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伟正传


文/六平

如果有人问公元一九九零年一月一日那天发生了什么,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的答案是:柏林人在勃兰登堡门前和柏林墙两侧举行盛会,庆祝新时代的到来;苏联最后一位主席戈尔巴乔夫向美国人民致新年祝词,祝愿九零年代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和平年代……但你要是拿这个问题问我妈,她肯定会说,那天阿伟出生了。

我就是阿伟,我妈之所以给我起名叫阿伟,是因为她觉得我长大后能成为一个伟人。她在怀我的时候就找一个瞎子道友探过。道友拿着一个八卦铜镜,用黄纸裹着,在我妈的肚皮上游走,末了,说,紫气东来,能量很大。我妈追问,多大?道友答,如明日不可久视,如洪钟不可近闻。于是全家对我充满了希望。我爸那段时间出摊卖鱼时像着了魔,反复念叨着类似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类的话。

生我那天晚上,我妈饿醒了,自己爬起来去厨房煮面,面还没煮好就发现不太妙,送医院都来不及。那时亲戚都住得近,七大姑八大姨统统赶来帮我妈接生,最后在生过三胎的大姨的指挥下,我终于出生了。

大人们说,在新旧交替之际出生,是伟人之兆。当时屋子里乌泱泱围了一帮大人,他们都朝圣般地凝视着刚刚诞生的我。忽然,所有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有的人开始头晕目眩,仿佛被牛头马面卡住了咽喉。我爸是第一个栽倒在地的,瘫在地上的一瞬间,他突然回想起道友的话:孩子能量很大,如明日不可久视,如洪钟不可近闻。我妈翻着白眼,指着厨房,竟挤出了一句话,快……厨房……煤气……没关。

我的家乡是一座南方的沿海小镇,大部分人家都是做渔业生意的,我们家也不例外,自建的两层小楼,一楼开铺卖鱼,二楼自住。小时候,阳台总是晾着我的尿布,我妈忙的时候,懒得洗,直接晒干就行,那些尿布被裹挟着鱼腥味的海风一吹,构成了我童年的嗅觉回忆。

后来,阳台的尿布慢慢换成了开裆裤,风一吹,骄傲地迎风飘扬。那时候,穿着开裆裤的我,爱在树下看我爷爷和一帮老头下棋。看着我爷爷把摸得都快包浆的木质棋子往桌上使劲儿一砸,整个棋盘的棋子都晃动起来,然后他唾沫横飞,大喊一声,将!

有一次,我爷爷陷入了鏖战的焦灼中,我随意拿起一个棋子,学着他的样子用力将其砸在棋盘上,大喊一声,将!我爷爷正要骂我,忽然眼前一亮,局面打开了!实际上,那时我连军和炮都分不清,觉得象棋的胜负在于谁喊“将”的时候嗓门大。但我象棋神童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后来越传越神,说瘫痪了半辈子的老头跟我下完三局后能站起来了。

小学时,我一直名列前三。我妈鼓励我好好保持,一定要考上清华北大。那时,我们全家固执地认为清华北大是一所大学。我像个呆子一样学习,周围的同学都觉得我很无趣,没人愿意跟我玩。二年级的时候,我终于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走路去上学,全镇电线杆上挂的喇叭都响着同一首歌,在走过五根电线杆后,我会唱了: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

这歌词让当时的我想不明白,东方之珠是谁?她的名字为什么是四个字?她是谁的爱人?我低头想着,忽然前方有自行车打铃,我连忙往旁边跳开。抬头看见,一个老头载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穿了一件橙色的碎花裙,双腿晃悠着,小镇的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两颗明珠。我站在原地,看得呆了,她真好看,比我爸卖的那些翻着肚子的鱼好看多了。

这个小女孩就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转学生何薇,从四川转来的。当全班都在嘲笑她的口音时,我没有笑。当班里的男孩欺负她时,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上去和他们打了起来。我不会打架,只会咬人,我咬住了为首那个胖子的胸口,看场面有点像我在喝他的奶,但是从他的哭声我知道他不好受。我一直咬着他到了教导处才松口。教导主任叫大番薯,因为他长得很像漫画《老夫子》里的大番薯。大番薯把我们的家长都叫来了,胖子的妈妈也是个胖子,大胖子指着小胖子乳头旁的两排牙印说,狗变的啊!把我家孩子咬成什么样了!我妈结结实实揍了我一顿。

第二天做操时,何薇站我旁边,说,你牙口真好。我说,什么?何薇说,你牙口真好,能给那小胖子奶头咬成那样,他今天穿了个胸罩来上学,你叫什么?我嘿嘿一笑,说,我叫阿伟,伟大的伟。何薇说,阿伟,咱们是朋友了。我激动地点点头,把操做得激情四射,跳跃运动比谁都跳得高,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心想,我不再孤独了,我有朋友了。

何薇的父母南下广州打工去了。那时候,改革开放的大潮袭来,广州、深圳是充满奇迹的城市,何薇的父母决定去闯一闯,把她送到何薇外公家照看。其实回想起来,何薇外公那时就有些阿兹海默的前兆了,他骑自行车老是骑错方向。每天早上七点十分,我都能准时在岔路口遇见何薇外公。他会毫不犹豫地载着何薇向学校的反方向骑去。

我着急大喊:反了!反了!何薇外公头也不回,大喊,没反!说完蹬得更快了。何薇转头,一脸无奈地看着我。老师罚站迟到的何薇,我站起来替她鸣不平,结局是,我陪她一起罚站。那个被我咬乳头的小胖子在教室里幸灾乐祸,朝我们扮鬼脸。何薇愤愤地说,阿伟,你想不想报仇?我点点头,说,但是他戴了胸罩了,我咬不动了。何薇嘿嘿一笑,说,我有办法。

那时候学校的厕所还是旱厕,一排十几个蹲坑,中间用水泥矮墙隔开。为了通风,厕所后墙都会有镂花的墙洞。下课后,我和何薇躲在男厕的墙洞下面,手里都拿着鞭炮。何薇不时探头往厕所正门望去。不一会儿,小胖子捂着肚子跑了过来。何薇说,来了来了!片刻后,厕所里传来小胖子爽快的呻吟。何薇抬头用下巴朝后墙的窗口努了努,拿起鞭炮说,点了就往里扔,像我这样。说完点了一串,往里一抛,几秒之后,里面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然后是小胖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不一会儿喊声没了,估计是炸到嘴里去了。

何薇在墙下笑得前俯后仰,我看着她的笑,觉得,真好看。尽管周围都是屎味,但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浪漫。何薇催促我说,快啊,到你了,把震天雷扔进去。那时候有一种五毛钱一颗的鞭炮,形体巨大,跟半截棒棒冰似的,威力惊人,通常是上坟时出头响的,扔出去整座坟山都会抖一抖。我点燃了震天雷,扔了进去。

砰!一声巨大的闷响,整个厕所都晃了一下,屎都从镂空的墙洞飞了出来,连天花板上都是星星点点的黄色。正当我们笑得直不起身时,教导主任提着裤子愤怒地跑了出来,他满身都是屎,仿佛黄袍加身,他一擦嘴上的屎,愤怒大喊,这是谁干的!!!

 

上了初中后,何薇的外公依然骑车送她,依然骑反,我依然大喊,反了!他依然大喊,没反!这仿佛成了我们多年的一个惯例,每天不喊一嗓子总觉得哪里不舒服,我相信何薇外公也是。而身穿初中校服的何薇只需要轻轻一点地,屁股就离开了坐垫,她外公还在浑然不觉地往前骑,还越蹬越快,有时候还站起来骑两下。

何薇在初中校园里十分引人注目,她五官精致温婉,个子却拔高到快一米七,那时好多男生都没她高,我也一样,这令我有些自卑。大家说她是校花,长得像蔡依林。说实话,我觉得她比蔡依林好看很多。没过多久,我开始想象自己是周杰伦,因为那时候周杰伦被曝出正在和蔡依林谈恋爱。我用一个周的生活费,买了一张新出的《叶惠美》,放进我爸鱼摊儿旁的收音机里反复播放,捏着一条三文鱼当话筒跟唱:我掉进爱情悬崖,跌太深爬不出来,下降的速度太快……有人来买鱼,问,老板,鱼新鲜吗?我用那种拽拽、模糊不清的台湾腔说,诶,拜托,这鱼超屌的好不好!他一脸茫然。我爸端着一篮子鱼走过来给了我一脚,说,给老子好好说话。我马上用贯口一样清晰有力的语调说,三文鱼48元一斤,鲈鱼23元一斤,多宝鱼48元一斤,金枪鱼68元一斤……

很多男生都暗恋何薇,他们会故意快步走到何薇前面,等待后面的同伙一声喊,他们就假装转头答应,其实是借机看何薇,如此拙劣,乐此不疲。何薇从不拿正眼瞧他们,冷冷地说,幼稚。

初二那年,我成绩下滑,从尖子生滑到了中游偏下。我依然学得很刻苦,但是问题在于,我发现,小学名列前茅是因为大家都不爱学习。上了初中,周围的同学也开始认真学习了,我就被比下去了。失落的时候,有个地方能安慰我,那就是小镇的盗版碟行。两个小时的电影能让我短暂忘却成绩下滑的烦恼。我没钱租,就站在柜台前看,老板在柜台上摆了一台电视机,每天都放电影。那时盗版电影猖獗,能看到世界各地的电影。

有一天,播放着一部名叫《无间道》的港片,我看入迷了,电视机前围着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静静地站着看完了整部电影。电影里有一句台词:“如果一个人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很不专心地看着另外一个人,他就是警察。”我忽然想起,其实每一次跟何薇做什么事,我都很不专心。小时候炸屎的时候,我都在看她的笑。长大了一起去逛书店什么的,我也都在看她。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不是警察,我大概是喜欢何薇。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在警匪片里情窦初开的观众。

这时,一只手拍在我肩膀上,我回过神来,一个同样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男生对我说,你是何薇的闺蜜吧?然后他掏出一封信,接着说,我给何薇写了封情书,你帮我递一下。

我这人看电影有个坏毛病,特投入,得过个把小时才能从电影里走出来。我转头看了看那封信,又看了看他,情绪却依然停留在香港警察总部的天台,我轻笑一声,说,对不起,我是警察。见我拒绝,他一个眼色,看电影的三四个社会青年一起围了上来,他们把我揪到外面一顿暴打。我求饶大喊,给我一个机会,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

那封情书真的写得狗屁不通,我蹲在学校的厕所里看,觉得它比屎都烂,那是用数学练习册的一页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内容改编自朱自清的《背影》:亲爱的何薇同学,我与你不相见已经两节课了,那学期夏天,我喜欢上了你,可是你的背影混入了人来人往的操场,再也找不着了,我的眼泪便又来了。

我用这封情书擦了屁股。说巧不巧,那个递情书的哥们就在旁边叼着烟蹲着。我又被打了一顿,那哥们儿勒令我重新给他写一封情书,然后递给何薇,并让何薇开一张收据。我说,递情书哪有开收据的。他们又给我几脚,我立马改口说,收据要二联还是三联的?

写情书这件事让我头疼。我只好去网吧,上天涯论坛求助,还真有人帮我写了一首情诗:

 

我听见你的声音

有种特别的感觉

如果真的有一天

爱情理想会实现

我会轻轻在你耳边

对你说 对你说

我爱你

爱着你

就像老鼠爱大米

我心想这也太俗了,就婉拒了。他回复说,我觉得挺好,我要把它写成歌,你帮我取个歌名。我说,这还用想吗,就叫《老鼠爱大米》吧。

从网吧出来,我去了书店,想着抄点什么。还真让我找到了一本文风忧伤的书,很适合改编成情书,我抄袭了其中一段,一封二手情书就这么出来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本书本身也是抄袭的,所以我人生中写的第一封情书,其实是一封三手情书。而那本书的书名,哪怕是现在想起来,都忧伤得不行,它叫《梦里花落知多少》。 

我拿着情书到何薇家楼下,把她喊了下来,她一冲过来就搂着我痛哭起来,我有点不知所措地安慰了她好久,她才能开口说话,悲痛欲绝地说,阿伟,你知道吗,我最爱的人走了。我一下子仿佛被雷击中,不由自主地看向楼道里那辆静静停放的自行车,回想起与何薇外公对喊的那些日子,眼泪也涌了出来。我哽咽着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她哭得更伤心了,抽泣着说,昨天。我正要安慰她,看见窗户拉开了,何薇外公的脑袋探出来,然后扬出一壶尿,射出一口痰,关了窗。我呆了,问,你说谁走了?何薇说,我最爱的人,Leslie,张国荣。

不久之后,何薇找到了张国荣的赝品,一个退学的小流氓,何薇说她的侧脸很像张国荣,她拉我去网吧看那个赝品,问我,像吗。我把他的天灵盖都仔细地端详了半天,也没发觉哪里像。但何薇还是陷进去了,她和这个赝品在一起了。

何薇恋爱后,又在班上认了姐妹,一个叫段蕊的胖女孩。我生日时,想邀请何薇一起吃饭,段蕊挤开了我,说,你长点心行么,人家刚谈恋爱,元旦节当然要和男友一起过,跟你吃得上什么饭啊。

我彻底失恋了,沉沦了,连电影都看不进去了,生日当天跑到网吧打游戏麻痹自己。打着打着,我被拍了肩膀,转头一看,是一个长发盖住一只眼的哥们儿。那时候都流行用长发盖住一只眼睛,很多女生可能到分手也没见过男朋友的另一只眼长什么样。独眼哥们对我说,兄弟,外面有个女生找你。我眼睛一亮,肯定是何薇来找我了。那个长发男生带着我走出网吧,在巷子里东拐西拐。那是一条肮脏的巷子,我们路过一面墙,上面用黑色油漆喷着“在此扔垃圾者死全家”,墙下一个大爷在小便,又走了几步,另一面墙上喷着“在此大小便者生儿子没屁眼”,墙下是堆积如山的垃圾。我有点疑惑何薇怎么会在这里等我。这时我看见巷子尽头,六个独眼混混站在那里,其中为首的就是那个张国荣赝品。带我来的那个独眼说,哥儿几个就是二中这一片儿有名的七匹狼,他就是我们老大张帅,知道吧?最近兄弟们手头有点紧,借点钱花花。

我怒不可遏地看着他们七个人,七只眼,大吼一声,七匹狼,我跟你们拼了!然后冲了上去。我在碟行看过李小龙的《猛龙过江》,不只是看,我偷偷记了下来。现在的情况是对面有七个人,我先用李小龙招牌的李三脚,高扫扫倒三个人,然后用寸拳放倒一个,正蹬蹬飞一个,最后和张帅一番激斗,用无影手抓住他的刘海,露出神秘的另一只眼,他的气势一下就会泄,就像被找到罩门的气功高手。我咬牙切齿地说,我警告你,离她远一点,她是我的人。

现实是,我被七个人圈儿踢,抱头躺在地上。最后,他们七个人,七只眼,拿着我的七块钱,扬长而去。

经过这件事,我明白我不适合江湖,我开始努力学习,网吧和碟行都没去了。可中考结束时,我还是能感觉到考砸了。毕业照上,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只有我愁眉不展。我知道,成绩出来又得挨打了,我爸会抓起一条冻带鱼打我,我从小最怕这个,冻带鱼柔中带刚,可刺可劈,打在身上时,痛疼中裹挟着刺骨的寒气。而这些都不是冻带鱼这件兵器最可怕之处,最可怕之处是它的伪装性,当我爸拿出一条冻带鱼的时候,我也吃不准他是拿出来打我的,还是拿出来卖的,如果我转身就跑,会显得做贼心虚,不打自招。如果不跑,也许真的就是一顿打。冻带鱼就是这样虚虚实实,到底是用来打我还是卖,只有在路过我身边那一瞬间才知道。后来,在物理课上学到薛定谔的猫,我一下子就想起我爸的冻带鱼,原来曾经在那个小小的鱼摊儿上,竟存在着量子纠缠。

拍完毕业照之后的惯例是,男生们抓着别人,往单杠的铁杆上撞去。这一届,那个别人不是别人,就是我。我仰天呼叫,这时何薇和段蕊路过,何薇笑得很灿烂,浅浅的酒窝盛满了阳光。那是我学生时代看何薇的最后一眼,因为初中毕业后,她父母就把她接回四川去上高中了,走得很匆忙,都没来得及道别。记忆中,毕业那天,天很蓝,阳光很耀眼,何薇的眼睛很美,我的裆部很疼。

中考成绩出来了,果然,我只考上了五中,五中是当地最差的高中,这么多年来就出了一个叫周哲明的北大生,录取复印件在校友荣誉栏贴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要不是有玻璃板隔着,风一吹都能化成灰。很多人都猜这个周哲明后来怎么样了,有人说他成了宇航员,有人说成了企业家,还有更夸张地说他成了间谍打入了白宫。众说纷纭,总之是最神秘的学霸。

那个暑假,为了给高中打下坚实的基础,我足不出户,关在家里预习高中知识。可那个暑假有一部叫《仙剑奇侠传》的电视剧太好看了,我追着看完大结局,然后关掉电视,开始学高一英语,嘴里念出来却是赵灵儿给李逍遥的别离诗: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我放声大哭,哭李逍遥和赵灵儿永远天人两隔,也哭我再也见不到何薇。我爸妈冲进来看,我妈说,这孩子,都学哭了,迷途知返,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

 

高中开学那天,校长训话,激情澎湃,唾沫横飞,说:同学们,恭喜你们考入五中,我们五中是施川的重点高中,从这里走出过许多知名校友,比如县委书记陈书记,县宣传部陈部长,甚至在市委办公室也有我们校友的踪迹,你们好好学习,将来去省里工作也是有可能的……

台上校长讲话,台下教导主任拿着大铁尺在学生队伍里巡视。我身边的一个卷毛同学一边听一边发出嘲笑,教导主任一个大铁尺拍在他头上,怒斥道,笑什么笑,你烫的什么流氓发型?有个学生样吗!卷毛吊儿郎当地弹了弹自己的头发,说,老师,我自来卷。

这位卷毛同学叫林森,家里是做地产生意的,可他爸信奉穷养儿子的道理,所以他经常十分拮据。学校里老师对他照顾有加,他快到一米八的个头却愣是被分在了第一排。不是因为他爸打了招呼,而是他真是个天才,老师们喜欢他。第一次摸底考,他就考了第一,甩第二名六十几分。我很惊讶为什么这样的天才会出现在五中,后来才知道,他中考午觉睡过头了,有一门没考。课堂上,物理老师让他上去解题,他刷刷几笔就解出来了,然后把粉笔潇洒地往身后一抛,正好落在我满是红叉的试卷上打转儿,仿佛一枚导弹击碎了我的自尊心。

放学后,林森经常捧着一本书边看边走,果然天才都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天赋。一次,我叫住了他,努力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说,你好,我叫阿伟,伟大的伟。林森打断道,我对你“有多伟,有多大”不感兴趣,直说什么事儿,我很忙。他说完挥了挥手里的《故事会》。我说,你能不能帮我补一下物理。林森十分江湖气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同学,不是我不想帮你,我林森在这一片儿是出了名的热心肠,但是物理这个东西,实际上是靠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赋加上百分之一的勤奋,你懂吗?说完他重新捧起那本《故事会》,转身离开。我连忙说,诶,等等,我不让你白补。林森快速回头,疾步走向我说,哥们儿,其实吧——你叫什么来着?我说,我叫阿伟,伟大的伟。林森说,阿伟,俗话说勤能补拙,其实像你这个情况是有救的,你才刚刚接触物理,虽然现阶段天赋差了一点,但是如果有像我这样的天才来指点你的话,你的物理成绩是很有可能拿起来的。

从此以后,我开始跟着林森混。了解林森之后,我才发现其实他并不喜欢理科,他喜欢写东西,以“挪威的林森”为笔名在《故事会》上发表过一篇故事,他的偶像是韩寒,声称迟早有一天超过韩寒,成为下一个天才作家。不过在那之前,他说需要先体验生活。

很快我就知道林森说的体验生活是什么了,其实就是早恋。他喜欢隔壁班一个叫谢青青的女孩。谢青青挺好看的,但是我觉得没何薇好看。林森要我帮他追谢青青,其实也就是陪林森打球,然后等谢青青经过的时候,故意让林森把我的上篮扇飞,然后他学NBA里的球星双手握拳,弯曲手臂,像野兽一样怒吼。

跟林森混了一年后,我终于冲进了年级前两百,林森也跟谢青青牵了手,简直双喜临门。然而麻烦也很快就来了。林森收到了一封战书,是隔壁县的一个混混托人带来的,那个混混是谢青青的前男友,叫冷狼。战书封面上画了一条狗,结合冷狼的名字,我们猜他原本是想画一头狼。林森收到信后怒不可遏,抽出垫讲台的两块板砖,那张失去平衡的讲台开始摇摇晃晃。林森叫上我,我俩一人拎着一块板砖,校服敞开,大步流星往外走,身后讲台轰然倒地,发出一声巨响,烟尘飞扬,我们没有回头,仿佛刚刚杀出爆炸区的周润发和狄龙。

为了省钱,我们决定搭城乡公交车去打架。当我们拎着板砖踏上公交车时,林森说,阿伟,不要觉得坐公交车去打架难为情。男人,该冲动的时候冲动,该理智的时候理智。去打架是活面子,坐公交是活里子,两个面都在,不冲突——大妈,麻烦您往里面蹿一点,我们挤不上来了。

去隔壁镇的路很烂,公交车不停地颠簸,所有人都被颠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腿上的板砖飞起来掉到了地板上,滚了几下后,在一个抱着菜篮子的大妈脚下停住了。大妈人挺好,捡起来还给了我,微笑着说,小伙子,去打架吧,俺们家拆房子,有很多钢筋,买两根去打架?我连忙摆手。林森悄悄对我说,看来此地民风彪悍,一会儿机灵点。

到了约架的地点,我们发现一个膀子上纹着狼头的哥们儿已经等在那里了,手里握着一根钢筋。他问,就你们抢我女朋友是吧?我还没回答,林森突然弯腰吐了起来。我连忙对那哥们儿说,对不起,你等下,他晕车了,你带纸了吗?那哥们儿摇了摇头。林森吐完用板砖一擦嘴角,站直身子,恢复了傲慢,一指那哥们儿说,以为你纹个鸡巴狼头就牛逼了?就是老子抢你女朋友,怎么着?那哥们儿说,别废话,是男人就硬碰硬!然后拖着钢管就冲了过来。林森一板砖利索地拍在他裆部,那里顿时扬起一团灰,然后那哥们儿就捂着裆部就蹲了下去。林森说,硬吗,傻逼。说完对他一顿乱踢,我上前轻轻踩了几脚。

林森蹲下来抓着他的头发,学着《古惑仔》里陈浩南的口吻说,你听着,我林森出来混就靠三样东西,够狠,讲义气,兄弟多。那哥们儿一脸懵,说,我约的不是林森啊?林森也傻了,松开了手,说,你不是冷狼吗?少年说,我不是啊!林森看了一眼他的狼纹身,说,那你纹什么狼头?少年说,我看大家都纹啊?林森站起来左看右看说,这里不是金龙南路吗?那哥们儿也站起来,说,不是,这里是金龙北路,金龙南路在那边,再过一个包子店就是了。我连忙出来打圆场说,实在不好意思啊哥们儿,我们是外地人,晕车之后走错路了,谢谢指路,再见。我和林森捡起地上的板砖儿别在裤腰上匆匆离去。

当我和林森拐过几个路口到了金龙南路后,才发现遇到了真佛。那边来了十多个人,一个瘦猴走了过来,用缺了小拇指的右手从林森的裤腰里抽出板砖,掂了掂,然后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一口黄牙。我吓得直哆嗦。瘦猴那边为首的正是冷狼,发型比陈浩南还陈浩南,长发完全遮住了脸,五官一官都看不见。瘦猴开口了,声音有点嘶哑,很明显是在模仿《古惑仔》里的靓坤,他说,你们真有种,我大哥刚出来——冷狼打断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瘦猴听了乖乖低头站到了一旁,冷狼缓缓把手伸向另一个小弟面前,小弟立马伸手到背后去掏家伙。我绝望地想,完了,今天完了,我还没进年级前一百,就要交代在这里了。结果小弟掏出了一根橡皮筋放在冷狼手里,我和林森都长舒了一口气。冷狼用皮筋扎起头发,脸上一条蜈蚣般的刀疤,我和林森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冷狼缓缓走向我们,说,老子就是冷狼,你们谁是林森?瘦猴蹿过来说,大哥,你刚动完面瘫手术千万别动怒。冷狼一脚把瘦猴踹翻到地上,一边踹一边说,就你话多,瞧把你给机灵的!你玩鞭炮炸断了小拇指就牛逼了啊?瘦猴发出杀猪般的喊声,哎呀,表哥,别打了,别打了。冷狼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我们。我突然鼓起勇气,回头坚定地看着林森。我知道,讲义气的时候到了。我想起《古惑仔》里,蕉皮为救陈浩南,只身抵挡千军万马的场面。而今天,我就是蕉皮,林森就是浩南。我将被众人砍翻在地,一身都是血,林森也身陷重围,手拿一块儿板砖挥舞。我大喊,林森,快走啊!林森跑过来抓住着我的手,大喊,他妈的!要走一起走!我大喊,一个人死总比大家一起死好啊。林森大喊说,我不走!我掏出一张成绩单交给林森,大喊,帮我交给我妈,告诉她这次我考进了年级前两百!然后一把推开林森,死命挥舞着板砖替他拦住追兵,声嘶力竭地大喊,走啊!来世再做兄弟!

突然,林森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把我从幻想中拉回现实,他的眼神中混杂着失望、愤怒、悲痛,铿锵有力地对我说,林森,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勾引二嫂是江湖大忌,更何况还是冷狼哥的女人,我们做兄弟的,到此为止。说完用力挤出人群,愤愤离开。瘦猴指着我喊,他就是林森,干他!说完大家一拥而上,将我放倒踩踏。那一刻,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林森竟然是这么不讲义气的一个人。

我在绝望与伤心中被众人踩踏了很久,突然,林森的吼声从远处传来,叼你老母!我从人缝中看见林森朝着这边狂奔而来,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个个手拿钢管砍刀!他没有抛下我!他是去搬救兵了!想到这里,我眼中流出两行热泪,古惑仔插曲《热血燃烧》在我心中响起。我奋力站了起来,像打了鸡血一样揪住冷狼就打,其他人纷纷逃散。林森跑过我身边,没有停下,朝我大喊,他妈的还不快跑!我这才看见,林森身后的人群中,为首的正是那个被我们错打的狼头纹身哥,他双眼通红,手中抓着一把西瓜刀。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以前那些枯燥无味的物理题其实挺可爱的,至少比眼前这些亮闪闪的西瓜刀可爱多了。那天,我们像狗一样狂奔,被追了三条街,鞋都跑掉了。

群架的失败,更加让我确定了我不是混江湖的料。我开始更加认真地学习。高二分科,我去了文科,终于不用再做物理题了。而林森虽然有一颗文学的心,但是迫于学校和家长的压力,他还是去了理科。分科后,我们变得很少见面,林森分到了火箭班,我在平行班。火箭班都是优等生,就是说他们都是一支支火箭,等待高考发射,扶摇直上九万里。平行班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与火箭班的天才们处于平行,且永不相交的状态。无论是火箭班还是平行班,大家都开始铆足了劲儿学。林森也不例外,我在楼道上遇到他时,他正拿着一本厚厚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边走边看,他对我说,阿伟,这次的新概念作文大赛老子一定要技惊四座,去年他妈的沉了,今年不一样了。我这才看清他手里的书是挂羊头卖狗肉,内容全是盗版的韩寒文集。那时流行一种盗版书,把作者所有的小说都合在一起,有时候还掺杂进去几部其他作家的小说,比如这本韩寒文集里就掺杂了《那小子真帅》,《天世街23号》等等。这种文集在书摊儿上论斤卖,特别厚,能当哑铃用,纸张粗劣,油墨掉色,翻上半个钟,大拇指全黑了。

后来,林森经常在课堂上对着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哈哈大笑,终于败漏。教室里的广播喇叭念了对林森的处分,并安排他念悔过书,他却在喇叭里深情地说,谢青青,我们退学吧,我写书养你,我将来肯定超过韩寒。接着广播被紧急掐断,全校都炸开了。林森被留校察看,可他一点也不在乎,踌躇满志地等待着作文获奖的好消息。可那年,他再一次名落孙山。高中剩下的日子,他再也没有提过韩寒和新概念作文,开始和火箭班其他人一样埋头看书。不知怎么,每次我从他们班经过,看见林森埋进书堆里的卷发,都一阵莫名地难过。

高考结束后,我拿到了云南师大的通知书,我爸比我更激动,他一辈子没见过大学录取通知书,把手反复地用肥皂洗过三遍以确保没有鱼腥味后,接过通知书反复抚摸,笑得合不拢嘴。我妈说这与他当年拿到结婚证时的一脸严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爸妈早已不再执着于清华北大,他们早就接受了我不是天才这件事。

拿到通知书的那天下午,我被急匆匆赶来的林森叫走了。他在我前面疯狂地蹬车领路,我在后面吃力地追赶。我问,林森,你是不是考上清华了?我们是不是去追招生组的车?林森一边蹬一边说,谢青青走了,她让人给我带了个信,说高考没考上,她家里要把她送到长白山去卖参,她们家有亲戚在做这个,我要去长途客车站拦住她。我大惊失色,不由得蹬得更快了,与林森齐头并进,说,卖身?那得赶紧!

六月如火,正午的阳光好像一块烙铁印在身上。我们俩一路狂蹬到了长途客车站,浑身早已经被汗湿透,但还是晚了一步,开往长白山的客车从我们眼前开了出去。我早已筋疲力尽,好似被人腰斩,臀部以下没有任何知觉,脚只是缓慢、机械地蹬着。我转头去看林森,他咬合肌紧绷,眼睛死死地盯着长途客车,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咬牙紧紧跟上林森,却突然听见车链条断裂的声音,然后林森的自行车缓缓停了下来。他绝望地看着远去的长途客车,泪水无声地淌下,混入汗水中立马消失无踪。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却如此隐匿无声。

林森轻声说,算了吧,阿伟。我看着无助的林森,想起了中考完那个暑假,何薇走了,我没有朋友可以诉说,只能对着《仙剑》的结局大哭。我大喊,上车!林森说,你疯了吗,一个人都蹬不上,再带一个人能追上?我喊,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带着林森,咬着牙向前蹬去,从刘大姐裁缝店旁拐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我说,这条路近,斜着插出大路,肯定能追上。林森看着我,热泪盈眶,说,你还行吗?我双腿开始筛糠,汗水像瀑布一样从下颚飞落,咬着牙说,能行!

那条巷子只有几百米,却辽远得好像黑洞,我用意念支撑随时会倒下的身躯,感觉自己仿佛蹬了一个世纪。当我呐喊着奋力冲出这条阴暗、狭窄的巷子时,却发现那辆长途客车已经开出去好远。我再也支撑不住,连人带车摔在路边。我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爆炸了,背部贴着滚烫的柏油路面,汗水像难民一般急速逃离我的身体。林森的膝盖和手肘都摔破了,鲜红一片,可他好像一点也不疼,双眼失去了焦距,就像条失去了灵魂的咸鱼被随意丢弃在路边暴晒着。那天我第一次明白了青春的残酷——你以为少年的热血能赢得爱情,赢过世界,却最终连一辆肮脏的长途客车都赢不了。

林森的青春大概死于那一天,我的大腿也差点死于那一天。当晚,我们回到学校天台去喝酒,天上很多星星,地下很多酒瓶。我们都喝多了,林森哭得很伤心,我没带纸,只好随手扯过一张晾在天台上的床单给他擦鼻涕,床单是学生们晾在天台的,蓝白格子,印着白色校名,施川五中。

林森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动力与机械工程系,听说是钱学森的母校。所有人都很嫉妒他,可是只有我才知道,林森心里有多么痛苦,他并不想去学什么动力与机械,我都能想象他在实验室打鼾的样子,他真正想读的是中文系,可没有人尊重他,他再一次妥协了。我很不解,为什么一个人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去变得优秀,反而会因此身不由己,失去自由。我忽然想起了校荣誉栏里那张北大的通知书,那个叫周哲明的学长,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是否自由,是否开心?

 

大一那年,奥运会在北京举行,中国赢了好多金牌。我想起了何薇,她手长脚长的,去参加的话,应该能赢不少金牌,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高中时,我给她发过QQ消息,她回了我几个网站,我点开后看见一片白花花,顿时血脉偾张,心突突地跳,我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可我勇敢地把网站仔细浏览了一遍。后来,我才明白她被盗号了,我们就这么失联了。

没课的时候,我跑到一家川菜馆兼职,一个学期挣了不少钱。室友们劝我买台电脑跟他们玩游戏,我照做了。从此开始了昏天黑地打游戏的日子。那时候,我们爱玩《梦幻西游》,从新手村东海湾打海龟开始,到选门派,做师门,押镖,跑商,点券不知道充了多少。睡在我上铺的老三例外,他为了不花钱从不出新手村一步,在东海湾杀了四年的海龟,锲而不舍,乐此不疲。有人算过,他杀的海龟应该不下十万只,人送外号,龟见愁。

大三时,林森给我打了个越洋电话,告诉我他在美国加州理工大学交换学习,又一次被迫追随了科学巨匠钱学森先生的脚步,我骄傲地把这个消息告知了我的室友们,以证明我有个天才朋友。室友们木然地点了点头,说,理工大学啊,二本么?然后继续打游戏。

大学四年,我们全宿舍几乎都没怎么去听课,我曾经问老大,这样没问题吗?不会挂科吗?老大说,放心吧,考前学一学就行了,题那么简单,傻逼才挂科。后来,宿舍只有我一人挂科了。老大拍了拍我说,放心吧,补考一下就过了,补考傻逼都能过。我补考也挂了。老师说我还剩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过就没毕业证了。老大说,放心吧,门口就有办假证的,实在不行你弄一个,这个时代,傻逼才看学历。说完,老大就继续去准备他的研究生面试了。

我慌了,跑到自习室废寝忘食开始学习。一天,正学着,自习室忽然变得很嘈杂,周围的同学们不知道为什么都激动站了起来。我没理,拿出一副耳塞戴上,继续学。

第二天,我正要去补考,辅导员把我截住了,说你不用考了,你通过了,你可以直接拿毕业证。现在,跟我走一趟。我一头雾水跟着他进了校长室,里面有一帮记者,他们给我看了一张照片,照片拍摄于昨天的自习室,里面有我埋头学习的背影,重点当然不是这个,而是我后面坐着的一个人,他气宇轩昂,一脸和蔼,身边围满了表情兴奋的学生。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天来了一位领导。我们学校是西南联大旧址,经常有各种领导来视察,大家本已习惯,但据说这位领导非常大,而且作风亲民,直接在自习室坐下与同学们交谈起来,我却戴着耳塞全程都没回头,一直在学习。领导走的时候,一脸赏识地看着我说,这同学不错,心无旁骛,很爱学习。这一幕被随行的记者拍下,我的背影就这么火了,在网上被说是“国民学霸”。校长问我要不要留校保研。我心里羞愧难当,婉拒了。就在这个当口,我又接到了林森的电话,他毕业了,回国了,在上海。准备弄个公司,让我过去帮忙,我十分高兴,马上答应了。

林森好像在美国一条什么街上挣了很多钱,他开了一辆红色跑车接我。我惊呆了,问,这是什么车?他说911。我说,911?恐怖分子就是开这个撞的五角大楼?林森听了哈哈大笑,接过我的军绿色的巨大行李包,把它扔上跑车的车顶,然后用绳子绑稳了,红色保时捷顿时戴上了一顶鲜艳的绿帽子,气质这块瞬间变成城乡公交车。我感觉林森今时不同往日,我有点局促。

林森租了个房,把其中一间留给了我,房间装饰得很高档,我拎着蛇皮大包站在里面,更像是来做保洁的,有点不知所措。可当我看到床上铺着的床单时,先是惊讶万分,紧接着一阵熟悉的亲切感涌上心头,所有的局促都一瞬间消失。床单是蓝色格子,印着白色校名,施川五中。

当晚,我们决定去喝酒,庆祝重逢。那家酒吧人很多,大家都站着,随着音乐摇晃。林森让我也晃起来,我摇了摇头。出发前,林森让我换下安踏运动裤,给了我一条紧身牛仔裤,它对我来说实在太紧了,我感觉就像穿了条健美裤,只要稍微一动,裆就会破。

我说,林森,这裤子太紧了,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回去了。林森说,你懂什么,这就是修身款,意大利著名服装设计师朴东赫的作品。我说,怎么听着像韩国人。这时,酒吧里的所有人突然都跟着音乐高唱起来: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遥远的记忆随着歌声一下子被勾起,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12点刚过,现在是2012年7月1日凌晨,香港回归15周年了。15年悄然无声就过去了。这时,林森用胳膊撞了撞我,说,你看看,前面那个妞怎么样?我顺着林森指的方向,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脸庞,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她!何薇!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吊带裙,正端着一杯酒跟着人群唱歌。我激动地挤开人群冲过去,却听见裆部传来撕拉一声,那声音在人群的歌声中依然清晰可闻,旁边一个女生盯着我的裆,我红色的内裤露了出来。我窘迫万分,只好一只手捂档,另一只手向何薇挥舞大喊。她终于看见了我,定定地看了我几秒后,也认出了我,一脸激动地挤过来,说,太巧了!是你!阿伟!我激动地说,对!是我!阿伟!我们一阵寒暄后,我得知何薇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她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我刚想说好,忽然想起自己的裆部,只好说马上要走了,留个电话,回头出来叙旧。回家的路上,我捂着裆一路傻笑,林森说我裆坏了,脑子也坏了。

三天后,我和何薇约在艺术展见面。我们聊了很多,我才知道她大学去了法国,她向我介绍这个艺术展的每一样展品,哪样来自法国,哪样来自美国,哪个艺术家的艺术观念是什么。我其实也听不懂,但是爱听,她谈这些的时候很有魅力,不再是那个在小学课堂上带着乡音的小女孩。我说,何薇,你现在变得好厉害。何薇笑了笑,说,人总会变的。

我跟着何薇继续漫游着。我心不在焉,一直在思考何薇现在是否单身。忽然,我看见了一个扣在板凳上的自行车轮子,我笑了。何薇开始跟我解释,这是杜尚的作品,是达达主义的一个代表作……我不关心什么达达主义,我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爷爷每天骑自行车送你上车,总骑反,三头牛拉不回来。何薇笑了笑,没有接话。我们接着往前逛,我看她穿着高跟鞋,担心她脚累,拉过一把椅子说,你要不要休息会。一个保安突然走过来说,不许动艺术品!我吓得连忙放下椅子。何薇被逗乐了。我尴尬万分地说,真没看出是个艺术品,我以为就是把破椅子。何薇看着我,认真地说,阿伟,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认识的男生里,你是最单纯的,你总是能带给别人快乐。

回家后,我急切想要跟林森分享今天的进展,却发现林森正在奋笔疾书。我问他在写什么林森抬头,眼神中都是光芒,他说,阿伟,我要重拾文学梦,我在写小说,是一个特别牛逼的故事。我点了点头,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那两三个月林森一直在写,我每天做好饭,按时给他端进去,他几乎从不踏出房间一步,一直在疯狂地写。可我猜林森写得不怎么顺利,因为我每次进去他总是愁眉苦脸,双手紧紧薅住自己的头发,满地都是纸团。

很快十一就要到了,我做了详细的攻略,想约何薇去苏州玩。这两三月以来,我们经常见面,进展良好。我已经计划好了,要在苏州之行跟她表白。我打给了何薇,何薇却告诉我十一要去法国一趟。我有些不悦,说,你怎么没和我商量啊?何薇说,这是我的事情啊,我自己能决定啊。我失落地说,那好吧,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何薇说,不一定啊,你不用等我了,我再找你啊,拜拜。

十一结束后,何薇依然没有回国。林森终于从房间里走出来了,脸色苍白,双眼都是血丝,指甲盖像满清贵族那样长,他把自己整个儿扔在沙发上,说,阿伟,整点酒。

我陪林森躺在客厅沙发上喝着,把一整个冰箱的啤酒都喝光了。林森把最后一个啤酒瓶捏扁,说,小说写不出来了,卡在开头了。我说,没事,慢慢来。林森说,公司开不了了,我快没钱了。我说,没事,我去找工作,我养你。林森说,我就是个傻逼。我说,这不是你的问题,小说本来就很难写,你看中国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说明我们……话音未落,就被新闻联播的报道打断了:中国作家莫言十号出席了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音乐厅举行的2012年诺贝尔奖颁奖典礼,莫言从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古斯塔夫的手中接过了诺贝尔文学奖证书……我和林森都一骨碌爬起来,看见电视机里,西装革履的莫言手捧证书,春风得意。林森怔怔地看着,我转头看向他,发现他眼中有什么正在熄灭。

第二天醒来时,林森不见了,只写了一个开头的小说稿纸上留下几行字:

 

伟,

年少时,我以为,

我能追上风,

可现在才明白,

我其实只是个普通人,

唯一能追上的,

只有自己的心。

再见,

我去追寻我的心了。

再见,珍重。

你的兄弟,挪威的林森。

林森就这么突然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他走后,我去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电影公司做策划,每天被命令写一些低俗、黄暴的故事,他们要拍成网络大电影,说现在流行看这种擦边球。我打开视频平台,果然全是这种东西,什么《催乳大神》《东京好热》《英雄本能》……我开始怀念在老家盗版碟行看的那些片子,怀念宁采臣,怀念程蝶衣,怀念早已逝去十年的张国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何薇不再接我电话,我想不通为什么,只好像一只野猫游荡在她家附近。一天,终于等到一个外国男人开车送她回来,两人好像在争吵着什么,外国男人推了何薇一个趔趄。我冲上去跟他打了起来,我们在地上翻滚缠斗,任何薇怎么喊也停不下来。最后法国男人占据上风,一个翻身骑到我身上,我一着急,一口咬在他手臂上,他吃痛,狠狠给了我嘴一拳,我松开了嘴,他骂骂咧咧地开车走了。

何薇把我扶起来,我发现自己被打掉了一颗牙。何薇指责我说,你怎么冲上来就打人呢,这跟小混混有什么区别?我诧异地说,可是他对你动手了啊!我不该打他吗?何薇说,那是我的事情,我自己的事,你懂吗?听到这句话,我感觉捏着一颗断牙站在路边的自己像一个傻逼。我黯然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转身离开。

那颗牙齿被我做成了项链,戴在了脖子上,时刻告诫自己别再犯傻,尽管把牙齿做成项链这种行为本身就很犯傻。后来,何薇打了很多电话过来,我都挂掉了。后来,她也不再打来。那些日子,我开始整夜失眠,辗转反侧间,忽然想起了林森的小说。我把它读了,令人惊讶,开头写得很好。我躺回床上后,它都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为什么不写下去?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于是我爬起来,奔到桌前,坐下,拧开笔帽,开始写。我写到天亮时,还有灵感,于是请了假。从此开始了不知日夜地写作,饿了就吃泡面,困了就睡会儿,整整四天后,终于完稿。

林森租的房子到期了,我咬咬牙续租了下来,尽管我微薄的工资交完房租就所剩无几了,但是我还是要租,因为我不想林森回来的时候找不着家。

时光飞逝而过。2019年冬,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我以为会是林森,结果是大学的室友,老三,龟见愁。他骂骂咧咧地跟我说,梦幻西游把点卡机制修改了,他再也没有办法免费杀海龟了。我惊讶地问,你还在玩这个游戏?他说,对,我毕业后,在养老院上班,一边照顾老人一边杀海龟。我更惊讶了,问,你还没出新手村呢?他得意地说,对,出去就要花钱,我不出去,我在东海湾呆了十一年,杀了十一年海龟,杀海龟让我感到快乐,我不需要做一些很复杂的事,这个就够快乐了。之前,梦幻西游官方联系了我,他们说我杀了35万只海龟了,他们说我是这个地球上杀死海龟最多的人。他们说送我些点卡,别老跟海龟过不去,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普陀山的仙女、大雁塔的蛤蟆、方寸山的道士、长安城的擂台,都很有看头。我拒绝了,他们把游戏搞得太复杂,我只需要海龟就够了。我计划在三十岁生日那天杀死一百万只海龟,我就是地球最快乐的人。

挂了电话,我深受震撼,原来世上的快乐有时候这么简单,是我们把它弄得太复杂了。我正感慨着,敲门声响起。我开门,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我说,小弟弟,你找谁?他说,爸爸!我找你!我懵了,问,小朋友,你是不是走丢了,要找爸爸?小男孩说,不,就找你,爸爸!

我更加懵了。这时门外传来夸张的笑声,林森走了出来!他一把抱起小男孩说,好儿子!好演技!你看把叔叔都吓懵了!我这才发现,那个小男孩一头细细的卷发,跟林森的一摸一样!我给了林森一锤,摸着小男孩的卷发,大笑着说,我靠!林森!你这什么情况?!

阳台上,林森3岁的儿子,林木木,正在玩着一个溜溜球。我和林森坐在藤椅上喝着酒。我们从林木木聊起,他是林森和谢青青的孩子,他们结婚八年了。那一年林森离开后,去了长白山寻找谢青青,也是为了逃离家里的控制,当年他爸给他安排了一门婚事,可是林森并不喜欢那个女生,那场婚姻是商业联姻。林森感觉自己再不逃离,就会丢掉整个人生。他孤身一人踏入了长白山,在满天飞雪中四下打探谢青青的踪迹。

我感慨万千,用力拍了拍林森。我知道,他终于追上了自己的心。林森说,你知道,我儿子为什么叫林木木吗?我看着阳光下嬉戏的林木木,他真的和林森太像了,尤其是眸子和神态。林森说,木木,就是把森字头上的那个木拿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不要他活成森。我只要他快乐。我狂闷了一口酒,掩饰我的动容,然后忽然想起那本小说,跑去把它取了出来,丢给林森,说,看看,我把你的小说写完了。林森看着那本有些泛黄的手稿,愣住了,难以置信地问,那本卡在开头的小说?你把它写完了?!我点了点头。

林森认认真真地看起了小说。看完后,他抬头,眼睛里全是光芒,说,阿伟,你写得真他妈好。我很高兴,说,那就好。林森说,你知道吗,你应该把它投出去。我说,我没想那么多。林森摇了摇头,说,你一定要把它投出去,我觉得一定能行。我说,怎么投?投给谁?林森坚定地说,投给韩寒,我把他的文风都研究明白了,你这个故事就是他那一卦的,他一定喜欢这个故事。我说,好吧,我回头发个邮件试试。林森说,不行,他电子邮件一定挤爆了,他不会看的。我说,那怎么办?林森说,亲自拿给他。我觉得有点不现实,说,算了吧,我又不知道他在哪儿。林森说,交给我。说着他打了一个电话,挂上了电话,他很激动,说,我给一个狗仔朋友打了电话,他说韩寒正在跑拉力赛,一个慈善拉力赛,你知道今天在哪一站吗?施川!我也很激动,说,靠!真的?他在我们家?林森抱起孩子,拿起小说,说,走!

还是林森那辆跑车,一路风驰电掣,我紧张地抱着林木木,说,林森,你别开太快,孩子害怕。林木木无语地说,伟叔,这才多少码啊,都没过两百,放松,你都快勒死我了。

黄昏时,赶到了施川。整个小镇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拉力赛之城,路边的警戒线外站满了一脸兴奋的本地人,挤不上去的登上了自家的屋顶,小孩爬上了树,路边还有趁机卖点特产的。大家都热烈地讨论刚刚的比赛,他们从没见过能在狭窄的路上能把车开得这么快的。我们下车,拉过一个围观的人,问,比赛怎么样了?那人说,你们来晚了,结束了,太精彩了,车跟螃蟹似的横着走。你们看,就那些车,大家正跟他们拍照呢。

我和林森抬眼望去,发现远处人群围住了一个人正在合影,那人合影完毕后,钻了入自己的赛车,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侧脸,韩寒!我大喊道,林森,真的是韩寒!我转头看着林森,发现他也一脸激动,眼中泛着光。林木木问,韩寒是谁。我说,天才作家,你爸年轻时的偶像。林森挤开人群拿着小说跑了过去,但是已经太晚了,韩寒的车已经开走了。我冲林森喊,算了吧!能亲眼看一看韩寒就很好了。林森冲回来,拉开车门,看着我,认真地说,阿伟,一直以来都是你帮我,我坑你,从小到大,我都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到没有朋友,这一次,让我帮你一回!我感动万分,说,林森,我其实也……林木木一巴掌拍在我脸上,说,伟叔!没时间煽情了!快上车!

林森发动了车,我们追了出去。开了几分钟,我们终于看到了韩寒的斯巴鲁赛车。林森说,太好了,现在不是比赛,他不会开那么快,有希望。说着猛踩油门追了上去。我们的加速似乎引起了韩寒的注意,他好像把它误解为一种挑衅了,也开始加速。林森一咬牙,油门踩得更深。前面也相应提速。我问,林森,我们现在是在和韩寒赛车吗?林森说,他妈的,不试试怎么知道,对吧,你说的!随后,林森在连续弯道几个帅气漂移,追到两个车身的距离了。我都隐约能看见斯巴鲁车玻璃上“韩寒”两个字了。我说,可以啊林森!林森说,废话!我也考了赛车驾照!长白山送人参没少跑!

百米直道后,前方又是几个连续弯道。这次,斯巴鲁突然散发了截然不同的气场,仿佛从慵懒的猫变成了敏捷的猎豹,精准到毫米的贴弯漂移,一下子就把我们甩出去好远。连我这个门外汉都看出来了,前面是玩玩,现在韩寒认真了,我们只能望尘莫及。

我说,算了吧,林森,我们追不上的,你已经开得很好了,但对方是韩寒。林森沉默着,我转头看他,只见他咬合肌紧绷,眼神坚定,目光似溺水者的手,死死抓住远处已成黑点的斯巴鲁赛车,他说,木木,如果你长大了想跟人吹牛逼,要么别吹,吹了就一定要实现,知道了吗。林木木点点头说,知道了。林森又说,阿伟,还记得吗,高二那年,在学校广播里,我说过,有一天,我要超过韩寒。我点了点头,说,我记得。林森说,你看外面。我朝外面看了看,小镇熟悉的店铺和居民楼飞逝而过,过去了这么多年,这里似乎都没怎么变,仿佛一只锚,任凭光阴洋流冲击却始终纹丝不动。林森说,阿伟,你看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个店铺,每一张脸,我们都叫得出名字,我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失恋,知道每条路通向哪里,每道弯拐向何方,我们闭上眼睛都不会迷路,这是我们的故乡,这是我们的国!没有人能在这里赢我们,韩寒也不能!我热泪盈眶,点了点头。

林森把方向盘向左一打,冲出了隔离带,在狭窄的街面行驶起来。林森说,儿子,想不想知道老爸当年怎么追你妈的?木木兴奋点头。林森说,阿伟,还记得当年追谢青青那条近道吗?我激动地说,当然记得,从前面的裁缝店拐进去!说完,我们眼前就出现了当年那个刘大姐裁缝店,店还开着,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十八岁那个酷热午后。

我们拐入那条熟悉的巷子,挨着狭窄的墙壁急速飞驰,反光镜在粗粝的水泥墙上擦出一条红色的细痕,林森紧握着方向盘,眼神坚定。当我们从那条巷子腾空飞出刹在路中央时,韩寒的斯巴鲁离我们不到十米,他一个漂移刹车,横向甩尾停在我们旁边,仅仅毫厘之距,赛车上“韩寒”两个字紧紧地贴在我身边的车窗上。

林森开门钻了出去,我把林木木放在副驾上,拿着小说手稿也跟着下车了。韩寒从车上下来,瞥了一眼我手里厚厚的手稿,说,路书做得挺厚啊,把这一带的近路都摸清楚了吧。林森从我手里接过小说,递给韩寒,说,韩少,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车手,我们想递一本小说给你看看。韩寒随手接过,看也不看就扔进了车里,对林森说,有空我看看吧,你车开得不错,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车队?林森说,算了吧,我现在拖家带口的。韩寒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副驾的林木木,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拍了拍林森的肩膀,就要离开。我连忙叫住他,韩少!给我们签个名吧!韩寒于是拿出一支笔,我和林森四下看了看,发现没带纸。于是我们把背凑上去,说,签在这儿吧。韩寒大笔一挥,然后离开。我感觉背上写了很多,不止签名,我说,林森,你看看我背后写了什么。林森说,你先看看我背后写了什么?林森背后写着:真爱无关性别。我背后写着:祝一家三口幸福快乐。韩寒。

韩寒走了后,林森一直沉浸在幻想之中,他好像真的对那本小说很有信心,而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告诉林森后,我们坐在车里沉默了很久。那件事就是,我忘了在小说里写上联系方式。林森最后说,没关系,我们密切关注他的微博,他应该会在上面寻人,对了,那小说你起名字了吗?我点了点头,说,起了,叫《五湖》。

 

几天后,我破天荒再次接到了何薇的电话,我们已经很多年不联系了,尽管那个牙齿项链我还一直戴着,但似乎已经戴成了一种习惯,早已忘了当初的意义。何薇邀请我参加她的婚礼,我爽快答应了,八卦对方什么来头。何薇说,嗨,没出息,就一土大款。我说,哈哈,大款啊,多大啊。何薇说,在上海有几套别墅吧。我说,我问年纪。何薇说,哦,三十出头。

何薇的婚期定在元旦节,那天林森开车送我到酒店门口,我刚要下车。林森突然叫住我,问,你知道长白山有多大?我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整懵了,说,不知道,怎么了?林森接着说,那年,我第一次看到长白山,真他妈的长,真他妈的冷啊,我该去哪儿找她啊,漫天大雪的,我像个傻逼一样翻山越岭,人没找到,差点冻死,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在山脚下发现一家小小的人参店,你猜叫什么?我说,叫什么?林森一笑,缓缓地说,挪威的林森。

我说,太酷了,林森。

林森说,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我摇头。林森说,兄弟,爱情就像漫山遍野地找人,没有的地方就是没有,你喊破了喉咙,挖地三尺也没用,没关系,往前走,总有一家店静静地等在那里,招牌上刻着你的名字,一点儿也不折腾,你懂吗?我感动地点了点头说,谢了,兄弟。林森丢过一只手表,说,戴上,给你的生日礼物,三十岁的人了,参加前女友的婚礼别给我丢人,多夹菜,站起来照远的夹,把这表给我露出来。

当天席间,我疯狂站起来夹菜,隔壁桌有一个哥们儿却啥也不吃,老是给大家讲不好笑的段子,然后自己咧开嘴笑,一口金牙。我看他有点眼熟,想不起是谁,他见我看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眼熟,长得像谁?我说是啊。他得意地笑了,说,中学的时候他们说我侧脸像张国荣。我突然想起了,他是张帅,那个张国荣的赝品,时隔多年,我终于看见了他的另一只眼,他如今啤酒肚,头发也有些秃了。我突然觉得,他当年其实还挺帅的。

仪式比原定时间迟了,当所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灯光才终于暗了下来。音乐起,大厅的门拉开。何薇挽着外公,缓缓步入会场,穿上婚纱的她是那么美,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感激,因为她,我的整个青春都充满了朝气。上学时,我每天都渴望去上学,尽管物理题很折磨,数学课很枯燥,可一想到要见到她,这些都不重要了。何薇外公挽着何薇缓步走到新郎身边。新郎捋了捋头发显得特别兴奋,何薇外公却径直从他面前走过,朝着我们这桌走来。新郎呆了,全场的人都安静了。何薇外公拉着何薇走到了我面前,把何薇的手交给我。我无奈地笑了说,外公,反了。外公表情倔强,把头高高抬起,偏向另一边,大喊,没反!我的眼眶一下就湿了,仿佛回到了小镇那个岔路口,每天和何薇外公对喊的日子。何薇尴尬地对说我,不好意思啊,外公他……我笑笑说,没关系,你今天又迟到了,不过再罚站的话,我想有人陪你了。何薇笑笑,说,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希望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我也笑笑,说,新婚快乐,你今天真的很美。

婚礼结束后,我把那条牙齿项链扯了下来,扔进了垃圾桶,感到心里舒畅了很多。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条小哈士奇,像炮弹一样射进了垃圾桶,几口就把那项链吞了进去。快到我都来不及阻止。它作案后迅速逃窜,我想追上它,让它吐出来,不然它非生病不可。

哈士奇一直逃到二楼的阳台,躲到一个伴娘身后,那伴娘纤瘦白皙,相貌清秀,正有些敌意地看着我。我气喘吁吁地说,请问,请问这是你的狗吗?伴娘挑了挑眉,说,是,怎么了?我说,你的狗吃了我的牙齿。伴娘愣了一下,说,你牙齿?你牙齿不是好好地在你嘴里吗?我急忙解释说,还有一颗被它吃了。伴娘奇怪地说,怪了,你又没和它亲嘴,它怎么会吃掉你的牙齿呢?我焦急地说,哎呀,说来话长,反正现在我们得赶紧带它去宠物医院。伴娘冷笑着说,阿伟,你初中那会儿可挺老实的呀,现在怎么学会搭讪这一套了。我惊讶万分,说,你是?伴娘有些生气地说,就知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段蕊啊,初中那会儿和何薇特好。

段蕊!初中那个把我从何薇身边挤走的胖姑娘!我惊讶万分地说,是你!你怎么这么瘦了!段蕊得意地说,怎么着,后悔那时候没追我了吧。

这时,那只哈士奇开始突然呜咽起来,表情痛苦。段蕊连忙抱起它,着急地问,垃圾桶,你怎么了?我心想,原来这狗叫垃圾桶,真是狗如其名,真贴切。段蕊说,垃圾桶,你别吓妈妈。我说,垃圾桶可能吃了牙齿不消化。段蕊气愤地说,你怎么能乱喂它吃东西呢。我无辜地说,谁喂狗吃自己的牙齿啊,它自己扒垃圾桶吃的,我拦都拦不住。段蕊急得快哭了。我一把抱过狗,说,走,赶紧送医院。

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宠物医院,那家宠物医院叫“哲明宠物医院”,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一边盯着那个宠物医生大叔给哈士奇催吐,一边努力回忆着。催吐很顺利,垃圾桶很快就把项链吐了出来,医生大叔把哈士奇抱过来给我们,我看了一眼他的名牌,周哲明。我突然想起了!我激动地问医生,你是不是施川五中的!经过证实,他果然就是施川五中那个传奇学长,那个唯一考上北大的学霸。如今,我终于揭晓了传奇的答案,学霸后来开了一家宠物医院,没有成为航天员,也没有成为企业家,更没有去白宫。但是他过得很开心,每天救很多小动物,这是他喜欢的事。

我们走出宠物店,段蕊抱着哈士奇,冬日阳光让人很舒适,我心情大好。段蕊说,我请你吃饭吧。我说,没事没事,不用谢,送它来应该的。段蕊说,不为这个,你今天不生日么。我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生日?段蕊得意地说,我记性好啊,你初中不是邀请何薇元旦节陪你过生日么,被我搅黄了,算我赔你一顿饭好了。我假装一副严肃地样子说,你可别招惹我,我三十了,没房没车没存款。段蕊不屑地说,切,请你吃个饭而已,自作多情,真图这些还找你这个穷光蛋,戴个假劳力士还疯狂夹菜,傻不傻。我在心里暗骂一声林森,说,好吧,那咱得找一个没有垃圾桶的地儿吃饭。

段蕊噗嗤一声笑了,我也笑了,心里感慨,三十岁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就来了,我果然还是没有立起来,但是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天气这么好,阳光普照,我们应当落落大方地行走在这颗星球上。


全文完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1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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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六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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