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告别


文/伊朝南

  
0154:16
有声阅读 | 不要告别
朗读者-大卫

2018年冬至当天,我去游泳。差点淹死。

陷入这种危险是因为泳镜突然进水。当时我恰好游到深水区,眼睛受到刺激,划水动作顷刻失去节奏,呛了第一口水,呼吸紧跟着紊乱。我不会踩水,在四边不靠的第二列泳道,手或脚迫切需要一个支撑点时,什么都抓不住。

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很糟。

我有过呛水的经验,总是靠自己化险为夷。我以为这次和以前没太大区别,和所有我倚仗自己克服过的困难没太大区别。人会在挣扎中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我的能力总是大于我所面临的困境——这是基于过往经历,我积累下来的人生经验。

我忘了自己是在水里。

水可以吞噬人,首先剥夺能力,比如呼吸。它将现实分为两个世界,水面以上和水面以下。仅一层水线之隔。呼吸,遥不可及。仅一线之隔,两个世界,人毙命于空气稀缺。

挣扎是身体向水发起的对抗,通常让情况变得更糟。肌肉紧张收缩,浮力因而转化为阻力。瞬间的起,长久的沉。我劝自己放松,或装作放松,好让身体浮起来。身体却拒绝欺骗。鼻孔和嘴因此无论如何突破不了水的制约。空气就在眼前,可却又隔着一个世界。

那天泳池里加上我一共四个人,另外三个都是六七十岁的大爷。大爷们互相不认识,各自绕着泳池打圈游,慢且稳,犹如水中泰山,绝无倾倒的可能。我游往返,追求速度。虽然快,也算稳。在泳镜进水之前,泳池内一片祥和稳固之态。救生员们早就放松警惕,坐在一角打牌。

意识到自救失效,我不得不承认人生有这样的时刻——我们面临的困境大于我们的能力。所谓的失败。在泳池里,是被水呛到快要窒息的时刻。我转向外部求救。更努力地挣扎,拍水,企图引起救生员的注意。四个小伙子,没一个看向这边。我心生埋怨,难道他们聋了吗,还是说,牌比我命还重要?

后来看科普才知道,水里人多的地方,人溺水时的挣扎通常没有那么一目了然。手脚在水面以下,挣扎的动作被水掩盖,掀起的浪涛在水面以上不过是一小圈一小圈扩散开的涟漪。呼救是枉然,张嘴就是喝水。动作和声音几乎全数被水没收。一切在静默中发生,在静默中结束。岸上或周边的人不多留意很难察觉。如果无人来救,人只好在这种被水消隐、弱化的危机中丧失希望,丧失挣扎,绝望下沉。

我算幸运,陷入绝望之前,三个大爷其中的一个打圈游过我时替我叫了救生员。他出现之前曾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这很可能是我最后的时刻了,原来我是这种死法。我想如果就这么死了,如果就这么死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都说人濒临死亡时,眼前会快速闪过他的一生。我没到那个程度,但也在命悬一线的时刻非常明了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空旷。没有十分想做的事,没有未达成的目标,没有放不下的人,没有舍不开的情感。空旷。因此面对死亡,非常坦然。坦然不是因为我活得圆满了无遗憾。坦然是因为,无聊。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这一点,关于无聊,完全没概念。我猜是因为它一直在水面以下。水面以上如果要我简单地对自己做个评价,我认为我留恋红尘并且沉溺于世俗杂务。八卦闲聊,情爱纠葛,五险一金,房车俱全,追名逐利,正常成年人该有的生机勃勃以及俗不可耐,我全数具备。

无聊?不合逻辑。

可死亡面前人骗不了自己。那么就还有一种可能,我不了解水面以下的我。

所以就是这天,2018年的冬至,一场小意外,掀起一种好奇,让我开始寻找生活变得无聊的,水面以下的起点。

 

2

第一个被想起的是夏晓泉。严格来说不算被想起,他时时刻刻都在我脑海里,那应该被称作想念。可他是我那几年给自己围挡出来的一块禁区,无论想起还是想念都被严格禁止。这很难,强迫自己不想念一个人比强迫自己忘掉一个人更难。难点在于我的生活只要掀起任何风吹草动的波澜,似乎都隐隐与他相关。可我坚信这是能够被克服的。2018年冬至这天也是这样,即便我差点被淹死,也没有轻易放他出禁区。如果真的濒临死亡也许会,但事情远没到那种程度。理智还在,我不能想他。想起或想念随便哪一个,都不行。

我生命里又不是只有夏晓泉,除了他还有很多事很多人我可以追溯。比如儿时好友关媛媛,大学好友李娇云。我和她们失去联系很久了,总想起她们。当我想起她们,就会想到我对她们的不满她们自己却没机会知道,难免怨气丛生愤愤不平。放不下的心事让这两人成为我生命中重要且恒定的组成部分。很讽刺。好像一切爱的反面都比爱本身更接近爱。

我对她们的不满,原因几乎一致:令人费解的告别。人人都以为只有爱情的分别才让人肝肠寸断,在我这里不是这样。在我这里,只要付出了真心的情感,分别的时候都伤人。

和关媛媛李娇云失去联系这件事不是禁区。2018年冬至溺水之后,可以一提。并且非常值得一提。

我第一任男友,大四快毕业了说要分手。没理由,只说是时候到了。我不甘心,假装发错消息发他那儿去,想试探他对我还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余情未了。被他识破,电话打过来开门见山说,别折腾了,咱好聚好散。他不留余地,我气急败坏,口不择言说你是不是考上研究生了看不上我本科毕业的?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天天帮你在图书馆占位子,帮你打饭,给你时间全腾出来学习,你有今天?他说话不能这么讲,那我请你吃那么多顿饭,给你买衣服买金项链又怎么算?你花心思花时间,我花心思花钱,咱俩谁不欠谁。我说可毕竟是分手呀,总得有个理由吧。他说,你把人绑得太紧了,跟你在一起没自由,感觉很窒息。

一通电话打完,复合彻底无望。我趴李娇云床上哭。她下铺,比较方便趴。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跟我在一起没自由?我问李娇云。

李娇云不善言辞,劝我,来来去去就一句话,这人也真是,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语气里听不出责备。

我更委屈了,心想咱俩这么铁的关系你也不说帮我生个气,骂骂那狗怂。

李娇云的态度很让我起疑,伤心的间隙就揣测,他俩该不会是背着我有一腿。压根没想过她不帮我生气,是因为认可对方的看法。

等我明白过来已经是三年后。李娇云研究生即将毕业,我在地产公司当文员。公司年度体检,查出我腋下淋巴有结节。做检查说是肿瘤,可能恶性的。我以为我红颜薄命要死了,吓得不轻。医院断然不敢再去,跑去找李娇云喝酒,醉得一塌糊涂,被她连拖带拽弄回她宿舍,一张床上挤着睡。睡到半夜我酒醒,对着黑暗回想自己短暂的一生,长吁短叹。李娇云睡眠浅,被吵醒,侧身胳膊搭我肚子上,迷迷糊糊说,体检中心器材不行,找个正经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肯定没那么严重。我叹气,万一有那么严重呢?上铺的女孩翻身,床板吱呀呀响。不知道哪个床的女孩打呼,很有节奏。真是好睡眠啊。李娇云没再说话,可能也睡着了。我再叹口气,闭着眼睛劝自己跟上节奏入睡。李娇云忽然又开口,我才知道她没睡着。她说现在我还在西安,你要是住院我还能去伺候你,你拖着不去看,等我毕业走了万一你再查出问题,谁照顾你去?她语调平稳,听上去很清醒,不是半睡半醒的朦胧呓语。我从这段话里抓出了她思索良久想要传递给我的重点。问她,你要离开西安?她说嗯。我说,没听你说过。她说,这不是正说着。我说干嘛要离开西安,这里不好吗?她反问,干嘛非要留下,这里很好吗?我听得出来她说这话时带着戏谑的笑意。她不想正面回答问题时就这样,会故意抬杠。我也跟着笑,心里有一点点介意,我说你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七年,总有一些留恋吧。她说那肯定了,但没有多到非留下不可。我没再说话,她很快睡过去。我一夜无眠。

隔几天李娇云拽我去四院做复查。结果出来,肿瘤是良性,微创手术分分钟解决。她笑着说,看,我就说没事儿吧。我觉得她简直神了,满心宽慰拥抱她,主要是感谢她定海神针一样的陪伴。太稳了。感觉就算真查个三长两短来,只要她在身边,我就不会过得太艰难。都说朋友是自己选择的亲人,可惜我选的这个亲人要走。

我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很多天。巧不巧这期间在杂志上看到一句话,叶的离开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醍醐灌顶。单方面认为这是上天暗中指点,李娇云说要离开西安,是在试探,她当然在意我,但她想看到一些真诚的挽留。我说你看,朋友们在一起相互照应着多好,生多大病都不怕,你就留在西安吧,比一个人孤零零在外地强。她笑,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我有点脸红,显然相识这七年,她照应我比我照应她要多。她说别矫情了,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的事儿,咱这么年轻能有什么大病,再说我那边工作半年前就定下了,哪是能说不去就不去的。

有时她说话不太给我留情面,不接我情绪,撂得人尴尬。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半年前”这三个字。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天。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这么久的时间里她从没在我面前提过她找到了工作,在外地。

她笑得没有一丝愧疚。

我问为什么?

她说一个师兄在那边,待遇给得好,也有发展空间。

我说我不是问这个。

她说那你问哪个?

又来这一套,她老这样。我一下子没了心情。我说算了,为这病我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这会儿觉得好饿,咱去吃顿好的。她说行。

 

3

李娇云离开西安前的两场散伙饭都是我帮她张罗的,她家经济条件不很好,遇到需要掏钱的事儿我有时会主动帮着分担,她通常都会默然接受。

那两年我刚参加工作,不很忙,没事儿的时候老回学校找她玩儿。她研究生的同学大多是我们本科那一批,都认识。后一场散伙饭请的就是这些老伙计。大家坐一块一聊挺唏嘘,年轻轻的怎么一个个就都已经七八年的交情了,时间快到不敢想。李娇云酒量不行,喝得少。我酒量也不行,但从不收着自己,一上来管它白的啤的,干了再说。凭这股豪爽劲儿我在工作饭局上唬住过不少人,但同学们知根知底,都见识过我喝醉的操行,不停劝,差不多得了。哪劝得住,李娇云都要走了。我又开始发酒疯。我们学工科,男生多,借着醉意我数落他们,我说你们一个个的这七八年都干嘛吃的,都没个人能把李娇云泡到手。现在嘛好了,这个城市没有爱情没有牵挂,不值得她留恋,扭屁股就能走。无情啊,天地无情,人也无情。我潜台词其实是想激李娇云反驳一句,没爱情有你啊,你怎么知道我不牵挂你。这是她反应之下能说出来的话。其实挺没意思的,人都要走了说啥不白搭?但我有时候就是容易卡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无聊地方,不抒发出来过不去。那时我不知道那帮男生里有两个都追过李娇云,没成。酒话说完场子冷了一下我还纳闷,李娇云不接我话也就算了,怎么喝到这个氛围了大家还这么没幽默感。直到我去上厕所,一个女生跟上来,在洗手池旁提醒我不要再口不择言乱说话。十来分钟里她给我简述了一下李娇云在西安这七年的感情史,除了大学期间的两段我略知详情,其余都是头一次听说,总而言之五个字概括:全都不如意。喜欢她的她不喜欢,她喜欢的不喜欢她。

依我所见,那女生和李娇云关系算不上铁,跟我完全不能比,可关于李娇云,她知道得比我多。不,应该说,他们知道的都比我多。而且显然,他们知道我的不知道。

那天大家闹到很晚才散。我酒醒过来是凌晨四点多,灯开着,我被平整地摆在客厅沙发上,头下垫着靠枕,肚子上搭了个小毯子,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水。典型李娇云的体贴做派。我起身喝完水大致洗漱了一番,回到床上重新睡下。

李娇云第二天中午11点的火车,我没赶上送她。其实要真赶也能赶上,但我放弃了。我觉得是她先放弃了我,或者说她从没看重过我。从大一上下铺起,我什么都跟她分享,暗恋过的男生,遇到不平时心里阴暗的小九九,我爸妈隔段时间就堂而皇之甩在餐桌上的离婚协议书,从六岁起面对的我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恐惧,关媛媛家的宿舍楼……我一个劲儿把自己往外倒,从学校到家人到发小,毫无保留。而她像一片深海,在沉静中全数接纳,只是接纳,从不给出。这让她展现出一种超越我们年龄的稳妥,一度让我感到安全。我跟她说我对友情的定义是坦承,坦荡,心无障碍。她嘴上说她也这么想,行动上依然收得紧,很少说自己的事。最初我也好奇过,谆谆诱导、真诚鼓励,希望她能敞开心扉。换来的总是一句“真没啥好说的”。最后就算了,看来她是真的不善言辞。结果并不是。她只是不想跟我说。她的经历,进程,挫败,成就,都和我无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打算跟我坦诚相待。而我花了七年,她临走之前才看清楚。七年!我不得不怀疑我脖子上顶的这个玩意儿,只是个为了让身体看上去完整一些的摆设。

火车出发前李娇云贴心地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酒醒了没。我说醒了,完全醒了。

她笑着说火车马上要开了,真摆脱了你这个麻烦精控制狂还有点舍不得,不过,其实说到这里她完全可以打住但她没有,她说,不过,跟你分开就感觉,还挺自由。

虽然时隔久远,我立刻听出来她在刻意呼应我三年前的分手。相处到后来那几年,有时我们哪怕只收到对方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动作或一个性质模糊的词,就能立刻从万千琐细的日常里,精准地把与之对应的事件抓出来。这是属于我俩之间的默契。

我知道她在开玩笑,也知道她想用轻松的戏言掩盖伤感情绪。但她太不擅长了。以至于该用一个笑声应和的时候我一点儿都笑不出来,反倒想起当初她不愿帮我骂那负心汉时的表情。一下子什么都通顺了。

我说你讲真的?

她笑,你猜呢?

她离开西安后,我们联系不多。一开始我的冷淡有赌气的成分在,冷静过后,因为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再多联系也显得没有必要。她怎么想不得而知,呈现出来的具体结果就是疏于联系,是要放任友情淡化下去的征兆。这让我很受伤,不仅仅因为她对我们友情的敷衍,还因为这足够证明她走那天说的那句所谓的玩笑话,有一半以上认真的成分在:跟我在一起不自由。她可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家人啊,却觉得跟我在一起不自由。

李娇云的离开像是在我生活上拉开一道口子。切口不长,但深;不疼,但一直在,一眼看过去很难忽略。她肯定不是因为我才离开西安,但我很遗憾她没有因为我留在西安。而她临走前发生的事和最后那番话,让这遗憾被彻底打翻。我有种被背叛的感觉。这话说出来矫情,可这是我当时真实的感受。在我当她是最好的朋友时,她当我是外人,她一直和别人一伙儿,和别人的生活往返交错。对她来说,我算什么。

从那道口子看进去,全是失落和自我怀疑,我的一厢情愿不知收敛,我对她的重度依赖,杂乱不堪的日常,遗失的自我,黑乎乎一片交杂在一起,向外张望我随后的人生。也许一些改变就是从那时开始发生,她走之后。我不确定。

她离开西安第三年,我发信息通知她我要结婚了。她没回。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冷却到只在逢年过节给对方一个群发慰问信息的程度。她走之前说过,我结婚她一定会回来。可能冥冥中自有天意,她没回我消息,我也没结成婚。过了大概快一个月她回复我,对不起,最近很忙忘了回你消息,婚期定在什么时候,还来得及吗?我说来得及,老公跑了,等下次吧。她大概以为我说气话,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以示尴尬。然后彻底断了联系。

2018冬至溺水过后,我想起李娇云。还想起关媛媛。她们两个交织重叠着在我脑海中闪回,像不甘没落的线索,引着我向起点追溯。

 

4

早些年我总在李娇云面前提起关媛媛。关媛媛失去音讯那段时间我情绪很低落。李娇云安慰我,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吗。这话虽然出自真心,但逻辑不通。我说,可你是你,她是她啊,不一样的。

关媛媛小学三年级转到我们班,一来就坐我后排。当时我的同桌是个欺软怕硬的男生,整天嫌我这嫌我那,嫌得多了我挺怕他。他在我面前自有一股威严,这股威严一离开我俩那张课桌就立刻烟消云散。每次我看他在别的同学面前卑躬屈膝狗模狗样的,就觉得很过瘾。可又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在我面前也那样。

关媛媛转来不久就把我同桌收拾得服服帖帖,让往东不敢往西。我很虚心地请教她。她说没啥,你就豁出去,他说告老师,你说爱告告去。他说告你爸妈,你说爱告告去。他要敢皮干,比如过了三八线,你就拿文具盒砸他胳膊。使劲砸,别怕。大不了他告老师,老师顶多骂你几句,罚你站走廊,能咋呢?我一想也是,能咋呢?我以前怎么没想到,搞半天我是被“告老师”三个字给控制住了。

掌握这个要领之后,我行动上跟进很快。加上关媛媛在背后的指点加持,我同桌的威严感没几天就丧失无余,他在我面前也开始狗模狗样。有次下课他要去上厕所,我跟关媛媛正无聊呢,我说憋着,先跳个小天鹅给我们看一下,我俩满意了你再去。他就真的在走道里踮起脚张着胳膊跳起来,我看关媛媛笑得直不起腰了才放他走。

在那之前没人教过我遇到霸凌该怎么做,关媛媛是第一个真诚地向我伸出手的人,因为她的到来,我的校园生活终于拨云见日明媚畅快起来。

这件事奠定了我俩友情的基础。我们很快形影不离。她白白胖胖,我也白白胖胖,两个圆球一样的女孩,都爱唱歌,都是话痨。遇见她之前我都不知道我那么能说,说话那么好笑,笑起来没节制。小学到初中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中午都绕道去她家,等她一起上学。她三不五时也去我家,有时候是一帮同学一起,有时候就她自己。我爸爱给人起外号,叫她关胖胖,我爸还把吴莹叫吴青蛙,就因为吴莹笑起来呱呱的,像个青蛙。纠正多少遍他都记不住,后来我的小伙伴每个人在我爸那都有个外号,大家都习惯了,没人生气。关媛媛也一样,不介意我爸说她胖,照样呵呵呵地笑,一进门见我爸妈就九十度鞠躬,大嗓门响亮地喊起来,叔叔好,阿姨好。有次我妈魂不守舍,被她吓一跳。要换做是我吓我妈一跳,肯定得挨打。但那是她,是身上自带喜气的关媛媛。我妈笑得见眉不见眼,还给她拿了块巧克力。只要她在,我家空气也是快乐活泼的。但我觉得她太见外了,我去她家就没那么大礼节,比在自己家还自在。我帮她洗过锅刷过碗,和她妈一起换过床单,帮她爸搬过蜂窝煤。她家没有巧克力,但她爸妈不吵架。我要是连着两天没去找她,她妈就会问,怎么好久没见小影子,你俩闹别扭了?

中考我俩考得都不大行,她家人送她上了护校,我爸花钱找关系把我塞回老家一所重点高中的重点班。

刚分开那阵我们每周都写信。慢慢变成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封。我有了新朋友,她也有了新朋友。但每次寒暑假回到父母身边,我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去她家找她。

应该是高二暑假,我走进印刷厂家属院,进大门右拐要走过一段长长的笔直的路,才能到她家楼下。那天一拐弯,远远看去,迎面伫立一栋旧楼。好旧。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哪怕给外墙面贴新瓷砖也挽救不了的旧。周围其他楼也一样,但其他楼跟我无关。我只在乎关媛媛家住的这栋,以前从没察觉,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和我记忆中那栋巍峨雄壮的宿舍楼大相径庭。我像是人生第一次完全睁开眼睛,看见不知不觉中飞速流逝的时间在那一刻钝重而缓慢地砸向我。这感觉转瞬即逝,却永生难忘。

高三暑假前,我和关媛媛有至少半年没联系。我忙着高考,高考完又和同学们疯了一个月才回父母身边。去找她时,她家那栋楼已经被拆得只剩半边。她家那半边,好几个窗户外晾着衣服,证明还有人住。但楼梯被建筑垃圾挡住了,我不知道该从哪儿上楼,就像从前一样,在楼下喊她名字。从前最多喊到第三声她就会从二楼窗户伸出头回应,那天喊完等了很久也没动静。我在一块半截楼板上站着,不知道该去哪。出来之前我没有想过她不在家的情况,总觉得只要我找她她就会在,不在也只是暂时的,我需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

那天是阴天,很快就下起了雨。我不想回家,在砖块碎石间踌躇,想起从前我的每一次等待,突然怕起来。怕得不到回应的那次等待过早到来,也许就是现在。

可能和下雨有关,我被突如其来的伤感笼罩。那天我穿一条青灰色连衣裙,心情也差不多是那个颜色,和天空相得益彰,站在楼前,我觉得自己像那栋残缺的楼在人间的一小块延伸,颓丧且无力。我盼望关媛媛能早点出现,把我从糟糕至极的天空和破楼之间拯救出来。但她没有。

关媛媛曾经是我的救世主。我爸妈隔段时间就要闹离婚,我妈说跟着你爸,让你爸给你找个好后妈。我爸说跟着我?笑话,娃都是跟娘的,哪有跟爹的道理。有回他们吵完双双出门,没给我留钥匙。那时我六年级,放学回家坐楼梯台阶上等到天黑,越等越怕,我的希望和阳光一起,逐渐消散,彻底被黑暗吞没。天黑定之后我哭了好久,哭完去找关媛媛。她收留我,瞒着她爸妈把我藏在她住的小房子里,她说没关系,有我呢。后来再遇上这样的事我就不哭了,顶多难受一下。也没那么怕了。只要关媛媛在,我就不会流落街头。从那时起,她对我来说,就不再只是一个好朋友,她是永远会接住我,保护我,不让我摔在地上的一双手。她家那栋宿舍楼也不只是一个宿舍楼,那一度是我的庇护所,我最后的退路。

雨势逐渐加剧。我脚上的细带漆皮凉鞋见水变得很滑,在残垣断壁上站稳都费力。我只好离开,去印刷厂外不远处一个书店看书避雨。从书店出来已经接近傍晚,天色暗得厉害。雨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买了一把伞,又去找她。这次她在。我把买的书送给她,我记得好像是《永别了,武器》。她不爱看,没几天就还给我。另外还有一盘磁带,李玟的。她收下了,当场拆了包装放进录音机里,我们跟着唱《真情人》。她边唱边烧水,用热水的水蒸气蒸脸,蒸完仔细轻柔地擦抹润肤乳。她穿枣红色吊带连衣裙,带钢圈的聚拢型内衣,乳沟若隐若现,眼神千回百转,眉梢飞扬,像绣了玫瑰,皮肤嫩白,散发着绮丽的光晕。我不蒸脸,有时候甚至不洗脸,抹润肤乳的手法迅速而粗暴,像手跟脸有仇。我穿背心式文胸,连衣裙颜色黯淡,站她对面像一道构造粗糙的阴影。

我们一样大,她显然是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了。而我依然是个呆傻痴笨的女孩。

印刷厂效益不行,她父母两年前搬回农村老家谋生计,她一个人住。我问她为什么不找个好点的房子搬出去。她说不能走,走了厂里的补贴就黄了。另外半边楼的人就是太听话,让搬就搬,结果什么都没落下,不像我们这边,还有的谈。我说能拿多钱,她说不知道,反正住着呗,还能省下租房子的钱买好吃的。

当时我依然虚胖着,她已经瘦了好多,下巴都尖了,完全看不出来是个贪吃的。我以此判断她不愿租房跟吃无关,只是为了省钱。后来就老找借口买东西送她。

她给我一个手机号码,说这是我男朋友电话。话里有炫耀的成分在。不只是炫耀有男朋友,还炫耀她男朋友有手机。我翻着白眼在通讯录上记下号码。她又让我记个地址,说是她工作的诊所。

大学开学还有近一个月,我没什么事,就老去诊所找她玩。有时候她男朋友也在。那阵我特别迷足球,我们就聊足球。菲戈马尔蒂尼内斯塔,阿森纳拉齐奥巴塞罗那。来打针的病人里要是有好这一口的,就跟着一起聊,诊所热闹得像餐馆。她们老板不烦,见我去还笑。关媛媛也特别喜欢听我们说这些。她说虽然听不懂,但感觉每个人都特带劲儿,好像生活很精彩,贼有奔头,值得人一直一直过下去。我那时年轻,只顾自己高兴,忽略了在“好像”两个字的掩盖之下,这话的另一层意思——现实生活不精彩,没那么有奔头,不值得一直一直过下去。

有段时间,有个帅气的男孩每天早上九点多去诊所挂吊瓶,有两天我也在。关媛媛忙着,我就坐一边翻《体坛周报》和《足球世界》。那男孩也喜欢足球,跟我借书看。因为足球,三言两语熟络起来,聊得特好。第二天吊瓶打完了男孩也不走,坐那继续跟我聊。关媛媛说感觉他对我有意思,蠢蠢欲动要给我俩牵线。其实我也挺喜欢他的,除了长得好,男孩说话不咄咄逼人,感觉很舒服。不像关媛媛的男朋友,一说激动就爱跟我争个输赢高下,烦。

关媛媛说到了我心上,可我太害羞了,又不懂怎么自然不造作地表达羞怯。青春期的女孩性格曲折,我也不例外。每当试图掩盖自己的心虚,就会变得强硬拧巴极富攻击性,那天也一样。

我撇了撇嘴不屑地说,他什么学历啊。

关媛媛抬眼看我,像看陌生人。此后再没提过这茬。

 

5

上大学之后我们保持着联系,通常都是我打给她。有时打到她诊所,有时打给她男友。我早就察觉她不如小时候欢快,电话里格外明显。问她她又不说。说是说了我也不懂。我想起下雨找她那晚,我们之间的巨大差距,内心升起一股自卑。不再追问。只有一搭没一搭讲笑话给她听,或者同学之间好玩的事,学校里那些社团八卦和宿舍里的勾心斗角。她爱听。因为我了解她,只挑她爱听的讲。她每次听完之后都不忘叹气,说上学真好,看看你,现在多好。

大二暑假我回去找她玩,诊所关门了。她留的两个电话号码都无法接通。我去印刷厂找她,她住的那半边宿舍楼已经被彻底拆平。

那时我俩有半年没联系。我谈恋爱了,那个后来甩了我的第一任男友。那是我初恋,恋情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挺火热的,不像后来那么剑拔弩张。他夺取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认为热恋中忽略关媛媛,情有可原。可她竟然也没主动联系过我一次。她的生活变迁我无迹可寻。

我在情感方面脑子不是很灵光,好多事情后知后觉。她说消失就消失,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失去联系时我才明白我们的关系远不如看上去那么牢固。但脆弱到如此不堪一击也太不可思议,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一直以为我们看重彼此的心是一样的,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时我感到失落。她忘了我生日,她跟男朋友说话不理我时,我都没有过这种感觉。那天对着承载了我们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那栋楼的残骸,我感受到失落。前所未有的,铺天盖地的失落。我揣测那废墟在关媛媛眼里大概只是废墟,她才能头也不回地走了。而我眼里轰然崩塌的,是整个童年,在我心里比我家更能提供温暖和安全的地方。阴暗的楼道里曾经摆满锅盆煤气灶,一下大雨就积水。那里藏着嬉笑忧愁参半的少女心事。那里有午休时的静谧,上班预备铃响过之后的喧嚣,还有她家用打印纸从书桌下方糊到天花板的安静白墙。

塌了,全都塌了。

可能因为我是不断面临抛弃,高中回老家上学后不断离开又回来的人,在时光的曲折流动中见到过静态掩盖之下事物缓慢的变数。为怕失去,我把这一切强行留在记忆里,不容许它们褪色。而我的失落也恰恰源自此,我如此珍惜留存的,没有人在意。就连关媛媛,也不在意。

那晚我梦见我们像小时候一样趴在她家床沿上写作业,褥子掀到一边,粗糙的床板。她妈坐在床角粘信封,我俩抄歌词,剪美少女战士的贴片。她的脸很模糊,但肯定还没有变得像后来那么娇媚。她还是个小孩,渐渐和床和所有其他背景一起融化进虚空里,留我一个人坐着,身上穿着那条青灰色连衣裙,手里拿着笔和作业本,不知所措。醒来后我有种模糊的预感,我们可能见不到了。我的预感从来不准,除了这一个。

就是那一年我领略到了离别真正的含义。离别不是从双方挥挥手说再见的那一刻开始,离别是当你意识到再次相见遥遥无期时,才真正开始。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伤感的。轮到李娇云时,这伤感中增加了一层愤怒。为什么她们放手那么轻松,而我放手却这么难。这当然是她们的错,不够深情的人,干嘛要和深情的人交心。可这个解释无法让我获得解脱,真正让我自己满意的解释是,我身上不具备能引起她们重视的品质。甚至,也许,在她们看来,我不配占据她们最好的朋友那个位置。而这归咎于我的性格,不够洒脱,活得太拖泥带水。李娇云走后,我认真地为此懊恼起来。

再往后,新朋友不断涌进我生活,新鲜的面孔新鲜的经历和旧日时光一起混搅在记忆里,稀释了关媛媛和李娇云存在的浓度。她俩像那栋被推倒的楼,当残骸被清理,新楼拔地而起时,就再也没那么重要,甚至可以说完全不重要了。我领略到了李娇云所谓的向往的自由,我把这个自由解释为,跟谁分别都在意料之中,离开谁都能保持欣欣向荣。尤其从第二任男友带给我的巨大伤害中毫发无损地走出来,我甚至开始感到我的自由无坚不摧。我多希望李娇云和关媛媛能亲眼看到我的进步。

2018冬至这天,我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们的离开带走了我身上一些东西。溺水之前我并未觉察,溺水之后当我带着目的回望,记忆中那些过往突然主次分明,能清晰地看到这两次离别突兀地树立在一马平川的记忆之河,提醒其中的关联性——同一个教训的双重叠加,接力完成了对我的驯化。我可以确定我的改变就是从那时起步发生。知分寸,守礼节,说话前必定三思且话不言尽,对别人的情绪变化格外敏感等等,我曾简单地把这归结为成长,是年岁增加带来的剥夺或者违心点说,是岁月的馈赠。这天我顿悟一般领会到,事实并非如此,这世界上让人发生改变的可能是一些人或一些事,唯独不会是时间。时间根本不在乎,所以不承载,不依赖,更谈不上馈赠。

成长的本质是破坏和伤害,成长的过程是破坏和伤害发生后引起的恐慌,成长的结果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而进行的妥协。

当我本来就不够强大的自信被一再推倒时,我在废墟之上进行了一番自我重建。然而这重建和坦率、自信、真诚无关,只关乎自我保护和边界划定。

我没有成长,我只有恐慌。

 

6

我的第三任男友跟我分手时说他感受不到我的真心。

他说你跟我在一起很敷衍,我说什么你都说行,做什么你都说好。我说这样不好吗?他绕开我的问题,说这不是真诚的相处,真诚地相处一定会有摩擦,妥协,退让。经历过这些,才能了解彼此认知和情绪的界限,才有可能达成理解。我说有界限就没自由啦。他说,如果要选择一起生活,自由就应该适当让步。我点头说,嗯,好,我知道了,以后注意。

他被我气笑了。在该发脾气时没绷住笑了场,让他更加生气。然而还有比这更糟的,他笑的时候我也附和着笑了。我的问题不在笑,在附和。笑完我自己也立刻意识到那笑是一次不走心的讨好。他看着我,怒火渐渐平息,坐进沙发里沉默着抽烟。iPad在放《火影忍者》,两集过去,他熄灭了最后一根烟。看着烟灰缸平静地说,还是分手吧。

我想了想说,那也行。

他侧身看我,摇头无奈地笑了。这次我控制住了自己,没跟着笑。把他送到门口,看他离开。他做得很好,没有回头。如果他回头,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回屋关上门,我长舒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我不爱他。

他是乙方公司委派跟我对接业务的搭档,一起工作了一年。合作结束那天是个周五,他约我吃饭,我答应了。下班之后他来接我,我以为是聚餐,没想到只有我们两个。他带我去菊花园一个路边摊吃烤肉喝啤酒。那家烤肉店久负盛名,排队等位的人很多。我们去得早,占着一张桌子迟迟不走。我话少他也话不多,聊天内容局限在两家公司的人事调动以及合作上。我深感无聊,总想走,却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他端起酒杯我就跟他碰,一直坐了下去。

十点以后,嘴唇涂得过于红艳的老板娘以每五分钟一次的惊人频率从我们身边路过,装作不经意地过来收个盘子或酒瓶,要么擦擦桌角,是在提醒我们适可而止。我和他默契地置若罔闻,内心分外坚强地坐到11点多。我当时是想事已至此,简简单单地搞个一夜情也行。没想到他带我去了他家。第二天早起从冰箱拿出牛奶鸡蛋培根和全麦吐司,亲自下厨做早餐。看得出来不是一时兴起,是早有准备。他做饭时我站在厨房门口喝水,第一次认真打量他。身材微胖,肚腩些微凸起,肩膀宽厚,长相淳朴,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他浑身散发着温吞妥帖,人畜无害的气质,又感觉不差。我那时和第二任男友分手已有些时日,幻想谈一段温和的恋爱,他符合标准。

也就是说我没打算一开始就敷衍他,我是想谈恋爱的。可和他在一起我始终提不起精神,我们都太忙了,谈了一年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我在他面前总是很疲惫,热情都被工作耗光,闲下来宁愿自己待着。出于维持恋情的责任感,只要他有空,我会迁就着去陪他,什么都依着他。从结果来看,他对此并不领情。但我也并不觉得对他有所亏欠。

在此之前,和第三任男友确认关系的同年秋天,公司进来一批校招生。小周是其中一个,被分到我们部门实习。她在我面前展示出一种未被调教过的真诚,带着些傻气。在她的映衬下,我的真诚里全是匠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表达,是一种雕琢过的表演。

我认为人际交往中最重要的品质就是真诚,只有真诚才是信任的基础,而信任是安全感的来源,提供安全感则是爱的具体体现之一。简单点说,只有足够真诚,才有可能得到爱。我一直都认为我具备真诚这个品质,却没有留意到我自身的真诚,在这样那样的人事磨损中,早已缓慢变质。小周的出现提醒了我这一点。不过我不是很在意,毕竟表演真诚是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把戏,职场上更是如此。老手们大多融会贯通,隔着一层对彼此深不可测的揣摩,看破不说破,默契地相互成全。

我和小周本来交集不多,但也许是我的表演足够以假乱真,她很快对我产生了明显区别于其他同事的依赖。

熟了之后她告诉我说校招生入职那天,人事部向各部门引荐介绍他们时,只有我从座位上走出来挨个跟大家握手,面带笑容欢迎大家。

她说的事情我没印象,我对不熟的人都这样,客气而礼貌。

她还说最让她感动的是我说的那句话,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要互相关照,一起进步。我理解不了,这种场面话有什么好感动。她说你不懂,我们走了那么多部门,有的人都懒得抬头看一眼,冷漠得很。到你这儿一下子如沐春风,你可是前辈啊,哪里需要我们的关照。你觉得你是走过场,场面话,对我们来说可不是。

小周胖胖的,天天说要减肥,却从来管不住嘴。我如果出外勤,总能收到她让帮忙带冰淇淋或薯片的信息。有次部门接待重要来客,有公司高层参加,她被分派准备茶点和水果。这胖女孩可能忙晕了,在端咖啡进会议室前忍不住拿起其中一杯喝了一口。喝完魂魄归位反应过来,慌忙来会议室叫我出去,问我该怎么办。我被她可爱到了,责备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我说慌什么,这杯留下你喝,我办公桌第一个抽屉里有茶叶,你另外沏几杯茶过来,一起端进去,问一句谁喝咖啡谁喝茶,事情就过去了。她按我说的做了。大领导很满意,随口夸她,小姑娘思虑真周全。她受宠若惊地看我,我知道她是想给领导解释那是我的主意,笑着对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多嘴。

这件事对我来说太小了,不过是个顺手人情。可对小周来说却是我对她贴心贴肺爱护的一种表现。我成了被她常挂在嘴边的榜样,小影姐有一颗水晶一样透彻明亮的心,希望我到了她那个年龄也能活得像她一样纯真坦承。这话也就是她,换了别人,我难免会认为是个擅长明褒暗贬的心机女,哪个女人会愿意被人说“到了她那个年龄”?我不过才大她六岁。

如果之前只是依赖,这事之后小周对我就是彻底地信任了。午休也赖着我一起,本来就狭窄的部门档案室放一张午休椅已经很勉强,她挤进来后,必须关上门打开一张椅子坐上去,才能打开另一张。我以为看到这种景象她会知难而退另寻他处,然而并没有。她不嫌麻烦,就此安营扎寨。每次躺下翻一会儿手机,她就开始喋喋不休,讲她小时候,她的高中大学,他们怎么过五关斩六将进的公司,她的几任男朋友她的好闺蜜坏闺蜜,她家七姑八婆的鸡毛蒜皮,想起什么说什么。好像只有我听了,那些事才真正发生过。

我喜欢听八卦,家长里短,爱恨情仇。喜欢听不同的人在差不多的境遇里做出的姿态各异的挣扎和选择,让我觉得这个人间很鲜活。不过对别人正在遭受什么样的苦痛或煎熬,我不太在乎。我坚信每个人都具备克服苦难或应付平淡日常的本事。我这旁观者唯一能做的,是听完之后表达一点不痛不痒的关切。至于意见和建议,看人下菜,点到即止,不过分干涉和卷入,更不在背后议论,因此落下个好名声。小周这里也不例外,只要她愿意说,我就耐心地听,从不打断。但她也实在是太能说了,有时我太累抵不住困意睡过去,往往一个盹醒来她还在说。

小周有个特别疗愈我的点,我分外珍惜——午休闹铃响起,如果我们面对面醒来,她睁开眼的第一时间一定会给我一个毫无杂质的婴儿般的笑容。那笑容弥漫在短暂安静,狭小密闭的空间内,纯净而美好,几乎可以化解任何人心头的任何忧虑。有时我甚至想,单为看到这样的笑容,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从没告诉过她这一点,怕她有了自觉,那笑容会变质。我希望她一直保有那份不自知的纯真,存放在真空一般的档案室内,永远不要被破坏。

然而世间的事谁又说得准,我也没料到我希望保住的,恰恰是我亲手摧毁的。

有次午睡醒来,我们叠好午休椅出门之前小周突然问我,小影姐,夏晓泉是谁?

我脑子空白了一下,心脏狂跳不已,我说怎么了,你认识?她说,不认识,你刚说梦话了,感觉这人跟你不简单。我说,你不好好睡觉,偷听什么梦话。她说,谁偷听啊,你磨牙吵醒我了,你睡觉时感觉可焦虑,眉头皱着,哪哪儿都特紧张的样子,有点吓人,一点都不像醒着的时候这么从容温和。对了小影姐,夏晓泉到底是谁啊?

我不耐烦地说,和你无关的事少问。

她完全无视我的态度,赌气似地说,我什么都跟你说,连我男朋友用什么型号的套套你都知道,你呢,什么都不愿跟我分享,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了?

我说不是不愿意分享,而是这个人我没办法跟你分享。

她不屑,不愿说拉倒,反正我知道你男朋友不叫夏晓泉。你心里有别人。你这是出轨。

我懒得理她。

那时我跟第三任男友谈上不久,因为两家公司业务上有往来,部门走得近的几个同事都知道。第三任男友当然不叫夏晓泉。

后来小周又抱怨过好几次,嫌我不聊自己的事。我有点烦她不知分寸,尽量找借口出外勤,减少跟她相处的机会。

小周入职的第二年夏末,有个周末打电话让我去她家。语气很急,当时我跟第三任男友在乐华城玩,意兴阑珊。我对那些刺激的极限项目不感兴趣,看上去他也没多喜欢,我俩有好一阵子没见面,两个月还是两个半月记不清了。那段时间不是他在加班就是我在加班,或者两人都加班。好容易凑出一个周末,恰好他朋友送了两张乐华城门票,就借机约在那里。两人都没经验,去得有点晚,到处都在排队,太阳毒,热得人奄奄一息。一个项目都没玩我就想找借口离开。正好小周电话过来,我迫不及待地当救命稻草接了。从说话语气听得出来她正在面临什么极为棘手的事,我有点泄气。在卷入她的麻烦和乐华城的无聊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小周失望地挂了电话。没过一会儿又打过来,姐,你真的不能来吗。我耐心跟她解释,我跟男朋友很久没见了,体谅一下好吗,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她连着打了三个电话。每次态度都不强硬,但过不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打过来。电话铃声第四次响起来时,我好脾气的男朋友有点暴躁,好不容易一起出来玩一下,你这儿有完没完。他暴躁是借题发挥,主要原因是排队时间太长,人多嘈杂,又热。我也处在爆发的边缘,接了电话没等那边开口就不耐烦地顺着男朋友斥责我的话凶过去,我好不容易休个周末,你还有完没完。

那边沉默了一下,姐,我都打四个电话了,你一次都没问过我是什么事。

她说的没错,但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我本来就不关心这些,我只想等事情了结了把它当个故事听,完全不想承担故事里的任何角色,哪怕是群演。这就是我啊。高温融化了我那层真诚的糖衣,露出冷漠的内核。我说,我有这个义务吗?

听上去小周很受伤,她说小影姐,我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

我打断她,要么你对最好的这三个字有误解,要么你对朋友这两个字有误解,总之我的建议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干,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哪怕是你所谓的,最好的,朋友。

挂了电话我没有看男朋友的脸,不用猜也知道他的表情里一定有吃惊的成分。总在表演真诚的人偶尔真心实意真诚一回,就会产生这种震撼的效果。

直到小周离职,我都没有问过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是我不好奇,而是她对我的态度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她不再跟我一起睡午觉,不再缠着我,来找我除了说工作上的事再也没有多余的话。但我不觉得我的做法有什么不妥,我总得告诉她我的边界在哪,她也总得学会识别氛围认清形势。这些事我不教她,总会有人教她,说不定比我的方式更残忍。她离开之前的送别宴上我当众把这个道理讲给她。我没喝醉,我早就不喝酒了,这是表演真诚的一部分。话是说给她的没错,但听的可是在场所有人。我要让大家做个见证,证明我没错。果然有人左一句右一句开始劝小周,从会拒绝的人才能更好地掌控自己,到小影姐也是用心良苦,不然她完全没必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这些。没有一句在我意料之外。

饭局快结束时,小周过来敬酒,举起杯子,潦草一碰,什么话都没说。可背过大家时,她送了我一个冷笑。

我很难想象那个凉飕飕带着利剑的笑,和我午休醒来时看到的那个婴儿般毫无杂质的笑容,出自同一个人。

我被她看穿了。而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笑容。

时间在流动,事情在流动,我们在流动,伤害也在流动。在流动之中我不再是那个被损害的,我确定我是让走上社会的小周吃一堑的人。当然,我以差不多的方式让我第三任男友也吃了一堑。而他们于我,就像一面照妖镜,照出我的虚伪,冷漠,冠冕堂皇。

2018年冬至这天回想起他们,我仍然带着一层厌倦。不是厌倦具体的某个人某件事,而是厌倦这些层递交错的,除了角色发生改变,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的,轮回般的经历。然后我想起《不要告别》里有句歌词:我对明天的恐惧,来自对今天的厌倦。

2018年冬至这天,我想清楚一些事,我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生机勃勃前进的表象,我缺乏一个对自己真实的定义,我在有意无意间让失去成为我人生的主色调。我在努力回避一些我不想不愿提及的人和事,将它们沉入水面之下。我生活在真正的生活之外。当假象溺毙,无聊作为唯一的真相浮出水面,此后像被人用巫术封印在我身体里,跟随我。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一切都打不起精神。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起点,关于我的一切的起点,包括无聊在内,都是因为生活不爱我,只给我教训不给我甜头。这话未免有点自视甚高,生活凭什么非得爱我,但我实在得不出别的结论。

 

7

2019年年初,我妈打电话,试探着问我要不要考虑相亲。我答应了。我的考虑是组建家庭,被动地卷入生活,没准能抵御无聊。也许是我答应得过于爽快,我妈有些吃惊,欲言又止地挂了电话。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那是我们之间的误会。

她担心的就是我一直在努力回避的,我的第二任男友,夏晓泉。

夏晓泉。无论什么时候提起,他的名字总是让我发慌。我们分开之后我低迷过一段时间。但我必须声明,我热爱生命,不会做那种自杀自残的傻事。左手手腕真的是洗红酒酒杯的时候不小心划破的,否则伤口不可能那么浅。他们不信我,我爸妈,我朋友蒋雪莲,封封,还有五毛,都不信。简直服了。他们一边装出一副“对对对是酒杯的错”的认可态度,一边认定那是我妄图结束自己人生的一次失败的试探。几个人三不五时来我家盯梢,眼神里全是怕。我那时才理解了一个正常人被送到精神病院,无法向医院证明自己脑子没病的苦恼。我无法向他们证明虽然我的确说过“我煎熬得跟活在地狱一样”,但远没到要真去地狱体验一番的地步。他们集体忽略了那只是种修辞手法,类似于说我觉得自己幸福死了,并不会真的因为太幸福就去死一死一样的道理。我没办法证明,只好任他们摆布。

记事起我就没跟我妈在一张床上睡过觉,肢体接触更是无迹可寻,我在自己的拥抱中长大。夏晓泉离开这年我28岁,2014年。因为上述原因我妈住在我家跟我同一张床上睡了五天。即便在熟睡中,只要有身体接触,我就会立刻惊醒,瞬间弹开。

有天凌晨五点多我在黑暗中醒来,广仁寺喇嘛念经的浑厚男声穿过院墙和小区围墙渗进屋内,经过几层筛滤变得微弱而空旷,像一种呓语,整齐地盘旋在我额头正上方,劝我清醒,也劝我入睡。我闭上眼静静地听,内心自然且平静,就像夏晓泉在我身边的那些日子,有一种沉如泰山的稳妥。白日里被理智压抑按捺的情绪在黑暗中开始肆意奔涌。

我想他。

我在济南遇见夏晓泉。一个人游玩,趵突泉喷出来的泉水太小,跟小时候课文上讲得不一样。我一个一个看过去,难掩失望,连连摇头。他在旁边看着我笑,不小心出了声,我斜了他一眼。他牙很整齐,笑容里有光。过了一段时间在公司楼下遇见,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黑T牛仔裤男孩。太巧了。嗯……细说起来也算不上巧。他公司和我公司同一栋楼,上下间隔不过三层,我们却用了半年多时间才第一次遇见。他也认出了我,两人同时笑了。走到一起聊了几句,不外乎你哪个公司我哪个公司,干多久了这些。然后他邀请我一起吃午餐。一起吃午餐的意思是各买各的单,坐同一张餐桌。

一天下班我照常戴上耳机往公交站走,有人从后面拍我肩膀,吓我一跳。真的是一跳,跳出去好远。他吃惊地看着我弹开,接着大笑不止,弹跳力不错啊你。

我们一起往车站走,他问你在听什么。我把耳机递给他。他听了会儿还给我说,挺好听的。我说The Cranberries。他说谁?我说一个爱尔兰乐队,中文叫小红莓,或者卡百利。

他跟我要了电话,后来常约着一起吃午餐。几天之后他提起The Cranberries。他说有一首歌,他爸咋了他妈咋了的,挺有意思。我惊诧于他竟然专门去找我喜欢的乐队的歌来听,心中欣喜。表面装作不甚在意说《Ode to my family》,我知道这首,怎么个有意思法,说来听听。他说这歌听上去在歌颂亲情,但一个does anyone care问得人心慌,其实是讲没有得到父母的爱的孩子长大后回望的缺憾吧?

我老实地告诉他因为是英文,我没有特别留意过歌词,这首歌也不是我最喜欢的。他说很正常。过一会儿又说,想必你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姑娘。我不语。他继续说,我很喜欢这首歌,世间都在歌颂父母恩情深似海,这个乐队有意思,他们在隐晦地质疑,不过他们大多数歌都在表达质疑,态度够摇滚。我问那你为什么单单挑这首歌说。他说,有共鸣吧。

可能因为“共鸣”两个字,我鼻子有些发酸。为了不让他察觉,勉强笑了一下。好在他也低下头,没再多说。两人沉默着各自吃完了饭。

又隔几天,吃完午餐时间还早,他说请我喝咖啡。这个请喝咖啡是两杯都他买单的意思。就是这天,他端着咖啡站在写字楼对面一棵树下跟我倾诉,说他父母几年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去世,生前他们的亲子关系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不可调和的矛盾主要横亘于父子之间。个中缘由不便多说。母子没有实质冲突,但母亲立场倾向父亲,就顺带着一起割裂。他原以为他们的死对自己不会造成太大影响,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父母去世后,他感到自己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感侵蚀了。他花了两年时间才想明白,对立,埋怨,愤怒,只有对手活着,这些情绪才有出口,才有被矫正的可能。他们死了,一切可能性也都跟着消亡,那些情绪有来路没归途,像只有出击没有还击的战斗,人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扑空中丧失信念和力量,失去方向。只剩下虚空。

那时我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虽然喜欢他,但面对他的坦承,我感到害怕,只想退缩。我问他,你干嘛跟我说这些?他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因为……我觉得你能理解。

这世界上最能让人感到欣慰的事情之一就是孤独得到了响应。他和歌有共鸣,我和他有共鸣。这点共鸣和他的坦诚让我们感情疾速升温。我很意外他身上没有任何家庭不幸的阴影残留。同时也很羡慕,无论生活怎么待他,他总是从正面去理解遇到的一切。这样的人稀有,却被我遇到了。唯一不太满意的是,他过于热爱徒步探险、徒手攀岩一类的极限活动。他说危险让他更贴近生命的本质。我说生命有什么本质,生命的本质不就是活着。

我不喜欢极限运动,更不喜欢夏晓泉玩极限运动。但那是他的兴趣,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出口。他没这么说过,这是我给出的解释。人总得有地方寄托信念和力量,或者说,人总得有方法减弱或驱散内心的暗。所以尽管不喜欢,我也从没想过阻止。我得承认,正是妥帖与危险,温和与险峻,平整与陡峭这些矛盾元素在他体内一边搏斗一边交融,才让他显得更为迷人。

夏晓泉说他在趵突泉那天就给我起好了外号,叫摇头丸。他说,你身上否定因素太多,不只否定外面,也否定你自己。他说因为自我否定,你想牢牢抓住外部一切近距离的人或事。他看穿了从来没人留意过的我的本质,为了改变我对自己的看法,他不止一次跟我说,你不要怀疑,一点都不要怀疑,你配得上任何顶尖美好的东西,包括我的爱。很臭屁。只有他会把自己的爱和世界上顶尖美好的东西画等号。而我认为,他的爱,是世界上顶尖美好的东西里面最好的。他情绪稳定,目标明确。他认定了我就不会离开。他和他的爱,让我感到安全。

我跟他求的婚。那是回到西安以后的事了。在家里客厅,电脑里放着《不要告别》当背景乐。“我的手在触摸着,从高处坠落的感觉,可心仍在向上飞跃。”用的杨乃文那版。高旗那版有点悲伤,请求挽留的成分太多。杨乃文的好一点。他说这么麻烦,直接换个欢快点的歌不就好了。我说可是我喜欢这首歌的歌名,不要告别,我们永远不要告别,好吗?

我很想他,但我不能想他。一想到他,心就像被仙人掌包裹,全方位地扎疼。我妈睡在我脚下的这天凌晨五点,2014年,在黑暗中,在广仁寺喇嘛的早课声中,我的脑子不听使唤地冲破禁令,想起了他。心脏的悸动让我忍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睁开眼睛张大眼眶锻炼自己想到他能够不哭的本事,我始终平躺没有翻身,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悄无声息。然后,我听见我妈的叹息。我俩各睡一头,黑暗中她的声音从我脚下的方向传来,她说,你知道的,我和你爸……

我妈憋着气,可能主要是为了憋着哭腔。我不着急,静静地等着。心里起疑,她怎么知道我醒了。

过了很久,我妈接着说,我和你爸,一直都是很爱你的。就是,那时候……

她没再说下去。

我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哭出声,上颚憋得生疼。有什么用呢,现在说这些。她的爱,或说他们的爱,迟到太久了。有什么用呢。我已经在惧怕被抛弃的环境中长成这副沙漠的样子了,这时候灌水,浇不出绿洲的。

可她的话又那么适时,像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隔着空气安抚我的孤独。我感受到心底升起一点微弱的力量,短暂地为我隔离了悲伤。重新入梦。

 

8

尽管四年多过去,中间还谈了一个男朋友,我妈仍然认为我对夏晓泉念念不忘,我爸估计也这么想。我懒得再解释。但我得承认,去美容院,去健身房,去游泳,维持节制而自律的饮食,就是为了万一哪天和他不期而遇,那个站在他对面的我,是状态最好的我。我认为这和念念不忘无关,只是一种普遍的虚荣心,在前任面前争口气,看见他悔不当初的懊恼模样,然后心里头得意洋洋的虚荣心。

为了证明我妈的顾虑完全没必要,她安排的每一场相亲我都去了。见了有七八个男的,表现得游刃有余。经历过2018冬至那场自我剖析,我竭力让我的生活脱离虚假繁荣,竭力地不在别人面前雕刻我的真诚。

我爸妈终于相信我确实是在张开怀抱迎接新生活。但是,我爸说,你如果真的觉得对方还不错,就要把精力从工作上分出来一点点,跟领导说一下,不要老加班,更不能约人家去你公司陪你加班,还通宵,提出这种要求你自己一点都不觉得荒谬吗。

他说到这里,气得不行,瞪了我一眼。要记住,工作是为了让你更好地生活,是为生活服务的,不是为了让你逃避生活的,知道吧?这个大前提不要搞乱了。我说行,我记住了。不过爸,我没有用工作逃避生活啊。我爸愣一下,敷衍着朝我挥挥手,我也就那么一说。

2019年端午之后的周末,我妈又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那人加了我微信,商量一番,定在金花星巴克见。我踩点到达,到的时候他已经喝上咖啡了,问我喝啥,我说美式吧。他说哇。我说咋了?他说没咋,就挺惊讶你长得这么甜居然喝美式这么苦的口味。我想不明白他这话逻辑在哪儿,又懒得反驳,装作很受用地笑了一下。

我裙子没选好,坐下大腿露得有点多,立刻站起来说咱别坐中间了,换个隐蔽点的地方。他大概也注意到了,说这四面玻璃房哪儿隐蔽得起来,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不如这样,咱们直接找个安静的地方吃饭去,顺便好好聊一聊。我说行。

我们在西大街百盛上面找了一家粤菜馆,我不爱吃粤菜,主要看上人少。我俩聊得挺合拍的,起码在他看来是这样。他说什么我都说好,发出赞叹或表现仰慕。轮到我说的时候,他问一句我说一句,坦然而真诚,但没有那么强的倾诉欲。他看出来了,并对此表现出满意,把想问的基本情况问完,就不再问我多余的问题,集中精力展现自己的丰富阅历。

然后就说到了他爬野长城的经历。

不过我已经很多年不参与这种刺激活动了。他说。

为什么?

四年前刚回来就听说跟在我们后面的几个哥们儿出事儿了。哥们儿太野了,下雨天,还是傍晚,也敢硬上。不知道咋想的。结果无一生还,其中两个,尸骨到现在都没找全。那地方又没信号,出事的时候没人看见,估摸着是被狼吃了。

那几个人你都认识?

算不上认识,一面之缘吧。不过你想想,几天前还在你面前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我听到消息,后背整个发凉,幸亏我们去的时候天气好。但这种不可抗力谁说得准呢,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惜命了。

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无一生还?

新闻报道了嘛,网上有。有大神去现场查看后推测说应该是其中一个遇险,其余的人想救,没想到全军覆没了。尸骨虽然没找全,但一共四个人还是能确定的。听说那地方有野狼,网上分析说被狼吃了也不是没可能。

我说,你疯了吗?

他很惊讶,你说什么?

我说这种事是好乱揣测的吗?有任何证据证明夏晓泉死了吗?有任何证据证明他被狼吃了吗?有吗?张口就来,张口就来,你们这些人。

我想我情绪大概有点激动,从他的反应上来看,也许不只是有点,应该是很激动。他满脸惶恐,嘴里不停念叨,不是我说的是新闻上说的。而且,夏晓泉又他妈是谁啊?

他拿出手机,我一把抢过手机扔在地上。冲他咆哮,什么新闻,网上哪儿有正规新闻,都他妈是道听途说。你多大人了还信这些。有没有脑子,我就问你,有任何证据证明夏晓泉死了吗?有吗?你这么大个男人有脑子吗?有吗?

这场相亲被我彻底搅黄了。知道事情因果的人都以为我在相亲男面前情绪激动是因为愤怒。其实不是,单纯的兴奋。这么多年了,夏晓泉三个字像烧红的煤块一样炙烫,每个人,包括我自己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比如我本来只是想说夏天来了,夏字才出口,空气就紧张起来,他们假装不经意地暗中观察我的表情,分析我的反应,预判我下一步举动。太累了。我终于找到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在别人面前提起他,大声叫他的名字,大声维护他,为他做点什么。我一点都不愤怒,这世间哪个人不是活在误解中。不相干的人误解他死了,有什么好愤怒。

那男的回去到处宣扬我是个神经病,他父母跑去质问介绍人李阿姨,话说得很不中听。李阿姨受了屈辱掉头就来找我妈撒气,两人在小区院子狭路相逢。她一看见我妈就扯着嗓门嚷,闺女脑子有病还弄出来相哪门子亲。那是早上十点多,遛狗遛娃的高峰期,这一嗓子吼出来,狗不乱跑了,孩子不哭闹了,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屏气凝神为听八卦做准备。虽然骂的是我,但我毕竟是我妈生的,干系巨大。自诩小区人中龙凤的我妈颜面丧尽,话不多说,直接上手。菜市场上买回来的花翻得到处都是。我爸埋头捡花,偶尔抬头言语上支援我妈几句,实质性的忙一点没帮,导致我妈脸上被抓得很是精彩,那几天出门口罩帽子墨镜遮得严严实实。这都是我爸给我说的,他本来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抱怨我,激我反省,不知怎的方位走偏,转变成对我妈的幸灾乐祸。当他意识到方向不太对想往回找补的时候,为时已晚,只好打着哈哈挂了电话。

除了同情,我打心底里惊讶于我妈的转变。她以前多看重那张脸啊,那巴掌大的面积上寄托着她百分之八十的心血和本钱,剩下为数不多的百分之十五给身材保养。其他日常生活,诸如我爸和我,亲戚朋友,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都挤在最后那百分之五里,一起感受天长日久的忽略。她希望别人跟她一样看重她的脸,被那张脸吸引,这是她人生奋斗的终极目标。这样的人,跟女人打架居然会忘了先护脸的原则,匪夷所思。我爸说那是因为她当时太投入。都是为了你啊,这话是他最后用来找补的。我不以为然,我认为这是一个信号,以此判断我妈应该不打算再重涉情海,估计能稳定下来跟我爸过一辈子了。但我爸这边我还摸不准。谁知道呢,早些年闹得那么凶也没真离,也许真能过一辈子吧。

 

9

夏晓泉没死,我很确定。他只是不想跟我结婚所以借机逃跑了,不然为什么就只有他下落不明,尸骨不全?这套伎俩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事情就是这样,不想跟我结婚,但山盟海誓甜言蜜语说得太过头自己下不来台,只能用这种方式暂时避一避。总有一天他会重新出现,证明我没猜错。到时候我就能把他买的结婚礼服,戒指,项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扔给他,不要了。我不恨他,我怎么可能恨他,他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爱过的男人,我把东西扔给他只是想向他证明,曾经爱过,现在不爱了,早就不爱了。我这个人很洒脱。我就是要向所有人尤其是离开我的人证明,我这个人很洒脱。

就像李娇云离开西安那年我跟自己证明过的一样,没有什么是我放不下的。我不顾一切辞职去了济南——抓阄抓出来的城市,有半年时间和所有人断了联系。

在济南那两年,我爸妈发现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连上个厕所都要向他们报告的乖孩子了,我会因为电话上跟他们聊得不开心两三个月都不联系。他们被我的冷漠驯服,跟我说话不再用命令式口吻。而我有了收入,他们也无法再用断我经济来源来威胁我。关媛媛小学三年级传授给我秘诀这时依然奏效,抛开责任,不惧怕惩罚,才能获得自由。匪夷所思的是,我爸妈的感情在此期间突然变得稳固。我因此有理由怀疑他们从前各自艳遇不断是因为我太乖让这两口子日子过得太舒坦的缘故。

夏晓泉外派任务即将结束前一个月,跟我商量回西安发展。我说你江西人,去西安用得着个“回”字?他说我已经没有家了可你还有,你家在西安,那以后就是我家,是咱们家。我说不行,原因你知道。他说就算你父母很差劲,不是还有我吗,相信我好不好。我们公司在西安有项目,只要你点头,他说,只要你点头,我跟你一起回去。

一开始我态度坚定,绝不答应。架不住他长期耐心地劝说,内心逐渐被软化,最终妥协。我带他回西安。带他见我父母。而此时,我那一对原本沉迷于各自出去游戏人间完全无视婚姻束缚,却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一直没真正摆脱婚姻束缚的父母,已经蜕变成温和收敛庄严大方,把家庭生活经营得其乐融融的模范夫妻。他们不再胡搞八闹,也不再对我指手画脚。他们对夏晓泉很满意。

我有了真正的爱人,父母也难得地长大了。完美。生活待我不薄,电影电视剧演到这里直接就是一个谢幕,happy ending。

可现实容不下happy ending,因为现实不会ending。只要生活继续,就不可能happy。这不夏晓泉就走了,说是婚前最后一次大冒险。去了就没再回来。

在我看来他的离开跟关媛媛和李娇云没什么两样。反正我的宿命已经在大二那年,那栋老楼的残骸前被定下了——被遗弃。那我只能这么总结,不然解释不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毫不费力地接受了这个宿命,低落了一段时间就不再感到悲伤。就算不是黄金圣斗士,我也不会弱到一再被相同的招式伤害。所以我才说我不可能自杀,我早走出了阴霾,可惜没人参透这一点。

相亲男事件之后,我妈不知道受谁点拨,认定我需要一个心理医生。我爸很明显是受我妈点拨,认为我确实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并不是说人有病才看医生,这个心理医生他不算医生,你懂我意思吧。他实际上应该算是那个,那个啥来着?老薛?哦对,咨询师。妈是啥意思呢,就是说术业有专攻,人家专门干开导工作的,人心里这些个小疙瘩呀,过不去的坎啊什么的,聊上几次保管给你捋得顺顺的。

我妈在视频里说得眉飞色舞,热情劲儿要是换个人,我肯定会怀疑回扣没少拿。

我本能地反感这些,故意找茬,妈那你认为我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小疙瘩?

不得不佩服我妈脑子真的是好使,面对我的刁难她磕绊了不到五秒便反应过来,就是说啥呢,妈听说你们年轻人现在工作压力特别大,你平时回家又一个人,上班遇到不顺心的事也没个人说一说排遣一下,那垃圾情绪去哪儿了?都淤到心里了呀,可能你自己当下不觉得,时间长了等你觉察到的时候那就是大问题了。而且不光工作上的,你感情上啊,或者对爸妈有啥积攒的情绪,都可以在咨询师那里释放出去。

我说,我没啥疙瘩也没啥不顺心的,对你和我爸倒确实有点情绪,你俩要早对我这么上心该多好。

我妈半截笑僵脸上,场面很尴尬。我琢磨着我是不是该说个对不起,又琢磨着要是说了对不起那前面那句憋了这么多年的话岂不是白说了。我知道那话残忍,不残忍我也不会说。凭什么谁都能在我的人生东一道西一道拉口子,而我就只能修修补补不反抗。

最后我说,累了,下次再聊吧。

他俩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搅扰我。其实对我来说不算长,就不到一个月吧。一个月后有天我妈给我发信息,吃猕猴桃不?我比较惊讶,猕猴桃是我最爱吃的水果。我以为她不知道。

 

10

2019年八月,一个傍晚,有人拉我进小学同学建的微信群。群里要求大家把备注改成真实姓名。我翻了一下,没找到关媛媛。就问谁有关媛媛的消息。我太好奇了,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也好奇她当初不辞而别的原因是不是如我所想。很快,吴莹,就是小时候被我爸叫吴青蛙的女生回复说,我前段时间还在街上遇见她了呢。我说,她现在还好吗?吴莹没回。几分钟后关媛媛进群了。吴莹拉的。媛媛你看小影多关心你,一进群先问你过得好不好,我都快感动哭了,拉你进来,你们自己聊吧。

我们俩没在群里聊,因为我很快就收到了关媛媛申请加好友的信息。寒暄过后我直奔主题问了那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我跟她说我的失落和挫败,我身体里长着一个从小被遗弃的婴儿,因为恐惧只能装作很乖,其实长久地等待着一个哭泣的机会,一次正确的安抚。

我平淡地讲述,没有一丝质问的倾向。事情过去那么久,即便她不回答或回答不上来也完全合理。在我问出问题说出委屈的那个瞬间,事情在我这里好像自我完结了。这很奇怪,当我殚精竭虑苦苦求索一个答案时,得到的只有迷惘和不解。可一旦将问题抛给正确的人,事件脉络立马清晰可见,答案呼啸而至。我穿过十几年的光阴回到那栋老宿舍楼的残骸前,看见的不再只是自己,更多是她的窘迫。她逐渐消失的灵动,她的低迷和叹息。她所面对的像那栋无法自保的老宿舍楼一样破落的现实,校园生活里的我彻底无法理解的所谓生存压力。过去我认为她伤害了我,其实和生活对她的冲击相比,她对我的忽略根本不算什么。我顺便也理解了李娇云,那些离别到来时和离别后发生的事无足轻重,取而代之的是我们相互陪伴的七年里,她对我长久的体贴照顾和温柔包容,那些关怀是真实的,需要付出时间和耐心,而时间和耐心正是爱的另一种体现。这一点任谁都无法推翻。

关媛媛发了很多条语音过来,她急于解释,说话语速很快。我一条一条听完,答案和我猜想的差不多。楼拆了,她失去了免费的庇护所。诊所因为临街商铺集中改造被迫关了门,找工作的事情父母完全搭不上手。失去经济来源,只能依赖男友。她跟着男友去外地谋生,车上遭小偷摸了兜,手机钱包被扒了个干净,下车之后他们相顾茫然,进而相互责备,在车站大打出手。寒冬腊月,心比天气冷。打完之后还是要面对操蛋的现实,被盗的现金都是她的,男友损失的只是一部手机两张银行卡。卡可以挂失,人家起码钱都在。她是真的身无分文了。她说她想过找我借钱,可电话号码在她男朋友的手机里,一起丢了。

你知道我不是轻易低头的人。可身上没钱,英雄气短,我只能靠那个王八蛋。那是我最最最难熬的两年,孤立无援,举目无亲。如果当时没有失去联系,哪怕只是听你说说学校里那些闲事,我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我常常想起我们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日子,下晚自习我老让你送我回家。你不想送,我就骗你,你太好骗了,随便编个凶杀故事、班上同学的新八卦或者棒棒糖都能骗你陪我走回家。太好骗了,你怎么那么好骗。有时候到印刷厂门口你还得给我讲个笑话哄我开心才能走。有次被门卫那死老头儿骂咱俩笑得跟俩大母鹅似的。现在完全想不通怎么两个人天天见面还有那么多话说,咋都不嫌烦?我跟我前夫,才处了一年就无话可说,但我怀了娃只能结婚,娃一岁的时候实在过不下去,又离了婚。那王八蛋不管娃,我只能放老家让我爸妈帮着带。好在都挺过来了。后来境遇好一些的时候,我也打探过你的消息。没结果,我以为这辈子跟你的缘分算是尽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是联系上了,真好。

我说是呀,真好。

关媛媛约我见面,约得迫切。我也需要跟她见一面,当即答应。

十来年过去,除了比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胖了一点,眼角有了些皱纹,关媛媛几乎没变化。她带我去她爸妈家,她说你记住这儿,我就是走到哪儿也不可能不认这个地方。我从前没有抛弃过你,以后也不会抛弃你。我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我知道,我就是给你证明一下,表个决心,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走路爱挽着我胳膊,口头禅是你个猪头三,往往笑声还没落,下一句话又跟上来,用她妈当年的话说就是,说个话连吃带喝的。她儿子很胖,调皮捣蛋的,我俩说话时总爱过来搭茬。我们被烦得不行,吃了两块西瓜就商量着去外面吃饭,留她儿子一个人在家等爷爷奶奶。

甩开艰难的日子,关媛媛又重新变得灵动。她滔滔不绝,说了很多我们小时候的事。一些我记得,一些模糊不清,还有一小部分我完全没印象。她说有次中午我去她家让她帮我给老师请假,因为我爸妈吵架闹得不可开交,我得去找外公外婆来劝架。我走之后,她妈感慨,小影子家有钱,可日子过得不好,不如咱们家。

她叹了口气说,当时我觉得我妈说得对,现在回头想想,还是有钱好,有钱可能幸福可能不幸福,但没钱一定不幸福。她问我爸妈现在怎么样,我说现在不胡整了。她说,那就好。我记得你考上大学那年暑假,要买礼物去看咱小学班主任王老师,说是她对咱们多好多好,说了一长串,说你很感激她,考上大学了应该回去看看她,我就觉得你好天真,王老师明显是个势利眼啊。她对你好是因为你家有钱,你妈老给她家送东西。我一点都没觉得她对我好,她只对钱好。关媛媛说的这件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可我记得王老师,我说不对,王老师当时对你很好的,你数学成绩差,她为了鼓励你就让你当数学课代表,她还夸你唱歌好听,还说咱俩像一对双胞胎姐妹可爱得很。关媛媛不屑地说,反正班上好多同学都说她是势利眼。我没再多说。关媛媛说,你有一点好,特别听人劝,我说不去看王老师你就没去,我还挺高兴。我说,我应该去的。关媛媛看了我一眼,满是不理解。

我们沉默了一阵,她又重新挑起话题,问我现在怎么变深沉了,问我下班回家一个人都干什么,又问我一个月多钱工资。看看你现在,她说,还是你好啊,多自由,有钱就是好。

那次见面之后我们很少再联系。我变了。她看上去没变其实也变了。我们有太长的路没有一起走,脚步无法再保持一致。在一起反而更孤独。

时过境迁,时过境迁。

时过境迁原来是这种滋味。

当然,关媛媛对我们友情的肯定很重要。像一把万能钥匙,打开了很多道锁。如果早一些,我甚至可以歪着头耸耸肩轻松地说,哦,原来只是一场误会。可就像我妈在2014年那个凌晨表达她的爱一样,毕竟是迟到了,迟到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那老楼的瓦砾砂石早已渗入我的生命,在我血液里筑墙,隔离我,操纵我,打磨我,伤疤变成胎记,假象化身解药,我成为如今的我,像一片沙漠。不过迟到的肯定虽然恢复不了我,却能安慰我。2018年冬至的溺水以及溺水之后长达数月的自我审视,那些曾经打碎的,重建的,被我反复分析总结的,像谜题一样困扰我的,在她重新出现之后统统不值一提,甚至显得荒谬。我不得不承认,我在错误的前提下建立了一套自以为是的因果,忽略了关媛媛李娇云之外同样在影响着我的,跟我好好告别的,或一直留在我身边的朋友,比如蒋雪莲,封封,五毛,以及我爸妈。忽略了关媛媛和李娇云的生活里不单单只有一个我。

说来说去不怪别人,我才是我溺毙其中的那池水。

我应该面对但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真实情况,我在2018年冬至那天想要寻找的真正起点是,没有人是我生活的责任人。所有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都是经我自己选择的结果。这是夏晓泉早就告诉我的道理,只是当时时机未到,我似懂非懂,缺乏践行的能力,只能把它当作一句话来听。

我想,过去的事的确无法改变,可未来取决于我看待过去的角度和态度。我决定相信夏晓泉说的,我配得上任何顶尖美好的东西。不要否定,不要自卑,不要伪装。我配得上。我应该用这种态度来对待后面的人生。

实际上我也是这么做的,关媛媛重新出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感到轻松,鲜活,由内而外充满力量和激情。我要生活在真实的生活之中。

我给小周打电话,她没接。我信心十足地发信息给她,我说我知道我做过一些事情让你受到伤害,对不起。谢谢你曾经把我当最好的朋友,最后事情演变成那样不是你的错,错的人是我,奇怪的人是我,我想告诉你,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对待你的纯真和直率,请你继续相信这个世界,善待你的人一定比苛责你的人多。

她没回。但我不介意。

 

11

2019年十一假期我带着这种重生的愉悦感回家,我爸妈受到感染也表现得异常活跃。

回去之前我给我妈买了美容仪,给我爸买了颈椎按摩仪。他们坐在沙发认真地看说明书。我爸戴着老花镜,我妈没戴,她把说明书扯开一个距离,身体后仰眯着眼看。我从没见过她那个样子,人一旦那样就代表他老了。可我妈明明还很年轻,她和我爸都太能折腾了,我总觉得他们会年轻很久很久,我老了他俩都不一定能老。当属于他们的衰老在我面前骤然降临,我有些措手不及。感到些许惭愧,这么多年我眼里除了自己是不是放不进任何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会在家里停多久,得知我打算待完整个假期,俩人如释负重。两天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另有企图。

那天晚饭之前我就感到气氛有些诡异,老两口你来我往地递眼色,显得心事重重。一直到饭快吃完,我爸才终于下定决心,以一种壮士赴死的态度,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小夏他,走了有段时间了吧?他说话时一直看着我,我知道他在观察我的反应,装作茫然地点点头。他继续说,少说四年了,你呢,还这么年轻,总不能一直等他吧。万一他打定主意不回来,你这一辈子不是就落空了,那多不值啊。

我埋头夹菜。他们确实老了,眼光看往地面以下,心肠变得柔软慈悲。

在心里衡量了一番,我抬起头说,爸,夏晓泉已经死了,你们不是知道的吗?

我的回答出乎两人意料,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谈话节奏。老两口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还是我妈反应快,沉默了不到一分钟,压着语调很平稳地说,主要是我们拿不准你心里怎么想,既然你能面对这个现实,我和你爸也就放心了。

我妈这话不假,我爸是真放心了。我收假回西安不久,就听说他加入了一个暴走团,每天下班沿咸阳湖快走一个半小时。他说是因为心里石头落了地,一口气松下来一下子觉出身体没以前好了。我妈说屁,是因为那团里美女多。我妈跟李阿姨和好如初,又开始给我张罗相亲对象。但我热情已经散尽,只敷衍地配合着。

像狂欢过后必然到场的寂寥,亢奋过后无法抵挡的虚无,愉悦感消退,我随即陷入强而有力的失落之中。和溺水之前不知道无聊来自何方不同,我的人生经历过一次彻底的剖析,失去了掩体,这次直白无误地指向失落。

夏晓泉死了。亲口说出这句话时,我跨过了人生最难的一道坎。我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很难过,有一股粗狂强悍的力量从内部把我撕开,疼,生理上的疼。那道把我和生活隔开的坎同时也是我的屏障,是将世界一分为二的水面,将我不愿面对的真相隔离在屏障之外,水面以下。外在是伤害,内里是保护。我不想和他告别,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要跟夏晓泉告别。别人跟我说再见,走了会回来。他回不来了。只要我下决心认清真相,他就再也回不来了。疼。可是,对不起啊亲爱的夏晓泉,我必须要往前走了。人要长大,总得先学会面对告别。而我拖得太久了。

我的爸妈已经老了,我必须得长大了。

所以,再见了,夏晓泉。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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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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