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让我们一起哭


文/Boli

张芸函葬礼这天,是个暖阳天,我把黑色西装从柜子里翻出来,毛呢的,有点起球,不仔细看无大碍。我在床上床底下翻来翻去,最后只找到一双成对的而且不是很臭的袜子,其中一只还破了个洞。但问题不大。葬礼上应该没有需要脱鞋的环节。为了尽可能舒适,我特意把左脚大拇指撑破洞的袜子穿在了右脚,又顺手捏着袜子前端往前拽一拽。

张芸函是个男的,一米八的北方汉子,我们习惯叫他老函,就是大名听起来像女人。他妈生之前看过了是女孩,家里也都想要个女孩,因为生他之前已经生完他哥了。小时候他为名字这事跟他妈赌气过,他妈倒是不在意。他妈说,名字这东西就是个形式,方便别人叫你,至于叫阿猫还是阿狗都无所谓,本来你那个“函”是有个三点水,我看你是个男娃还给你去了。

他说,那你怎么不把“芸”的草字头也给我去了。

他妈开始急,我把你生下来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名字也要看五行八字,金木水火土哪能是你想去就去的,你要是真想改名就以后长大了自己去派出所改,我反正不帮你折腾。

成年之后他觉得他妈说的话也有一番道理,名字就是给人叫的,无所谓,活着是内容,实的,其他的都是形式,虚的。他给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刚看完几部哲学电影,聊起天来显得很装逼。他说得没错,活着是内容,他现在就没有内容了,一无所有。糖尿病导致的脑出血,他老婆下班回家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

我们认识有半年多,半年前我刚去印刷厂车间上班,他已经在那里呆了两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新上任的车间主任很看好他,听说本打算今年给他提到部门主管的职位,每个月底薪加八百,还有提成。他糖尿病花钱,孩子上幼儿园花钱,还房贷也花钱,八百块不多,但肯定能让他过得好受一些。我在车间呆了半年,八月底办好辞职手续走人。车间里面脏且吵,戴耳罩也不顶用,每天脑袋里都嗡嗡嗡的。印刷机开起来温度很高,封闭空间味道又大,夏天像个大蒸炉,令人窒息。而且车间设计在地下室,每次走下去就像下地狱。

我不知道老函是怎么忍受在这种环境下工作两年,而且如果不是脑溢血撒手归西,还将继续在这破地方呆下去。

老函说,你当然不懂,因为你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有房子。但主要还是老婆孩子,不,主要还是老婆。

老函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和她老婆吵完架,给我打电话,出来喝酒。他妈妈这两年身体不太好,高血压,关节炎,腰间盘突出,人上了年纪就这样,加上父亲前年去世之后,她一个人心情不好也很寂寞,就想着把她接过来,住一起,也能稍微帮忙照看孩子。妻子不同意,八十来平米的房子,住三口人刚好,再加一个人明显就挤了,而且也没有多余的卧室。这当然也不是关键。当年他娶她的时候,他妈就不是很满意,说看身材吧,瘦得跟麻秆一样,看长相吧,塌鼻梁高颚骨,也不是富态之人,一米五几的个子,穿上高跟鞋还比老函矮一大截。说起话来客气算客气,但直肠子快嘴,不够委婉,不够柔,太烈了,不是他能驾驭了的,到时候得被她管着。这些是他结婚前他妈私底下给他说的,让他再考虑考虑,别着急着领证,再处一处说不定就觉得不合适了。

他打小对他妈基本言听计从,这件事算叛逆一次。他妈倒是想阻拦,但理亏,因为这女人算起来还是她给牵线的。一起跳广场舞的大姐,知道她二十好几的小儿子还没结婚,就想着介绍自己姑家的孙女认识,也就是自己的表侄女,说人长得好看,在工人医院当护士,父母双职工,独生女,家庭条件还可以。看了手机里的照片,他妈觉得还不错,就安排两人见面,没想到真人和照片上差太多,更没想到老函一面就相中了。

结婚后没多久他们就搬出去住了,逢年过节每次带妻子回家,老两口都是客气但疏离,明面上不说,妻子也感受得出来,一来二去妻子也不愿多跟他回老家。不过母亲说的没错,妻子是刚烈的类型,暴脾气,结婚没多久就把他拿捏得死死的,工资卡上交,晚归要报备,和别的女人多说几句话被她撞见了,回家就是一顿撒泼。好在老函一向能忍,能磨,吵架了不论对错都是他先低头道歉,日子总得过,没办法。

老函平时沉默寡言,一喝酒,话就多,也不耍酒疯,就是贫嘴。他不常喝酒,和我喝酒的时候每次都叨叨个没完,总觉得他好不容易抓住个机会要把半辈子的话都说完。

不过最后他也没把他妈接回家。妻子威胁说,回你妈家看她是一回事,接过来是另一回事,你要说她身体不好咱们抽空多看看她,我没意见,但只要敢把她接回来,咱俩就离婚,没得商量。他觉得以她的个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三十一岁这一年,第一次参加朋友的葬礼,老函的葬礼。老函比我大两岁,今年三十三。不对,应该说享年三十三。

其实自打我从车间辞职之后,除了他因为家里的事情实在苦闷找我喝两瓶,我和他联系并不算多。我们有一个共同爱好是看电影,听起来挺小资的,但除了装逼一无是处。事实上能装逼的机会也不多。他什么类型都看,比如说某天看了一部自觉非常精彩的电影,他才会给我打电话或者发微信告知,在我的印象里是他为数不多的欢欣雀跃的时刻。

辞职以后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在出租屋里无所事事,看电影或者睡觉,有时候有女人陪。但大多数时间独身一人,用所剩无几的钱混吃等死。他一天工作12小时,还经常加夜班,听说之前厂里每年年底评劳模,老函赶上最后一届,大红花大红带子挂在胸前,没有奖金,厂里给每人发了一桶花生油,两袋米两袋面。

但无论如何,我想他大概和我一样,朋友不多,所以葬礼时他老婆还能想到邀请我。

我把几年前商场打折买的黑色呢子西装外套穿上,有点紧,笨拙转过身对着镜子前后照了照,有点大腹便便的味道。这是我唯一的一件西装。说来惭愧,这些年来我需要穿西装的场合几乎没有,最近一次还是一年前,一年前还是两年前?记不大清。反正也是参加葬礼,我奶奶的葬礼,在乡下。那天我披孝衣戴孝帽,实际上里面的黑色西装根本没用。日吉时良天地开,盖棺大吉大发财,天清地灵日月明,盖棺子孙进财丁。磕完头跟着送葬的长龙走街串巷,象征性哭喊,挤出几滴眼泪,送葬的乐队敲锣打鼓,吹唢呐的走在队伍最前头,场面很是热闹。

相比之下,老函的现代化葬礼则显得冷清。送葬那天,殡仪馆里有不止一场追悼会在举行,一到五号告别厅,房间由小到大,询问前台服务员,老函在一号厅,最小最简陋的那个。进去之后,房间虽小,但还算干净,花圈环绕四面墙壁,老函的棺材放正中间,不出意外的话人现在就躺在里面冻着。黑白照片挂在北边的墙壁上,我看用的还是他的证件照,放大了尺寸调成黑白色裱起来。他一直都不爱被别人照,也不爱照别人,但喜欢拍一些花鸟虫草,山山水水,跟我姥爷的审美很像。他有一台相机,早就停产了的老款尼康,现在挂咸鱼卖二手都卖不了三四百块,他拿着当宝贝,说一般人不给借。实际上也没什么人稀罕借。上下班路上看到野花开得正好就停下电瓶车掏出相机咔嚓咔嚓,没带相机的时候就掏出来手机卡擦卡擦,看见白云在头顶上连成一片也要咔擦咔擦。没见他洗过照片,也没见他把照片导出来发个朋友圈,拍完了就在相机里存着,内存满了就换内存卡,也不删。问他为什么,他就说拍得不好,不专业,放出来怕大家笑话。

老函的遗照前面是一张矮矮的木头小方桌,两边各一支小白蜡烛,中间一个古铜色香炉,燃着三炷香。桌子上还有一些水果,苹果香蕉橘子,来参加葬礼的人陆陆续续到来,数了数总共不超过二十个,老函女儿没来,可能在幼儿园,除了老函老婆其他人我一面也没见过。但老函的哥哥一眼就能认出来,和他长得非常之像,都留一个小平头,高鼻梁单眼皮肿眼泡,看起来甚至比他还显得年轻一些。我的意思是,比他活着的时候。

需要两个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趴在棺材上的老太太,大概是老函的母亲,眼睛红肿,声音嘶哑。老太太嘴里不停念叨着“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我的孝顺孩子”,把棺材紧紧抱胸前。老函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好像死掉之后就会开始无限缩小,直到缩进母亲怀里,安安静静的,反倒是母亲痛哭不已。

老函对他妈和他哥的感情,很复杂,说不上来,这是他的原话。他就主动跟我提起过他哥一次,也是烧烤摊上喝多了,他酒量就两瓶啤的,两瓶以后就开始上脖子上脸。他说他妈问她要钱,三万,因为他哥要买车,丰田卡罗拉,加上保险装修什么的大概十五六万,她只能拿出来五万,还差三万。老函就说,我哥怎么不直接找我借?他妈说,你哥不好意思开口,知道你最近小孩上幼儿园花销大,还要还房贷,赚钱不容易。但兄弟之间还是要互相帮忙对吧,再说他结婚到外地,也真没让咱家花多少钱,买个车也不能太丢面儿,我知道你最听妈话。

老函喝一口酒,跟我说,你品品这话。我说,不得劲。

老函又说,反正我听完,心里堵得要命。我结婚买房子,我爸妈赞助了我几万补全了首付,他们就一直记着,虽然不明面上拿出来说,但以后每次一谈到钱,字里行间的意思,总觉得我欠他们的。但其实前几年我爸生病住院、做手术、买药花的钱,大部分都是我出,肯定不止他们给我的那个数。以前我们家在农村,后来拆迁才搬城里买了房子,那时候我也就上小学,我哥初中。分卧室的时候,带阳台的主卧肯定归他们老两口,还有俩次卧,一个向阳还大,一个背阳还小,窗户也小。我妈也没跟我们商量,就把向阳的那间给了我哥,背阳的给了我。我结婚之前一直都住那间屋,白天都得开灯,因为实在是太暗了,我妈还经常说我白天开灯费电。不过后来,后来她就不说我了,从我哥考不上正经高中只能去技校开始。我哥其实从初二就不学习了,在学校和一群不三不四的学生混,但那时候我妈还没放弃,从他去技校开始我妈才把考大学的希望转移到我身上。

你再来一瓶?我看他杯子里空了,打断他。

不用了,我说完就回家,不能喝太多。他摆摆手,继续说,我哥对我其实不赖,我在学校被欺负了他也替我出头。但我对他就是亲近不起来。他打小就比我机灵,还嘴甜。小时候他想买什么玩具,或者想吃什么零食,就跑去单独跟我妈说,弟弟想买什么什么。但我自己都不知道。除非那种实在奢侈的,我妈一般最后都会答应买,买两份以示公平,我一份我哥一份。我小时候不怎么爱说话,也特木讷,嗯,好吧现在也是,反正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妈还不算特别偏心,我哥有的玩具我都有,哪怕不是我喜欢的。后来上了初高中,有一回一家人吃晚饭在饭桌上谈笑,我妈说起我俩小时候的趣事儿,就说我哥可机灵了,小人精,自己想买的东西说是弟弟想要,其实心里头那点小九九谁看不出来呀,就是没拆穿罢了。我哥怪不好意思,说,这都啥时候的事儿了还拿出来说。我当时在一边就默不作声地往嘴里扒饭,想配合着大家笑一笑,但又怕一笑比哭还难看。

老函喝完酒说话,不仅话多,滔滔不绝,还逻辑清晰,不卑不亢。平时别人跟他聊天,反应慢半拍,说话磕磕巴巴的,还有点唯唯诺诺。酒是个好东西。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不过他老婆管他严,每次喝酒回去都要被骂,指鼻子拽领子的那种。我说女人也不能这么惯着。老函说,习惯了,她也不容易。

我用白纸包了一份礼金以示慰问,一张一百的加一张五十的,我相信老函在天之灵能理解我囊中羞涩。早晨穿的那只破了洞的袜子现在挤到了脚最前面,倒数第二根脚趾头卡洞口特别不舒服。我尝试活动周围的脚趾把它从洞里解救出来,解救无果。今天穿的是尖头皮鞋,而且皮质很硬,脚趾的活动空间十分受限。周围人多,也不好意思把鞋脱下来把袜子头向前拽一拽。

其实穿带破洞的袜子,从小我就习惯了,我大拇脚趾头长,小时候家里的袜子又都是母亲在地摊上买的便宜货,不到三四天脚趾就从新袜子里挤出头来。我妈就把颜色差不多的旧破布剪下来一块缝补上去,有一回我见那布块是从她不穿的旧内衣上剪下来的。记忆里,我妈的内衣就是一块块泛黄的、松松垮垮的布料,没有海绵垫没有钢丝圈,洗干净用木头夹子晾晒在院里的时候,随风飘,薄薄的能透光。要是用内衣布缝袜子,得把两层缝在一起。

旁边两个中年女人窃窃私语,不知道和老函什么关系。我闲来无事,竖起耳朵偷听以转移自己对右脚的注意力。

“……糖尿病?”

“对,他有糖尿病,我以前以为这病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得,没想到现在年轻人得糖尿病的也不少。糖尿病导致的脑出血,医生说的……他之前也脑出血晕倒过,不过发现得及时,没大碍……他走那天,听说就他和他女儿在家,他女儿才四岁,屋里睡正香呢。芸函挺不容易的,他老婆脾气大,管他严,嫌他没有能力,一直在印刷厂里工作。不过芸函也是,在车间当个普工一干就干几年,也不知道活络活络人脉,想法子升职,一家人日子也好过点。”

“你小点儿声。死者为大,人都走了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脑出血啊,我想起来一件事儿,”另一个女人说,“我丈夫公司前段时间也有一个脑出血去世的员工,应该是过劳死,过劳导致的脑溢血,倒在办公桌上就起不来了。家里人去公司闹,要公司赔偿60万。公司负责人不承认过劳死,家里人就打官司,然后一致决定给死者做解剖,让法医来判定。后来尸检结果出来,官司打赢了,不过没判60万,公司承担部分责任,最后赔了30万。但是你想想,为了这几十万至于吗,人死了,死了也不得安生,放手术台上给做解剖,死后的一点尊严也没有了,你说是不是?”

另一个女人点了点头:“确实。”

我在旁边偷听着没吭声。人死了不就是一堆骨头上挂着一摊烂肉,死都死了,要是能换30万给活人用,值。至少比装模作样化了妆穿好衣服、再放进制冷保鲜的棺材里供人瞻仰好太多。

“我真觉得现在的人太势利、太薄情了。”女人顿了一下又自顾自说,“亲人去世了,悲伤都来不及悲伤,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拼了命地要赔偿金,三十万够干什么,一条命就值三十万。”

30万够干的事情多了。30万要是给老函他家,孩子上幼儿园上小学就不用愁。30万要是给我,一年里我不吃一口方便面,开房就开他妈的豪华大床房。对了,还得把所有破洞的没破洞的旧袜子全扔了,重新买一箱新的,穿脏了就扔,坚决不洗。给我妈也买一箱寄过去。这么多年她确实一点没沾我的光,晦气倒是沾了不少。

我突然很想知道,此时此刻,棺材里的老函是不是也穿着带破洞的袜子,他拿那点工资养一家人,不舍得乱花一分钱,无论多想看的新片子也得忍到电影院下架,去网上找盗版,还有那台破相机,修了坏,坏了修,就是不舍得买新的,不知道他舍不舍得袜子一旦穿坏就立刻扔掉。

但我很快反应过来,既然都开追悼会了,人肯定是化好妆穿好衣服放进棺材里冻着的,穿得铁定比我体面。

等人到齐后过了十几分钟,葬礼正式开始,音箱换了一首音乐播放,司仪拿出一张A4打印纸开始念悼词。苍天悲泣大地呜咽。逝者的一生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孝顺父母、勤俭持家,然天有不测风云等等。司仪念到孝顺父母的时候,老太太又忍不住放声大哭,要不是老函妻子和他哥搀扶着,腿一软怕是就要瘫倒在地上。

没错,老函是孝顺父母。他哥先他结的婚,倒插门娶了河南的姑娘,坐火车要十来个小时,一年也就回家两趟。父亲前几年生病住院,都是母亲和老函轮流照顾,妻子虽然嘴上很不乐意,但毕竟是自家公公,时不时也会去医院帮忙。包括后来父亲病危离世,也基本是老函一人操办的葬礼,哥哥葬礼前一天才从外地赶回来,头七之后又匆匆忙忙回去了。

老函说,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哥走之后,我妈在我旁边坐着,突然就伸出来两只手轻轻握住我右手。她的手很粗糙,都是茧子。她很少见地用温情的目光看着我,说,到头来还是你最孝顺,你是好孩子,值得妈妈疼。我刚开始愣了下,然后把手抽了出来,起身,说上厕所,一背过身我眼泪就出来了。

今年老太太过生日他还专门带她去中心购物城挑了一身衣服,那里的衣服我们这种人一般不穿,倒不是穿不起,实在是觉得一件千儿八百不值。他自己就穿网上买的几十块钱多至一两百的国产杂牌子,鞋子万年回力。像我就记不得我妈的生日,更别说买礼物。我和老函不一样。

十几年的任性、沉默、争吵。我妈总在期末考试前一天晚上在客厅里的菩萨像前为我祈福,而一切毫无用处。偷拿同桌新买的高级钢笔卖钱。打架的时候用玻璃杯往人头上猛砸。小时候老师让造句子,写自己的梦想,我写的是成为一名画家或者油漆工。老师点评:画家可以,油漆工就算了(现在看来,应该是,油漆工还可以,画家就算了)。等上了初高中,每年我都负责画黑板报,老师夸,同学也夸画得好。我也就这点能被夸。我当时觉得自己牛逼极了,前途一片光明。后来才知道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和专业的比起来差多少,以及在那个年纪,还有什么比画黑板报画得好更无用。

以及,三十多岁还租着几百块钱的隔断房,穿破了洞的袜子,一事无成。

现在好了,我不打电话给我妈,她就从来不会打给我,她也知道我要是哪天打电话给她,只能是要生活费。假如有一天我死了,大概她也不用像老函的母亲那样绝望地抱着我的棺材痛哭。

紧接着是全体默哀,三分钟低头沉默。默哀过后,葬礼进行下一环节——来宾为遗像行三鞠躬礼。

老函活着的时候,都是给别人鞠躬,点头哈腰递烟,不知道他想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么多人也能对他鞠躬行礼,但这场面看着,总让我觉得下一秒全体来宾就该排着队掀开老函的棺材,给他恭恭敬敬地点烟。老函这个人最怕别人客气,如果真这么干,不知道他会不会吓得从棺材里一个激灵坐起来,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烟,抽两口。

鞠过躬之后,在司仪的指挥下,所有人涌向屋子中央,绕灵柩一周,开始瞻仰遗容。

棺材被打开了,里面的老函从脚到脖子都盖着一条白被子,就露出来一个头,经过化妆师化妆,他看起来和平时差别不太大,没有我想象中的悲惨或者狰狞,除了面容苍白,略有些僵硬,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地平躺在棺材里。

大概此前太过于声嘶力竭,看到遗容,老函母亲反倒显得镇静了下来。绝大部分亲属此刻开始掩面抽泣,老函妻子和哥哥最情不能已。老函母亲就一动不动盯着老函的脸,也许想拼命记住他最后的样子,中途还想凑近点伸手摸一摸,被工作人员及时制止了。有细菌,摸不得。再怎么像睡着,终归还是死人,所有器官和皮肉都在不动声色地腐烂。被工作人员制止之后,老太太开始喃喃自语,在殡仪馆此起彼伏的抽泣声的掩盖下,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刚刚在我旁边讨论三十万赔偿金不算什么的那两位,也都用手帕捂住鼻子,哭得还挺真情实感的。

后来临近盖棺,周围抽泣声渐弱,我终于听清她这会儿都在重复什么。她说,妈什么也不求,就要你活着,为什么会这样呢,妈什么也不求,就要你好好活着……

毫无新意。但事已至此大抵也就这些话,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突然想起老函给我说过一个心结,说一生中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考上大学。我当时很不屑,说这有什么,你看我们厂里,大学文凭的也不少,不还是跟我们一样,在车间里拿两三千的工资混日子。老函摇了摇头,说,不,不一样。老函说,说实话当年我哥去了技校,我心里其实还有点高兴,因为我妈终于放弃他了,嗯,在某种程度上。我阴暗吧?我就这样。我说,这哪儿跟哪儿。老函又说,我打小学习就挺努力,我哥去了技校之后,我就更努力了,但到头来,还是没考上大学。我没考上大学的那天,我妈特别失望,也没生气,就是特别失望,午饭没吃几口就撂下筷子了。她说,看来我们家没有人能上大学了。这话我能记一辈子。

也不知道老函脑溢血倒在客厅挣扎那会儿,是不是还遗憾当年没能考上大学。要是在天有灵,这会儿释怀了没有。

我想着等老函的葬礼结束之后,要不给我妈打个电话,我好久没听见她声音了。虽然说在这世上混了三十多年,我还习以为常地穿着带破洞的袜子,而且这么多年也没学会把洞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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