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上眼


文/大象

我看着那个跪在楼道里的孩子,他母亲站在他身后,身上还挂着围裙,楼里的灯还没有亮,路灯从窗外投过来,能看见上楼的路,我从他们面前走过,什么也没有说。我经过他们,等我走到我那层楼的缓台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楼里的声控灯亮了,于是一切都暴露在这老单元楼昏黄的白炽灯光下,赤裸着,没有人觉得羞愧。冬季夜晚凄惨的冷风卷着浮雪在空中打旋,黑色的天空压得极低,将这里笼罩。

 

我时常从那家人的门前经过,他家还有一个男人,那男人总是在深夜回来,带着一身尘土,这几天他留在家,因为他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我见过几次那个男人,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他身上几乎没有干净过,每次我见到他时他身上总是会有大片的白灰或者尘土,他似乎只知道工作。他受伤后右手和双腿打了石膏,动不了,听说他终日用左手在家中喝酒。

 

从男人被抬回家那天开始,他和女人就总是会吵架,关于男人没完没了的喝酒,以及男人被骗走的保险金,他们的孩子在卧室睡觉,也许他听不到。今天吵得比以往更强烈,和孩子糟糕的成绩有关,女人把男人的酒瓶摔碎在地上,男人用左手把柜子掀翻,女人用极其尖锐的声音向男人吼着,男人也极力把自己粗糙的嗓音变得尖锐以此向女人回应,就像是固定的流程一样,大概吵架都是这样。女人摔东西,花盆,杯子,酒瓶……男人也摔东西,同样是花盆,被子,酒瓶……大概五分钟后,声音开始减少,之后女人会把一地的碎屑扫成一堆,堆在地板中央,男人在一旁看着,北风呼啸卷着雪粒子打在窗户上,地上的酒水在屋子里被热气蒸发,酒精味弥漫了天空。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女人带着孩子也准备出门,她要带他去上补习班,我站在楼梯上,正好可以看见这一切,小男孩穿好衣服站在门边,女人在换鞋,屋子里传来一股酒味儿,男人坐在沙发上,双腿打着石膏直直地架起,面对一地的碎屑,一言不发,女人把门关上,屋子里就只剩下了男人在枯坐。女人带着小男孩下楼,她穿着一双高跟鞋,踏在楼梯上格愣格愣作响,我走到楼梯间的缓台,站在窗旁看向小区的院子,昨夜下了雪,院子还没有清,一大片地铺在地上,给人一种好像全世界都变得干净了的错觉。女人顺着楼梯走下去,一直走到单元门前面,然后弯下腰,顶着风极力推开楼道门,干冷的风涌进楼道,发出嚎叫,光从那里照进来,方方正正的,狭长阴暗的楼道出现一片长方形的光亮,把女人和孩子的影子罩在里面,他们出门后,风把单元门吹动,光亮开始变窄,门上生锈的弹簧吱嘎作响,拽着它砰的一声砸在门框上,震得楼梯间内一阵颤动,我就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切,现在这里又变得阴暗,只有缓台上有一扇窗,在我背后,把我的影子拉长,投在整条楼梯上,向下延伸着。

 

昨夜的雪积在地上,踩上去会有吱嘎吱嘎的声音,小区里排列着几辆车,车顶也积了些雪。我走在他们身后,看着那个笨拙的小男孩,他固执地在女人身后走着,女人抓住他的手,在前面,没有任何等他的意思,一面走,女人一面训斥他,问他为什么不走得快一点,男孩没有说话,还是那样,固执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他的左手被女人拽着,连带着的是半个身子微微倾斜,他的右手不时伸向那些汽车引擎盖上的积雪,把它们团成一团,女人回过身用手把小男孩手里雪球拍到地上,然后又训斥了他几句。

 

现在是早上八点十分,我在县城小区的院子里,我楼下那个男人还在沙发上枯坐,他家的女人正带着孩子去往补课的路上,世界仿佛一直如此。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写字的朋友请我去聚餐,他说一起去的人还有其他人,都是搞艺术的,有拍电影的,有画画的,有弹琴的,他说他们都是有梦想的人。

 

下楼途中经过楼下的那家门口,他们家的门开着,女人正对着瘫倒在沙发上烂醉的男人不停谩骂,那个小男孩正在门口的鞋柜旁骑着一头充气小马,他母亲就在他的右后方,我在他的左后方,他额头顶在充气小马的双耳之间,看着地面,身体微微前后摇动,连带着小马一点一点向前挪动,企图从这里脱身。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门框,门框里面有暖气,一股一股的暖流向外涌,门框外面楼道的窗户开了,寒冷的空气涌进来在窗口形成白雾,落在楼梯缓台上。

 

夜里十点半,我们在歌厅,弹琴的给我们唱他最近写的一首矫情的民谣,里面尽是姑娘和酒,我们一面听,一面喝酒,我们喝了很多的酒,躺在沙发上七扭八歪,夜里十二点,所有人一起唱着那首矫情的民谣,我也装模作样地混在里面,好像一切都很美好。其他人走了之后。我那个写作的朋友又把我留了一会儿,他说他其实不喜欢刚才那些人,可是这里实在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了,事实上他觉得他们根本不懂艺术,他说理想是一个很空的词,充满欺骗性,我表示同意。他说他把我叫住,是想和我谈谈所谓的真正关于艺术的东西,我问他要谈什么,他说要和我谈谈关于现实主义的问题,他说了一些自己觉得关于现实主义的看法,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也说了我的看法,他也觉得很有道理,尽管我们在很多地方有出入,但是我们总能说服自己,这是件很幸运的事,借着酒劲,我们总是可以说很多东西,关于艺术,关于生活,甚至关于政治。

 

凌晨一点半,我离开歌厅走在街上,路过一个胡同的时候后脑被人用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我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就倒在地上。我不清楚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醒来时只觉得自己有些冻僵了,好在没有下雪,不然我可能会被雪埋起来,我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个垃圾桶,里面装着隔壁的饭店倒进去的剩菜,那剩菜发了馊,有一股下水道的味道,汤汁从桶里溢出,淌了一半挂在桶壁上,结了冰,这味道让我有些反胃,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在这个时候想起我那个朋友刚刚和我说的一些话,他说现在很多所谓现实主义的书都是狗屎,我很想知道狗屎的味道和我面前这堆发馊的饭菜哪个更恶心。我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好让自己感觉不那么冷,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但是手里那半瓶从歌厅带出来的酒还握在手里。零下三十度的冬夜是会冻死人的,我不想就这样死去,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当晚回到出租屋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夜很黑,但是楼下的女人还没有睡,她正对着电话另一头哭诉,关于她只知道喝酒的丈夫,以及被骗走的钱,我关灯,但是我的窗帘太薄,挡不住外面的路灯,路灯的光透过窗帘,映出一圈轮廓,女人啜泣的声音和外面呼号的风混在一起,我躺在床上感到格外悲伤,也许是因为这昏暗的路灯太过伤感,也许是因为这呼号的风把我困在这里,无路可逃。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起来只觉得头昏脑涨,双颊滚烫,可能是因为前一晚受冻导致了发烧。这时已经是下午了,祖母给我打电话,说想让我回去一趟。

 

下楼时我看到楼下的房门开着,从里面涌出一股一股的臭味,女人把一根通厕所用的弹簧绳伸进马桶,男人在后面抓着把柄摇着那根弹簧绳,我看到厕所那边有黄色的粪水涌出,女人面无表情,只是不停用手试图将它堵住,小男孩站在门口,背对着我,他戴着口罩,也许这样他就闻不到了。我觉得头有些晕,可能因为我发烧了,也可能因为昨夜喝了太多的酒,还可能是因为那一记闷棍,我顺着楼梯向下走,下到一楼,会有一条走廊,走到尽头就是单元门,走廊的声控灯坏掉了,我身后一楼和二楼之间的缓台有一扇窗子,它在我背后悬起,不至于让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一步一步踏在自己狭长的影子上,就像是走进地狱一样,我走到单元门面前,推开它,明亮的光带着冰冷的空气照到了我发烫的脑袋,我觉得很舒服,也很清醒,此时已经是下午,天气很晴朗,没有风,仿佛这里向来就是如此寒冷,仿佛这寒冷也很动人,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救赎了一样,但是说到底我只是从一个阴暗的楼梯间走到了一片暴露在天空下的空地。

 

我坐上了回乡下的破旧中巴,人很多,大多是年老的人带着放假的孩子,人们互相拥挤着上车,超载的中巴从县城出发,去往一个更偏僻的地方,他们是回家,也是被驱逐。下车时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村子里有一些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黄色的路灯光和红色的夕阳混在一起,罩在路旁的雪被上,让我觉得很温暖,我走到祖母家时太阳几乎看不到了,藏青色的天空压得很低,把我们都罩住,我推开门,看见祖母正站在一个破旧的木头凳子上换灯泡,灯泡不停地忽闪,祖母的手不停发抖,祖父在下面把着那个不停晃动的木头凳子,尽可能让这东西稳一点,他半蹲在地上,满是灰尘的衣服和地上的尘土连成一体,屋子里有一口酸菜缸,上面浮着白沫,发酵的味道从里面涌出来,外屋没有灯,黑洞洞的,火炉里亮着一点光,像是在燃烧着什么让人绝望的东西,外面的雪还没有扫,雪粒被风卷起来飞进屋子里和灰尘混在一起,墙边靠着一把笤帚,它已经发黑了,但是还留在那儿,好像它已经在这儿几百年了一样,从来没有变过。我手中的酒瓶落在地上,碎了,碎得到处都是。

 

你们所谓的现实到底是什么。

 

回出租屋的途中我看见了那个小男孩,他大概是在过家家,他站在院子里,身前是一个用雪盖起来的小堡垒,他头上绑着一块黑布,把眼睛蒙上。

 

“我看见了爸爸妈妈把我抱在怀里,还有烟花,满天的烟花,我们会在城堡里一直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他这样说道,他脸上挂着微笑,楼道里传来一股子臭味,还有一阵女人的独自絮叨,关于男人整日酗酒,和他被骗走的钱,以及被堵住通不下去的马桶,那声音已经不再愤怒了,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男人在一旁不停往自己口中灌酒,他们都在这里活着,在这片天空下,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夜里,我听见楼下女人的呻吟,还有男人的喘息,两具没有生机的,沉重的肉体,不停碰撞,不停重复,孩子会在旁边的房间睡觉,床边是他的充气小马,就这样,也许直到世界末日。我想我也许得再喝些酒。

 

第二天一早,我那个写字的朋友在微博上发了一篇关于现实主义的文章,评论里面很多人表示赞同,其中大多数也都是我认识的人,我那个朋友和我说这个文章很多内容都是来自我那天晚上和他聊天时说到的东西,他看起来有点兴奋,我说那挺好。

 

祖母打来电话,问我为什么那么早回去,为什么不多待一段时间,为什么不留在那儿过年。我说我困了,想睡觉,有时间再聊吧。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看向小区的院子,我看到了那个孩子用雪盖起来的堡垒,一阵风吹过,它就那样被吹碎,散开在风里,我觉得很难过。它不是不该碎,只是不该就这样碎掉,哪怕它是被汽车碾碎的呢,可这些东西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毁掉,我们无能为力。我的那些东西也碎了,和我那没喝完的半瓶酒一起,碎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准备去买一个厚一点的窗帘,这样我就可以睡一个好觉。于是我下了楼,走在街上,就像那天被敲了一闷棍之后一样走在街上,没有什么原因,上次是为了活着,这次为了睡一个好觉。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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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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