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树》发表后，大家反响很激烈，好的就不说了，差评主要是集中在我这人狂妄上，因为我老说自己的书写得好。就连一些粉丝都找到我，让我以后谦虚一点。

粉丝特别耐心地对我解释那些简陋的道理，说，宋老师，你确实书写得好我们才粉你，但在中国社会，你不能说自己好，这样别人就会说你好个屁，你自以为是。你要先说自己很差，别人才会说你不差啊，你挺好的。

我说，我懂，就是绕弯子嘛，那我也绕个弯子，你喜不喜欢绿茶和伪君子？

粉丝说，当然不喜欢了。

我说，可是你想想绿茶和伪君子是怎么说话的，是不是说，怎么办呢，我这么丑这么差。然后一堆人就说怎么会呢，你不丑，你很优秀，我爱你。

我说，所以这些人也是，先直接说自己漂亮，被骂得很惨，就只好说自己丑，结果大家却觉得他楚楚可怜，人美心更美，就因为他说了一句假话。他说真话遭报应，说假话有报答，所以他才觉得不钻一下这个漏洞不占一下这个便宜不报复一下人性都过意不去。所以大家讨厌绿茶和伪君子，但大家没资格讨厌他们，他们就是大家制造的，他们就是大家该享受的。

我问粉丝，所以你是让我和绿茶一样说话吗？我不想那样说话。我觉得我的作品，不那样说话也能红。反过来，如果我的作品只有那样说话才能红，我的作品就没有必要红。而且我本以为粉丝都希望自己的偶像更真实，可如果你们让我对你们真实，对外界就要做绿茶，那我新的粉丝不就是假象骗来的，我以后用哪张脸对他们？我会分裂的。作家有很多种，我追求真实和潇洒，我不能只在作品中提倡真实和潇洒，自己在生活中就很造作。

我得以身作则。

粉丝说，宋老师，但是你现在只是个新人，欠几百万的债，眼睛都快失明了，我们只是想让你红得更快更顺利，你完全可以现在先低调一段时间，说自己写不好，将来书卖很好了拿奖了再说自己好。

我说，可是，如果我现在还没大红大紫就说自己书不好，将来拿奖了又说自己好了，那我的书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有改，却一会儿好一会儿坏？我觉得我说一本书好的资格，应该是在这本书写好的那一刻就产生了，而不是得奖的那一刻。一个人也可以自己肯定自己，而不需要外界的数据支持。

还有，那时候又会有人说，我之前的谦虚都是装的，现在得奖了就膨胀了。可我到底是现在膨胀了，还是之前一直都太压抑了？

粉丝说，可是我们只是怕你挨骂。

我说，我知道你们是怕我挨骂。我早就发现了，中国人怎么这么害怕挨骂呢。曾经还有人跟我说，你看刘强东以前多狂，现在被骂得多惨。

我就说，但是人家赚了很多钱，也做了不错的企业。

这人很有骨气地说，挨骂赚的钱，给我都不要。

我冷冷地说，你领导骂不骂你，你客户骂不骂你，他们给你的钱比刘强东还多？

这人沉默了。

我就说，这就是你和刘强东的区别。不是等成功了再不怕挨骂，而是不怕挨骂才能成功。

所以我就不怕挨骂。而且那些骂我的人都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他们不让王思聪先说自己穷，大家再说你别自卑，你挺有钱的，姚明不用说自己挺矮的，然后大家再说你别自卑，你挺高的。因为王思聪姚明的有钱和高一目了然，简单到了不容易产生争议的地步。而一本书写得好不好，不是所有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所以那些让我谦虚的人，其实有点欺软怕硬，还有点笨。

因为一件事情只要稍微有点不一目了然，他们就看不出来。但他们看不出来，又不是我的错。刘慈欣得奖后，说他的书不好的人少了一半，那些把嘴闭上的人，是因为突然发现他的书好在哪里了吗？

所以谦虚就是无法接受现实的人，为了防止比自己强的人说出现实刺激自己捏造出的一种口袋罪。正如美女说自己漂亮，只有丑女才会觉得就是为了特意绕个圈子骂她丑。所以说人不谦虚，就是一种精神世界的仇富，狂需要资格，他们嫉妒那些有资格不谦虚的人。所以我就更不怕挨骂了，因为我挨骂是必然。有他们那种人，有我这种人，这种我就必然挨骂，我决定，像享受阳光一样享受辱骂，因为辱骂就是赞美的影子。

粉丝急了，说，可让你谦虚也没害处吧？

我说，怎么没害处？谦虚文化，毁掉一个民族的自信和进取只需要4步。

第一步，谦虚的标准是会内卷的。一开始，你是80分，你说自己是80分，别说自己是90分就够谦虚了。但后来你谦虚我就得比你还谦虚，我谦虚你就得比我更谦虚，一代人都要比一代人更谦虚，标准就越拉越高，时间长了迟早会高到一个变态的地步，那时候你80分，说自己80分就不够谦虚了，得说自己60分，甚至打对折。

这意味着真话都不够谦虚了，那大家就只能说假话听假话了。那现在中华文明已经5000年了，会不会已经进入这个阶段了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中国的年轻人，本来朝气蓬勃地活着，但每次一为自己喝彩，就会有人说你太自以为是了。而且这个词特别难反驳，因为自以为是的标准太宽了，一不小心就犯了，考了100分为自己高兴一下都自以为是了。我的作品已经收到数万个读者的感谢说我改变了他们，还收到了赞助。可这样的作品说自己好，也是不谦虚和自以为是。

第二步，谦虚文化最有迷惑性的地方是，弱者总觉得这种武器是自己的，是用来对付比自己强的人的。可要是优秀的人都不许自信，普通的人就更没资格了自信了；优秀的人都不能说自己好，那普通的人岂不是得说自己特别差了？语言是有暗示作用的，说的时间长了也就信了。这么一来，优秀的人只是失去一点锋芒，普通的人失去的却是整个自信。一样的标准，吃亏的还是普通人。

想到这里，我甚至觉得，谦虚会不会是某些得势者给弱势群体故意设置的天花板，永远不让你们找到自信升上来？按照同一个标准，表面上他们陪你们一起说自己不好，可实际上他们只需要在公开场合装一下谦虚，减少一点点快乐的场合和时段，关上门还是酒池肉林。你们却要无时无刻地挂上精神脚镣，因为你们在外面不行，回家也是家徒四壁。那可真是大户捐款做做样子事后奉还，还要分百姓的钱。

第三步，一个人要是总不能说自己好，就只能等着别人说自己好。那时间长了就会变得特别依赖别人，体现在一个人身上就是特别在乎他人的眼光，体现在一个国家的身上就是特别在乎外国人的看法。所以我们这民族的自信，就是这么失去的。

第四步，谦虚会让生活更繁琐，无聊，无法交流。本来巩俐只要肯定自己，说我演技很好就行了。现在巩俐得先否认自己，说我演技特别差，然后你们在否定巩俐对自己的否定，说怎么会呢巩俐老师你演得可棒了，然后大家再推让和磨蹭半天，达成尴尬一致，巩俐说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

我不明白，大家都说自己活得累，可大家这么说话，我看分明是活得还不够累。大家都不爱听套话，可是套话就是大家互相提同一个标准，共同生产出来的笼子。

所以，鲁迅一百年前说中国人奴性，很多人以为被骂醒了，可我们赶跑了皇帝，赶跑了外国人，还是谦虚文化的奴隶。毕加索在外国就能说自己画得好，在中国就不行。可毕加索说自己画得好，这是狂妄吗？

这明明就是一种超越了傻子理解范围的真诚，实在不应该让毕加索生在中国就必加锁。中国容不下强者，强者就出国，留下的人除了骂一句滚得好，有什么收获？钱和人才是真真切切损失了。

总之，谦虚的本义早已被异化了。这个词刚刚造出来的时候是个完美无缺的好词。谦是指谦和，虚是指虚空，不装满，意思是强者要保持空间，用来包容弱者，弱者要留一些空间，用来进步。整个词都是强调要让别人感到舒服和自己有进取之心。

但如今中国人的谦虚，虚已经到了虚伪的程度，谦虚的标准也就变态了。这个词让强者包容弱者，但现在强者提防弱者，不敢说实话。这个词让弱者向强者学习，但现在弱者用这个词攻击强者。谦虚使人进步，但凡事都有度，如今的中国式谦虚早就过了这个度，所以中国式谦虚使中国人退步。我们应该找回标准，回归谦实，因为我觉得谦虚和诚实和务实完全可以共存。有那么难吗？

一个80分的人说自己80分，你只要别说他自以为是就行了。一个民族不应该连本民族的人说自己好都容不下；一个民族不应该连本民族的年轻人说自己好都不允许。圣人让你谦虚，是让你尊重强者，不是让你用不谦虚来骂人，赢了吵架，离强越来越远的，更不是让你把强者气跑，阻止下一个强者成长的。

与其要求别人谦虚，不如提高自己接受事实的能力。想遇见真诚的人，就得接受真实的人；不想听套话，就得听得起真话；不想活得那么累，就不要亲自参与制定和维护那些复杂的规则。

最后我想对粉丝说，其实我也“谦虚”过了。我19岁退学写书，人们说要是你写不好怎么办，我就说自己的天赋，努力，审美，创意，解释我为什么一定能行。可惜大部分人听不懂，说这些是梦话，我也就渐渐不解释了。

可这时候这些人却说，对，你现在不说那些疯话了，这样就谦虚了。

我一下子就傻了，我明明是因为他们听不懂才懒得解释。

当时的我，所拥有的明明是一种深谋远虑的，战略性的，以至于表现为谦虚的狂妄。但蠢货却误以为这是谦虚。我突然明白，有时别人跟你谦虚，并不是尊重你或想让你舒服，而是觉得你是个蠢货，懒得和你说话，甚至觉得你是个小人，不能和你说真话。

原来有时谦虚就是强者对蠢货的敷衍和提防。对你谦虚就是没把你当自己人。

所以，你愿意别人对你这样谦虚吗？你愿意被当成笨人小人外人吗？

我甚至想到一种更可怕的可能：会不会有比我还要聪明优秀的人，已经假装对我谦虚敷衍过我了，我却不知道？所以年纪轻轻的我决定，做个能够承受他人的自信的人。这样才能让强者用真我面对我。我渴望真实，那我就先真为敬。

所以，如果谦虚最大的作用是为了包容人为了让人进步，我这样的人，和那些教人谦虚的人，谁的肚量大？谁能学到的东西多？谁实际上更谦虚？

谦虚的好处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俗人喜欢什么我也知道，我就是不那么做，这叫懂世故而不世故，这和谦虚，哪个难度大，哪个境界高？

我与其先用假象骗来一群人围在我身边，再慢慢的暴露本性失去他们，还不如一开始就用真相让那些终将会离开我的人敬而远之。即使从你们最爱的功利和效率的角度说，这也是更优解。我明明有更科学的方法，你居然如数家珍地教我你的笨办法？我这么狂还有这么多人爱我，你居然让我夹着尾巴做人？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我说的这些你都不懂，然后你来教我，你谦虚吗。

我真的不谦虚吗？这本书我写了17年，之前一直不发表，不就是觉得还不够好吗？这不是自知之明吗？我需要假装谦虚才能严格要求自己吗？结果我这样一个自我认知清醒，脚踏实地了17年的人，说了几句实话，就成了狂徒的典型？这也足可见，谦虚是多么不划算的一件事，你一生的努力几句就没了。

所以我的粉丝们，不要为我瞎操心了。我已经用我的上半生证明，一个人就算一辈子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可以活的很好。我接下来可以再用我的下半生证明，一个人就算一辈子只说真话也可以活的很好。

有人会说，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要反问你，我为什么要自以为不是？

难道我们每个人出生，活着，就是特意为了来这个世界看不起自己？

还有些老派人士看不惯我，看不惯我这样的年轻人。那难道中国等老派人士都死光再进步，中国的年轻人等你们死光了再好好活？一个民族，不能等老人死光了再进步。

最后的最后，强调一下，某些笨蛋千万不要因为看了这篇文章，跑到另一个极端，真的把无知和狂妄当自信。我也会写其他文章，强调自知之明的重要性。

强调两下，我不反对发自真心的谦虚的人，不是说所有谦虚的人都是伪君子。任何美好的风格，要求自己就行了，不要拿来强求别人。

2022年4月2日星期六·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