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文/唐冲

2019年,知乎上有个广为流传的都市传说,名叫“潘博文消失事件”。潘博文是作者中学好友,学生时期,他们结伴进入一个废弃大楼捡羽毛球,潘博文从此消失,不仅消失在大楼里,还彻底从世上抹去。作者魂不守舍,翌日回到学校,所有的人都不记得潘博文了,仿佛他从来没有出现过。此事挥之不去,数年后,这段回忆经作者整理成文字,在网络上掀起讨论热潮。此事件最终被科学降服,用“双向情感障碍症”完美解释,作者本人也出面证实,潘博文的确是自己虚构的玩伴。此事过后,诸如此类的怪谈一概解释为精神问题,网络上类似于“潘博文消失事件”的文章也无法再引起讨论,但仍有许多未曾被人注意的故事不断出现,然后石沉大海。对于当时的科学解释持否定态度的人而言,那些消失的声音就像雨夜里遥远的哭声,极其微弱,但永远存在,这本身就像一首诗歌。以下故事出自他人之手,是哭声中的一缕,全文搬运,未作任何改动:

 

2021年9月21日,中秋,蓬安县嘉陵江大桥边有一个青年,面色平静,眼神悲切,手里捧着铁皮盒子沿江前行。步行约半小时,抵达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屋。小屋在江岸,普通的平房,水泥外墙肮脏破旧,大门紧闭,门外遍地乱石杂草,像久未祭拜的坟冢。青年在屋外停下脚步,踩过江滩的乱石,将盒子轻放在水边,又轻手打开,抓出一把骨灰,连带着坚硬的碎骨,用力抛向江面。那天无风无浪,碎骨荡起涟漪,但骨灰却在江上飘扬许久,一路往西,直到距离远到模糊,才跟空气交融,直至消失。仪式结束,青年走进小屋,里面更加破败,蛛网四结,灰尘扑鼻,只有一张书桌和一个凳子。青年驻足良久,静默如迷,一直等到夕阳降临才离开。青年离开不久,蓬安县融媒体中心的记者来到江边,拍摄今年的中秋短片。

 

2021年10月1日,国庆,蓬安县融媒体中心运营的公众号“蓬安身边事”上发布了一则不合时宜的新闻:2021年9月30日晚8时许,嘉陵江风镇段发现一具漂浮的男尸,风镇派出所民警迅速抵达现场进行打捞工作,经调查,死者系自杀,目前身份已确认。死者陈明,蓬安县风镇人,二十三岁,2020年毕业于四川文化产业职业学院,父母双亡,孑然一身,毕业后回到老家,足不出户,2021年春节后离家,从此消失。现场图片打了马赛克,只能看到陈明肿胀的四肢,不像人,像动物。新闻和中秋短片作者相同,记者方同,摄影唐青野。

 

这则新闻在蓬安县的麻辣论坛里引发了一定范围的讨论,参与者多数是与陈明有过交集的青年。在论坛的描述里,陈明是个精神世界自由独立的人,热爱艺术和谈恋爱,性格矛盾,虽不热衷社交,但好友众多。这样的人,在任何人的青春里都会留下滚烫的烙印,也正是因此,陈明只能变成谈资,像一缕游荡的风,只存在于记忆的土壤里。青年们大都在外漂泊,各自挣扎,陈明的死像一场聚会,把他们短暂拉回到往日岁月,暂避现实的锋芒,关于陈明的讨论也逐渐转向,成了叙旧大会。帖子下叽叽喳喳聊到凌晨,陈明的死早已不重要,他们在回忆里休息够了,困意渐起,陆续离场。凌晨三点,所有人都走了,帖子下有个“方大同”的ID发出一条新的消息:陈明为什么自杀?

 

直到你们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这条消息仍然没有得到回复。一个坦荡的大人,在各自的位置做好各自的事,便能问心无愧,重要的是明天怎么过。故人只需要说一声,陈明?真没想到,我还记得跟他在学校的时候,历历在目,那时候真好啊。散场时再互相留言,加你微信了,同意一下,过年聚,好好喝一顿。好像在宣告陈明真的死了,死透了。但因为那条突兀的消息,陈明还没有这样不体面地消失,只要有一个人还记着,他就永远还在。

 

陈明没有亲人,尸体最后由他朋友领走,火化后骨灰洒在嘉陵江里。那则新闻发布后,唐青野从融媒体中心辞职,当天搬离宿舍,傍晚和方同喝了顿酒,以作告别。烤串上桌,两人沉默地吃光了一盘,唐青野又去拿了些,方同才开口说,我认识陈明。唐青野喝了口酒,没说话。方同说,你为啥辞职?唐青野说,去西藏。方同沉默不语。唐青野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啤酒下肚,说,我也认识陈明。方同说,你也认识?唐青野没回答,只说,人这辈子,真不好讲。方同说,生老病死。不止。唐青野说,生命是有限的,有些东西是无限的,比如艺术,精神,爱。方同说,跟陈明有啥关系?唐青野抬起头,深情地望着方同,一种无法描述的深情,与恋人、朋友、亲人都迥异的深情。许久,唐青野眼眶湿润了,才低下头,叹口气,说,喝酒吧。

 

方同喝得烂醉,思绪混乱,坠入一个吊诡的梦里,景物虚幻,时而赛博朋克,时而一片纯白,感官丧失,身体轻盈,像是地上的一粒灰尘。凌晨,方同猛然惊醒,大脑剧痛,起床喝了一大杯水,眼前又浮现起陈明的尸体。打开论坛,里面的讨论已经白热化,没人再提起陈明的名字,方同黯然。夜里三点,论坛已经冷清,方同发了那条无人问津的消息,期待第二天有人会想起陈明,结果大失所望。消息一定被人看到过,但对他们来说,陈明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方同与陈明关系虽不算亲近,但这事在心里结束不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死,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活。陈明无缘无故地死了,理所应当的被遗忘了,一个鲜活的生命,用死亡换来这个结局,显然是悲哀的事情,这比老朋友的死亡更难以接受。方同心里像是吊了一块秤砣,陈明的故事有无数种可能,这些可能百爪挠心,没弄明白,就过不去。

 

唐青野离开后,方同消失了。

 

不久后,某文学平台刊登了一篇与众不同的小说,主角叫陈明,作者叫方同,虽然缺少结尾,但广受好评,有些读者甚至从中体会到哲学精神。最与众不同的是另一点,方同在评论里说,小说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并非自己所写,而是来自朋友的一封信,全文未做任何改动,信中已有结尾,但并不属于他,所以选择斩断,信放在蓬安县嘉陵江岸的一座小屋里,如有好奇结尾的读者,可自行取阅。这条评论下一片哗然,后来真有好事者照方同留下的地址寻找那座小屋,更有甚者,开始打探方同的真实身份。几天后,有人找到了小屋,里面果然放着一封信,收信人方同,寄信人唐青野。几乎同一时间,打探方同的人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情:如果小说确是真实的,邻居、同届校友、融媒体中心同事,没有任何人听过方同这个名字。后者的消息先传到网上,方同居然成了故事里的人,这比方同的评论更加劲爆,小说突然间疑云密布,知乎上甚至出现了几个由这篇小说延伸出的热门提问。直到事件讨论到达高潮时,找到那封信的人才发出信件全文的照片,并配文:迟迟不敢发布,因为结局在未来。

 

结局在未来。这也是那篇小说此前发布的阉割版的最后一句话。

 

以下是信件全文:

 

方同,你好。

 

先给你说说我吧。父母早年离异,家里没背景,大专毕业,学新闻采编与制作,大路是升本念三流本科的新闻学,考研考公考教师,或者经历一番磨炼,逐渐丧失记者的职业理想,成为一个不纯粹的宣传工作者。可惜英语太差,内心浮躁,升本的第一关就卡住了,四条大路都没得选。小路倒是有,写点不值钱的故事,小说或者剧本,再次一点,一小时出炉、不需要修改的自媒体文章和短视频脚本,都行,卖出一个,三块钱的啤酒够喝挺久。刚毕业那时我住在一个老房间,每月六百,采光极差,屋内昏暗,家具也老旧,有股岁月沉淀出的阴气,推开门像是走进墓地。搬去不久,接到女友父亲的电话,得知女友即将出国,三年后拿回硕士研究生学历,相恋三年虽然不易,但如今我们都还年轻,各自前程大好,不必苦苦等待。我礼貌接受,挂了电话,发现女友也把我拉黑了,又给父亲和母亲发微信,通知分手的消息。出门喝了顿闷酒,等了一整天,没有回声。他们离婚后各自成家,压力很大,无暇关心,我也能理解。

 

生活突然间空空荡荡,免不了有些苦闷,但无可奈何,来了,就默默接着。那时候我唯一的家当是一台笔记本,华硕飞行堡垒,从前用来打2k,后来逐渐卡顿,毕业前一年开始积灰,搬进那间墓地后,因为我的走投无路才重获新生,负责敲出蚂蚁一样的文字,给我创造烟酒泡面和速冻水饺。之所以选择这条路,一是不愿麻烦父母,他们离婚十多年,对我不管不顾,已经活成了我的远亲,实在不好意思向他们张嘴。二是不愿上班,并非不愿工作,只是不愿上班,那时候我还坚信人是自由的,工作是为了创造价值,但上班是给自己找了个笼子,况且我的确很懒。人生里的所有结果都要自己承担,对于这样的处境,我没有怨言,对自己也没有,毕竟我是个咸鱼。好在如今社会进步,咸鱼也有立身之地。一个人没有了欲望,没有了责任,活得没有意义,但的确很轻松,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这种日子持续半年多,搬离墓地时,兜里居然还剩下五千。坐火车回了趟老家,清理出旧摩托,加满油,从镇上的乡道出发,沿着嘉陵江岸飞驰,路过各种各样的村庄、小镇、县城,白天拍些照片,夜里借住,或者找个不超过五十的旅馆,沉沉地睡一觉。这事我干过很多次,假浪漫。人们都在各自的生活里,途中见闻极少,景色也大致相同,只有风和江水一直陪伴。但出世和入世奇异地交融,在疾驰的摩托上感受这一切,确实心潮起伏,一趟下来心境超脱,恍若隔世。

 

那一趟大概骑了七百公里,从蓬安上国道,没规定路线,左绕右绕,终点落在简阳,喝了碗羊肉汤,在当地把摩托卖了,又换来两千块。傍晚赶车去成都,住青旅,背包十年,老板是个作家,小有名气的店,文艺范十足。去的时候十一点过,在一楼酒吧吃了碗面,心绪空荡,又连喝好几杯酒,酒精上头,周围环境很快虚幻起来。民谣歌手弹着吉他唱,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电视上在放NBA纪录片,经典骑勇大战,库里三分手起刀落,百步穿杨,詹姆斯飞身追帽伊戈达拉,扭转乾坤。我曾经幻想过成为诗人和职业球员,因为他们都很酷,都有信仰,信仰能救回迷途的人,无论哪一种,无论是谁。可惜我没能成功。也总结过,原因有二,缺乏天分,并且懒得心安理得。所以我一直在迷途上。

 

纪录片播到结尾,放起beyond的歌,民谣歌手刚好也唱到这首,气氛浓烈,全场齐声高唱,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我又点了酒,握着杯子,跟他们一起唱。歌词应景,唱了几句心里阵阵泛酸,一口气喝光酒,推门而出,呆看着影影绰绰的街道,然后对着下水道哇哇地吐,整个世界都变得虚无了。晚上睡得很沉,梦见电视里的加德满都,色彩鲜艳,阳光充沛,两个尼泊尔男人在火车上叽里呱啦地说话,窗外路过高原雪山,还有一望无际的麦田。醒来以后头痛欲裂,拉开床位的帘子,看到两个外国背包客整装待发,思绪突然着了魔,受人驱使一般,数了数钱,还剩五千多,于是订了当晚九点多的火车票,成都到拉萨,全程三十六个小时。

 

遇见陈明是翌日上午,火车清晨经过兰州,下一站到西宁。陈明个子高,身板薄,头发烫过,蓬松茂盛,像一棵树,安静地站在过道的车窗边,窗外是越来越低沉的蓝天。他先看到我,主动打招呼,可能没想起名字,喊了声,嘿。过道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看过去,一眼认出了他,他消瘦许多,肤色蜡黄,脸颊凹陷,像是得了病。我们大学时接触过,拍纪录片作业,他的小组第一,我的小组第二,还是蓬安老乡。陈明没有摄影天分,色彩光影构图结构,一概不懂,但文案写得好,对人很敏锐。片子拍的是他朋友,二十岁的男生,在工地上做水鬼。他也出镜,两人手里握着酒瓶,坐在深夜的街头闲聊,他朋友形容下泥浆,说,无法言喻的感觉,是另一个世界,沉下去的时候,感觉自己快死了,但是也有超越求生本能的念头,就是挣钱,下泥浆的那一瞬间,我是打心底害怕死,又感觉自己像个赴死的英雄,心想着,就算死在下面,也要把钱挣了。上来以后,拿到钱,心里就一个想法,活着真好,想回老家钓钓鱼,逗逗狗,休息休息。说完,他朋友露出质朴的笑容,跟他碰酒瓶,两人浅尝一口,陷入沉默。镜头拉远,月光明朗,街道空无一人,离他们不远有个垃圾桶,塑料袋被风卷起,在地面哗啦啦地滚动。片子的结尾,陈明掉了眼泪,面对镜头说,我以为要讲的是一个沉重的故事,但生命本身是丰满的,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它原始的力量。所有同学都有些唏嘘,主要是因为陈明的眼泪,看得深入的,也许还有些自责,我们坐在教室里,某种程度上也是何不食肉糜。陈明站在讲台上,目光蔓延过我们每一个人,像天空一样平静。在火车上见到他时,他的目光也是这样的平静。

 

陈明主动走来,笑着打招呼,你叫唐青野是吧,巧啊,还认得我不?我说,确实巧。陈明说,你去哪儿?我说,拉萨。陈明说,上班还是旅行?我说,你呢?陈明说,我毕了业没上班,写一篇小说,差个结尾,是整个故事的眼,一只乌鸦在雪山上飞,我没见过,就想来西藏看看,刚好散散心。我纳闷他为啥不用为钱发愁,还是比起大拇指说,牛逼。陈明说,你去拉萨做啥?我想了想,诚心回答,我也不知道。陈明说,那你跟我一起吧,结个伴,一个人也没意思。我说,不会打扰你?陈明笑了,说,我又不是那些艺术家,写这篇小说,不为艺术,也不为钱。我说,那为了啥?陈明说,怎么说呢,就是特别迫切地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而且不能含糊,要好好写,因为这个故事太平常了。我说,就像犯烟瘾,想抽根好烟。陈明点点头,拿手机看眼时间,说,去餐车吧,边吃边聊。我跟在他身后,火车行驶平稳,大地上的一切都宽广明亮起来,山在山的位置,树在树的位置,人在人的位置,虽然都囿于当下,但拥有无限的生命,一切都恰如其分。

 

乌鸦和人很像,除了极少数,大多群居,在鸟类里智力顶尖,社会性活动很多,并且行为复杂,善于侵略。我和陈明吃完饭,他讲起他的小说,这是第一句话。我不懂他什么意思,陈明又说,乌鸦和人类都是孤独的,站得越高,就越孤独。与此同时,火车到达西宁,上来不少藏人,衣物污浊,眼神清澈,下一站就是海子诗里的德令哈,大约四小时车程。这段时间里,陈明缓慢地讲述起他笔下那篇未结局的故事。

 

小说的主人公,暂且称呼他为小呆。别人家有春燕筑巢,都当作喜事,小呆家例外,有年春燕筑巢,他的父亲老呆放了一把火,像烧马蜂窝一样烧掉了燕巢,燕子一家也被抓住,扔进柴灶,烧成了碳。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世上还只有老呆,没有小呆。老呆二十出头,父母双亡,有个年长十岁的哥哥,小时不学无术,改革开放以后去了广东,几年后再回风镇,已经是个老板了,穿皮衣,开轿车,跟镇子格格不入。哥哥发家靠的是父亲的棺材本,离家前和父母争吵许久,甚至动过手,闹到断绝关系,后来把钱偷走了。哥哥离家一年不到,父亲去世,头七还没过,母亲为着丈夫的死和儿子的决裂伤心过度,跳江自杀。

 

事情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哥哥知道这些消息,但连封信都没有。老呆那时只有十几岁,不知事,像木偶一样,亲戚提着一根线,邻居提着一根线,强打起精神,昏头昏脑地忙完后事,从此孑然一身。那几年所有年轻人都想外出闯荡,老呆不愿意,舍不得一亩三分地,也有哥哥的缘故,某种程度上,哥哥在老呆心中给外面的世界烫下了一个丑陋的标签。父母死后,老呆变得厌世,日益偏激,痛恨一切曾经拥有过的美好,看到燕巢,心魔作祟,当了一把杀鸟的人。老呆种地为生,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加之平日独来独往,门庭冷落,如此几年,活成了行尸走肉,居住的老屋仿佛已经罩上一层死寂的阴霾。

 

1997年,哥哥带着一个打扮洋气的年轻女人回乡,重修父母的坟墓,在老屋边另起一栋新房,成了风镇炙手可热的人物。但老呆一直避而不见,像只老鼠,始终躲在老屋的死寂里,堂屋挂着的父母的遗照,就是悬在他头顶的两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哥哥不强求,新房落成那天,才带着女人敲开老呆的门,请他去吃饭。老呆指着照片说,给爸爸和妈磕头。哥哥说,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老子把坟都修了,还要怎么做?老呆说,抵命,给老子抵命。哥哥扔下一万块钱,说,你还真他妈疯了,饭不吃了,今天起,你就当没我这个哥哥。老呆怒火疯长,回身两步,抓起弯刀就冲过来。哥哥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女人吓哭了,挡在哥哥身前,对老呆说,求你了,别冲动。老呆双眼血红,气息粗野,但在女人的哭泣下缓缓平静,放下弯刀,又划燃火柴,盯着哥哥的眼睛,将火苗放在钱下面。哥哥说,你烧,烧了你只配去吃屎,屁本事没有。老呆身体颤抖着,最终还是放下火柴,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满脸泪痕。女人对哥哥说,你嘴留点情。哥哥看都没看她,狠狠一耳光扇去,女人一个踉跄,用力稳住身子,嘴唇微张,眼里有些落寞,看看哥哥,又看看老呆,没再说话了。

 

哥哥和女人没办婚礼,安定下来后就独自离开,只留下女人在家。哥哥回来后,镇上的人知道兄弟破裂,选择站在哥哥这边,到处传老呆的风言风语,说他脑子真的有问题。外人不认情,只看钱,老呆听到就火大,又无力解释,干脆自暴自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家里彻底消沉了。女人老家湖南,风俗相近,在风镇融入很快,加之做事勤快,性格温良,人缘极好。哥哥刚离开时,女人来找过老呆,想着毕竟是自家人,不愿看兄弟二人闹成这样,结果被老呆拒之门外,也怕外人乱讲,后来就没再接触了。老呆消沉了一个多月,最终还是把哥哥给的钱装起来,准备去外地,以后不再回来。临行前,老呆在新坟前祭拜父母,把两人的遗照装进行李袋,老屋收拾妥当,一切准备好,像雕塑一样坐在床上,坐了一整天。

 

翌日深夜,老呆敲响哥哥新房的门,女人有些意外,但还是邀进门好生招待。老呆说了自己的打算,女人一直沉默,老呆最后说,给他说一声,我以后就不回来了,别人都把我当疯子,把他当大孝子,让他当吧。女人这才开口说,家和万事兴。老呆说,家和万事兴,他还经常打你?女人沉默。老呆说,你跟着他,委屈了。女人还是沉默。老呆把手搭在女人肩上,轻轻抚摸,逐渐下探,女人身体微微颤抖,不敢喊叫,老呆见状,凑近身体,脱掉女人的外套,把她抱进了房间里。

 

老呆去了上海,那里工地多,工钱也高,有活的时候,一天就能挣三十。在外一年多,老呆栓过钢筋,搬过砖,扫过马路,能赚钱的都做过,平日依然沉默,但夜里喜欢找女人,钱因此用得很快。没钱找女人了,就想象着在哥哥新房的那一夜入睡。

 

1998年,那女人生下一个儿子,孩子半年后患病夭折。

 

1999年,老呆的哥哥回乡,还没到家,在国道上跟卡车相撞,同车还有另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三人当场断气。

 

女人去认领尸体时,天边挂着血一样红的夕阳,把天地都染红了,把地上的死人染成活人,把站立的活人染得不像人。哥哥死后,老呆还是回到了家乡,女人把房子和钱全给他,两人一起离开,老呆去广东,女人回湖南。到了蓬安县城,老呆给女人递过存折,说,这些钱我不要,也拿不安稳,房子搬不走,就留在这儿,我会回来收整,你想回来,随时还给你。女人面无血色,苍凉地点点头。老呆说,我对不起你。女人沉默半晌,说,你送我吧,去湖南。

 

女人靠着老呆的肩膀睡了一路。老家在农村,房屋破败,村里人见到他们,纷纷张望,但没人来打招呼。女人是家中独女,比老呆还要小两岁,母亲早亡,十几岁的时候就出了门,没混出名堂,被骗去做妓女,赚到些钱再回家,又被同乡在外地打工的人认了出来,父亲因此得了心病,几年后郁郁而终。父亲死的那年,女人怀上嫖客的孩子,因此被包养,这嫖客就是老呆的哥哥,肚里的孩子最终流产,到风镇后才重新怀上,结果也夭折了。老呆和女人收拾一整天,老屋才够落脚,夜里两人做爱,女人眼神迷离,但面色苍白,一声不响,像是死人。老呆问她怎么了,女人说,我现在才明白,我在广州就已经死了,我应该死在海里。老呆说,你要活起来,你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老呆住了几天才离开,临走时承诺,我会挣到钱来接你的。

 

2000年1月,老呆从广东赶到女人老家,老屋无人,比以往更加破败,院里枯黄的杂草在阳光下挺立着,像一个个昂首走进新世纪的人类。老呆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村里人才告诉他,当时他前脚刚走,女人后脚就上吊了。

 

讲到这里,火车已经抵达德令哈,我听得入神,转眼一看,天空已经垂在了头顶。没有雨水,没有草原,没有青稞和戈壁,车窗外的德令哈不像一座荒凉的城,这样的小城里,大部分人类依旧只能关心人类。我深呼吸,吐出肺里的浊气,身体轻松许多,想起此刻身在日本的前女友,相夫教子的母亲,为了后妈和弟弟在工地劳作的父亲,陷进了深深的虚脱和幸福。

 

讲述的过程中,陈明不停地咳嗽,看起来很疲倦。或许讲累了,或许沉入了这个故事,看我抽离了出来,陈明也望向窗外,极其和谐,仿佛就应该生长在这样的画面里。学校的老师说,伟大的作家用的笔墨,都是自己的生命,这一点只能靠第六感辨认。陈明那一刻切切实实地像极了这样的作家,从他讲述那个故事起,就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凝结成雨露,随着每个句子的定格,一点点地蒸发。海子同样如此,在技术上并非到了伟大的地步,但把生命成就为诗歌,这比前者更伟大。

 

幻想成为诗人的年月里,我也多想成为这样的人,可惜现实是道墙,女友、父母、女友父母,都不会同意,选择妥协,也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去活。为了名利,为了意义,都难以做到,两者中和,就成了一个皱皱巴巴的人,不够纯粹的人,站不起来的人。有首歌里唱,什么样的人弹什么样的琴,如果真是如此,世界早该大同。毕竟欲望和信仰,总有一个要让步,如今社会进步,要求人可以没有欲望,但不能没有信仰。可什么值得信呢?也没人说得清。我不知道陈明信什么,但他一定坚信着什么,否则不会活得这样纯粹,这一点也只能靠第六感辨认。

 

爱情和生命,何处来,何处去,轨迹相同,都是无解的题。老呆这辈子只做过一件坏事,在他的命里,这件坏事的火种还是爱,尽管他的爱不知来处也不知归途。老呆在吊死女人的屋前痛哭一场,转身离开,像一条瞎了眼的黄狗。他从此再未去过湖南,再未找过其他女人。

 

2001年,小呆在广东出生,生母也是妓女,出了医院,被丢在红灯街的路边,又被老呆捡到,带回老家。老呆带着孩子浪迹天涯,当爹又当妈,抽干所有的心血把小呆养活,迈入新千年,三十几岁,没等来新的人生,等来了一头白发。父子二人靠老呆到工地做散工为生,老呆把小呆当女儿养,好吃好穿,有一分用一分,没钱就卖血。自己三顿馒头加开水。到了入学年级,老呆卖血都供不起上城里学校,只能回到风镇,四处求人,把小呆送进了镇上的小学。两人的生活靠老呆经营几方贫瘠的田地,农闲时上山挖野竹笋,逢集去卖,碰上有主的竹林也挖,被发现了就装疯卖傻,人家不敢把他怎样,长年累月,屋里全是泥土的腥气和竹笋的臭气。

 

有一年,家里飞进两只乌鸦,一雌一雄,雌鸟刚来就死了,雄鸟悲鸣数日,不愿离去。老呆起初想杀掉,想了一夜,不但没杀,反而好吃好喝地养着,雄鸟住了几个月,飞走了,再也没回来过。小呆读书用功,成绩一直很好,等到初中,却卷进杀马特风潮的尾巴,一夜之间成了混混。老呆那时劳累得像个老人了,跟小呆吵过一回,小呆责问他,为什么家里这么穷,为什么自己没有妈妈,为什么他是个精神病。老呆僵在门口,无话可说,小呆上前,推他一个踉跄,摔门而去。老呆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当年面对哥哥时一样。这事以后,老呆无力再管,只能任他去,但每夜都开始梦到那个女人的身影。

 

2015年6月底,蓬安县教育局领导到风镇视察工作,车子刚进校园,一个满身鲜血的男生捂着脑袋,趔趔趄趄地往外奔逃,刚好撞在视察车上,看到车里的校长,跪在地上大喊救命。校长冷汗直冒,急忙下车,这时小呆闲庭信步地走出教学楼,手提砍刀,一脸平静。老呆得知的消息是,自习课上,小呆坐在最后一排看课外书,被男生无意撞到,小呆放下书,摘掉眼镜,与男生扭打成一团。男生体格大,小呆被按在地上,挣扎起身,男生以为小呆已经服气,于是收了手,刚转过身,小呆从课桌里拔出砍刀,对准男生的头,一刀劈下。小呆在警局里异常平静,见到慌张赶来的老呆,只是抬了抬眼。

 

几天后,校长和小呆的班主任均被革职,老呆在家清洗竹笋,装了整整两麻袋,又买了二十斤核桃,分成两份,用来给校长和班主任赔礼道歉。校长住在县城,老呆听到屋里有声响,敲了三声门,校长露出脸,上下打量老呆和麻袋里的竹笋,骂了声,滚。关门的声音震得老呆耳朵生疼,他在门外驻足许久,几次抬手,始终不敢再敲下去,最后放下竹笋和核桃,轻脚离开。刚到楼下,校长把麻袋扔了下来,老呆听到身后沉重的一声闷响,像是中了一枪,身体一颤,也不敢抬头看校长,弯下腰,把摔烂一地的核桃和竹笋一个个装进麻袋里。回了家,老呆又把没摔烂的捡出来,添进班主任的那份,扛着麻袋跋山涉水,走了四十里路,到了班主任乡下老家。班主任比老呆年轻不少,妻子刚刚怀孕,夫妻二人一起站在老呆面前,老呆的腰越弯越低,直到跪下,可怜地说,求求你了,救救我儿子。妻子把老呆扶起来,班主任一言不发,老呆又说,收下吧,求你了,收下吧。话音未落,年轻的班主任的耳光落在了老呆脸上,声音清脆响亮,老呆的鼻子冒出血,没有丝毫愣神,立刻赔着笑,仿佛在赞许班主任的举动,然后做贼一样轻飘飘地走了。

 

2015年7月23日,被小呆砍伤的男生出院,老呆在风镇的国道上被一辆大卡碾成肉泥。离开班主任家后,老呆卖掉所有家当,挨家挨户地借钱,借款人的名字一一记在小呆的作业本上。费尽心力凑够两万,尽数交给男生父母,祈求私了,剩下的钱全都买了保险。警方定性意外死亡,保险公司赔偿二十万,小呆魂不守舍,依照老明的遗嘱,花了十万用于赔偿和还款,存了五万定期。葬礼那天,除丧事班子外,无一宾客到场。一切结束,小呆独自坐在后院走神,远山云雾缭绕,雨水顷刻而至,绵密如丝,一点一点打湿头发。小呆像是坠进了一种虚无,广阔的世界在他眼前豁然开朗,但他已经是个局外人,没有根的人,他从未像那一刻那么需要一个父亲,从未那么痛恨自己的罪孽深重。小呆缩紧身体,在雨里无声痛哭,雨水密集起来,哭到力竭,他抬起头,一只乌鸦正在雨里盯着他,眨眨眼,又忽然消失了。几天后,小呆按遗嘱上的地址,买了张去湖南怀化的火车票。

 

女人的村子修了高速,只剩几户老人居住,村庄像是衰老的坟场。老屋塌了一半,小呆站在废墟前,像老呆当年一样伫立着。那年小呆十四岁,面对一座废墟,声音颤抖着,第一次喊了声妈妈。怀化到广州的大巴上,乌云压境,雨水像子弹一样冲击车窗,小呆心如死灰,两眼无神,身体被四周黏腻的空气锁住,使不出一丁点力气。小呆平静地呼吸,闭上眼睛,等待大巴的终点,这个终点的后面,还有漫无止境的终点。人只要上了路,只要知道了有这样一个终点,就永远是个等待死亡的囚徒,要想轻松些,只能假装不知道,可既然知道了,怎么才能假装不知道呢。

 

小呆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梦见老呆伏案的背影,桌上铺着小呆的作业本,老呆写了密密麻麻的一篇,那些文字形成了小呆的命运。老呆泪流满面,在文字的结尾写下落款,爸爸。老呆把作业本放好,身体冰冷,是死人的冷,死人的冷和活人的冷是不一样的。墙角有个燕巢,老呆抬起头,长久地注视,燕巢里飞出一只乌鸦,沿着山脉、嘉陵江,不停地飞翔。

 

这个梦做出一身冷汗,醒来时已经进入广东界,艳阳高照,小呆在阳光下口干舌燥,他揉揉眼睛,窗外已经是另一种天地。梦境挥之不去,小呆醒了醒神,迎着烈日望向天空,云层广阔稀薄,像山间大雾,一只乌鸦直勾勾地跟他对视,身体燃着火焰,从雾中直冲而下,气势极其凌厉,天空、大地、社会、时间,都无法阻挡。小呆入了神,听到一个怪异的响声,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响声,类似于心脏的震颤,脉搏的跳动,或者是远方的一颗雨滴落在树叶上,因为这个微弱的响声,整个世界都在变化。

 

小呆望着乌鸦的眼睛,黑洞一样深邃的眼睛,下一秒,这双眼睛就长在了自己身上,他用这双眼睛看到了每个人脸上的纹理,看到了整个宇宙。

 

世上的某个角落里,只有一棵树和一块石头,它们孤独地守望星空,几十年后,石头边长了一圈野花野草,每当起风,花草们就叽叽喳喳地庆祝自己的灵动和美丽。这样又过了几十年,一头牛来到树下,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累极了,瘫在地上,慢慢变成了红色的泥土。一只乌鸦飞来,双脚健壮,牢牢抓住树枝,又落在泥土上,然后头也不回地飞远。又一个几十年,一个小男孩牵着一个小女孩来了。他们在阳光下肆意奔跑,和树、石头、花草一起聊天,这里变得欢声笑语,直到男孩和女孩逐渐长大,在树下结合,又逐渐衰老,死亡,像几十年前的黄牛一样,成了红色的泥土,一切才重回平静。他们的孩子赤身裸体,一头长发,在心的指引下,沿着一个因的方向,走向大世界里的无数种果。

 

天尽头的夕阳像大幕一样落下,陈明的语调依然平静,但两眼含泪。我们默契地停下,我去撒了泡尿,再回来,他的心绪已经平复了。我喝口水,说,我以为是个现实主义的故事,没想到还是个魔幻现实主义。陈明真诚地说,不是,他当时真的看到了那些。有些东西是无限的,有的人想念亲人,有的人害怕报复,所以有的人能看到鬼,鲁迅说青年要在黑暗里发光,所以现在的青年不同了,你敢说他们消失了吗?真的消失是被人遗忘,只要种下的因还在,果还没结,人就还有信念,有了信念,这些东西就是无限的。我说,那都是幻想。陈明说,有个新闻,我们课上虽然没讲过,但这个新闻是真实的,在德国,一个落魄的中年男人在大街上遇到了萨姆沙,就是卡夫卡的小说里变成甲壳虫的那个萨姆沙,他们一起喝了咖啡,互诉近况,萨姆沙还纳闷这人为啥认识自己,这个中年男人把这事告诉报社,报社把他当疯子,家人也把他送到疯人院,男人为了逃出去,又说自己是编的,后来出院,碰上记者采访,他才说那次相遇其实是真的,这是真事,就是2018年的新闻。

 

我说,那你的小说里,那只乌鸦也是真实的?陈明点点头,说,至少我相信它是真实的。我说,你这有点太玄了。陈明说,昨天我们还在四川,今天就在高原上了,放在你准备去西藏之前,这件事不是也很玄吗?我说,那只乌鸦为什么会去雪山?而且乌鸦群居,为什么它要一个人瞎跑,不对,一只鸟瞎飞。陈明说,乌鸦和人很像的,你觉得这只乌鸦像哪种人?我想了想,想出了答案,但怎么也说不出口。陈明又问,你说,像哪种人?我说,像主角的爸爸。陈明说,还有呢?我说,像我。陈明说,像我们,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说,主角看到的那些有什么寓意吗?陈明说,没有寓意,就是看到了,看到了,说明是存在的。至于乌鸦为什么去雪山,我接着给你讲吧。

 

老呆的遗书里写了所有事,唯独一件事骗了他。遗书里写,小呆出生在广州,母亲的骨灰在海里,小呆去看一眼,就当帮老明了却一个遗憾。小呆从宇宙脱离回大巴车上时,一切都消失了,身边只有打鼾的大叔和满鼻汗臭。他在广州看了海,像块石头一样,坐了整整一天。从广州回到四川后,小呆在蓬安租了房子,回到学校,改头换面,爱上了读书,可惜成绩再也好不起来,只好又把热情放在读闲书上。再见到乌鸦是高中毕业,在嘉陵江上。小呆那天独自去划船,那只乌鸦就在岸边伫立着,像是一直在等他。小呆停下船,在江心与乌鸦对视,但没能再看到宇宙和时间,他已经是个大人了。那天夜里,小呆彻夜难眠,他在黑暗里闭着眼睛,忽然感受到窗外的目光,他知道那是乌鸦。小呆感到一种圆满,他们甚至可以交流,语言都成了累赘,只需要互相感受。他就是这样得知乌鸦的故事的。

 

很久很久以前,具体有多久,那只乌鸦也没形容,总之很久。极远之处有片辽阔的森林,据说一只鸟终其一生都飞不出去的那种辽阔。为了便于管理,鸟儿们的历代首领都立下规矩,鸟儿们只能在森林里繁衍生息,任何试图飞出森林的都将被视为叛徒,因为外面的世界极其恐怖,已经太久没有鸟儿见到过了,这项条令是为了保护大家。那片森林之外是比森林还要辽阔的草原,乌鸦为什么知道这个呢?因为他的父母就来自外面的世界。正是因此,乌鸦一家极受排挤,只能住在森林边缘,所以乌鸦从小就很孤独。乌鸦稍长大些,父母告诉他,你有你要去的路。说完这句话,他们就飞走了。乌鸦从此成了世界上最孤独的鸟,因为他不但没有朋友,还没有家,没有路。就这样过了好多年,乌鸦感到自己开始衰老了,于是准备动身,很迫切地动身,哪怕会死在路上,他也非动身不可。临走前一夜,他像往常一样自言自语地聊天,聊到结尾,对树说,我走啦。对石头说,我走啦。对野花野草说,我走啦。全世界都没回应他。

 

天还没亮,乌鸦展开翅膀,沿着平原的天空飞离,没有惊扰到森林里任何一只鸟儿。乌鸦飞了整整一年才飞过平原,这时才发现,原来森林根本没有那么辽阔,森林里都是谎言。他接着飞,飞过河流、山脉、村庄、城市、海洋,见证了战争与和平、富饶与贫穷。不知道飞了多少年,乌鸦感到累了,是那种彻彻底底的累,他想,他的路已经走完了,应当去父母的路上看一眼。他不知道父母的路在哪儿,于是不停地飞,不停地飞,问遍了整个世界都没得到答案。

 

有一天,他在江边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男人掩面痛哭,望着江水,一跃而下,沉入水底数秒,又开始挣扎,最后慢慢浮起,游回岸边。乌鸦飞到男人身边,男人喘着粗气,盯着他,说,我见过你。乌鸦挥挥翅膀,男人又说,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乌鸦想问出自己的问题,但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他看着男人的眼睛,那双失落的、坚毅的眼睛,仿佛长在了自己身上。男人自嘲地笑笑,说,这辈子什么都看过啦,就是没看过雪山,你代我飞去看看吧。乌鸦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敲碎,雪山,他找遍了全世界,唯独没有找过雪山。乌鸦悲鸣着,展翅升空,越来越遥远,男人的眼睛彻底长在了他的身体上。

 

讲完这些,乌鸦的目光消失了,小呆睁开眼,急忙到窗外寻找,可外面空无一物。一直等到三年后,小呆大学毕业,回到老家,清扫完老呆的坟墓,孤零零地像是沉入水底的一只鸟,才又感受到那只乌鸦的目光。这次的目光极其遥远,极其强烈,蕴藏了原始的渴求,像是人的回光返照。不久后,小呆准备动身前往西藏,出于直觉,他觉得乌鸦就在那里,在等待他,如果不去,他这辈子都无法心安。

 

小说只写到这里,剩下的故事,要见到雪山才能写下去了。陈明说。天已经完全黑了,火车在格尔木停了一会儿,翌日清晨会经过那曲,抵达拉萨。我看了看时间,说,还有十三个小时。陈明没回,平静地望着窗外的黑夜。

 

翌日下午,我和陈明乘车前往纳木错,背后是念青唐古拉山脉,远远望去,云雾盘旋,宛若仙境。我站在陈明身后,前女友、父母似乎变得遥远,却又格外沉重。我想起来拉萨前在青旅喝醉的那一夜,直到此刻站在雪山下,我才想清楚为什么要来西藏。

 

因为我是个失败者,无论是务实,还是务虚,我都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更加失败的是,我假装自己可以接受这样的失败。陈明的小说里写得没错,有的事情,既然知道了,又怎么能假装不知道呢。我明白,这趟西藏之行,我的终点已经到了。我陪陈明上了雪山,没到顶,也没到云端。两天后,我们分别,我回到四川,终于张了嘴,托母亲找人,进了蓬安县融媒体中心工作。我本可以早些做出这个选择,如果我也有另一种人生,像那只乌鸦和老明一样,一种跟我平行的人生,另一个我一定会顺从地活下去,那样的人生一定没有痛苦。

 

可惜一切为时已晚,我始终想着陈明和乌鸦,想着那个没有完成的结局。想得多了,好像明白了故事在讲什么。我渐渐明朗,像我这样的,没有位置的,浮萍一样的人,本来就不属于任何一种生活,我们是被抛弃的人。我的父亲和母亲,小说里的所有人,他们本来拥有过一个确切的位置,但如今社会进步,他们也跟我处境相同,我没有理由责怪他们。

 

在融媒体中心工作了两个多月,陈明用微信发来一个文档,名字叫“乌鸦”。那篇小说已经完稿,结尾内容经我整理如下:

 

小呆决定去西藏后,当天就离开了风镇,沿嘉陵江岸寻找,几天后才找到当年遇见乌鸦的地方。此地已经荒废,杂草丛生,乱石密布,其间有个成型的石头房子,无人居住。经过打听,得知小屋没有主人,小呆推开门,上上下下打扫一遍,放进一架床、一张书桌和一个椅子,就此住下。此后一个月,人们都会看到一个瘦弱青年坐在江边,纹丝不动,目光深远。这一个月里,小呆记录下了乌鸦的故事,只差最后的结局。小呆知道,到了出发的时候了。

 

去西藏前,小呆久违地到蓬安城里转了一圈,走了一小时的路,突然难以呼吸,急忙赶去药店,前脚刚踏进,呼吸就平稳了下来。小呆在药店呼吸着中药的味道,心血来潮,站上体重秤,发现自己只有八十斤了。回到小屋后,小呆心跳极快,难以平复,脑子里都是八十斤的体重,毕业没到一年,毕业时他足足一百四。有的事情,既然知道了,就没法假装不知道。当天晚上,小呆开始大量咳血,几天后确诊肺癌,晚期,大概是抽烟过度所致。没人能支付医疗费用,小呆一夜未眠,哭得双眼红肿,翌日清晨,镜子里的脸一夜之间凹陷了下去。这天小呆没有出发,照旧在江边坐了一天,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先去成都,再转夜里到拉萨的火车。景物一寸一寸地流逝,小呆的心绪一点一点地舒展,坐上开往拉萨的火车时,他甚至感受到了幸福,扎扎实实的幸福。命运把他推到这里,赐他一个人世间的位置,不必再挣扎,不必再选择。路到了尽头,抵达之前,他要跋涉千里去做一件事,给故事写上一个结局,好像他的命运就是为了这个故事的结局而存在。对写故事的人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小呆想象着雪山上飞出的乌鸦,心潮澎湃,牙齿泛酸,仿佛又看见了无边无际的宇宙。当年那个赤裸的孩子,从树下迈出脚,走向了星辰大海。风镇老屋里,那只死去的乌鸦,那只悲鸣的乌鸦,他们飞越了时间,变成了这个世界,沉默地注视着他们流浪的孩子、无处可依的孩子。

 

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成为了这个世界,成为了一双遥远的眼睛,在时间的另一端沉默着。接受死亡之前,他们都是那个赤裸的孩子,是人间的火种,这火种靠爱点燃,此后的光,化为时间,化为命运,生生不息。

 

雪山上没有乌鸦。

 

小呆艰难地伫立在风里,嘴唇发紫,不停地咳嗽。他想起父亲的眼睛,那只乌鸦的眼睛,远方的风雪像时间的大雾,那双眼睛永远与他同在。小呆张了张嘴,没出声,说了句,爸爸。小呆的眼神肉眼可见的衰颓下去,他想,这个故事是没有结局的,他也会变成故事的一部分,结局在未来。

 

结局在未来。方同,这也是我想给你说的话。陈明给我说过一个挺有意思的比喻,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条时间线段,无数条线段构成一个三维的框架,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总有一条线段和你完全平行,那条线段或许是另一个自己,但你们永远无法相交。另一个自己,或许在幻想里,或许在回忆里,或许在小说里,但因为爱,因为生命原始的力量,他真实地存在着,以至于能够穿越时空。

 

我要给你讲这个故事在另一条平行线里的结局。

 

小呆离开西藏,处理好一切后事,把老呆存放多年的骨灰撒进嘉陵江,因为老呆也是“我们这种人”,没有位置的,挣扎的,浮萍一样的人。也因为他最爱的女人亲口说过,她应该死在海里。他的骨灰会变成江水的一部分,沿着大地,流进漫无边际的海洋。撒完骨灰,小呆联系他的朋友,嘱托自己的后事。几天后,小呆死在嘉陵江,他的朋友领到骨灰,像他生前一样,在小屋前把骨灰抛洒到江水里。小呆的骨灰也会化为江水,和他父亲一起,成为故事,与时间同在,与世界同在。

 

他的朋友,一个不称职的男人,在小呆彻底成为故事后,回想起了一些往事。十几年前,他的父母像老呆一样,从农民变成农民工,参与了一个时代,又被这个时代抛弃。他责怪父母十几年,牢记着他们因为贫穷分开的那天,他判给母亲,改名换姓,从天真的方同,变成沉默的唐青野。他在小呆死去的夜晚记录下了一切。他想象着,在时间的另一条平行线上,那个小小的、顺从的方同,会活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同样挣扎,同样无依,如果可以,自己能不能保护他。

 

这封信写在成都到拉萨的火车上,此刻车厢冷清,除我之外只有一家藏人,已经熟睡了。窗外掠过灯影,更遥远的地方,是无边无际的平原,一切都吞没在黑暗中。车窗上映着一双疲倦的眼睛,我盯着它看了好久,它像是在极远的黑暗里,我不确定那是你的眼睛,还是我的眼睛。铁轨的风呼啸而过,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那双眼睛越来越遥远,我有些冷,紧了紧衣服,感到一个新的世界即将来临。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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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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