走向灭亡。结婚证应该有个期限,过期了续不续看双方意愿。生孩子嘛,可以是胚胎培植,不一定需要女人生育。”
小姚觉得王蓉的话惊世骇俗,不知道该顺应还是反驳,就圆了一下场,说道:“泸沽湖就是走婚制嘛。娃儿生了,女方养到起。”陈姐觉得表妹牛头不对马嘴,话题跑偏了,看了她一眼,严肃地说道:“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4
四人又闲扯一阵,方告别出来。王蓉打的回老李家。虽然夜已深沉,街上车子依然川流不息,路灯发出昏黄色的光芒,空气中一股闷闷的女贞树香味,路边小区里传来一两声青蛙的呱呱声,很快淹没在车流声中。下了车,拐个街角,就是一家花店。一个男人弯着腰,正在整理花枝,身影投射在橱窗上,剪出一幅黑色的侧影。
王蓉走进花店,在一大束芍药花前站住了。这束粉白的芍药开得蓬蓬勃勃,委实娇嫩得很。不过,其中有一枝却开得有些过了。王蓉盯着这束花,有些犹豫。男子走过来,伸手摘掉了垂着头的花朵,用印着玫瑰花纹的牛皮纸把花枝包扎好,递给王蓉,说:“我保证我卖出的花儿都是盛开的。”王蓉接过花,说道:“这春天,花都开爆了。”男子笑着说:“和您一样呢,最美的时候。”
王蓉心情极好。回到家,老李正等着她。老李晚上总想跟她说说话儿,不管再晚,总要等她回家。王蓉放下包,开始修剪花枝,准备插在花瓶里。老李说道:“你最近在外面吃饭应酬太多了,我回家做了饭,一个人吃,没味道,想让儿子回家多陪陪我。”王蓉觉得老李说话的口气怎么听着像个怨妇,两个人的角色似乎错了位,便说:“好啊,让小李回来嘛。”
老李看她气定神闲,心里不免恼怒,非要让她着急上火,便说:“他要买个车。”王蓉放下花剪,很小心地问:“买个什么车?”眼见王蓉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了,老李随随便便地说:“百把万的吧。”王蓉心里窜上一股火,说:“还在读书的大学生,买这么贵的车干吗,又不是富二代。”这句话打了老李的脸了。老李恨自己一辈子就混个中产,没能实现当下流行讲的阶层跨越。他给儿子包装体面些,出去也是他的面子。
老李恨恨地说道:“我挣钱不多,但养孩子还是足够。百把万的车,怕是富二代看不上吧。”王蓉见他有了情绪,就缓了口气,说:“孩子还没有工作,我是怕太招摇。”
老李单位最近要搬迁,新修了住宿楼,买房也要一大笔钱。想到这里,老李顺坡下驴了,说:“我就是想想,再说吧。”两人一宿无话,安睡了。
5
周末,小李带着女朋友小欧回家了。小李穿着一件黑色长袖T恤,背上描着几只白色的仙鹤,腾云驾雾,写着两个字的“熬夜”,下面紧接着标着两个小字“修仙”。小欧穿着白色T恤,背上画着一只黑猫,猫眼直愣愣的,漠然地看向世界,横写着四个字“莫挨老子”。这是时下流行的文创衫。小李个子不高,长得精瘦,眼圈青黑,站在那里松松垮垮,看起来更像衣服架子里套个人。
王蓉磕着瓜子,陪小李聊天。小李并不反感这个准后妈。相反,她思想前卫,打扮时髦,还挺吸引他。老李在厨房里砍排骨,剁肉馅,炸丸子,一阵乒乒乓乓后,端出了几大盘,几大碗,摆了一溜。回锅肉、水煮肉片、糖醋排骨、红烧狮子头。麻辣酸甜,油浓酱赤,冒着热气,飘着肉香,油炸花椒面的味儿直呛进鼻腔子里。王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小李一边吃着饭,一边提到买车的事。老李瞥了王蓉一眼,说:“买车好,但是,先买个经济型的用着,等你今后工作了再换好车。”小李有些不悦。王蓉低头吃饭,没有做声。
小李在小欧面前扫了面子,很不高兴。又见老李瞟了眼王蓉,算准是她捣了鬼,心里暗暗思忖,看来平时是小瞧她了。两人吃完饭出来,议论这事。小欧说:“咋个你爸这么小气,不舍得给你花钱。”小李气咻咻地说道:“对他女朋友倒舍得,前一阵还给她买了古奇的限量版包包。”小欧说道:“该不会是你后妈不乐意吧。”小李气急道:“她算哪门子后妈,又没扯证,说不定哪天就分手了。”
隔天,王蓉出差了。小李说回家陪老爸吃饭。老李很高兴。父子俩长久没有说说知心话了。小李问老李觉得小欧如何。老李说一百个满意。他还想快点抱孙子呢。
小李叹口气,说道:“小欧妈妈很要强,是医院的高级专家,要干到六十岁,没法带孙子。小欧不愿意毕业就结婚生子。”老李急忙说:“哪有啥呢,我来带呀。”小李摇摇头,说:“我小时候都是妈妈带的,你又没带过孩子。再说王蓉阿姨愿意吗?”老李语塞了。他想到王蓉贪玩,整天不落屋,忙说:“这个不急,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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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有了心病。他上班总揣摩小李说的事,以至于画图出了错,被单位领导好一阵责备。憋了几天,实在忍不住,去找张姐,诉说心中苦闷。张姐说:“你别急,我去探探王蓉的口气。”
王蓉出差回来,张姐约了她见面。她委婉地提起老李对小李将来结婚生子的考虑,王蓉一听就明白了。她不紧不慢地说:“我和老李是同居关系,哪谈得上带孙子的事情。小李还在读书,现在考虑这个早了点吧。”张姐把话传递过去。老李有些紧张,说道:“她是想要结婚吗?”张姐说道:“这个也不好说,你先想想吧。”
老李本来没有结婚的打算。现在这样挺好,经济上大家一清二白。一想到结婚,他脑袋里蹦出了婚前财产、财产继承、房屋过户、股票分割等一揽子的事,这把他的脑袋搅成了一锅粥。结婚的想法没让他感到快乐,反而更折磨人了。
老李不好意思找熟人商量。想来想去,想到单位拐过街就有一家律师事务所。迟疑几日后,老李终于跨进了律师事务所。进得门,劈头就遇见个秃头、暴眼的中年男子。男子很热情,自称高律师,拉老李坐下慢慢说。
老李先说带孙子的难处,再说到想要二婚,最后期期艾艾地问起财产该如何。高律师一看这事没法整复杂,但也不能显得潦草了。于是,便摩挲着下巴,瞪着暴眼,沉吟半晌,说道:“做个婚前财产公证吧。我帮你拟协议。”然后翻出一张律师收费价目表,推到老李面前,用肥肥的手指头敲了敲收费一栏。
老李斜眼瞟了一下价目表,见手指头敲的那一栏是个四位数,三个零,心里便稳住了,点点头。“当然了,我也可以帮你出面和女方谈,价钱另说,”高律师接着说道,“我出面谈,有个好处,说错了算我高律师的,您老有个回旋余地。”老李听他称呼自己“您老”,心里不乐意了,有些不悦,说:“你还是叫我李老师吧。”高律师并不介意,说道:“那是,李老师。要不你先谈谈,试试看吧。”又传授了一套和女方谈判婚前协议的技巧。他看老李老实,一无所知,就说得很扎劲,口沫四溅,有点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的意思。
接下来几天,老李满脑门子想的是如何开口和王蓉谈婚前协议的事情,头都大了,根本没工夫想如何求婚。
7
这天老李早早回到家,做了一桌好饭菜。等王蓉进了门,老李开了瓶红酒。几杯酒后,老李眼睛有些红了。他端起酒杯,说道:“小蓉,我们生活这么久了,你觉得我如何?”王蓉说道:“你是个好人,我们生活得挺好。”“那你有没有考虑我们生活更进一步呢?”“我看现在这样挺好啊。”
老李看话头不好进行下去,就说:“小李很关心我们的生活。”王蓉有点警觉,说:“噢,小李怎么说?”老李只好继续编下去,说:“他毕业就打算结婚,将来我们俩一起给他带孙子,你看多好。”王蓉不置可否地“嗯”了两声。
老李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一横心,干脆说:“你看我们要不要结婚?”王蓉拨着饭粒,慢慢说:“老李,你比我大十多岁,我也得考虑自己将来养老的事,这事再缓缓。”
王蓉这一缓十多天就过去了,再无下文。老李忍不住告诉了小李。小李说:“看来王蓉阿姨还有其他想法啊。”小欧在一旁插嘴道:“爸这两年付出挺多的。王蓉阿姨倒是过得轻松自在。”老李忙说:“她还是挺顾家的。”其实,他心里也暗暗委屈,觉得自己付出多一些。小李叹口气,说道:“我是担心爸现在伺候她,以后爸老了,她拍屁股走人,爸不白忙活了吗。”
老李暗自神伤,心里空落落的。他觉得将来老了还是儿子可靠些,王蓉会不会照顾他,真得打个问号。
高律师又打了几次电话问谈得如何,要不要他出面。老李不好意思说结婚还八字没一撇,就支支吾吾地说再说吧。他生怕王蓉听见高律师的来电,躲在阳台上接电话,心里直后悔把电话留给了高律师。
张姐知道这事后,哭笑不得,跟陈姐说道:“王蓉不怕大好光阴被耽误,倒是老李急赤白脸地追求结果。”陈姐笑道:“看来男人也有缺乏安全感的时候。”
8
转眼五一节到了,王蓉要回蒲江老家。老家有父母和姐姐姐夫一家。老李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姐姐在外地。遇到节假日,老李就陪王蓉回老家。
每次回老家,老李的心病是怎么称呼王蓉的爸妈。老李只比王蓉老爸小几岁。初次见面时,王蓉介绍爸妈后,一家子等在那里,看老李怎么称呼。老李斟字酌句,正踌躇间。王蓉的小侄子说话了:“叫爸爸,叫爸爸。”这小鬼头早从他妈那里听来了话,知道小姨的男朋友回来了,故意淘气。老李张口结舌,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玉米黄的牙齿,脸皮青里透红。姐夫笑嘻嘻的,看闹热。王蓉爸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说道:“甭客套,就叫老王吧。”话虽如此,老李每次回老家都尽量避免称呼老王,说话用“呃”这样的词起头。
王蓉一家爱打麻将。老李坐下来和姐夫一起陪着两个老的摸几圈。老李知道老人的钱是绝对不能赢的,跟姐夫就不必太顾忌了,自己比他还年长几岁呢。
几圈下来,老李喂了几手碰牌,让王蓉老爸开心得很,连累姐夫也点了几炮。王蓉老爸笑着说道:“咋的,年轻人还不如我。”姐夫酸溜溜地说:“您是老麻将的嘛,姜还是老的辣。”王蓉妈笑着说:“人家老李才不在乎这点输赢呢。”
小女儿的男朋友收入高,让王蓉妈一向自豪。姐夫收入比老李少,经常挨数落。今番输了麻将还受挤兑,自然心里愤愤不平。正好儿子过来抓了一张幺鸡就开跑,姐夫劈手夺过来,骂道:“还不快去读书,就知道贪玩。书读好了,挣大钱,找个小老婆,也让老子长长脸。”
王蓉气白了脸,说:“姐夫说的什么话。”王蓉爸申斥小孙子:“子不教父之过也,去念书。”娃儿跑去找妈,哭道:“爸爸喊我找小老婆。”姐姐看王蓉瞪眼看着她,便兜头给了儿子一巴掌,呵斥道:“胡说什么,快去写作业。”
老李脸上挂不住,强作镇定,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口水,水很烫,就势呸呸地吐出来。王蓉妈忙温言道:“慢慢喝,别烫着。”作势帮老李擦掉衣袖上的茶渍。
麻将打完了,吃了饭,这一天省亲才算结束了。老李和王蓉开车回成都。后备箱里堆了几只捆得结结实实的鸡鸭,大袋的新鲜蔬菜,还有王蓉妈亲手做的馒头和肉包子。王蓉知道老李受了委屈,安慰他道:“小地方人,别跟他一般见识。你看妈对我们多好。”老李心里仍然不好受,一直在盘算今年还剩多少个节日,还得回老家几次。
9
王蓉一周去健身房两次。这天下班,她去了健身房。私人教练小王一看见她,就跑过来,满脸堆笑地问:“姐,今天做个器械不?”王蓉说道:“先游个800米自由泳吧。”换了泳衣,来到泳池,王蓉下了水。小王穿着泳裤,蹲在泳池边。一阵冷风吹来,小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对王蓉说:“姐,其实天冷游泳贴膘。”王蓉从水下冒出头,有些狐疑,问:“是吗?游泳不是减肥的嘛。”小王摇摇头,说:“你看企鹅没?整天水里蹦哒,胖成那样,御寒得要脂肪啊。”王蓉爬上岸,说:“我们还是去练器械吧。”
两人一边举哑铃,一边聊天。小王说起自己的伯父不爱运动,就爱喝酒吃肉,血管堵了,最近心梗。小王说:“姐,什么时候把你老公带来健身房,练练肌肉也是好的。”小王又鼓起肌肉疙瘩,秀了把三角肌,好个青春健美的模样,把王蓉看得怔怔地。
聊了半晌,小王又扯到伯父和后老伴搭伴过日子十多年,但是一直没有扯证。伯父躺下了,后老伴还正是跳广场舞的年纪。他表哥只得把老爸送进了养老院,找专人护理。“你看,这就是不结婚吧,最后谁也顾不了谁。”小王总结道。
王蓉一边听着小王扯闲篇,一边上了跑步机。左手边一台跑步机上有一个男人,个子很高,身量颀长,昂着头,正在跑步。他时不时用手腕上的白色汗巾搽一下汗。他跑的很用力。小王和她聊天一点没有影响到他。
王蓉已经不止一次碰到这个男人了。他总是在这个位置跑步。王蓉也总是在旁边。有时候,他侧过头,看见王蓉,就微微颔首,打个招呼。时间久了,两人都有点相熟的感觉。
听了小王的话,王蓉有些失落,说道:“结婚就能解决养老问题吗?结了婚,还有离婚的。”这个男人突然开了口,说了一句:“结婚不是用来解决生活难题的吧。”小王说:“婚姻就是各取所需嘛,否则,卢先生,你说要结婚做什么?”卢先生摇摇头,继续跑步,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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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蓉回到家,把小王伯父的事情七七八八说了一通,接着说:“老年人一定要多锻炼。你今后少抽烟喝酒,跟我去健身房动一动。”老李的注意力却在事情后半截上。他说道:“这个老太太不像话,老伴就是老来伴,怎么可以撒手不管。”王蓉撇撇嘴道:“又没有结婚,谁对谁都没义务。”老李一下有了代入感,冒火道:“我说结婚,你不同意嘛。”王蓉生气说:“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你扯到哪里去了。”
隔天,王蓉又来到健身房。正好卢先生也在。王蓉一边跑步,一边和卢先生聊了起来。王蓉问道:“为什么婚姻不是用来解决问题的呢?我们结婚不都是有所求的吗?”卢先生说:“你对于结婚的初心一直是这样的吗?”王蓉楞了一下。
那年她和前夫结婚登记。他俩选了情人节那天,半夜就在民政局门口排队。2月的夜晚有些清冷,前夫把她的手揣在自己兜里。他的手又干燥又暖和,牢牢地握着她的手。那天晚上,两个人一直笑啊笑。她的心里面像有无数的鸟儿在哗啦啦地扇着翅膀,就要飞起来了。
王蓉有些伤感,说道:“那倒也不是。谁没有年轻过呢。”卢先生笑了笑,说道:“人这一辈子,走着走着,难免会弄丢初心,找回来就安宁了。”
王蓉忍不住说起了和老李的事情。卢先生既是陌生人,就有保守秘密的基础。于是,她说了很多。卢先生仔细地听着,并不多插话。他真是最好不过的听众了。
分手时,两人心里都有了一层亲近的意思,有了朋友的感觉。王蓉说:“真不好意思,今天听我唠叨了这么久。”卢先生拿出手机,说加个微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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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聊天更方便了。卢先生在一所大学教书。工作之余,热爱登山和户外穿越。聊起登山的话题,他总是兴趣盎然。王蓉也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卢先生去健身房时会带几本旅游杂志给她。慢慢地,和卢先生聊天成了她生活中会牵挂的事情。
王蓉和张姐说起卢先生。张姐说道:“这倒应该是小涛喜欢的类型。卢先生多大年龄?是已婚还是单身人士呢?”。王蓉说道:“看长相,他应该在四十多岁吧。看起来时间挺自由的,难道是单身吗?”张姐说道:“如果卢先生单身的话,哪怕是离异,不妨介绍给小涛。”
于是,王蓉发了条微信给卢先生。“不好意思,方便说一下,您是一个人生活吗?”等了很久,卢先生的微信过来了,“我一个人住,孩子跟他妈妈住。”王蓉接着道:“不好意思,我以为您单身呢。有个女朋友的女儿很不错,本想着介绍给您。”
第二天,两人在健身房碰了面。王蓉有些讪讪,卢先生倒是淡淡然。卢先生第一次谈起了自己的家庭。他和妻子分居八年了。儿子患了妥瑞斯症,夫妻俩到处求医问药。因为孩子的缘故,离婚的事情一直拖着没办。卢先生说道:“我也没想过再恋爱结婚什么的,平时孩子跟着妈妈住,我自己单独住。就这样平平淡淡也好。”“越好的女性,越要保持距离。”他温和地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王蓉说了几句鼓励他焕发新的生命热情的话,卢先生只是笑了笑。卢先生是个什么都明白的人,不用她多说什么。她转告了张姐。张姐啧啧道:“他倒不隐瞒,难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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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老李加班。王蓉一个人在家,正百无聊赖时,接到卢先生电话,问她想不想去广汉三星堆博物馆看看。卢先生在大学教授历史,经常会去逛逛博物馆。
二十分钟后,卢先生的车停在了楼下,接了王蓉,向广汉飞驰而去。一路上细细碎碎的阳光洒落下来,道路两旁的树木像洒上了一层金屑,笔直地向后退去,前方是金光闪闪的大道。王蓉悄悄地看了一眼卢先生,他的手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嘴唇边有一层细细的绒毛,沾上了一点金色。空气中散发出令人兴奋又安心的气味。
车行半道,王蓉猛然发现忘带手机了。卢先生笑说道:“手机真成了大家的外挂器官了,一刻也离不得。”王蓉说道:“罢了,离了手机,安心逛博物馆。我对文物是什么都不懂的,今天就听你的。”
三星堆博物馆建在一个植物园里。园子里桂花、广玉兰、香樟、雪松等树木绿意森然,一串红、孔雀草、羽衣甘南排列得井然有序,一切都透着簇新气象。
两人进了博物馆,走走停停,慢慢闲逛。卢先生是很称职的讲解员。从博物馆出来,两人走在一条蜿蜒曲折的环形小路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漏下来,光斑落在石子路上,微风一吹,轻轻晃动起来。空气有点燥热。王蓉的脸上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卢先生温言道:“你累了,我们坐一会儿吧。”两人在溪流边的草地上坐下来。
卢先生伸出手臂,环抱住王蓉的肩膀。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王蓉侧过脸,慢慢地闭上眼睛。卢先生的手从她光滑裸露的手臂滑到她的腰上,紧紧地搂住她,两人吻了又吻。
啪的一声,一个皮球飞进了溪流。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跑过来,嚷嚷着用树枝从水里打捞皮球。两人停下来,禁不住一阵颤抖。卢先生喃喃地说道:“终于遇到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你呢?”王蓉的心里像有一群黑色的燕子,扑簌簌地飞上蓝天。她抬眼望着他,说道:“是,我也是。”
两人启程回成都。路上,卢先生说道:“我要去藏区支教两年。”王蓉默默地没有做声,只是握紧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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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回到家,发现王蓉不在家,手机扔在沙发上。王蓉最近爱去健身房,晚上又爱捧着手机笑,像是和什么人聊得欢。老李很警觉,觉得手机里一定藏有秘密。今天时机正好,他拿起手机,冥思苦想,试了几次,终于打开了手机锁。
他点击微信,立刻发现了卢先生的名字。聊天记录很长。老李觉得两人畅谈人生理想之类的纯属废话,他无心细看。他在心里模拟着“爱”“情”,甚至“开房”这样的字眼,快速翻阅一遍,结果这些都没有。他一开始有点失望,这失望到底透着点滑稽。毕竟,他是应该庆幸才对。紧接着,他心里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情绪,王蓉从来不曾跟他说过这么多话。他觉得王蓉的心思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小李又回家几次,软磨硬泡说买车的事情。王蓉不做声。老李支支吾吾一阵,事情就这样拖着。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让他心里很不好受。紧接着,王蓉妈又打来电话哭诉王蓉姐姐得了肝癌,家里正筹钱治疗。
王蓉和老李商量姐姐的事情。回去看望自是必须的。接下来,王蓉说道:“虽然姐姐医药费不需要我们负担,但我们也该帮补点。”老李苦着脸,应承下来。这成了压垮老李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李有点想分手了。他理了理和王蓉这两年的生活。虽说生活开销由他负责,但是除此之外,他没有多给王蓉一分钱。如果直接提分手,王蓉会不会要求他做经济补偿呢。老李的心里还存着所谓青春损失费的观念。
老李拿着王蓉的股票账户在炒股。同众多韭菜一样,他追涨杀跌,一番操作下来,现在高位套牢着呢。当初为了说服王蓉炒股,老李拍过胸脯:“我帮你操作,炒赢了一人一半,炒亏了算我的。”他心里反复权衡要不要兑现诺言。这钱数目虽然不算太大,但说小也不小,自己一力承担了,自是英勇,但也未免有点犯傻气,一时间举棋不定。
老李恨不得自己也生场病,好躲开这些折磨人的事。忽然,他心里一动,如果自己生场大病,王蓉会不会想分手呢。
14
晚上,老李在床上辗转反侧。王蓉问他怎么了。老李三缄其口,最后才说:“我最近脑袋经常疼。医生说有脑萎缩的先兆。”王蓉吓了一跳,说:“你别急,明天我就陪你去医院,多跑几家医院检查一下。”老李本来是随口编的,一听要去医院,忙说:“我最近项目上事情多,忙完了就去。”
王蓉记挂着老李的病情,催促了几次。见她没有分手的意思,老李稍感安慰。
他把这事告诉了小李。小李却说:“那是没有确诊嘛。你给她看看检查结论呢。”老李说道:“我上哪里去搞检查结论。”小李笑了笑,隔天拿回一张医院报告单,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小脑萎缩。
老李回到家,悄悄把报告单放在茶几上,进了厨房。两人默默无语地吃饭。晚上,早早洗漱了,两人上了床。老李翻了几次身,说:“我这个情况也不能再耽误你了。我们分手吧。”王蓉没有做声。老李叹口气,接着说:“唉,最近股市大跌,股票损失了三分之二,现在医病还得借钱。”王蓉侧转身,勉强说:“你先医病,别想那么多。”两人背对背,过了一宿。
王蓉要一个人静静地想一下。她去了青城山。青城山一连下了几天雨,道路又湿又滑。片片山林绿得滴出水来,她的心像是被风雨反复揉搓磨折了一样,湿漉漉的。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青城山建福宫喝茶。过来一个道士,面皮焦黄,唇边有几缕黑胡须,穿一身蓝色布衫。道士拱拱手,说:“施主,可要算一卦?”她心里一动,拿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说:“好,你算算我的心事该如何。”道士看了她半晌,捻着胡须,说了一个字“中”,音标用的三声。她怀疑道士是河南人。到底哪样才“中”呢。道士一脸神秘,高深莫测地笑笑,摆摆手,说了句“人心莫测”,转身走了。王蓉六神无主。旁边桌的一个茶客看她彷徨,就冒了句:“既是难测,自己中意便好。”她似有所悟。
深夜,王蓉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黑黝黝的群山发愣。突然,手机响了一声。跳出一行字:“我今天离开成都,突然感觉空空的,身边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是卢先生!王蓉抬起头,望向群山深处。山风很大,树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树枝像浪潮一般涌来又退去。她平静下来,回复卢先生:“祝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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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蓉回到成都,告诉张姐准备和老李分手的事情。张姐表示遗憾,提醒她把经济账算一算。王蓉提到股票亏损的事情。张姐说:“如果老李不负担这亏损的钱,你这两年吃喝都是自助餐了哟。”王蓉淡淡地说道:“没有他,我不也要吃喝嘛。我当初跟他在一起也是想的过日子,没图找个饭票。”
老李问王蓉考虑得如何了。王蓉语气很平和,说:“就依你的吧,我们先分开一阵。”说是“一阵”,也是给老李有意留了个回旋余地。
老李嚅嗫道:“你看在一起这么久,我也没给你买什么,股票还亏着呢。”王蓉倒是觉得解脱,说道:“缘来缘散,尽是天意。股票的事情,再说吧。”王蓉这么洒脱,出乎老李意料之外,他有点惴惴不安。
王蓉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老李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反而凉凉地。小李带着小欧回家看望父亲。饭桌上,老李鼻子一酸,说道:“我给你买车,你多回家吃饭”。小李点头如小鸡啄米。
老李接着说:“我炒股还亏着王蓉的钱,得先还钱。”小李说:“炒股有输有赢,怎么该你赔钱呢?”小欧说道:“是呀,这个叫浮亏,说不定以后股票又涨了呢。”老李说道:“那你们的意思呢?让王蓉一人赔钱?”小李脸一红,说:“也不是这个意思。股票不卖,就说不上赔钱嘛。”老李咬牙说道:“炒股亏钱不丢人,亏钱了,耍赖才丢人。”
老李补上了股票亏损的钱。王蓉从老李家搬了出来。那天,雨终于下来了。这个城市的春雨总是绵密得像针,永远不会有噼里啪啦溅在泥地上的痛快感,但却细细地渗入到人心里。出租车驶过街角的时候,王蓉看见了花店。橱窗挂满了水花,街道被雨水冲洗得洁净如新。花店的男子看见她,冲她挥挥手。她说道:“这场雨下得正好。”
全文完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5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