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东老舅


文/常方源

我有个老舅,人送外号“丹东灭霸”,在当地商界颇有威望,据我妈说当年他跺一跺脚,鸭绿江都颤悠。老舅的过往履历黑红参半,黑的部分流传至今,有人说他蹲过监狱,怎么进去的众说纷纭,一种说法是他打架误伤了人,让那人“植物人”了三十年,自己从监狱出来后为了补偿伤者,娶了人妻,育有一女。也有人说不是打架的事,是贩毒,说老舅贪恋“摇头丸”是当地最活跃的贩毒组织头目。还有的更邪乎,说他官商勾结,垄断了丹东的包括地产、水产、餐饮、娱乐等项目,在鸭绿江边寸土寸金的商圈都是老舅的地盘。啊对了,还有个说法,说他是朝鲜间谍,通过运送朝鲜妇女到丹东从而获取情报。这个说法我太不相信,间不间谍的我不知道,但他绝不会贩卖妇女,因为老舅太热爱妇女了。

这次我带着刚处的对象到丹东旅游,我妈千万遍地叮嘱我别惊动了老舅,不然对象容易黄,但我没忍住,一路上讲了太多关于老舅的江湖。我斗胆给老舅发了一条信息,内容云云,百十来字,卑微又谦逊地绕了很大弯子说明我已到丹东,很想拜访他。

老半天,老舅回复了三个字,对,只有三个字:庆辉楼。

庆辉楼是鸭绿江边最有名的酒楼,坐在里面吃饭可以隔江观望朝鲜,这酒楼得有个二十几年的历史了。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我上一次见老舅时正赶上庆辉楼开业,那会吃饭还发望远镜,我记得真真的。

天气预报显示丹东连续降雨,我和对象打着伞,站在酒楼门前张望,远处的江水浑浊,天色暗沉,路边的车没有减速的意思,飞驰而过,弄得我俩身上斑斑驳驳。对象抱怨了一句:“东北人真粗俗。”

一辆路虎车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人,穿着短袖,弓着背,两手插兜,头发稀疏,微露头皮,这人就是老舅。金丝边的眼镜挂着雨水,他的视线应该有些模糊了,从我身边经过也没认出我,我正想着怎么跟他打招呼呢,他已经冲进酒楼里,囫囵着头发上的水,向我摆了摆手。

落座,三人坐了个十二人的大包间,空空荡荡,这叫排场,我懂。我刚到北京工作那年,请领导吃饭也干过这事,菜不够,排场凑。后来北京这种大饭店少了,我兜里的钱也少了,也就不讲究这些了。

我琢磨着怎么说开场白,毕竟二十来年没见,我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老舅现在发着什么财,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我没想好。正斟酌着,老舅先开口了:“这家饭店的螃蟹血贵了,纯他妈的骗外地人的,你们不来,打死我都不上这吃。”说完,把螃蟹往我这推了推。

一口浓郁的丹东口音把我从对老舅身世的猜测拽回到现实。螃蟹贵吗?老舅这些年是不是过得没有我想象中的好啊?仔细看了看老舅的穿着,倒没什么异样,还是一身名牌,手腕上的劳力士也是锃亮,金丝眼镜仍旧是金丝的,没掺铜铁铝。要非说哪不对了,可能就是发量的稀疏,原有的黑发现在焦黄,眼角没什么皱纹,但曾经独具杀伤力的单眼皮现在耷拉到太阳穴了,不经意地还营造出了慈眉善目的假象。两片嘴唇由于肌肉萎缩显得很薄,老话说嘴唇太薄,办事不牢。我再往下看,脖子上那一堆横肉像是泄了气的生殖器,褶皱又软塌。

眼前的老舅不是什么枭雄了,他更像是个落寞的老人,也许他从监狱出来后改过自新了,也许他根本就没进过监狱,所有的传说都是凡人对权利的恐惧罢了。

老舅突然发问:“喝点不?”我还没从猜疑中反应过来,老舅就从裤兜里掏出两瓶药酒,还拨了一头蒜。一口蒜一口酒,没一会工夫,老舅还是老舅,我喝多了。

“老舅,我就斗胆问你一句啊,你到底进过监狱没有?”我离了歪斜地趴在桌上,对象有点看不起我,几口药酒,就让我原形毕露。

“进过啊。”老舅一点也没避讳。

“因为啥事?”

“那不能跟你说。”

“操,多少有点没把我当朋友了。”

老舅不怒自威地瞥了我一眼,我打了个寒颤。

“不是那个意思老舅,我说话有点没大没小了。”

老舅咂巴咂巴嘴里的蒜,又喝了口酒:“你要真想听,咱就换个地方,这菜不下酒。撸串,去不去?”

我腾地一下起身:“走着。”

老舅大手一挥,震吼一声:“打包!”

雨还没停,对象开着车,老舅坐在副驾驶指路,而我已经躺平在后排了。雨刷器的声音太大,好像铁锹刮玻璃一样,搞得我心里烦躁。经过鸭绿江大桥,我就顺嘴说了句:“能去朝鲜吗?”老舅说:“不能。”我说:“那能看见朝鲜服务员吗?载歌载舞那种。”“这个可以有。”老舅斩钉截铁地说。车忽然掉头,我脑袋磕在了门把手上。再起身看向窗外时,鸭绿江大桥已经变成一条虚线了。

为了找有朝鲜服务员的串店,老舅冒着雨,带我们奔走了几条街。有的店有朝鲜姑娘,但是没有串,有的店有串,但没有朝鲜姑娘。老舅囫囵着所剩无几的头发,舔着干涩的薄唇,比比划划地跟老板们说着什么,片刻再回身给我们做个手势,让我们跟上他,去问下一家店。反反复复,这几条街被我们走了个遍。我说:“老舅,要么咱就找一家对付一下得了。”老舅头也不回钻进了下一家店。

在雨中乱窜的不仅我们三个,还有一群自责的老板们,他们好像因为没留住老舅而懊悔,懊悔中又夹杂着恐惧。反正一群中年男女搓着手,欠着身,站在街边目送着我们,他们像是等待首长发落的士兵。

对象悄默声地凑近我,问我:“老舅在当地真的这么有名?”我说:“别小瞧了东北人,知道鸭绿江大桥是怎么断的吗?”对象说:“是老舅弄断的吗?”此刻她把我搂得更紧了。

可算是找到一家老舅可心的店,门脸不大,门口摆着一层盘装的绿虫子,蛄蛄蛹蛹地蠕动着。对象一阵恶心,又松开了我。

老板娘热情地没有二话,三步并作两步,一头扎进了老舅的怀里。老板娘看上去有四十出头,肥胖、油腻,甚至有点彪悍。她热络地招呼着老舅,老舅的脸上也浮现出了身心的满足。老舅在老板娘耳边耳语了句什么,老板娘痛快地点头。

我们被带到了一个隐蔽的包间,推门进去里面坐着一个发量更为稀疏的男人。他一身定制西装,尖头皮鞋,身材保持得较好,板板正正地坐在那,正优雅地烤着绿虫子串。他叫海哥。

海哥今年59岁,属兔,经老舅介绍说他是做贸易的,就是把油盐酱醋卖给朝鲜。我不太了解跟朝鲜做贸易是否赚钱,但看海哥的气质谈吐和打扮,感觉他更像是跟大不列颠国做贸易呢。海哥很自来熟,没等我落座就已经开始跟我称兄道弟了:“大侄子,我就管你叫老弟了啊,那这个就是我弟妹了啊,你老舅刚才给我打电话让我找朝鲜姑娘,我都安排了,正往这赶呢。”

说完这些,他看着对象拉住了我的手又道:“看人家十指相扣的,闹心不老舅?我不道你啊,反正我心里是挺刺挠,一会老规矩,得去比佛利解解痒了。”

我对这个“比佛利”充满了好奇,对海哥也颇有兴趣,一时间竟忘记了问老舅监狱的事。又是几瓶药酒下肚,我们三个男人已经忘记了辈分,开始说一些胡话,这让我对象的脸色非常难看,但好在并没有人注意过她。

先是老舅抱怨海哥不仗义,自己有俩女朋友都不分给老舅一个。每次在比佛利喝多了都左右开弓地牵着两个女人的手,揉搓着、掐捏着、吸吮着。老舅说这话时,脸上泛着红润,稀疏的头发上冒着热气,像个骚动的少年。

海哥很洒脱,听了这些只是笑笑,不反驳也不承认。但海哥对老舅也有一套说辞,他说老舅在丹东夜场的地位就好比明星,很多姑娘主动扑上来,别看老舅也六十好几的人了,魅力不减当年。老舅从十几岁就爱蹦迪,一直蹦到了六十几,应该会蹦到死。因为他有个毛病,就是不听夜店那种咣咣响的音乐就睡不着,睡不踏实,只有每晚去蹦上一蹦,比吃了安眠药都好使。再说老舅独创的舞步“三十六拐”,这舞步大概会在每晚11点之后,夜店的音乐逐渐进入高潮,老舅体内的酒精也开始发挥作用时,独门“三十六拐”就会登场。具体怎么拐的这俩人死活也不跟我说,让我今晚别走,到了11点就自然会看见。

老舅现在有个比自己小27岁的老婆,这是他第三任妻子,海哥管她叫岚姐。老舅在外面这么玩岚姐从来不过问,第一因为岚姐从小就跟着老舅蹦迪,习惯了,第二是岚姐也不是一般人,据说她的父亲是警察,曾经放话要弄死老舅,不知是因为老舅犯了事还是犯了他,反正最后老舅把斗了一辈子的敌人变成了岳父,恩怨两清。

岚姐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很小跟着老舅混,见证过他爱情和事业的高潮与低谷,老舅进了监狱,所有的女人都跑了,只有岚姐还等他。警察老爸说再等就打断她的腿,她性子烈,没等老爸动手,自己找个地方把腿撞断了,老爸不敢再说什么。后来老舅出了狱,两人结了婚生了个娃,老舅好像是比以前收敛了些,但蹦迪这习惯还是改不了,岚姐心里明镜似的,与其让他在家呆着抓心挠肝,不如放虎归山。山能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一茬又一茬的年轻姑娘吗?谁没年轻过呢,早晚都得老。岚姐年轻时候就会跳舞,没这两下子也走不进老舅的生活。于是她选了个日子,约上了三两姐妹,现在都是半老徐娘了,结伴去了老舅常去的夜店砸场子。11点一到,老姐几个招呼也没打,换上战袍就走向了舞池。几个人默契地跃上了舞台,把正在搔首弄姿勾搭男人的年轻女孩挤了下去,自己开始展示上了看家本领,狠狠地、卖力地给这茬韭菜上了一课。

这一课阉割了不少韭菜,也阉割了老舅。年轻的韭菜们总会老去,但家里这棵大葱虽然又老又冲,但别说,那个味还真不是韭菜比得了的。在那之后老舅在夜店也就是自己瞎蹦哒出出汗就回家了,全当迪厅是健身房了。姑娘还是照扑,但老舅坐怀不乱。我架不住好奇,问老舅如何抵抗免费的晚餐呢?老舅一笑,用舌头舔了舔牙缝子道:免费的,没味。

老舅的话我不知道是真是假,男人的谎言是拆不穿的,这个女人最有发言权了。

东北天黑得早,吃得差不多了也才6点不到,这期间来了五个上了年纪的朝鲜族妇女,在烟雾缭绕的包间里载歌载舞了好一阵子,其中还有那个肥胖的老板娘,换了装扮也跟着舞动起来,这让我严重怀疑其余四个是否也是假扮的。老舅和海哥拍着手融入其中,我却对这班人马毫无兴趣,溜号地从包间的窗户看出去,外面漆黑一片,海哥和老舅口中的比佛利藏在了黑暗中。

我时不时地看表,非常焦灼,问老舅比佛利几点开门,我想赶紧去开开眼。对象的脸已经红白交错了很久了,她把筷子一撂,一支筷子崩向了老舅。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到了老舅的生物钟了,他没生气,反倒是玩笑似的说了句:“你俩啊,长不了。”这一句大实话彻底激怒了沉默许久的对象,她早就对这两个老男人厌恶透了,一晚上的荤段子无遮无拦,每一句都像是在扒她的衣服。新时代女性和岚姐不同,她们不需要压抑自己,也用不着暗度陈仓,即便她也认同老舅说的话,但也绝不允许这话是从老舅嘴里说出来的。

对象挑衅地语气说:“走啊,去看看你的地盘?”老舅挑起眉毛说:“我的哪块地盘呢?”对象说:“你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比佛利啊!”老舅又说:“我以为你一晚上就闷头吃了,原来你耳朵一直竖着呐?”

对象的脸又红了,这回一直红到脖根子,她皓白的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呼吸急促,但还要故作常态。我看她汗毛都竖了起来,像是要宣战的气势,便抽出一只手想去安抚,意料之中地被她甩开了。两个半截入土的老男人面对一个炸了毛的小女孩,有些哭笑不得。对象的年龄跟他们的孩子差不多大,在酒吧混了这么多年,别说小女孩了,连自己孩子的同班同学都一起喝过酒,老舅和海哥的世界里只分男女,没有老幼。

不过气氛还是尴尬的,老舅是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我呢,想去比弗利,所以我闭嘴。只剩下海哥了,只有他是中立的,我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海哥挤了下眼睛,表示收到求助信号,立刻打岔问起我们的工作。我说我们都在出版社工作,海哥说,那咱们属于大类别同行。我问啥叫大类别同行呢,海哥说都是搞学问的。我们是文学,他是哲学。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他拿出了教师证,上面印有他的照片和学校的logo,还有一行醒目的字:哲学系教授汪东海。

海哥是教授,还是教哲学的教授,这是今天最大跌眼镜的消息了,我甚至都暂时忘却了比佛利。倒不是他不像是个教授,而是他太像是个禽兽,这么说,他也承认,因为他像是困在哲学世界里的野兽,找不到出路也得不到救赎。

白天上课面对一群无知无畏的孩子,晚上回到家想跟老婆解解闷,但老婆到了更年期,总靠念经缓解情绪。无奈他只能躲进书房打开电脑,在百度上寻找什么是真理,结果老婆进来,他猛地关上电脑,被老婆误以为在看黄色网站。他不反驳,因为他清楚人到中年,真理比毛片更让他显得猥琐。据海哥自己描述,他前半生缺乏智慧,一直迷失在存在者存在,非存在不存在的理论中。自打认识了老舅,做了买卖有了钱,小酒一喝小迪一蹦小手一拉,管他什么存在不存在的,我喝故我在,真理一下就找到了。

老舅对海哥是敬仰的,那个年代的商人对做学问的都有一种莫名的仰视,但他嘴上不说,话里话外调侃着海哥的潇洒,反复地说海哥有两个女朋友,而自己一个也没有。这一番自嘲是对海哥最大的褒奖。只不过男人如野兽,甭管是凶残还是弱小的动物,到了争夺交配权的时候都当仁不让。这是我后来跟他们去了下一站才悟出的道理。

老舅说时间还早,比佛利还没开,带我们先去一个酒吧坐坐。路上海哥偷偷跟我说这个酒吧不一般,虽说比不上比佛利,不是蹦迪的场子,但这酒吧里有老舅的情儿,是个穿着红鞋的年轻女孩,每天在酒吧守着他,每天。

酒吧门脸不大,叫什么名我都记不住了,但它屹立在了主街道上,跟那些金碧辉煌的门脸一比,就显得神秘了很多。推门进去,一股劣质的音浪差点又给我推了出去。几个长得歪瓜裂枣的歌手站在台子上唱着撕心裂肺的情歌。情歌这东西确实需要环境的衬托,幽静地唱好像在表白,嘈杂地唱就好像要轮奸。一个脸上写尽了沧桑的女人迎了上来,给我们安排在了最尊贵的主位上。我环顾了下,这酒吧确实不一般,在北京挖地三尺也找不到这么接地气的酒吧。棚顶上挂满了塑料质感的假花假藤,射灯并没有释放出暧昧的信号,反倒是明亮得让人局促,我像是个装着贼心的犯人坐进了教堂。几个清瘦的男酒保穿着紧身裤,顶着脱色的黄发熟练地穿行着。老舅打了个响指,往我们桌子上指了指,说了句:“老三样。”黄毛们应声端来几个盘子,里面装着大葱和大酱。大酱还分两种,一种是鸡蛋酱,一种是东北臭大酱,对象没见过臭大酱,好奇地闻了闻,看表情,她应该是永生难忘了。

我吃了口臭酱,不知道为啥,那熟悉的臭味让我很放松,像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人一放松就容易肆无忌惮,我把脖子扯得老长,四处张望,嘴里念叨着:“小红鞋呢?”小红鞋就是海哥说的那个日夜守候着老舅的情儿,放眼望去,没找到一个穿红鞋的女人。海哥用胳膊肘杵了我一下,然后把眼神收到近处,一个微胖的,有一点异域风情的女孩拎着一提啤酒站在了老舅面前。

老舅有点不满意地上下打量:“红鞋呢?”

“洗了。”女孩的口音有一股海蛎子蘸了臭大酱的味儿。

“你不穿红鞋,我不买你酒。”老舅撇着两片薄唇。

女孩急了,把酒往桌上一撂,一屁股坐在老舅身边:“你不买我酒,我就不穿红鞋。”

女孩的语气娇喘,马尾辫跟着撒娇的身子甩动起来,有一缕无意扫在我鼻尖上,一股廉价洗发水的味道。

女孩说完见老舅还没做反应,立刻招手酒保,酒保心领神会,拿来一提红色包装啤酒,一唱一和地帮女孩打着圆场说:“没有红鞋,但有红酒。”说完,咔咔起开两瓶,然后观察老舅表情,见老舅没吱声,咔咔又起开两瓶。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眼疾手快。

片刻,不知是老舅上了岁数,还是酒精作用,待他反应过来时,一桌子的红瓶啤酒已经列好方阵,脱帽待阅了。老舅啧了一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以酒代言吧。他撇了眼小红鞋,咽了口吐沫,举起一瓶酒本想独饮,但他人错意了他,红鞋女孩、黄毛男孩,还有台上歌手纷纷凑来,热闹地瓜分了桌上的酒。老舅的薄唇夹着瓶嘴,眼巴巴地看着这群人麻利地喝空了他的钱包。

老舅的情儿一点情也没留下,擦了擦嘴角的酒沫子抬屁股就走了。老舅面子过不去了,无声地用手指在空中随机指了指,又狠狠地点了点,然后拿起手机,眯缝着他的单眼皮,金丝眼镜卡在并不高耸的鼻梁上。手在手机上上下滑动,锁定了目标,片刻,按住对话键,对着手机吹了个口哨。是的,吹了个口哨。

我还记得在串店时他说过,在当地他有多好使呢,就是吹个口哨就有人跑步来接他。别说,没用两分钟工夫,真有个穿着时髦的女孩跑来见他。那刹那我眼中的老舅是放着光的。

姑娘脑袋上还挂着雨水,半蹲在老舅身边,脸上堆着职业的微笑。她问老舅是否要去她们酒吧坐坐?老舅说不去,我就试试我还好使不。姑娘收了笑,但仍旧不失礼貌地再次追问一会要不要去坐坐,老舅还是说不去。姑娘站起身垂着眼皮说:“雨挺大的,我先回去了。”说完,姑娘就走了,老舅不觉着尴尬,还回身嬉笑着问我们:“我好使不?”

除了我,这热闹的城市没人陪他喝酒了,没有对话,也没有对视,我们俩就这么干巴巴地碰杯举杯数次,老舅开始摇摇晃晃了。他吵吵嚷嚷地找海哥,海哥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没看见,无从寻找。他说找不到海哥那找酒保找小红鞋也行,但年轻人们像聋了一样听不见,每个人都把老舅当作空气,从身边划过,但绝不驻足。就这样持续了很久,老舅喊累了,他低下头,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直到那个满脸沧桑的女人端着茶走来了。

女人什么也不说,把茶杯推向老舅,然后问我们想去比佛利么?想去她带我们去,让老舅回家。女人和其他敷衍老舅的人不一样,她看老舅的眼神流露出的都是情义。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他的前妻。

歌手唱着红尘来去一场梦,老舅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前妻点了根烟,纤细的手关节早已被烟熏黄。

“那几年,整个丹东市提他都好使,现在不行了,就这两条街认他,还得是我们这拨老人,年轻人不知道他是谁,也不在乎他是谁了。”前妻吞云吐雾地说着。“他进去这几年我没等他,我不像小岚那么年轻没有牵挂,我们有孩子,我们说好的,无论发生什么,我得把孩子养大。”说着说着,女人的眼圈红了,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动情了。

“但我没后悔跟过他,他这人仁义,方圆十里地的人都受过他的益,没有他这两条街保不住。”女人停顿了片刻,“包括这酒吧。”

“他从监狱出来我跟他说,你还没老,世界还是你的。他说他已经不关心世界了,现在只关心明天的太阳。”

“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

我想问她老舅到底怎么进去的,为什么这条街保不住,想问这些对他毕恭毕敬的老板们到底受了他什么益,还有传说中植物人的老婆是不是眼前的她。但看她踌躇的脸,好像我每一个问题背后都有一块隐形的伤疤。伤疤是没法痊愈的,揭一次痂就出一次血。我不忍心,让故事就像故事一样莫测吧,越是阴暗的角落越能开出繁茂的花。

扶老舅走的时候,看见海哥在角落里用身体摩擦着小红鞋,小红鞋笑得花枝烂颤,这可不像刚才卖酒时的她了。我猜他们聊的一定不是哲学,也不是真理,把酒喝进肚子里,男女之间那点事不用聊,自然而然就心领神会了。我有点同情老舅,忙活了一晚上也没得到的,海哥没费力气就拿捏了。

老舅笑笑摆摆手跟我说:“这都不是事,记着,人老了就三件事,有尿别谦让,硬了赶紧上,有屁当心放。”

外面的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要给老舅打伞,老舅说我打那玩意呢。我说老舅你去哪,我送你吧。老舅说你去不去比佛利吧。我说老舅太晚了,咱也别喝了,岚姐该着急了。老舅直着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在空中胡乱地点了点,最后大手一挥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他没跟我告别,也没说要去哪,他就这么消失在了雨夜中。

回到北京后对象跟我分手了,我很难过,想起了老舅。发信息给他,他没回。我又上网查了查丹东比佛利酒吧,竟然查无此店。我想起了海哥,打开电脑搜索了什么是真理,论坛里密麻一片的争论,没有标准答案。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很虚幻,那个城市你好像去过,又好像只在梦里出现过。这感觉很像老舅,他的人生是一缕烟,你见过,但你不曾留住过。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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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常方源
常方源  
中国内地女演员、编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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