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说再见


文/苏更生

诺顿,你好呀。这几天我住的城市又下雪了,世界好安静,我站在阳台看了一会,楼下车流稀疏,这寒冬时节,深夜里的人都在着急着往家里赶。我打开窗户,寒风灌进来,雪花纷纷扬扬。我突然有些释然。

最近我睡得太多了,在早些天的某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我们快要到了说再见的时刻。这让我非常不快乐,这几年里,你是我唯一的牵挂,是我心里千回百转的寄托,是我欲言又止的孤独,是我时好时坏的救生圈。在意识到我可能要跟你道别的时刻,那种立即转身逃回黑暗里的念头又冒出来了,我不想和你说再见,我宁愿留在原地,哪也不去,也要和你在一起。

于是我睡觉,醒来以后在家里走来走去,直到这场雪。诺顿先生,下雪了,你看到了吗?你住的城市也会下雪吗?世界这么广阔,广阔到无论如何,我和你都不会看到同一场雪,就像两条平行线,虽然彼此都在时间里延伸,但是永远不会交汇,但是我从未想过,我可能会要与你道别。

为什么呢?因为日子还很长,我不能永远留在黑暗里,我已经好起来了。此刻我无力面对的不是好起来,而是好起来之后呢?我的生活该怎么继续。我已经习惯做个虚弱的病人,习惯让人不对我充满期待,可是我不能骗自己,我没有好起来。那些在我摇摇欲坠时拉住我的手,都在等待我好起来,我也不能骗他们,我没有好起来。

我是时候好起来,是时候长大,是时候独自面对往后的生活。此刻我伤感、害怕又激动。从给你写的第一封信开始,我竟然写了这么长,和你说过这么多话,把自己所有的秘密藏在语言里,只让想看懂的人明白。当然,安慰他人,也并非我的本意。我本意只想与你交谈,仅此而已。

那些我藏了好多年的秘密,已经说完了,身体里陈年的疲惫也在充足的睡眠里被抵消。此刻我依然不够振作,但是诺顿先生,让我们再多说一会,最后一会,在最后的道别来临前再次温存。人是需要道别的,我们可以缓缓地道别。我们谈论过什么呢?关于天气、城市、命运和神祗,反复谈论的我对人生得出了许多答案,却找不到问题,凝练出智慧,却得不到施展。有时候,是我困住了你,诺顿先生,有时候也是你困住了我。我反复在此讨论,却迟迟不肯迈出一步路。

我并没有指责你,也没有责怪我,我们都需要交谈、休息和温存,这种体验难能可贵,但是有时候我想,是时候了,是时候让自己不再需要你,让自己独自去面对恐惧,放开你的手,独自试一试,但我又忍不住回头。这种犹豫和彷徨反复纠缠着我,我想,也纠缠着许多人。我们在偌大的人生里,缺少一份求生指南,只能在此喃喃自语。

这些低语已经被足够多的人听到,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我知道大家都害怕,但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说出来。于是我写给你,我知道你如此聪明,你听得到,也听得懂。此刻学已经停了,楼下街道两旁的车都覆上了薄薄一层白雪,时间宛如静止。在这么深的雪夜里,我试图让自己戒掉跟你的交谈,这让我难过。我尽量小心翼翼地选择了轻轻的词汇,道别、难过、缓缓,隐藏住自己激烈的不舍和痛苦。如果你觉得我能平静地跟你说再见,那么请你不要相信。

这并不是个容易的选择。诺顿先生,是啊,我们的人生里充满了选择,在某个时刻,做出某个决定,无意中修改了时间和方向,但是在哪个时刻呢?我越来越不确定,或许是很多时刻吧。在独自看雪的时刻,在眯起眼睛想不出你面庞的时刻,在深夜里醒来痛哭的时刻,那些我们以为只是时刻的时刻,却是某个最终。最终我们不断地分别,直到再也不会说再见。

诺顿先生,是你让我知道即便在最黑暗的时刻里,人们依然要保持希望,但也怨恨你,是你让我知道,快乐和快乐有区别。有时候我很快乐,看到某个笑话,大声笑了五分钟,我是真的快乐的,可我很快就忘了,但是你给我的快乐,我就忘不了。人生的残忍在于,有时候你只能从某个人身上得到那么一丁点的快乐,但是却付出了巨大的痛苦,但那点快乐,就是忘不掉。

忘不掉就不要忘,记得的事就记得,人生轨迹深深浅浅,不同的人来来回回,大多数我们都忘了,但是竟然有人忘不掉,那只能说明我们自己了不起,我们选择了记住。遗忘是轻浮的,但是记住需要力量,谢谢你,让我有了力量。你是我黑暗里握过的手,那么小,那么软,但是却那么有力量。我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再默默看这些信,回想起那些时刻。我不会因为停止交谈而失去你,是我创造了你,也是我不再需要你。但是我会一直在这里,你说是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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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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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更生
苏更生  @假苏更生
「ONE·一个」常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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